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宫羽抿着樱唇,眸中闪过极欢悦地神情,蹲身微微一福,缓步退了出去。

蒙挚伸长脖子瞧着她迤逦而去的背影,又回头看了看梅长苏,挑了挑眉道:“小殊啊,我已经算是一个很粗的人了,但我觉得连我都能看出来…”

“你还是继续粗着的好。”梅长苏冷冷甩过来一句,“大统领现在很闲吗?靖王如今没时间管巡防营了,叫你给欧阳激物色一个合适的搭档,这事儿你办好了没有?”

“我荐了几个,靖王觉得朱寿春不错,他是我以前地副统领,绝对的实诚人,靠得住。”蒙挚说着将头凑了过来,压低了声音道,“还有个消息,内廷已经下旨给司天监占卜吉日了。

估计再过两天,这消息就会传的满城皆知。”

“立太子的吉日吗?”梅长苏淡淡一笑,“这也不算是意外。”

“虽不意外,到底是喜事,多年心愿,一步步地近了,你也该高兴高兴。”蒙挚拍了拍他的肩膀,“陛下近来身体时常有恙,不能上朝。

等立了太子,靖王就名正言顺地监国了。

你辛苦煎熬这些年,为了不就是这个吗?怎么还这样闷闷的?”

梅长苏默然不答,转头看向窗外,看到黎纲急匆匆地从院子外面走进来,显然是带来了什么讯息,不由眯了眯眼睛。

“宗主,黔州飞鸽传来消息…”

“进来说。”

“是。”黎纲迈步而进,抱拳道,“禀宗主,谢玉死了。”

蒙挚顿时一惊,失声问道:“怎么死的?”

“官府结论是意外。

他在采石场服苦役,坡上落石,将他砸死了。”

“这么巧?”蒙挚怔怔地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不过一想到他犯的那些罪孽,这样死还真便宜他了。”

“是便宜了些,但他死了比活着有用。”梅长苏地眸中闪过一丝冷酷无情的光芒,“夏江谋逆,老皇垂暮,新太子威望正高,想要重审赤焰旧案,这时候正好,只不过差一个勾起来的契机而已。

蒙挚心中一动,问道:“你是说…”

“谢玉是很惜命地人,他现在已脱了死罪,怎么都不会愿意把旧案翻出来,所以他活着没用。

我需要的契机,是莅阳长公主手中,等他死了才有可能被拿出来地那份亲笔供述。”

“我明白你地意思了。

可是会不会急了一点?”蒙挚有些担心地问道,“靖王现在还没有册立呢,我觉得再稳一稳比较好。”

梅长苏看了他一眼,忍不住笑了起来,“蒙大哥,你忘了我们接的是飞鸽传书了?谢玉现在是苦役犯,他地死讯最多通过驿马慢传,连加急的资格都没有。

从黔州这一路过来,等莅阳长公主接到讯息,差不多也是一两个月以后了,时间刚刚好。”

“哎呀!”蒙挚敲敲自己的头,“没错,我想事情就是不细,你那个玲珑心肝,确实没人比得上。”

“这几个月,必须要静,要稳,靖王现在的地位不一样了,朝政上更要多下功夫。

好在经过这一两年的调整,得心应手的臣子多了,局面还不错。”梅长苏唇角轻轻上挑,面有欣慰之色,“各地规设丰灾年平仓的事情就办得漂亮,现在谁还敢说靖王殿下不擅民政?”

“可说来也怪,”蒙挚耸了耸肩道,“他现在跟你一样,明明这么多高兴事,可看起来人还是闷闷的。

你闷是为了聂锋身上的毒,他闷什么闷?”

