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风声走露,被豫王知晓。

他再闭门无争,也毕竟是皇子心性,气恼不过,派人上门责问,小吏惧怕,慌张从后门逃出,被追赶时失足落水而死。

那女儿闻讯哀哭,朱樾为给小妾出气,请一位交好的御史上本奏劾豫王逼杀人命,又通过誉王妃向皇后告了状。

因年节,案子暂时留中未发,但惠妃已背着教子不严的罪名被皇后责骂过多次了。

后宫之事,静妃一向不言不动,只是听新儿这样一说,想起明天就是除夕,有许多重要场合,考虑了一下便起身找出两袋药囊和一盒药膏,让新儿悄悄走到惠妃宫中去,教她调理发肿的眼睛与脸部,免得在年节中被梁帝看出哭相,更添责备。

到了正午时分,梁帝醒来,在静妃的服侍下用了午膳,因下午还要召见礼部尚书最终确认祭典的事,所以没多停留,起驾离去。

自皇帝走后,静妃便开始盼着儿子能进来一趟,好跟他说一些话,可一直等到近晚,依然没有靖王的踪影,想来他是不会来了。

不过在静妃屡盼不见的时候,昨日与靖王失之交臂的梅长苏却欣喜地收到了靖王已进入密室等着的讯息。

他今天身体状况稍微好转了些,已开始进入恢复期,早上还在院中走了一圈儿,感觉身体不似往日那般浊重。

不过为了慎重起见,当他进密室之前,黎纲和甄平还是坚持让他把飞流带在了身边。

启开石室之门,梅长苏刚迈步进去,便微微一怔。

因为在他面前等待着的,竟不是靖王独自一人。

“见过靖王殿下。

列将军也来了…”尽管稍感意外,但梅长苏旋即了然,上前招呼,“苏某残躯病体,多日沉疴,只怕误了殿下很多事,还请见谅。”

“先生快请坐。”靖王欠身相迎,“先生还在养病,本不宜打扰,只是有件事着紧,不得已前来,请先生出个主意。”

“殿下客气了,”梅长苏开门见山地道,“是为了新近被捕的卫峥之事么?”

靖王不由一惊,“先生怎么知道的?”

梅长苏凝目看着侍立在靖王身后,神情忧急的中郎将列战英,淡淡一晒道:“苏某奉殿下之命,追查当年赤焰旧案,敢不尽心?不过卫峥被捕一事也是数天前才知晓,江左盟虽尽力相救,却未能成功,让卫峥被押进了京城。

想来到今日,殿下也该得到消息了,何况据苏某所知,列将军当年与卫峥交情不错,既然特意跟来,那就肯定是要谈这件事的了。”

“不错不错,”列战英急道,“确是要谈此事。

我本以为卫峥已蒙冤惨死,万幸还在人间。

只是如今他身陷囹圄,命悬人手,须得加紧营救才行。

王爷常说先生智计天下无双,还请劳神费思,指点一二啊!”

“列将军故友情深,让人感动。

可是将军如今是靖王府中第一心腹,应该万事首先考虑殿下的利益才是。”梅长苏有意放慢了语速道,“所谓蒙冤,也只是我们在这里说说罢了。

在明面上,卫峥的身份就是逆犯,谁也否认不了,将军可以为然?”

列战英急道:“就是因为他背着逆犯的罪名,才要…”

“请将军稍安。”梅长苏做了一个安抚的手势,“你的心情我明白,但请将军细想,无论我想出什么主意来,最终都是要殿下出面去实施的。

这些年为了赤焰之案,殿下受了多少打压委屈,想必将军清楚,他这一出面,难免引发陛下的记忆,断了如今恩宠在身的大好局面。”

“今天在御前,我已经为这件事惹恼过父皇了,”靖王硬梆梆地道,“所以苏先生已不必瞻前顾后,还请先想个办法解决危局才是。”

“是吗…”梅长苏看他一眼,“先请殿下详叙具体情形。”

靖王记忆力不错,从进殿后开始讲起,每个人说什么话基本都复述出来了,讲到最后,脸色越发的阴沉,显然又勾起了怒意。

“殿下,”梅长苏摇头叹道,“夏江是在设圈套引你入围,你没察觉吗?”

