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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下旬,以全军主力猛攻甘州孤城的大渝皇属军继续增兵,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大小攻势近百次,最长的一次鏖战,三天三夜没有停息。

长林世子萧平章率麾下甘州营两万人据城坚守,粮绝兵危仍半步不退,苦战到十月末,终于等来了驰援的宁州主营。

这场守城之役,后世称之为“甘南之战”。

萧平旌昼夜兼程赶到甘州城外时,大战已歇,战场尚未开始打扫,半折的云梯搭在石墙上余火未熄,黑烟萦绕向天。城楼上,城墙下,交战双方的尸体仍散落于各处。进到城中后,惨烈的情形也未见更好,放眼望去遍地腥膻,陆续还有伤者被扶下城楼。

连通主门的长街远端,一名老将军正在指挥人手收拾被丢落的兵器,搬开木栅,清出通道。萧平旌一眼便认出这位跟随父亲多年的亲将,欢喜地叫道:“元叔!元叔!”

元叔闻声回头,顿时吃了一惊,“二公子?你怎么来了?”

“父王和大哥在哪儿?他们都还好吧?”

元叔颊边的肌肉不由自主地抽动了一下,垂下眼帘,“……都在府衙。唉,老王爷要是能早到一天就好了……”

这句话的言外之意听起来甚是不祥,萧平旌心头狂跳,一时竟不敢追问,拨转马头便向府衙方向奔去。

甘州与温润的南方不同,刚刚入冬,甘州的寒风已然凌厉如刀。街道两边种植的杨树早已枯叶落尽,只剩了光秃的枝杈,无声瑟瑟。

值守在府衙各道门禁边的亲卫大都认识这位二公子,立即让开,给他指出后院的方向。

山间梦魇的寒意还绕在胸间,萧平旌跑得越急,心头越慌,冲进内院院落时,刚好有一名亲兵端出一盆血水,让这位从不知惊惧为何物的年轻人不禁有些腿软,深深吸了两口气才稳住自己,迈步走进内间。

与迎门外厅一墙相隔的后堂正中,摆放着一张长榻,萧平章仰面平躺,半身浴血,右胸稍稍偏上的位置插着一支长箭,面颊苍灰,眼睛似睁非睁。他的外甲和战袍已经卸下,随意堆在床侧。两名军医围在床边照料,面对箭身,不敢轻动。

长榻旁,萧庭生甲衣半卸,扶膝而坐,一只手掌放在长子的额前。

时年六十二岁的这位长林王,原以罪奴身份出生于掖幽庭中,十一岁被赦出宫,十四岁由先帝萧景琰收为养子,十九岁初上战场,二十三岁封侯,二十七岁得赐长林封号,领北境军主帅之职,着五珠冠;四十五岁时新帝登基,加封其为七珠亲王。

两代帝王的恩信,使得长林王府在朝野和宗室间地位超然,完全不受其养子身份的局限。

然而此时,这位战功彪炳、纵横沙场数十年的老王爷却好像完全失了镇定,双肩僵直,面色如同他的鬓角一般灰白,连小儿子的意外出现也没有让他移开目光,全部的心神依然集中在伤者身上。

大概是听到了二弟靠近的声响,床榻上的萧平章轻轻动了一下,眼眸稍睁。

萧庭生急忙俯下身,柔声安慰道:“没事,扶风堂的黎老堂主刚好在甘州,为父已经派人去请他了,你再撑着些,他马上就到。”

扶风堂最初只是一家药坊,由寒医荀珍所创,只开在廊州一地,后因口碑太盛,许多病患跋山涉水也要前来求医,反致小病加重。荀大夫医者之心不忍,便又择了其他合适的地方开设分号。这一年一年一家一家地开下去,传到黎骞之这一代,不仅京城和各大州府皆有扶风医坊,连北燕和大渝也各开了一所。

