“若是战场,这不算什么,但这是大梁国的繁华帝都,景象未免有些惨烈,”梅长苏叹息一声,“殿下真是辛苦了。”

“都是勤勤恳恳的小百姓,没有人知道自己家隔壁是个火药库。”靖王也随之叹了口气,示意一旁的列战英退下,“也许真是时也命也,能多过一天就好了…”

梅长苏挑了挑眉,“殿下此言何意?”

“沈追昨日很高兴地对我说,他终于查明了太子与户部那个楼之敬设立私炮坊牟取暴利的一应事实,只是无权立即查封,所以已具折上报圣听,请求陛下恩准京兆尹府协助封收这座私炮坊,抄没赃款,缉拿疑犯。

他当时很有自信地说,一两天内就会有朱批下来。

没想到啊…折子才递上去一天,就发生如此惨烈的意外,上百条人命眨眼灰飞烟灭…而且对其中大多数人来说,这简直是场无妄之灾。”

梅长苏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殿下觉得,这是个意外?”

靖王的视线瞬间凝结,缓缓回头直视着梅长苏的脸,语气中寒气碜碜:“苏先生在暗示什么?”

“沈追身为继任者,具表弹劾前任,就算有再多的人证物证,闹到天也不过是一桩贪渎案。

太子毕竟是太子,陛下无论如何斥责他,惩罚都必然是不疼不痒的。

可如今一声炮响,事情顿时被闹得众人皆知,这到底也是上百条人命,民情民怨,很快就会形成鼎沸之态。

太子将要受到的惩罚,只怕会比以前重得多。

殿下请细想,这案子闹大了,太子必然吃亏,那谁有好处呢?”

“只是为了加重打击太子的砝码,誉王就如此视人命为无物?”靖王面色紧绷,皮肤下怒气渐渐充盈,唇边抿出如铁的线条。

恨恨的一句自语后,他突然又将带有疑虑的视线转向了梅长苏,“这是苏先生为誉王出的奇谋吗?”

梅长苏一开始以为自己听错,转头看了靖王一眼,才慢慢领会到他说的确实是自己所听到的意思。

虽然是被误会,而且就情势而言这也不是太值得生气的事情,可不知为什么,梅长苏就是觉得心头一阵怒意翻腾,强自忍耐了半晌,方冷冷地道:“不是。

这都是事情发生后,我调查推测而知的。”

靖王见他沉下了脸,语气甚是冷冽,心知说错了话,心中歉然,忙道:“是我误会了,先生不必多心。”

梅长苏淡淡地将头转向一边,看着被浓烟熏得发黑的倒塌民房,没有说话。

靖王的性子一向孤傲,道了一句歉后人家不理,便不肯再说第二句,场面顿时冷了下来。

这时靖王府中一名内史跑了过来,禀道:“王爷,属下已奉命查清完毕,除了府里内院支出的物资外,军帐上共计支出帐篷两百顶,棉被四百五十床。

这些都是军资,要不要上报兵部?”

“多亏你提醒,不然我还忘了。

这虽不是什么大事,但还是报兵部一声比较好。”

“是。”内史刚要行礼离开,梅长苏突然低声说了两个什么字,因为声音小,连与他只相隔一步的靖王最初都有些拿不准自己有没有听对,转头看了他一眼,见对方双眼低垂,神色安静,并没有再重说一遍的意思,心中不由微微一动,对那内史道:“你手里事情也多,就当是本王忘了,你也忘了,暂时不必报知兵部。”

对于这样奇怪的吩咐,内史实在想不出是为什么,讶异地张着嘴愣了半天,直到靖王皱了皱眉,才赶紧应诺了一声“是”,快步离去。

等他走远,靖王方缓缓问道:“先生可知,这批军资虽然已经拨付给了我,但用于安置这些灾民,已算是挪为他用了。

按规矩确实应该通知一下兵部,为什么先生说不报?”

“现在是战时吗?”

“不是。”

“这算是很大一批军资吗?”

“从数量上来看几乎不算什么。”

“帐篷和棉被用过了不能回收再用吗?”

“最后当然是要收回的?”

“非战时,借几顶帐篷几床棉被出去,算什么芝麻大的事?”

“事情虽小,但按制度还是应该告知…”

“不告知又怎么样?”

靖王目光微凝,“先生应该知道兵部是太子的势力范围,这过错虽然小,但一旦被兵部抓住,只怕还是会具本参我。”

“就是要让他们参你。”梅长苏侧转身子,与靖王正面相对,“殿下急公好义,对灾民广施仁慈,这是坏事吗?”

