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睁开的眼睛里,已是一片寒潭静水,漠然、清冷、平稳而又幽深,仿佛已掩住了所有的情绪,又仿佛根本就没有丝毫的情绪。

“飞流,”他抓紧了少年的手,喃喃道:“一个人的心是可以变硬的,你知道吗?”

第九十六章 夏江

接下来的几天,梅长苏似乎已调整好了情绪上的微澜,可以一边逗弄飞流,一边听童路详报京城各方的动向。

他不再去想那个消失在家族命运旋涡中的女子,尽管那个女子幼时也曾经摇摇摆摆在他腿边抓过他的衣角,但那些记忆都太久远了,久远得不象是他自己的,而对于成年后的谢绮,他的印象是浅淡的,仅仅是他某些计划的背景而已。

所以能不想,就尽量不再去想。

誉王动作确是不慢,第三天谢玉下狱,满朝震动,太子方的人飞快地动用所有的力量,一面打听内情,一面轮番求情相保。

一品军侯转瞬之间倒下,无论如何也算近年来的一桩大案。

但令某些不知内情的人惊讶的是,无论是发起此案的誉王一方,还是拼命力保的太子一方,全都没有要求会审,这一程序,原本应该是很必要的。

所以谢玉的案子,确确实实留由梁帝一人乾纲独断了,并没有让任何一名外臣公开插手。

在这样的局势下,谢绮的葬礼相应的迟延了。

做过几场小而低调的法事后,她的灵柩停在京西上古寺一间清幽的净房中,点着长明灯,等待她的夫婿来接她迁入卓家祖坟。

萧景睿的伤势尚未痊愈,便挣扎着来给妹妹扶棺。

莅阳长公主已请旨出家,隐居于上古寺为女儿守香。

连日来的轮番打击,纵然是久经人生风雨的莅阳也有些承受不住,病势渐生。

而由于不得静养,萧景睿的伤情也未见好转。

因此反而是谢弼不得不咬牙打叠起精神来,重新开始处理一些事务,照顾病中的母亲和养伤的哥哥。

在松山书院攻读的谢绪此时已惊闻家中巨变,但因莅阳长公主亲笔写信令他不得归京,他的老师墨山先生也受梅长苏之托将他留住,所以没有能够回来。

被这诸多烦怒搅得心神不宁的梁帝还是照原来的安排去了槿榭围场春猎,盘桓了两日方回宫,一回来就重赏了靖王良马二十匹、金珠十颗,玉如意一柄,蒙挚也得了珠贝赏赐若干。

空手而归的太子和誉王心里不免有些酸溜溜的,但一个自恃储君身份,另一个想到素日自己得的恩赏远胜于此,要显示友爱大度,所以面上都没表露什么,反而备下礼物,去祝贺靖王大显勇威,给大梁挣了面子。

有些官员跟风,自然也随着纷纷登门送礼。

靖王只收了几位皇子的礼单,说是“兄弟之馈却之不友”,并且依制回礼,而其他朝臣所送之礼则一一婉拒,只清茶一杯,稍见便辞,不愿多谈。

消息传到梁帝耳中,令他甚是满意。

春猎之后的第五天,仍未有处置谢玉的消息传出。

梅长苏也不着急,拿着铁剪悠闲地在院中修整花木。

到了下午时分,黎纲来报誉王来访,他尚未及回房换下翻弄花木时弄脏的外衣,誉王就已怒气冲冲大步而来。

两人一起走进房间,还未等下人们完全退出,誉王就忍不住冒出一句“陛下真是疯了!”

“殿下请用茶,”梅长苏将一个青瓷小盖碗递到誉王面前,静静问道,“殿下刚才说什么?”

“呃…”誉王自知失言,忙改口道,“我是说,不知陛下在想什么,谢玉的案子板上钉钉,再议亲议贵,宁多不株连,死罪终究难免,有什么好犹豫的?”

“陛下犹豫了?”梅长苏仍是波澜不惊,“前几日不是还好吗?”

“你不知道,夏江回来了。

这老东西,我素日竟没看出来他跟谢玉有这交情,悬镜司明明应该置身事外的,他竟为了谢玉破了大例,主动求见圣驾,不知叽叽咕咕翻动了些什么舌头,陛下今天口风就变了,召我去细细询问当天的情形,好象有些怀疑谢玉是被人陷害的。”

“铁证如山,天泉山庄不是还有些谢玉亲笔的信函吗,卓青遥那里也还留着谢玉所画的户部沈追府第的平面图,他以不法手段,谋刺朝廷大员之罪,只怕不是谁动动舌头就能翻过来的吧?”