一听说这位素来各处云游行踪不定的老堂主居然刚好在甘州,本已吓得脸色发青的萧平旌总算吐了口气,心头稍定。但忧急之时的等候,总显得比平时更加难熬,他耐着性子等了片刻,眼见兄长呼吸愈弱,门外仍无动静,渐渐又有些坐不住,匆匆跳起身,打算亲自去催看。

好在他刚刚冲出大门,数骑快马便急驰而至,一位青衣老者被拥在众亲兵之间,想来便是扶风堂堂主黎骞之。

萧平旌心焦如焚,哪里还顾得上礼数,三步并作两步赶上前,连扶带抱将老人家拖下马,挟着胳膊急急地就向门内奔去。

整个队伍的最末端是一匹不起眼的灰白骟马,一位二十出头的年轻姑娘端坐马上,容色清丽,一身淡藕色的布衣布裙,长发稍挽成髻,在脑后扎成一束,手中提着一个竹藤药箱。

前方慌成一片的众人没有一个注意到她,她显然也并不在意是否受到关注,只淡淡瞥了萧平旌一眼,便自顾自下了马跟在后面,看起来动作从容舒缓,但实际上也没比其他手忙脚乱的人慢多少。

听到外厢动静的萧庭生勉强定住心神,起身抱拳相迎,嗓音有些喑哑,“黎兄……”黎骞之匆匆还了礼,将视线投向他身后。在看见伤者胸前长箭的那一瞬间,他的眉心突然一跳,脚步也有片刻凝滞。不过这刹那间的迟疑转瞬即过,周边无人察觉,唯有跟随在后的女徒林奚抬起头,飞快地看了他一眼。

榻旁的两位军医起身让了位,黎骞之用软巾清去积血,仔细观察过伤口,示意林奚取出一把长剪,两人一个扶箭,一个下剪,先将外部箭身剪下,在体外留了一寸长短,之后方才调整呼吸,细细地诊察伤者脉息。

萧庭生几乎是眼也不眨地盯着老堂主的动作,见他停手后神色黯淡,心头立即慌乱,全靠多年的战阵历练才稳住了自己,低声道:“我与黎兄相识近三十年,好与不好,你但说无妨。”

他问得坦白,黎骞之也不想多加讳言,抬头答道:“王爷想必也明白,这个情形是一样的,无论是否伤及了肺脉,箭头都必须先取出来。”

“你的意思是……”萧庭生面白如纸,只觉得胸腔内的血液似乎被一抽而空,“平章他……和林深当年……伤得一样吗?”

在旁侧听着的萧平旌别的不知道,但却知道父亲所提及的林深最后并没有救回来,周身顿时如浸冰水,足下一软,跌坐在榻边。

黎骞之的眸中也泛起了一抹哀色,点头道:“是。世子能否挺过来,只在五五之数。”

萧庭生呆呆地怔了半日,最终没有再多说什么,“好,请黎兄尽管动手吧。”

“同样的伤势,二十年前我已经失手过一次了……”黎骞之自己摇了摇头,喃喃问道,“王爷竟然还敢把世子交给我来动手吗?”

萧庭生发红的眼底微起泪意,“当年林深没有救回来,不是黎兄的错。若连你的医术我都信不过,又能去相信谁呢?”

两人说话时,旁边的林奚自顾自地忙碌着,先指示旁边亲兵端来一个矮桌放在身后,铺开白巾,将药箱内的压舌板、针垫、小刀等物一一取出,放置整齐,又点燃一个厚瓷带捻的油灯,挑出一柄极薄极短的小刀,在盛有药液的一只玉碗中浸了浸,放在火苗上燎烧,一应准备齐全,这才轻轻叫了一声:“师父?”