“当然不是…”

“殿下做的是好事,犯的错也只是小小一桩、不值一提,兵部明明可以体谅殿下的一时疏忽,却非要抓着不放。

这一状告到内阁,朝臣们会认为是殿下你罪不可恕,还是太子借兵部之手打压你?”梅长苏的唇边挂着一丝冷笑,“朝堂之上远不是太子能一手遮天的,兵部要参你,你只需要认错承认事急事杂,一时疏忽就行了,到时就算誉王不出面,也自然会有耿介的朝臣打抱不平,出来为你讲话,有什么好担心的?”

靖王傲然道:“我倒不是怕兵部会把我怎么样,就算父皇再怎么严厉,这点小罪名我还不放在眼里,只是明明可以免此疏漏的,为什么非要闹这一出?”

梅长苏的笑容更冷,“不闹怎么行?现在济济朝臣,大部分的目光都盯在太子和誉王的身上,殿下做的事有几个人会真正注意到?虽然是多做事少说话,但自己不说,让别人说总可以吧。

兵部这一状告上去,皇上和朝臣们才会注意到,当太子和誉王互咬互撕的时候,是谁在控制场面?是谁在安稳民心?是谁明明默默无争,却反而要被攻击?人人心中都有一杆秤,孰是孰非,自然会有公论。

反之,如果殿下你现在报了兵部,事情虽然做的天衣无缝了,可效果却适得其反,白白埋没了殿下的善行,如好象衣锦夜行一般,无人得知。”

靖王两道英挺的浓眉皱在了一起,道:“本王做这些事,不是做给别人看的。”

梅长苏一连冷笑了几声,道:“如果做之前就想着是要给别人看,那是殿下的德行问题,但如果做完了善行却最终无人得知,那就是我这个谋士无用了…就算是为了苏某,请殿下您委屈一下吧。”

靖王听他语有讥嘲,辞意甚是尖锐,知道他方才的气性未平,倒也不恼,淡淡道:“先生皆是为我,何谈委屈。

这是先生思虑周密,我自愧不如,一切都照你说的办吧。”

第七十七章 沈追

 

此时若有知情者旁观,当觉得这两人之间情形古怪。

为主君者无意出言笼络,为下属者也不愿曲意和柔,时不时还相互冷刺一句,说出的话极是尖刻。

但如果说他们之间有敌意吧,却又都坦坦荡荡,有什么话全都说了出来,彼此并不暗藏猜疑。

不过令人庆幸的是,两人对目前这样的相处模式,都还觉得不错,并无反感之意。

“请问殿下,庭生近来如何?”梅长苏负手在后,淡淡问道。

“很好,文才武功都有进益,心性也愈来愈稳,府里的人都很喜欢他。”靖王的目光闪动了几下,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我一直都想问你,你这么关爱庭生,以前是不是认识我大皇兄?”

“我关爱庭生,当然是因为要讨好殿下你啊。”

靖王被梅长苏这不咸不淡的语气弄得有些恼火,加重了语气道:“我是认真地在问你!”

“祁王殿下么…”梅长苏的视线飘飘浮浮地望着旁边轻袅直上的黑烟,“素来仰慕,也曾想过要在他的麾下伸展宏图抱负,只可惜…”话到此处,他突然停住,向靖王递了个眼色,一转身快速地离开了。

靖王愣了愣,转头顺着梅长苏刚才所看的方向一瞧,只见顶顶帐篷间,一个三十七八岁的官员费力地穿行而来,一边走一边向靖王抬手打着招呼。

“见、见过殿下…”因为身形微胖,走到近前时官员已有些微气喘,拱着手道,“如此惨剧,多亏殿下及时出面,我今天恰好外出,所以这时候才过来,接下来的善后工作户部会尽快接手,请殿下放心。”

“都是百姓的事,分什么彼此。”靖王一面微笑了一下,一面暗暗地朝梅长苏消失的方向瞟了一眼。

…他是看见沈追过来才走的吗?不愿意让自己正在结交的这些忠直官员们发现两人之间的来往吗?

“刚才好象看见殿下在跟人谈事情,怎么走了?是谁啊?”沈追因为本身与宗室有亲,再加上与靖王相交投契,两人之间相处比较轻松,故而随口问着,也没想过该不该问。

靖王稍稍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坦然道:“那人就是苏哲,他的名字你一定听过,近来在京城也算声名赫赫了。”

“哦?”沈追踮着脚尖张望一回,当然什么也看不到了,“那就是大名鼎鼎的麒麟才子啊?可惜刚才没看清模样。

听说他最近在为誉王殿下献策效力呢,怎么殿下你也认识他?”