“我知道,”靖王咬了咬牙,“可是对我来说,有些事情不能苟且。”

“今日夏江与誉王本想安排你与陛下激烈冲突,可是中途被打断,你也有所克制,所以他们并没有取到预先的效果,想必有些失望。

不过既然卫峥还在他们手里,这个先手他们就占定了。

无论殿下你采取什么方式营救卫峥,都会落入他们的彀中,殿下可知?”

靖王点点头,“这个我当然明白。

赤焰旧案,是横在我与父皇之间最深重的阴影。

夏江以卫峥激我行动,就是为了让父皇明白,我的心里还是怀着旧恨,想要翻案的,一旦给了我权势与地位,我便会是一个对父皇有威胁的危险皇子,因为不管怎么说,在当年这桩案子里,责任最大的人,就是父皇他自己。”

“殿下心里明白就好,”梅长苏的眼睛如同结冰的湖面般又静又冷,“你素来同情赤焰中人,这个态度天下皆知,从这一点上来说,今天你与陛下的冲突很正常,他不会多想,也能忍得下来。

但殿下必须明白,这种程度已经是极限了。

陛下可不是心肠绵软的人,一旦他觉得你真正挑衅到他的权威,他便会毫不留情地处置你,绝不会有半点犹豫。

这样一来,祁王当年的殷鉴,就在殿下您的眼前。”

“那…”列战英轮换着看他们两人,吃吃地插言问道,“卫峥到底怎么办?”

梅长苏有些艰难地闭了闭眼睛,缓缓道:“殿下如今的大业是什么,列将军心里清楚。

对于卫峥,难舍的只是情义而已,就利益而言,救他有百害而无一利。

殿下要谋大事,自然要割舍一二。”

列战英脸色一白,却又找不出话来反驳,嘴唇嚅动半天,方挤出几个字:“不…不救吗?”

“好了,战英,”靖王脸色清冷地站了起来,“我们走吧。”

“可是殿下…”

“苏先生的意思,不是很清楚了吗?”靖王冷笑着,每个字都似从齿缝间迸出,“我居然曾经以为,苏先生是个与众不同的谋士,没想到此时才看清楚,你也是动辄言利,眼中没有人心良识的。

我若是依从先生之意,割舍掉心中所有的道义人情,一心只图夺得大位,那我夺位的初衷又是什么?一旦我真的成了那般无情到令人齿寒的人,先生难道不担心我将来为了其他的利,也将先生曾扶助我的情义抛诸脑后?事到如今,先生既不愿援手,我也无话可说,你曾派江左盟拦救卫峥,也算尽心,此事就当我没有开口吧。”

“殿下!”梅长苏急行几步,挡在萧景琰之前,却又因为气息不平,一时难以接着说话,剧烈咳喘起来。

靖王虽然愤怒,但见他病体难支的样子,也有些心软难过,便停下了脚步,没有强行离去。

咳了一阵,梅长苏调平气息,低声道:“听殿下之意,是决定要救卫峥了?”

“是。”

“哪怕为了救他代价惨重,甚至可能把自己拼进去也未必救得了?”

“不试试怎么知道?”

“卫峥只是赤羽营的一个副将,这样值得吗?”

“等我死后见了林殊,如果他问我为什么不救他的副将,难道我能回答他说不值得吗?”

“殿下重情,我已深知,”梅长苏忍着情绪上的翻滚,深吸了一口气,“但还是不行。”

“什么?”靖王正要发作,便被一把按住。

虽然按在臂间的那只手绵软无力,他却不知为何没有挣开。

“殿下不能去救他,你也救不了,”梅长苏直视着靖王的眼睛,语调坚定地道,“我来吧,我会想办法,把卫峥救出来的。”

第一百二十二章 对错

“你?”靖王全身一震,一时有些不知该怎么反应,“你怎么救?”

梅长苏暂时不答,缓缓踱步到东墙边。

这里粗糙的石制墙面上悬着一柄装饰用的长剑,他伸手将剑身抽了出来,雪亮的寒光映照眼睫,再微微屈指轻弹剑尖,颤出清越龙吟。

萧景琰顿时明白,稍稍吸了一口冷气:“你准备硬抢?”

“不错。”

“可那是悬镜司的大牢啊!森严谨备更胜天牢,更何况这里毕竟是京城。”

“我知道这是下策,但问题是真的有上策吗?”梅长苏的脸色冷肃得如铁板一块,“陛下是绝不会恩赦卫峥的,所以在他面前的任何努力,得到的都是坏处,反而正中夏江与誉王挑拨你们关系的下怀。

这本来就是一件无论如何都要付出代价的事情,岂有不伤不损万全周到的法子?既然决定要做,自然要速战速决,越拖得久,刺就扎得越深,不见血光,如何拔得出这根刺来?”