黎骞之知道此时不能再多耽搁,定了定神,接过女徒手中的银刀。林奚用布巾清理掉新渗出的血渍,两指按在伤者腕间,一面监察脉息,一面凝神观看师父的动作。

雪亮的银刀慢慢移向伤口处,锋刃微斜向下,在即将触及病人的肌肤时,突然间又一颤弹起,快速停在空中。

萧平旌被这一颤吓得跳起身,一口冷气倒吸进胸口,差点吐不出来。

黎骞之盯着自己的手指看了两眼,似乎下了决心,侧身将手中薄刀交到身旁的女徒手中,抬头面向萧庭生,目光笃定,“我这个徒儿,一向比我的手稳。请王爷允准,由她替世子取出箭头。”

“这怎么行?”萧庭生还未及回答,萧平旌已经一拳击在石板地上,愤怒地拒绝道,“我大哥这么重的伤势,绝不可能交给一个丫头片子处置……老堂主不敢动手,难道就没有别的正经军医了吗?”

萧庭生抬手按住他,深深地看向黎骞之的眼底,片刻后,颇为艰难地点了点头,“我相信黎兄的判断。”

“父王!这可是大哥啊!就算不能万无一失,也不该这么轻率……”萧平旌急得满面涨红,提高嗓门刚嚷了半句,声音突然卡住,目瞪口呆地瞪向前方。

只见林奚在萧庭生点头之后便没有丝毫迟疑,手起刀落,再轻轻一拨,箭头已被拔出,丢入药盘中,换了另一把烤在火上的银刀,快速按压止了血,再用抹了药泥的厚纱巾盖在伤口上,平掌稳压住。整个动作流畅自如,从开始到结束,萧平旌只来得及说那么半句话。

室内顿时一片安静,直到萧平章在枕上轻动了一下,凝滞的气氛才算被稍稍打破。

“平章,平章……”萧庭生俯下身握紧了长子的手,轻声呼叫。萧平旌也凑了过去,伸手试了试兄长额头的温度,抬头询问林奚:“他怎么样?”

林奚一手仍压在伤处,一手把住伤者的腕脉凝神细诊,像是根本就没有听见他在跟自己说话。

萧平旌顿时又急了,“你怎么不回答啊!到底伤到肺脉没有?我大哥呼吸这么弱,没关系吗?”

在他连珠般的追问声中,林奚稍稍放开手指,看向萧庭生,简洁地道:“请王爷让他出去。”

萧平旌一脸震惊,难以置信地指着自己,“你说什么?让我……你是说我?我出去?”

“你吵什么?”萧庭生瞪了小儿子一眼,厉声呵斥,“去到外边等着。”

萧平旌不服气地咬紧了牙根,到底不敢抗命,站了起来,步步回头地退到了室外的中庭。

北方的庭院不似南边草木扶疏,只在堂前对称地种植了两排常青柏。萧平旌背靠着粗壮的树干,焦灼难安,时不时站起在院中走动一下,向室内张望。

干等了大约两刻钟,半掩的房门轻动,林奚一个人从屋内走出,神色依旧淡然,眉宇间稍添了些疲惫。

素来很识时务的长林二公子放下身段,小心地问道:“是我刚才鲁莽,现在……总能问一句怎么样了吧?”

林奚放下半卷起的衣袖,不紧不慢地答道:“世子的情况还算平稳。”

这么短短一句回应显然不能让萧平旌满意,他赶忙又追问道:“这么说就是没事了?到底伤没伤到肺腑?他很快就能好对吧?需要休养多久?”

“这些都还不知道。”

“什么叫不知道?”萧平旌昼夜赶路好几天,疲累忧惧,情绪难免易躁,一双剑眉不知不觉就挑了起来,“你可是大夫,只要肯尽心,怎么可能不知道?”

林奚捋平腮边垂下的发丝,冷冷道:“世人对医家最大的误解,莫过于以为我们是神仙,若有救不回来的病人,那必定是因为没有尽力。”她眸色微寒地看了萧平旌一眼,“京中传言长林府二公子受教于琅琊阁,原以为定是脱俗不凡。今日一见,却也不过如此。”

说罢,她径直穿过常青林道,向院门外走去。

萧平旌素来性情疏阔,林奚出言嘲讽他其实并不怎么在意,只是眼看着她似乎是准备离开,这才又急了起来,连追两步攥住她的手臂,语调中已经带出了怒意,“你可是大夫,我大哥还躺着呢,你去哪儿?咱们不说天命,医家总得要照料了病人,才敢说自己尽力了吧?”

