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飞盏又上下扫了萧平章两眼,见他神情行动一概如常,这下放下心来,转向平旌道:“巡防营收到线报,我赶过来刚好堵上,确实就是段桐舟,可惜只交了几下手,扯下来他身上半幅袖衫,人却没能拿住,给逃进了巷道里。这周边已经搜遍了,没有看见他的人影,现在只剩莱阳府还没有进去。”

萧平旌满面兴奋,差点冲口而出说要一起去,随即又想起了还得护送大哥,只好又自己闭上了嘴。

他这点心思当兄长的岂能看不出来,萧平章淡淡笑了一下,道:“你去吧,但要听从飞盏的安排。”

得了这句吩咐,萧平旌立时满面欢喜,边应诺边跳下马车。荀飞盏倒也愿意多一个帮手,抱拳向平章道别后,带着他返身回到莱阳府门前。

府门外这么大的阵仗,外院的仆从早就慌成一团,赶紧向内院层层报了进去。萧元启从大同府回来后,莱阳太夫人怨他逞能涉险,骂了一场,又哭了一场。为安抚母亲,半个来月他除了偶尔出门吃个酒,几乎都留在家中相伴。此刻听说禁军围府,他也十分摸不着头脑,赶紧换了件外袍穿上,快步奔了出来。

萧平旌迎上前,大略向他解释了一下。听说是在追捕段桐舟,这位小侯爷自然不会阻拦,只是请求不要惊动寡母所居的内院。

“多谢小侯爷容我等搜查,只是……”荀飞盏的神色有些为难,“人犯恐怕不会顾忌内院外院,如果……”

萧元启会意,“这个我明白,母亲的内院我会亲自前去查看,若有异常,立即通报大统领。”

莱阳太夫人毕竟是皇家宗室女眷,派一队兵士拥入她的寝院确实有些不妥。荀飞盏想了想也就没有强求,转身向部属下令。

禁军和巡防营同在天子脚下办差,一应行事皆有章法。进府追捕凶犯又不是抄家,行动间自然十分小心,尽力不伤人损物。

与此同时,萧元启以问安为名来到母亲的寝院,见院内一切平静如常,这才小小松了口气。莱阳太夫人一听说可能有凶徒闯入,立时吓得魂不附体,反倒派了侍女出去,叮嘱荀飞盏务必仔细搜查,切莫将贼人遗漏在了莱阳府中。

半个时辰后,整个府邸已经流水般地被清查了一遍,结果令人十分失望。萧元启为防万一也翻遍了太夫人的内院,同样没有任何收获。

眼看刚有了眉目,却又是百密一疏毫无成果,三个人站在侯府的大门外发了阵呆,神情都有些沮丧。

片刻后,萧元启安慰道:“既然能找着他一次踪迹,就能找着第二次,只要段桐舟这人还在京城,肯定逃不出大统领的手心。”

萧平旌倒是对两人的交手更感兴趣,追问道:“荀大哥是在哪里遇上他过招的?感觉怎么样,能赢他吗?”

“就在那边一条小街上,”荀飞盏朝西南方向扬了扬下巴,“只拆了几招他就逃开了,我哪里估得准胜负。”

萧平旌一把拉上了他,“走,咱们再过去看看,说不定有什么线索呢。”

眼下这情况也没有别的事好做,荀飞盏便领着二人沿着追捕的路线反向摸索回去,沿途并无新的发现,很快就来到匆匆交手的小街中央。

这条小街只有三人并行的宽度,粗石板路,两边都是普通民居。萧平旌转了一圈,在其中一个院落的外门柱上找到一个焦黑的手印,急忙凑近了一些,边看边感叹道:“这是段桐舟留下的吧?我前几次都没有跟他硬拼过,看来此人的内力,竟比我预想中的更强。”

荀飞盏当然是亲眼看见段桐舟击中门柱留下手印的,但这人随后逃逸,他匆忙间只顾着紧跟追赶,并无暇耽搁停留,此时听萧平旌这么一说,也走上前来,细细察看。

萧元启靠向萧平旌身侧,小声问道:“凭什么咱们大统领担任了朝职就不能上榜啊?蒙老大人当初不就上过榜首吗?琅琊阁后来为什么要改规矩呢?”