“既然如此,我不能让先生的江左盟独自来做。”靖王挺直背脊,凛然道,“我府里都是血战出来的汉子,没有这么躲事的。”

“殿下说的是,”列战英也沉声道,“别的不说,至少我是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只要能救出卫峥来,末将愿供先生驱遣。”

“驱遣你去做什么?送给夏江当作人证拿到御前控告靖王府参与劫囚吗?”梅长苏毫不客气地道,“悬镜司高手如云,一旦让你或靖王府的其他人去了,你们可有绝对把握不落入敌手?”

他这话说的直接,列战英不由涨红了脸,一时答不出来。

反而是靖王神色安然,慢慢道:“其实事到如今,我怎么都脱不了干系了。

除了我以外,这京城里可还有第二个人会如此大动干戈去救卫峥?所以就算夏江没有捉到我的人,只要他说是我在幕后指使的,父皇多少都会信上几分。”

“这倒是,”梅长苏道,“夏江这招已是将军之棋,既使我们的行动再缜密干净,一旦有人要劫夺卫峥,陛下怎么都会怀疑到殿下你的身上来。

再说强攻悬镜司劫囚毕竟是一件过于挑衅皇权威严的违逆举动,必然激起陛下对赤焰旧部余力的忌惮。

而殿下你偏向赤焰军的立场是众所周知的,所以这份忌惮头一个就要落在你的头上…总之,恩宠即将结束,殿下恐怕要准备好再过一段受冷落打压的日子了…”

他说的这般严重,偏偏又句句是在理的实话,并无夸张之处,靖王面上还未露什么,列战英已冷汗涔涔,忙道:“先生既然分析得如此清楚,可有什么化解的法子?”

梅长苏低下头,不知在想什么,出了好半天的神,方长叹一声道:“我尽力吧。”

萧景琰是个性子坚毅执拗之人,越是到了逆境越是百折不弯,此时见到列战英眸中惶然,梅长苏疲惫虚弱,心中的斗志反而更加灼烈如火烧一般,决然道:“成事在天,谋事在人。

不到最后一刻,我绝不轻言放弃。”

梅长苏的唇边露出一丝微笑,但随后袭来的一阵晕眩,迫使他又立即咬紧了牙根,扶住左手边的桌沿,坐了下来。

这时靖王还站着,列战英不清楚梅长苏的身体状况,觉得他这一举动有些失礼,以为这位麒麟才子是因为专心思虑而有所忽略,忙好心咳嗽了一声,以示提醒。

靖王立刻看了列战英一眼,皱眉摇了摇头,自己走到梅长苏对面坐下,亲手斟了一杯温茶,推到谋士的手边。

“先生想是累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虽然事不宜迟,但终究不是这一两天能解决的。

再说明日就是除夕,再怎么加紧也得年后才能行动了。

至于行动后将要到来的冷落打压,早就是我习以为常的事了,没什么受不了的,先生倒不必过于为我殚精竭虑,还是身体要紧。”

他这番话就算只是客套虚辞,听着也甚是妥贴,何况梅长苏十分了解他不屑笼络虚套的性情,心里自然温暖,笑了笑道:“殿下说的是,再速战速决,也不能明日就战。

许多详情细节要策划考虑,还必须得等一个人回来。”

“等一个人?”靖王挑了挑眉,“谁啊?”

“攻破悬镜司的地牢抢人,本是绝无可能做到的事,但如果这个人回来了,这个不可能也许就会变成很可能…”

他说的虚泛,列战英听不懂。

不过靖王了解的事情远比他多,略微想了想便心中了然,只是仍有些怀疑,“她毕竟是夏江的徒儿,你有把握她会帮你吗?”

“不算太有把握。”梅长苏闭了闭眼睛,“但她不是帮我,而是帮她亡夫的战友。

夏江卑劣害死聂锋在前,自己早就失了为师之义,以夏冬的性情,应该不至于迂腐到还继续受他摆布,只要她肯施以援手,我的计划便能成功一半。”

“你确认夏冬年后会回来?”

“这个倒没问题。

夏冬每年初五都会上孤山祭奠聂锋,从无间断。

我派人注意过她的行踪,按她现在的动向,两三天后就会进京了。”

萧景琰沉吟了一下,徐徐问道:“先生是打算自己亲自去劝说夏冬吗?”