“你也替他想想,他现在身上担子越来越重,难免会觉得疲累。”梅长苏慨叹一声,“我身边还有你们可以说说心里话,他身边有谁呢?朝臣,部将,谋士…静妃娘娘虽然可以宽解他,到底隔着宫禁啊。”

蒙挚被他这样一说,不由呆了半天,心中甚是酸楚,有些话想要说,一看梅长苏郁郁的面容,又觉得说不出口。

“宗主,”门外突然响起甄平的声音,“聂将军醒了。”

梅长苏顿时展眉一笑,拉住蒙挚的胳膊道:“走,我们去陪陪聂大哥,卫峥一直在他房里,咱们再过去,他一定高他难得的欢快,令蒙挚突然间一阵心神恍惚,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那个银袍小将,满脸灿烂笑容地叫着:“走,我们去找聂大哥,比箭!”可是只短短一瞬,面前的景象又重新清晰,只有苍白的脸和浅淡的笑容,丝毫不见旧时痕迹。

“小殊,”禁军统领抓住他的肩膀,冲口而出,“我觉得…还是告诉靖王吧?”

第一百五十三章 路遇

刑部尚书蔡荃近来非常的忙,因为悬镜司名存实亡之后,好几桩未完的案子被移交了过来,而刑部历来查案立案的手法和程序与悬镜司根本完全不同,这些案子又俱是上奏过天听,由梁帝亲自发下来查勘的,接到手里,个个都是烧红的炭圆。

不过蔡荃是个天生的犟人,夏江从天牢逃脱,已令他憋了一口气,现在分配到自己手里的事情,就算再难啃他也一定要把它给啃下来。

好在他有靖王支持,手下也颇有几个非常得用的人,时时去苏宅跟麒麟才子谈谈,也经常能得到有益的建议,因此辛苦一个月下来,竟也卓有成效。

谁知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新任大理寺正卿叶士桢竟是那么一个古怪而又挑剔的人,案卷移去复验监察,竟被他一下子挑了好几个漏洞出来,除了“行文不合规范,用词模糊”这一条可以视之为没事儿找事儿以外,其他的漏洞还真是实打实的,让自上任后一向意气风发未曾遇挫的蔡荃一时灰头土脸,刑部上上下下也因此全体进入了知耻而后勇的状态,誓要争回这口气来。

那场面按沈追的说法是,“都快疯魔了…”

疯魔自然有疯魔的效果,至此尘埃初定。

年轻的刑部尚书刚松了一口气,禁军统领蒙挚就拎着两个捕头上门了。

原来这两人不忿于大理寺卿一向对刑部的刁难,这一日竟然乘着抓拿一名犯人的机会。

故意去冲撞叶士桢地轿子,恰好被蒙挚遇到。

提前拦住了,没出什么波乱,悄悄地拖到刑部衙门交给蔡荃处理,顿时把这位尚书大人气得说不出话来。

召来全司上下严厉申明不得对大理寺抱有私怨后,蔡荃对蒙挚平息事态的做法也再三道谢。

两人以前并无私交。

因为这件事聊了一阵子,发现彼此还算投契。

刚好两家府第相隔不远,蔡荃又有大半个月食宿都在衙门里没有回去见过妻儿了,说着说着便决定一起坐刑部的马车同行回府。

在路上他们又找到一个新话题,聊起了现在只有客卿身份地那位苏先生,正说的高兴,蒙挚无意中朝纱窗外瞟了一眼,突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蔡荃顺着他地视线一看,也忍不住莞尔。

只见外面热闹的街道上。

户部尚书沈追一身布衣便装,怀里抱着一个跟他的肚子一样圆滚滚的西瓜,正在各个摊子上逛来逛去。

时不时停下来跟摊主聊着什么。

“沈尚书一向关注民生物价,确是好官。

不过他抱个西瓜干什么?”蒙挚笑道。

“也许是才买的吧?”蔡荃也摇头笑着。

命车夫停下,两人正打算下车去打个招呼。

变故突然发生。

前面一辆装满木材地马车,捆绳意外断裂,满车碗口粗的圆木一下子全都滚落了下来,直冲沈追的方向砸来。

其他的人都尖叫闪避开了,可沈追身体肥胖行动缓慢,蒙挚纵身飞扑过去也是远水难救近火,眼见就要躲不过了,一道轻捷身影闪过,胖胖的户部尚书顿时如麻袋般被人抄走,放在了一旁的街檐下。

“飞流!”蒙挚顿时一喜,“幸好你路过啊!”