萧平旌耸了耸肩,“我没问过老阁主。可能他觉得朝局阴诡,不如江湖浩渺,哪怕只是沾染了分毫,也会引来麻烦无数,所以希望离得越远越好吧……”

这两人在一旁说话,荀飞盏好像完全没有听到,一直定定地看着门柱上的手印,整个人似乎已凝成了苍白的石像,颊边和唇上的血色快速褪去。

萧平旌察觉有异,转头叫了一声:“荀大哥,怎么了?”

荀飞盏唇边的肌肉抽动了一下,被他用力抿住,好半天才摇了摇头,道:“这样的高手……只恨我一时大意,没能拿得住他。”

萧平旌很是理解这种心情,伸手拍了拍他的背心。

禁军这次为了抓人封住了一大片街区,既然段桐舟已经逃脱,便不好再继续扰民。荀飞盏借口说还有许多后续事务要办,匆匆向两人道别,离开了小街。

巡防营的孙统领一直在莱阳侯府的外头等待,荀飞盏与他会合后,并没有如先前声称的那样料理撤除封禁的事,反而把一应杂务全都委托给了副手,自己独自一人上马离开,连贴身的亲卫想要跟上去,都被他挥手止住。

沿主街飞速疾奔了一阵,荀飞盏折入小巷。他显然对这一片的路途十分熟悉,流畅地连续转了几个弯,很快便抄着近路穿过这片民房,到了另一条宽阔的主街上。沿街向北再奔行一段,前方出现了一座朱门灰墙的巍巍府邸,三重高檐挑盖的门楣上挂着紫檀木的匾额,上书“荀府”二字。

从原籍来到金陵后,荀飞盏大部分时间都住在这座荀府中,如今虽然已经有了自己独居的统领府,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此处于他而言依然是自己家里。

快步奔过前院、二门、连廊、花苑……沿途遇到的仆从侍女们纷纷行礼,称呼“大爷”,荀飞盏却好像根本就听不见,闷头疾行到了书房院落,径直冲入门中。

正坐在书案后整理内阁折报的荀白水被他吓了一跳,“飞盏?你怎么过来了,不是听说你最近正忙着……”

这所书房两进三间,最里面还有屏风围合住的一个小茶室。荀飞盏沉着脸直接冲到茶台旁,扯住台面上所铺锦毯的流苏,猛地一掀,壶杯四散飞开,砸在地上。

荀白水气急败坏地随后赶过来,喝道:“你这是在干什么?!”

荀飞盏的气息有些粗重,眼底血红,视线犹如钢针一般,紧紧地盯在茶台之上。

只见红木台面的一角与桌脚交接之处,赫然也有一个焦黑的手印。

“能不能请叔父解释一下,这是什么?”荀飞盏徐徐转过身,语调如冰。

荀白水的书房是他日常在府中料理事务的地方,一向侍候周全,内间有近身僮仆端茶磨墨,外厅两个书办随时待命,庭院内还有四名护卫。荀飞盏冲进来时,荀白水最心腹的内卫荀樾正在廊下跟后院管家说话,眼见着这个阵仗不同往常,急忙赶上前察看,结果刚走上台阶,里头的僮仆书办已纷纷奔出,首辅大人随后来到门边,喝令所有人全都退到中庭,自己在内关上了门。

返身走回小茶室这一路,荀白水的步子迈得很慢,脑子里快速思索着该怎么解释安抚,可一直到重新站在侄儿面前,他也没能找到万全的说辞,只得先行否认。

“要说这个手印究竟是什么东西,又是何时何故留在这里的,叔父我真的不知道。在今天你冲进来之前,我甚至都没有注意过它。”荀白水摇着头笑了一下,“看你这么气势汹汹的,想必不是个寻常东西吧?”

荀飞盏锁住他眼眸看了许久,语调依然冷肃,“鬼域无影,幽冥暗火……除了段桐舟本人,谁也留不下这样的印迹。”

荀白水脸上立现怒意,“段桐舟?怎么,你怀疑我与宋浮的案子有什么牵扯?若真是如此,他被三司提审之时,为何自己不指认我呢?”

“宋浮的心思我不想揣测,”荀飞盏面色紧绷,“我只相信自己的眼睛。请问叔父,逃犯段桐舟……可曾来过这间书房?”