东青刚好从屋内出来,听到了后半句话,忙赶上前解释:“二公子,林姑娘是去给世子配药的……您别担心,扶风堂的医术真是没说的,世子的伤势已经稳住了。”

林奚从他掌中夺回了自己的手臂,一言不发转身离去。萧平旌本无心要得罪她,此时更是又尴尬又不能追上去,只好待在原地,无奈地抓了抓自己的头皮。

东青的话确实不假,萧平章的伤口处理之后,呼吸已经安平了许多,但如此沉重的伤势难免反复,黎骞之为了谨慎起见,决定在府衙多住几日,有什么不对,也好立即处置。萧庭生悬着的心放了半个,向他郑重道了谢,又命元叔亲自礼送出去,妥当安排起居。室内几名亲兵这时才敢近前,收捡地上染血的战甲和衣袍。

一个软缎锦囊从袍内滚出,亲兵俯身拾起后不知该怎么处置,只能怯怯地叫了声“王爷”,呈递上前。

视线落在刺绣缎面上的一瞬间,萧庭生微白的眉尖颤动了一下。他并不知道平章什么时候去过琅琊山,但这孩子可能想要问什么问题,他的心里却是一清二楚。这个轻飘飘的锦囊接在手中,感觉上也就犹如巨石般沉重。

门外脚步声响,一听便知是小儿子奔了进来。萧庭生飞快地将微松的囊口重新系紧,压进萧平章的枕下,顺手又抚了抚他微凉的额头。

来到床榻边的萧平旌这才正式向他跪地行礼,叫道:“孩儿见过父王。”

萧庭生嗯了一声,抬手示意他随自己走到窗边,低声问道:“你远在琅琊阁,怎么会想到要赶来甘州?”

萧平旌沉着脸咬了咬牙,恨恨地道:“此次北境之战虽由大渝发起,但父王已有预判推演。甘州一线由大哥镇守,在事先的推演中必定会被当作最难攻破之处。既然已是最强,那么预留机动的后援便不会倾向于这边。而大同府沉船,断的又全都是左路军资。补给断绝,援兵又远,所以甘州必有危局……”

萧庭生面上浮起一丝笑意,欣慰地道:“你从小偏爱杂学,并不喜兵书。好在生来有这份天赋,像是我将门之子。”说到最后几个字时,他的语调低沉了下去,视线落在墙角。

墙边一张小案,那枚带血的箭头静静躺在案上青瓷浅盘中,触目惊心。

萧平旌随之看了过去,父子两人的脸上同时升起了一抹怒气。

第三章 旧事余音

甘州乃边境重镇,几乎半城皆为军籍,府治风貌自然迥异于内土城池。但由于规模不小,也有大量平民人口在此定居,售卖日常物品的店铺、用以消遣的茶舍酒楼等其他普通城池皆有的设施,它倒还是一样不缺。

紧邻府衙南侧有一处小院,原本是一家茶坊。由于庭院修得小巧,没有大厅,雅间只够两三个人小坐,又不供应北方人常喝的大碗茶汤,完全不符当地口味和爱热闹的习俗,最初开业不过半年,就有些开不下去。萧平章主甘州营后,有次无意路过,大略看了一下很是喜欢,见老板无以为继,便出资买了下来,用以日常小憩和私人待客。

萧庭生因战后军务和长子的伤情忙碌了数日未歇,好容易才找到一个稍微闲暇些的下午,邀请老友黎骞之前来这间茶坊的雅室叙旧。

“自黎兄离开军中之后,你我便少有机会相见。上次见面是什么时候?七年前吗?”