蔡荃这时也已赶了过来,扶住好友。

沈追惊魂稍定,忙过去向飞流道谢,可少年冰寒着一张俊秀的脸,只“嗯”了一声。

由于近来常去苏宅,蔡沈二人知道飞流的状况,并不以为意,游目四周看看,虽有许多摊子受损,现场乱成一片,但好在无人受伤,也算万幸。

那马车的主人早已满头大汗,脸色煞白着,一会儿就被索赔地各个摊主给团团围住。

“飞流,你这是去哪里?”蒙挚见大家只是在争论赔偿的钱数,并无大的冲突,便没有去管,转头笑着问少年。

飞流哼了一声,扭过脸去不看他,禁军统领也只好苦笑。

自从那天提议向靖王坦白惹小殊生气之后,卫护苏哥哥地飞流就把他当坏人,不肯再理他了。

不过想想也真奇怪,以前不论自己提出多么错误的建议,小殊总是会耐着性子跟他解释为什么不可以,但是那一天他什么都没说,直接翻脸走人,表现得相当疲累而且情绪化。

所以每每思及,即使是自认为是粗人地蒙挚也会觉得有些忐忑不安。

“沈兄,你是不是受伤了?”蔡荃突然惊问。

“没有啊…”

“那这红地…”蔡荃伸手摸了摸,“哦,西飞流歪过头看了一眼,从怀里摸出一块碎银子来塞给沈追,倒把户部尚书弄得满头雾水:“这干什么?”

“赔你!”

在场三人瞬间全都绷紧了脸,拼命想要把即将爆发出来的大笑给绷回去,一直忍到肚子痛时,沈追才喘过气来,把银子放回少年手中:“飞流小哥,你救了我地命啊,打掉一个西瓜还要你赔我,我成什么了?”

“我打掉!”飞流认真地道,“我赔!”好啦,沈大人收着吧,”蒙挚忍着笑道,“飞流家教太好了,你不收他要生气的。”

沈追哭笑不得地看着再次被塞过来的碎银,正要说话,旁边突然传来一个轻薄的声音。

“小美人,这样的玉手可不能碰辛辣之物啊,来来来,我来帮你拣…”

三人转头一看,只见街沿边被滚木撞倒的蔬菜摊旁。

一个二八年纪的少女正在拣拾滚落地蒜头。

由于被陌生男子搭讪,她顿时红了脸,虽是小家碧玉。

细看确实是艳色惊人。

“真是美人啊…”蹲在她身旁的那个轻浮浪子,看穿戴应出于富贵人家。

容貌其实生得还甚是英俊,不过一脸随时准备流口水的样子实在给他地形象减分,何况他接下来说的话更过份,“小娘子,请问芳名。

你许了人家没有啊?”

少女羞红了玉颜,想要躲开,刚一转身,却又被那浪荡公子拦住了去路,“别急着走嘛,我是不会唐突佳人地,咱们聊两句吧?”

蔡荃实在有些看不下去,冷哼了一声道:“青天白日的,这位公子收敛一点。”

那浪荡公子桃花眼一挑。

半侧过身子看向这边,口中道:“收敛什么?我跟小美人说话,你嫉妒么?”刚说到这里。

他一下子看见了飞流,眼睛顿时一亮。

“哇。

这位小兄弟也好漂亮。

看起来身体很结实嘛,来。

让我捏捏看…”

蒙挚等三人眼看着那浪荡公子色迷迷凑了过来,伸手就想去摸飞流的脸,不由一齐挑了挑眉,心知马上就可以看到空中飞人的精彩表演了。

不过接下来的一幕却让他们几乎眼眶坠地,只见飞流一双薄唇抿得死紧,全身发僵地站在原地,竟然就这样让那浪荡公子在他地脸上轻轻地捏了一爪。

“呵呵呵,飞流好乖,好象又胖了一点,我早跟长苏说过了,叫他不要那样喂你,喂胖了就不漂亮了…”浪荡公子正说着,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回过头去,跌足叹道,“小美人呢?跑得真快…好久没见过如此璞玉了,可惜啊可惜。”