“何止认识,他还曾到我府上来过呢。”靖王淡淡道,“此人果不负才子之名,行为见识,都在常人之上。

你一向爱才,以后若有机会与他相交,也一定会为之心折。”

“只是不知道他除了有才之外,心田如何?”沈追真心地劝说道,“据说此人的才气多半都在权谋机变上,殿下与这样的人来往。

还是应该多加防备才是。”

“嗯,我会小心的。”靖王点了点头,也不多言。

“不过这样的场合,他来做什么?”沈追环顾左右一遍,“莫非是为誉王殿下来察看情况的?”

“你是不知道,这位苏先生对京城情况一向了如指掌,出了这么大的动静,他会来看看也不奇怪。”靖王神情凝重了下来,“你先别好奇他了,这件事明天便会惊动圣听,你想好怎么办了吗?”

沈追的神色也随之肃然了下来,道:“没什么好想的,具实上报就是了。

楼之敬历年的帐目,我已经清算好了,他与太子殿下之间分利的暗帐我也追查到手,不瞒你说,我府里昨天还闹了刺客呢。”

靖王微惊,一把抓住他的肩头:“那你受伤没有?”

沈追心中感动,忙笑道:“我生来福相,一向逢凶化吉的。

不过那刺客倒极是厉害,我府中那些三脚猫护卫根本不是对手,幸好不知从何处来了一位高手相救,只是他打跑刺客就走了,名字也没留下一个,到现在我也不知是何方高人救了我呢。”

“你可看清相貌?”

“他蒙着脸,不过眼睛很大很亮,应该十分年轻。”

“那你手上的这本暗帐…”

“我一早就交到悬镜司请他们直接面呈皇上了。

只要证据没事,现在杀了我也没用。”沈追乐观地呵呵一笑,“所以我才敢这样到处乱走。”

“你别大意了,纵然不为灭口,报复也是很可怕的两个字。”靖王正色道,“户部被楼之敬折腾成这个样子,全靠你拨乱反正,这是关系国计民生的大事,如此重一付担子,要是你出了什么意外,等闲谁能挑得起?”

“殿下如此厚爱,我真是感激不尽。”沈追叹道,“身为社稷之臣,自当不畏艰难,我是不会轻舍其身的。

只可惜朝堂大势,都是权谋钻营,实心为国的人难以出头,就是殿下你…”

“好了,”靖王截住了他的话头,“我们说过不谈这些的。

查清此案对你来说,既是大功一件,也是大祸的起端,你府中护卫那样我实在不放心,只不过直接调我府里的人也不太妥当,你可介意我从外面荐几个人来?你放心,一定都是信得过的好汉。”

“殿下说哪里话,我是分不出好歹的人吗?”沈追感激地谢过了,两人又大略聊了几句闲话,因为都有很多事要忙,便分了手,靖王先回府去,沈追则带着几个干吏在现场处理后续事务。

私炮坊的这一声巨响,余波惊人。

虽然与太子有关的部分略略被隐晦了一些,但事实就是事实。

梁帝震怒之下,令太子迁居圭甲宫自省,一应朝事,不许豫闻。

由于此案被挂落的官员近三十名,沈追正式被任命为户部尚书,除日常事务外,还奉旨修订钱粮制度,以堵疏漏。

此次事件从爆发到结束,不过五天时间,由于证据确凿,连太子本人都难以辩驳,其他朝臣们自然也找不到理由为他分解。

除了越妃在后宫啼哭了一场以外,无人敢出面为太子讲情。

不过在整个处理过程中,有一个人的态度令人回味。

那便是太子的死对头誉王。

按道理说他明明是最高兴太子跌这么大一个跟斗的人,不追过来补咬两句简直与他素日的性情不符,但令人惊讶的是,这次他不知是受了什么指点,一反常态,不仅自始至终没有落井下石地说过一句话,甚至还拘束了自己派别的官员,使朝廷上没有出现趁机疯狂攻击太子党的局面。

这一手的明智之处在于让此案至少在表面完全与党争无关,全是太子自己德政不修干下的污糟事,而梁帝也因此没有疑心誉王是否从中做了什么手脚,把一腔怒意全都发在了太子的身上。

这样高明的一招到底是谁教给他的大家只能暗暗猜疑,只有极少数的人知道,太子迁居的当日,誉王曾欢欢喜喜地亲自挑选了许多新巧的礼物,命人送到了苏哲的府上,虽然人家最终也没有收。

这桩丑恶的私炮案令梁帝的心情极端恶劣,但同时,也让这位毕竟已过花甲之年的老人甚是疲累,以至于蒙挚在月底向他复命请罪,称自己未能在期限前查明内监被杀案时,他在情绪上已经没有了多大的波动,只是罚俸三月,又撤换了禁军的两名副统领后,便将此事揭过不提了。