黎骞之笑了一下,“没错,是世子成亲那年,我来送了份礼。”

炉上铁壶水沸,啸声尖锐,萧庭生提壶洗了茶,叹道:“人一旦上了年纪,总想聊聊过去的事。当年我们三个人……大哥路原,我,三弟林深,我们同经患难,一起被先生救出掖幽庭,一起学艺,一起从军……可最终活到现在的,却只剩下我……”

七珠在身,军务繁重,忙忙碌碌间,前尘往事终究淡去。若非长子这当胸一箭的伤势与三弟当年阵亡时的伤情几乎一样,这些旧日哀痛只怕也不会从已深眠的记忆中被重新翻起。

“三弟从来都不记得自己的本姓,我们也一直叫他小申儿……十八岁时他想入军籍,自己选了林姓,改名林深。”萧庭生深吸一口气,有些难过,“其实以他的性情,更适合过平平淡淡的普通日子,之所以跟随我们战阵杀伐,不过是想要兄弟们能在一起……”

长林军早年同出于靖王潜邸的这三员小将中,林深并没有耀目的才华,从来都是最不起眼、最易被人忽视的那一个。他最大的优点只在于赤诚忠心,对于主君、对于兄弟、对于妻小,凡是他觉得理应付出的人,几乎从无保留。直到最后伤重垂危之际,他也没有怎么想过自己,口中喃喃念着的,只是那个出生不到三个月的小女儿。

多年后重新提起逝者的名字,令萧庭生的胸口微微有些绞痛,指间似乎又能感觉到鲜血涌出时的滑腻与温热。

当他拿出给刚出生的次子打制的长命银锁,询问三弟是否愿意给两个孩子订下婚约时,那双灰白眼神中透出的宽慰,直至此刻依然清晰得如同昨日。

在临终之前,林深以为幼女终身有人照料,走得不是那么艰难。

但是结果呢?二十来年,长林王府一直未能找到故友遗孀,未能找到本该由他来照顾的那个小女孩。

他最终能做到的,也只是让平旌谨守旧约等到现在,可惜还未必能够一直等下去。

“林深夫人是自己带着孩子悄悄走的,并非王爷的责任。”黎骞之最是清楚当时的情形,不由劝道,“再说,我看见二公子的身上,还一直带着两家婚约的信物,可见您心意至诚,并无可以指摘之处。”

萧庭生重重地闭了一下眼睛,叹道:“平旌是长林之子,生来就注定要上战场。当年三弟妹接受不了丧夫之痛,不想要这桩婚约,不愿意女儿再嫁入将门,这个心情我明白。可她带着孩子不告而别,让长林府连照料她们母女的机会都没有,又实在是让我愧对三弟临终所托,心中难有一日安宁。”

面对这位老王怆然的眼神,黎骞之有些心虚地低下头,饮了口茶,掩饰眸中的愧意。

身为医者,他素来的信念便是病患为先。林深夫人当时的伤痛与恐惧早已超出了理智可以调控的范围,她不接受夫君的离去,不接受女儿被安排好的将来,任何与战场边境相关的片言只语都会触动她几近疯狂的发作。心病难医,黎骞之唯一能做到的,只是顺着她的心意,将她安置到一个可以静下来的地方,不让包括长林王府在内的任何人惊扰,只希望随着时间流逝,她心底的伤口可以稍得愈合。

然而这一等,便是十多年,直等到她临死前,这位心碎的遗孀也未能忘却丧夫的哀痛和对女儿的担忧。

黎骞之并未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但多年隐秘压在心头,又眼见萧庭生这般自责,未免还是有几分愧疚,费力地想了些话出来安慰,“王爷当年派了那么多人手去寻找,她们母女若真是自己流离在外,怎么可能找不到?既然没有踪迹,想来是有人收留安置,必定不至于受苦的。”

萧庭生怔怔地看了一会儿茶杯,叹息一声,“但愿如黎兄所言。”

黎骞之心里到底记挂女徒的终身,趁机问道:“王爷虽有守约之心,可陛下不会愿意二公子就这么一直等下去吧?”

“陛下答应让平旌再多等一年,到时如果再查访不到消息,他便要亲自插手安排这孩子的婚事了。不瞒你说,陛下过于宠爱平旌,这件事我是争不过他的。”

“那若是平旌另娶之后,又找到那个孩子了呢?”