“是。”

“我却以为由你去不妥。”

梅长苏微微有些吃惊地转过头来。

这当然不是靖王第一次提出反对意见,不过以前他都只是针对某件事该不该做而提出异议,还从来没有否决过具体的行动方法。

因为策划与辩才,一向都是梅长苏的长项,靖王素来都只有听从的份儿。

“我只是觉得。”靖王欠了欠身,道,“先生现在是我的谋士,虽没有公开,但至少夏冬是知道的。

你以谋士之身,却要到她面前以旧事动之,大义相劝,只怕很难让她信服。

毕竟…她是一个悬镜使,历来习惯了先以恶看人,先生出面,她首先会想到的就是党争,只怕不会那么容易就相信你确是只为救出卫峥而去找她的。”

“说的也是,”梅长苏喉间模糊地笑了两声,语调中带出些自嘲之意,“我这么一个搅动风云的谋士,要拿情义公道来劝说她,可信度自然要折去几分。”

靖王看他一眼,正色道:“我就事论事,并无他意,希望先生不要多心。”

“殿下的话大在情理之中,我多什么心呢,”梅长苏笑容未改,问道,“那以殿下的意思,是想自己亲自去?”

“不错。”

梅长苏转动着茶杯,似在思忖。

“十三年前的那桩惨案中,她失去了丈夫,我失去了兄长和好友,我们彼此都能理解彼此的痛苦。

面对我这个当年旧事的局内人,总比面对先生这样的局外人要更容易勾起夙日情肠。

最起码,夏冬不会怀疑我相救卫峥的诚意,不至于一开始便心有抵触。”靖王虽然仍在解释,但从语气上已听得出他决心已下,“卫峥这件事先生不想我出面太多,这份好意我心领。

但说到底,要救人、要昭雪旧案、要争皇位的人都是我,我理所当然应该是最努力最辛苦的那个人,不能事事都靠别人为我效力,不是吗?”

若换了别的谋士,此刻最恰当的反应当然是说些“能为殿下效力实属荣幸”之类的话,但梅长苏一闪神间,竟顺着自己的第一反应甚是快慰地道:“殿下打仗时也是这个脾气,只愿奋勇当先,不愿受人翼护,更不愿把强硬难打的对手推给别人,争不到也非要一起出力不可…”

一直很守礼地静立一旁的列战英此时也忍不住道:“可不是嘛,我们殿下就是这个脾性,苏先生怎么知道的?”

梅长苏微怔,心知失言,忙道:“殿下军威天下皆知,苏某也听人讲述过不少殿下征战沙场的英迹呢。”

靖王一开始也对梅长苏的话略有讶异之感,但后来一想,这位麒麟才子择主,当不是点兵点将点到谁就是谁,自然对将来要侍奉的主君做过详细的了解和调查,知道自己一些军中的表现并不奇怪,所以也不多想,只是又确认了一遍道:“我准备亲自去见夏冬,虽有风险,胜算到底大些,先生可以为然?”

梅长苏自知靖王出面效果更好,也相信夏冬即使不答应也不会因此出卖靖王,只不过会面时的细节需要安排得更隐密更周全罢了,当下没有反对,点头赞同。

大略的方向商定之后,梅长苏神情更见疲弱,靖王也必须要准备明日参加年尾祭典的事。

两人都不再说些虚言絮语,简短告辞后,便各自分手。

从密室回到卧房,梅长苏体力不支,径直就上床休息。

飞流按照事先得到的嘱咐拉了铃,晏大夫很快赶来,又细细地诊视了梅长苏一番,对他的状况还算比较满意,命他饮下睡前最后一剂汤药,方才退了出去。

在飞流之外又安置在室内守夜的另一位侍从两天前就已奉命搬了出去,故而晏大夫一走,室内便随即安静了下来。

飞流躺在自己的小床上,翻了个身,裹紧被子正要安眠,一抬头看见梅长苏的眼睛居然是睁着的,直直地看着床顶的绣花图案,不由大是奇怪。

“睡觉!”少年大声道。

“好。”梅长苏忙顺从地应了一声,闭上眼睛。

可是飞流盯着他的脸看了一阵后,并不罢休,反而有些愠怒地爬起来跳到床边,再次大声道:“睡觉!”

“已经睡了啊…”

“没睡!”

“眼睛闭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