“话是这么说,我终究心里梗着不舒服。

夏江这人是有手段的,陛下又信任他,听说他回来之后,因为夏冬那夜帮了我们,对她大加斥骂,现在还软禁着不许走动。

看他这阵势,竟是不计后果,铁了心要保谢玉。

他们素日也并无亲密来往,怎么关系铁成这样?”

梅长苏目光闪动了一下,淡淡问道:“他进天牢去见过谢玉没有?”

“见过一次。

把我的人都撵了出去,探听不出他们谈了些什么。”

“谢玉的口供呢?”

“他认了一些,另一些不认。”

“也就是说,他承认为了太子做过一些不法情事,但象是杀害内监那样涉及皇家天威的大案,他统统不认?”

“是,他一口咬定,确是利用过卓鼎风的力量,包括刺杀过沈追他也认了。

其他要紧的,他却哭诉冤枉,反控说卓鼎风为了报私仇,故意栽在他身上的。”

“嗯,”梅长苏点点头,“看来谢玉只求保命了。

这倒也对,只要保住性命,流刑什么的他都能忍,只要将来太子可以顺利登基,他还愁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吗?”

“他这是痴心妄想,”誉王被戳到痛处,冷哼一声,“本王要是这次还治不死他,简直就是枉费了先生你为我谋划的一番苦心。”

“对了,”梅长苏没有接话,转而问了其他的,“前日我请殿下让卓鼎风列出历年诸事的清单,不知列好没有?”

“我今天带来了,”誉王从靴内摸出一张纸来递给梅长苏,“这个谢玉真是胆大妄为,本王这些年没被他害死,还真是运气。”

梅长苏接过纸单,似乎很随便地浏览了一遍,顺口问道:“有些人,只怕卓鼎风也不知道谢玉为什么要杀吧?”

“没错。

有些连本王都想不通他杀了要做什么,比如那个…那什么教书先生…真是奇怪死了。”

梅长苏象是记不清楚似的,重新拿纸单找了找,“哦,殿下说的是这个李重心吧?贞平二十三年杀的,离现在差不多十二三年了,还真是一桩旧案呢。

也许是私人恩怨吧。”

“一个教书先生跟宁国侯有私人恩怨?先生在说笑话吧?”

“的确是笑话,”梅长苏淡淡将话题揭过,“殿下也不用急,夏江虽受皇上信任,但殿下在皇上面前的圣宠难道会逊色于他不成?这次谢玉如果逃得残生,且不说他是否有死灰复燃的机会,怕的只是殿下在百官眼中的威势会有所减损,倒是不能让步的事情。”

誉王脸色阴沉,显然这句话正中他的心思。

其实谢玉现在威权已无,死与不死区别不大,但既然如此声势赫赫地开了张,若是惨淡收场,只怕自己阵营中人心不稳,以为皇帝的恩宠有减。

不过…真的只是“以为”吗?

近来几次见驾,梁帝虽然态度依旧温和,但言谈之间,冷漠了许多,以誉王的敏感,自然察觉出了其中的区别,只是暂时想不出根源为何罢了。

“殿下,”梅长苏的语声打断了誉王的沉思,“您在天牢还是有些力量的吧?能否让我进去见一见谢玉呢?”

“你要见谢玉?这人豺狼之心,如今保命要紧,只怕非是言辞可以说动的吧?”

“那要看怎么说了。”梅长苏将手中纸单慢慢折起,“殿下,你也说过谢玉与夏江私交并不深,所以依我看来,他这次拼力卫护谢玉,想来不是为情,而是为利。”

“夏江有何利可图?莫非他也是为太子…”

“不,”梅长苏断然摇头,“夏江对陛下的忠诚,绝对不容人有丝毫的怀疑。

对于他来说,做任何事都是为了陛下着想,这一点恐怕连殿下也不会否认吧?”

“这倒是,夏江对父皇是忠到骨子里去了,所以我才想不通他为什么会这个时候跳出来。”

“说到这个,我前几天倒还刚刚体会过,一个人对你忠心,并不代表他就不会欺瞒你,有时候他也会瞒着你做一些事情,自己心里认定是为了你好的。”

“先生的意思,夏江对父皇也有所欺瞒?”

“只是推测罢了。”梅长苏扬了扬手中长长的名单,“推测嘛,自然是什么可能性都要想一想的,比如我就在想…这份名单中,会不会有些人…是谢玉为了夏江而杀的呢?”