“姻缘无份,情义仍在,长林王府自当尽全力照顾。”萧庭生以为他只是闲谈,摆了摆手道,“先不说这个了。我今日请黎兄前来,除了叙旧以外,还想另外商议一件事。”

黎骞之心中明白,问道:“王爷指的是大同府河道沉船一事吗?”

萧庭生神色沉重地点了点头,“我两天前才听说,出事当晚,除了那三艘补给官船以外,还有一艘民间的小客船也不幸被连带撞沉。船上遇难的人,全都是你们扶风堂的大夫?”

“是。我扶风堂于各地多有分号,大同府这一家,在邻近三州都有上好的名声。据我接到的书信上说,他们当时连夜行船,就是因为要去外地出诊。没想到祸从天降,居然遇上了这样的事……”

萧庭生忍住胸中的怒意,眸色微冷,“从军这些年,胜负生死,已不知经历了多少次,但最可怕也最不可容忍的,永远都是背后的暗箭。”

他既然这样说,明显是已经判定大同府沉船之事绝非意外。黎骞之垂眸思虑片刻,抬手抱拳一礼,郑重道:“无论王爷打算如何处置此事,我扶风堂皆愿尽绵薄之力。”

对于大同府军资沉船这件事,判定它不是意外的人当然并非萧庭生一个。当老王爷请来旧友在茶坊对坐叙旧商谈时,萧平旌也正趴在兄长的病榻前,小声地向他通报着消息。

“我看了父王递送进京的奏本,除了北境战况以外,也提了大同府沉船的疑点,请求陛下派出专使前往详查。”

萧平章外伤高烧昨夜方止,仍有些恹恹的,靠在枕上闭目应了一声,“哦,原来父王已经有所安排,那我就放心了。”

萧平旌一下子睁大了眼睛,满面的惊诧,“不会吧,告诉京城一声就算有所安排了,大哥你当真的?”

“要不然呢,你想怎么办?”

“这样的事情,谁都知道官面上一定会查。可天子御使出京,固然声势逼人,威仪十足,但毕竟人生地不熟的,最终未必能够找出真相。”萧平旌揪着自己的下巴,边想边道,“咱们可不能全都指望着京城啊。”

萧平章终于转过头瞥了他一眼,“你能想到的,父王难道想不到?无论陛下在京城怎么安排,我北境都会另派人手自行调查的。”

“关键就是应该派谁去啊!”萧平旌好容易将话引到此处,急忙接过话音,“这暗访讲究的就是一个‘暗’字。大哥您就不用说了,身上有伤,又太引人注目,肯定去不成。父王手下虽然精兵良将如云,可论单打独斗,随机应变,谁又比得上我?”

萧平章揉着额角陷入沉思,中途的神色似乎松动了片刻,但最后还是摇了摇头,“你一向心性不定,父王不会允准的。”

“父王还不是什么都听你的!”萧平旌靠在榻旁,拉着兄长的胳膊哀求,“你就让我去嘛。我虽然不如大哥这么稳重,但好歹也上过战场,走过江湖。不管大同府有什么黑幕,我肯定能给它撕开了!”

萧平章被他扯动伤口,忍不住皱眉吸了口冷气,吓得萧平旌赶紧松手,扶他在枕上靠稳后不敢再多说,闷闷地趴到榻边。

“你自小就聪慧过人,在琅琊阁也学了些常人难及的本事,我自然知道你去最合适。”萧平章凉了小弟片刻,这才伸手揉了揉他的头顶,笑道,“不过要想让父王允准,你得先答应我两个条件。”

萧平旌猛地坐直了身体,赶紧点头,“大哥尽管吩咐。”

“你学艺琅琊,世上能伤你的人并不多。但孤身暗访,说不准会遇到什么样的事。大哥希望你不要忘了,查明真相固然重要,可你自己的安危,一定要排在第一位。”