“那边!”飞流指了指一个方向。

“啊,还是我们小飞流最好了,那我追小美人去了,你去跟长苏说,我可给他带了一份厚礼来,他一定高兴。

晚上咱们再见。”说完轻扇一摇,拔足就飞奔远去。

“这…这人…是谁啊?”沈追瞪着那还算潇洒的背影,结结巴巴地问。

“听起来好象是苏先生的朋友…他也会交这样的朋友?”蔡荃疑惑地拧起了眉。

可是蒙挚却若有所思地看着那人并不算快速的步法,神色严肃。

飞流大概是被“晚上再见”这四个字打击到了,呆了半天,突然扁一扁嘴,一闪人影便已消失,不知是回了苏宅,还是逃去了其他地方。

他们两个一走,留在现场的三人当然也不会再继续这样当街站着。

本来蒙挚是与蔡荃一路的,可他对这个邂逅相遇的浪荡公子起了兴趣,打算跟过去瞧瞧,于是便突然想起了一个非去不可地约会,表示要告辞。

恰好沈追也暗示蔡荃有话跟他说,于是大家客套分手,蒙挚一个人离去,而沈蔡二人反而一起上了刑部的马车。

“你听说了吗?”车帘一放下沈追就急急地道,“司天监的吉日已经占卜了出来,太子加冕礼定在了六月十六。”

“真地?”蔡荃顿时面露喜色,“这几日我忙坏了,什么消息都没顾得上听。

这么说靖王再过半个多月就是太子了…看来朝局有望啊!”是啊,只希望这之前不要再出什么波乱就好了…”

“怎么这么说?我看万事齐备,能有什么波乱?”

沈追看了他一眼,“你没发现靖王殿下近来一直郁郁不乐,好象有什么心事一样吗?”

“没…我这一向都快忙晕了…殿下为什么不悦?”

“我要知道还跟你商量?”沈追皱着两道有些短粗的眉毛,“朝政平顺,边关没有险情,看皇上地态度也是圣宠日隆,我实在想不出,殿下到底还有哪里不足?”

蔡荃仰头想了半日,也想不出,道:“会不会是病了?”

“前日才听说他在御苑降伏南境送来地一匹烈马,哪里会是病了…”

“那也许是即将成为储君,心里到底有些惶恐吧…”

沈追默然半晌,道:“还是不象…但无缘无故的,又不知该如何问他。

只希望加冕之后,也许能好一些。

如今太子册立之事已定,誉王赐死地诏书只怕这几日也要颁下来了。

听说他连日上书悔罪请求免死。

陛下都没有允准。”

“兴兵谋叛,怎么可能免死?”蔡荃摇头道。

“誉王自己心里也应该明白才是。

他冒的这个险,赢,便是天下,输,便一败涂地。

哪有第三条路?”

“这样想来,竟还是先输在他手里地前太子好些,”沈追感慨道,“虽然幽囚外地,不近帝都,到底保了一家性命。

这幸与不幸之间,真的很难定论啊。”

蔡荃突然眯起了眼睛,慢慢道:“你说…殿下的心事,会不会是为了当年地祁王?”

沈追吓了一跳。

一时忘了两人在马车上,本能地左右看看:“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同是逆案,因为这桩想起了那桩有什么稀奇的?”蔡荃奇怪地看他一眼。

“你何至于这么紧张?”

“你是不知道…”沈追吁一口气,“当年祁王案时帝都几乎血流成河。

半朝地文武大臣求情作保。

事情反而越保越糟,人杀了一批又一批。

好几个府第被连锅给端了,我母亲当时进宫,亲眼看见荣宠一时的宸妃娘娘,死时竟是被一匹白绫裹了抬出去的…自那以后的这些年来,谁敢轻易提起祁王?”

沈追是清河郡主之子,位近宗室,他对当年的血腥惨状自然比彼时还是地方小吏地蔡荃要清楚得多,刚刚简单说了那么两句,竟似有些寒栗的感觉。

蔡荃怔了半天,神色突转凝重,肃然道:“可是祁王一案,是夏江主查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