他一语方出,誉王已经跳了起来,右拳一下子砸在左掌中,辞气狠洌:“没错!先生果然是神思敏捷,夏江和谢玉之间能有什么情份?一定是夏江有把柄握在谢玉手中,他保他性命,他就缄口不言,这是交易!这绝对就是他们在天牢见面时达成的交易!”

梅长苏慢慢伸出一只手,做了个示意誉王静一静的手势,唇边勾起一丝微笑,“殿下先不必激动。

我刚才说过,这一切都只是推测而已,若是以推测为事实制定对策,只怕会有所偏差。

请殿下先安排我去见谢玉吧,纵然问不出什么,探探口风总是可以的。”

“不错,本王鲁莽了。”誉王也觉失态,忙稳了稳表情,“去天牢容易安排,先生尽管放心。

我也会让他们将谢玉锁好,以免他无礼伤了先生。”

“这倒不妨,飞流会跟着我…”梅长苏顿了顿,问道,“可以一起去吗?”

“可以可以,”誉王忙一迭声地应着,“倒是我忘了,有飞流护卫在,还担心什么谢玉。”

梅长苏欠身行了一礼,又道:“朝中其他人的情形,殿下也该继续小心探听。

不知最近有没有什么新的动向?”

他提起这个,誉王的眉头不自觉地皱了皱。

秦般若最近不知怎么搞的,诸事不顺,原本安插在许多大臣府第为妾的眼线纷纷出事,要么是收集情报时失手被发现,要么出了私情案件被逐被抓,要么莫名失宠被遣到别院,甚至还有悄悄私奔遁逃了的,短短一段时间竟折了七八条重要眼线,令这位大才女焦头烂额,忙于处理后续的烂摊子,好久没有提供什么有用的情报了。

梅长苏瞟他一眼,很识趣的没有追问,只淡淡道,“这也不是什么要紧的,朝臣们嘛,现在还不都是唯殿下你马首是瞻?只是如今好容易把太子的气势压了一头下去,殿下切不可后续乏力啊。”

誉王面上掠过一抹煞气,手掌在袖子暗暗攥成拳头,说话时的齿缝间,也似有阴风荡过。

“先生不必操心,本王…明白…”

梅长苏慢慢垂下眼帘,端起手边的薄胎白瓷茶碗,递到唇边,安然地小啜了一口。

 

第九十七章 天牢(上)

天牢这个地方,并不是世上最阴森、最恐怖的地方,但却绝对是世上让人感觉落差最大的地方。

天牢所囚禁的每一个人,在迈过那道脱了漆的铜木大栅门之前,谁不是赫赫扬扬,体面尊贵,而对于这些刚刚离开人间富贵场,陡然跌落云端沦为阶下囚的人而言,明明并不比其他牢狱更阴酷的天牢,无异于世上最可怕的地方。

老黄头是天牢的看守,他的儿子小黄也是天牢的看守,父子两个轮番换班,守卫的是天牢中被称为寒字号的一个独立区域。

虽然每天要照例巡视,日晚两班不能离人,但其实他们真正的工作也只是洒扫庭院而已。

因为寒字号牢房里根本没有囚犯,一个也没有。

这里是天牢最为特殊的一个部分,向来只关押重罪的皇族。

虽说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但实际上人人都知道皇族是多么高高在上的存在,谁敢随意定他们的罪?在老黄头模糊的记忆中,只记得十几年前,这里曾经关押过一个世上最尊贵的皇子。

在那之后,寒字号一直就这么空着,每天洒扫一次,干净而又冷清。

寒字号院外的空地另一边,是一条被称为“幽冥道”的长廊,长廊的彼端通向岩砖砌就的大片内牢房,犯事的官员全部都被囚禁在那里。

比起寒字号的冷清,幽冥道算得上热闹,时不时就会有哭泣的、呆滞的、狂喊乱叫的、木然的…总之,形形色色表情的人被铁链锁着拉过去。

老黄头时常会伸长了脖子观望,儿子来接班时他便发一句感慨:“都是些大老爷啊…”这句感慨好多年如一日,基本都没有变过。

当然也有人从幽冥道的那一头走出来。

如果走出来的人依然披枷带锁,面容枯稿,老黄头就会在心里拜拜,念叨一声“孽消孽消早日投胎”,如果走出来的人轻松自由,旁边还有护送的差役,老黄头就会打个揖弯个腰,什么话也不说。