靖王果然受到了来自兵部对于他挪用军资未及时通报的指控,在他上表请罪的第二天,户部新贵沈追在朝堂之上发表了激情洋溢的演讲,为靖王进行了愤怒地辩护。

萧景琰虽然性子执拗,但一向为人低调,近来的表现又非常之好,朝廷中对他有好感的人与日俱增,连梁帝也因为父子俩有多年未再提当初旧事,渐渐不似以前那般反感他。

在这件事情上,梁帝认为靖王没什么大错,不仅没有降罪,还夸了他一句“遇事决断,实为朝廷分忧”,命他补报一份文书了事。

兵部没把握好风向,吃了哑亏不说,还白白让对方露了一个大脸,太子阵营因此更是雪上加霜。

春分过后,天气一日暖似一日,融融春意渐上枝头,郊外桃杏吐芳,茸草茵茵,有些等不及的人已开始脱去厚重的冬衣,跑去城外踏青。

萧景睿与言豫津也上门来约了好几次,但梅长苏依然畏寒,不太愿意出门,两人也只好自己游玩去了。

若说金陵盛景,自然繁多,适合春季观赏的,有抚仙湖的垂柳曲岸、万渝山的梨花坡和海什镇的桃源沟。

这三处景致都在京南,因此南越门出来的官道上十分热闹,两边甚至形成了临时的集市,售卖些小吃点心,茶水,或者手工玩物什么的,居然也客如云来,生意极好。

踏青回城的途中,萧景睿看中一组釉泥捏制的胖娃娃,觉得它们神态各异,娇憨可爱,打算买回去送给因待产而气闷的妹妹。

摊主忙着用草纸一个个分别包好,放进小盒子中,言豫津觉得口渴,不耐等候,自己先一个人到一处茶摊喝茶去了。

片刻后,萧景睿拎着扎好的小盒子过来,小心地放在桌上,这才坐下,也要了碗茶慢慢喝着。

言豫津瞧着那盒子,撑着下巴笑道:“绮姐会喜欢么?”

“这娃娃这么可爱,连我都喜欢,小绮一定喜欢。”

“你还真是个好哥哥,出来踏青都记挂着妹妹。

谢绪明天要回书院去了,你不买点东西送他?”

“他喜欢玉器,我已经在琦灵斋挑好了一件,让直接送到家里,现在多半已经到他手上了。”

言豫津啧啧有声地道:“还真是挑不出你的毛病来呢。

其实你比较想让谢绪留下来过完你的生日再走吧?”

“三弟看重学业是应该的,何况也就这么几年。”萧景睿笑着斜了他一眼,“是你想让他留下来,好欺负着玩吧?”

“他读书都快读呆了,一股看不起这个看不起那个的酸儒气,我再不欺负欺负会变傻的,他要有你一半温厚就好了。”

“我们三兄弟性情各异,都是一样才奇怪呢。”萧景睿提起茶壶为他添了水,“不是渴了吗?快喝吧,又不是你兄弟,你着什么急?”

言豫津用力拍了拍好友的肩膀,“他不是我兄弟,你是啊!他如果将来没出息,要操心的人一定是你这个大哥。”

“谢绪会没出息?”萧景睿失笑道,“他只怕是最有前途的了。

若说我们三兄弟,最没出息的人应该是我,文不成武不就,也无心仕途,这一生多半平淡而过,不能为谢家门楣增辉。”

“公子榜榜眼啊,突然说的这么谦虚,想勾我夸你吗?”言豫津撇了撇嘴。

“以前江湖争浮名,实在是存了刻意心肠。

现在只想安静宁和,少了许多风发意气,明年的公子榜,一定不会再有我了。”

“有没有你无所谓啦,只要有我就行,我还是比较喜欢这个浮名的,多帅啊…”

萧景睿忍不住一笑,正要刺他两句,旁边桌客人起身,背着的大包袱一甩,差点把装泥娃娃的小盒子扫落在地,幸而他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连念两声:“幸好幸好。”

“不就一泥娃娃嘛,摊子还在那儿呢,碎了再买呗,也值得你这般紧张?”

“只剩这最后一套了,碎了哪里还有?”萧景睿小心地将盒子改放了一个地方,“小绮最近心情一直不好,我还想她看着这些娃娃开心点儿呢?”

“心情一直不好?”言豫津的双眸微微变深了一些,“是因为…青遥兄的病吧?”

“是啊,”萧景睿叹一口气,“青遥大哥上个月突发急病后,一直养到现在才略有起色,虽然我们都劝她宽心,说不会有事的,但小绮还是难免担忧。”

“青遥兄…到底得的是什么病啊?我记得头天还看到他好好的,第二天就听说病得很重。”

“大夫说是气血凝滞之症,小心调理就好了。”

言豫津深深地看着他,吐出两个字:“你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