萧平旌心头一热,默默将兄长的手握在掌中,用力颔首。

萧平章轻轻回握了他一下,继续道:“其二,我大梁治国,法度为先。有些机谋巧变可以用,但绝不能失了分寸。只要你查出内幕,拿到佐证,相信朝廷自有公道。切莫因一时义愤,私刑处置。”

大哥说得这般郑重,萧平旌自然也不敢嬉笑,急忙站起身来,抱拳应道:“兄长所命,平旌明白。”

这时外门房门轻响,东青捧了碗仍带着热气的汤药进来,林奚步履轻盈地跟在身后。

萧平旌回头看见是她,脸上本能般立即堆起了笑容。他是个聪明人,知道林奚主治兄长的伤情,自己却把人得罪着实在不是个事儿,这几天找着各种机会,已经道了两次歉。

平心而论,林奚倒也没怎么甩他脸色。他去道歉,人家就说没有关系;他热情问候,人家也点头回应;他送琅琊阁的灵药讨好,人家客气地说不需要。

但萧平旌就是能清清楚楚地感觉到,林奚不是特别想理会他。

就比如现在,他笑得脸上快要生出一朵花来,林奚却如同没有看见,礼节性地点了点头,又在榻前向萧平章微行一礼,便坐下开始探脉复诊。

萧平旌不敢在此时惊扰,眼巴巴地等了许久,只等来简单的两个字:“还好。”之后根本来不及多问一句,林奚便已起身告退,头也不回地快速离开。

捞不着说话机会的长林二公子有些沮丧,郁闷地坐了下来向兄长抱怨:“你看这个丫头实在小气,我不过当时吓着了,说了几句没过脑子的话,她到现在还计较呢!”

萧平章喝完药漱了口,笑道:“我看林姑娘不像是爱计较的人,也许是因为你话太多,人家有些烦你罢了。”

长林世子这句话,当然只是在跟自己弟弟开玩笑,但此时的林奚,倒的的确确是有些心烦。

两人之间的久远羁绊,她自小就知道,师父这几日在想些什么,她也比任何人都清楚。萧平章脱离凶险后的第一晚,黎骞之便假装随意地问过她对于初见萧平旌的印象,接下来的几天又连续找机会问了好几次,问得林奚十分无奈。

母亲临终之时,耗尽最后一丝力气对她说:“嫁给从军之人,送他出征,日日惊惶的滋味,娘最清楚。王府富贵终如烟云,娘只希望你将来……能有一个长相厮守,白头到老的人……”

林奚一直都记得母亲的这句话,也一直都以此为由,要求师父不可透露她的身份。但无论嘴上说什么,她自己心里明白,所谓母命难违,不过是一个借口,她其实并不介意将来的夫君要上战场,坚持躲避的真正原因,只是她根本不想出嫁,更加不想嫁入森森王府。

自小跟随师父学医识药,从救治第一个病人,到后来有能力坐镇医堂,林奚向来都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

不是相夫教子,不是一世安稳,更不是尊荣富贵和他人的艳羡。她的所有快乐和满足,全都来自于对医术的精研与执着。她想要见识更多的未解疑症,想要走遍天下,尝识百草。

侯门一入尚且深深如海,更何况七珠王府那般门楣。林奚不能想象自己嫁入深宅,如同其他女子一样,一生都只是夫君背后的影子。

与心底这份抗拒相比,长林二公子这个人品性如何,是否讨人喜欢,对于此时的她来说,根本就只是细枝末节而已。

回到单独供她居住的小院,林奚甩开了胸中的烦闷,静下心来,按照伤者最新的病情调改药方,不知不觉间天色已经转暗。

黎骞之辞别老友归来,看上去心情甚好,认真地陪着女徒研讨了萧平章的方子,其间既没有提起长林二公子,也未曾像前几日那般,旁敲侧击劝说她坦露身份,让林奚稍稍放松了一些。

晚间一同用膳时,老堂主挑拣女徒喜欢的话题,跟她聊了好一阵子医理,到最后才辗转提起了大同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