在枯燥无味的看守生活中,看一看幽冥道上的冷暖人生戏,也不失于一个打发时间的好方法。

这一天老黄头照常扫净了寒字号的院子,锁好门,站在外面的空地上,袖手躬身朝幽冥道方向呆呆看着,时不时还从袖子里的油袋中摸一颗花生米来嚼嚼。

刚嚼到第五颗的时候,幽冥道靠外一侧的栅门哗啦啦响起来,一听就知道有人在开锁。

老黄头知道这代表又有新的人犯被提到此处,忙朝旁边的阴影处站了站。

门开了,先进来的是两个熟脸孔,牢头阿伟和阿牛,他们粗粗壮壮地朝两边一站,快速地躬下了腰。

老黄头哆嗦了一下,赶紧又朝墙边贴了贴因为随后进来的那个人实在不得了,居然是这整个天牢的一号老大,提刑司安锐安大人。

这位大老爷今天没穿官服,一身藏青的袍子,笑嘻嘻地抬手做出引导的姿势,道:“请,苏先生这边请。”

被安大老爷称为苏先生的是个儒衫青年,相貌瞧着还算清俊,就是瘦了些,看起来并不象是个大人物的样子。

但对于提刑大老爷的恭敬客气,这青年好象安之若素,只淡淡笑了笑,步子仍是迈得不紧不慢。

一行人顺着幽冥道前行,显然是要进牢房里去探监。

老黄头正皱着花白的眉毛猜测来者的身份,那个青年突然停住,视线一下子扫了过来,吓得老黄头一个趔趄,以为对方发现了自己在这里窥测。

“那边…好象不太一样…”青年指着老黄头的方向问道。

“那是寒字号房,”安锐谨慎地答着,“苏先生应该知道,就是关押皇族的地方。”

“哦。”青年面无表情地点点头,继续向前走去。

在他们后面,突然有一个人影飘过,如同鬼魅般,一会儿在前一会在后,青年喊了一声什么,那人影乖乖地停了下来,仔细一看,却又是个正常俊秀的少年模样。

安大老爷和两个牢头都是一脸好奇又不方便问的样子,一行人就这样穿过了长廊,消失在另一端的栅门内。

老黄头赶紧溜回自己守备范围内的院门后,呼一口气,坐下来,继续拧眉猜测来者会是何人。

这个是他的乐趣,被怎么惊吓都不会放弃,也从不在乎他所猜测的结果根本没办法去验证对与不对。

这个令老黄头枯燥的一天又有了事做的青年,当然就是梅长苏。

由于誉王亲自出面安排,安锐哪里敢怠慢。

尽管对方只是个无官无职的白衣书生,他依然小心地亲自出面陪同,并不敢自恃身份有所轻视。

天牢的狱房都是单间,灌浆而筑,结实异常。

与所有的监牢一样,这里也只有小小的高窗,空气流通不畅,飘着一股阴冷发霉的味道。

梅长苏进入内牢走廊时略停住脚步,抬手扶了扶额头,好象有些不习惯里面暗淡的光线。

飞流走过来,挨在他身旁,很乖顺的样子。

“苏先生请小心脚下,”走到转弯处,安锐提醒了一句,“谢玉的监房,还在下面一层。”

梅长苏扶着飞流的手臂,迈下十几级粗石砌成的台阶,到了底层,朝里走过两三间,来到比较靠内的一间牢房外。

安锐一抬手,示意属下打开牢门。

整个牢室大约有六尺见方,幽暗昏黄。

只有顶上斜斜小窗户里透进了一缕惨淡的阳光,光线中有无数飘浮的灰尘颗粒,令人看了之后,倍加感觉此处的塞闷与脏污。

“苏先生请自便,我在上面等您。”安锐低声说毕,带着两个牢头退了出去。

梅长苏在门外略站片刻,缓步走进牢门。

大概已经听到外面的对话,谢玉从墙角堆积的稻草堆里站了起来,拖着脚镣挪动了一下,眯着眼睛看向来访者。

“谢侯爷,别来无恙?”梅长苏冷冷地打了一个招呼。

谢玉看着这个闲淡的年轻人,心中况味杂陈。

其实自从知道他就是有麒麟才子之名的江左梅郎之后,自己明明一直都在努力防他,各种各样的手段都试过,一举一动也倍加小心。

可最终的结局,居然仍是被逼至绝境,落到了这间湿冷囚室之中。

如果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时运不济,才会凑巧被揭发出来的倒也罢了,如果竟是这位江左梅郎一手炮制出来的,那么静夜思之,未免有些毛骨悚然,心下惊栗,想不通他到底是如何做到的。

“怎么?才半月未见,谢侯爷就不认得苏某了?”梅长苏又刺了他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