荀白水恼怒地一拍桌案,“放肆!”

荀飞盏丝毫不为其怒气所动,目光坚稳如铁。

这个侄儿有多倔强,荀白水比谁都清楚,眼见疾言厉色镇不住他,只得放缓了语气,无奈地道:“……宋浮一向得意自己有个能干的师爷,确实曾经……带他来府里见过我,替我料理过一两件小事。但除此以外我跟他再也没有其他交往,大同府的事更是与我完全无关。”他抬起手指向茶台,指尖微颤,“这个手印,谁知道是什么时候留下来的?段桐舟那样的高手,想暗中去什么样的地方不能?就这么一个模模糊糊的东西,难道能直接扣在我的头上,变成罪证不成?”

“是否算是罪证,不是我能判断的。”荀飞盏依然紧盯着他的眼睛,“叔父说得这般坦荡,是想让我如实禀报陛下,等待圣裁吗?”

荀白水的眉睫不由自主地颤动了一下,转身在室内来回踱了两趟,再开口时,已经换了语调,“飞盏,你自幼父母双亡,叔父可曾有一日薄待过你?从小你的饥寒冷暖,样样都是你婶娘亲自照管操心。你七岁突然闹着要学武,也是叔父亲自去蒙府替你送的拜师礼……”

这番明显退让的话语背后是何意味,荀飞盏岂能领会不到,一时间心中极度失望,悲怒之下无可发泄,猛地出手将身边的茶台打飞出去,撞在墙上摔成几块。

巨大的声响吓得外头的人都惊跳了一下,荀樾又是担心,又不敢违令进入室内,赶忙派人前去通知后宅。

归根到底,荀白水比他人更了解自己侄儿,眼见他如此暴怒,心中反倒渐渐定了下来,默默垂下眼帘不再说话,等待他自己冷静。

荀飞盏的脸色从气得通红渐转煞白,艰难地稳了一会儿,方才转头看向他,“……内苑有皇后娘娘,太子殿下已册立东宫,朝堂上叔父位极人臣、内阁领衔,而宫城五万禁军,也全都交托在我的手上……一笔一笔算来,陛下待我荀氏一族,可谓荣宠之极。叔父你究竟是为什么……还要做这样的事情呢?”

荀白水轻轻摇了摇头,“我刚才已经说了,你怀疑的这些事情,我真的没有做过,但是你所说的这些心思,叔父不想否认。”

荀飞盏不由一怔,“我不明白……”

“你不明白?”荀白水冷笑了一声,“你常年在天子身侧,莫非真的就看不到吗?”

“看不到什么?”

“看不到这些年陛下一直闭着眼睛,从来没有想过要替太子打算将来!”

荀飞盏心头震动,情不自禁地就想要张嘴反驳。

荀白水快速抬起一只手打断了他,“飞盏哪,不是叔父危言耸听,长林王府如今什么声势你也是明白的……先帝恩情犹在,陛下与长林王兄弟情深,他们可以这样相处,但将来太子能吗?若不尽早制衡,未雨绸缪,难保日后没有血雨腥风……”

荀飞盏毫不犹豫地立即摇头,“我相信老王爷不是这样的人,平章也绝对不是。”

“最可笑的就是你这样的想法!”荀白水深吸了一口气,眸色悲凉,“单单‘相信’二字就够了吗?难道未来大梁天子的江山是否安稳,全都要仰赖长林王府的品行不成?他们为人若正,则皇位安稳,他们但凡有一念之差,便会立时风雨飘摇……换了是你,你可心安?”

荀飞盏被这番话激起了怒意,厉声道:“那叔父的意思是,只为了这一点诛心之念,便可以使出那样的手段?难道死在北境前线的,不是大梁的将士?难道敌军铁蹄一旦南下,践踏的不是大梁的国土?”

这几句质问端端正正打在荀白水的软肋之上,令他一时有些语塞。

宋浮在大同府动的手脚,荀白水就算并非同谋,至少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暗中有所纵容。边境安危放在何处都是底线,任何解释在这一点上皆会显得苍白无力,他犹豫了半日,也只能虚弱地道:“可是甘州……毕竟没有失守啊……”

这样的说法显然难以让荀飞盏接受,他冷冷地看了叔父一眼,不愿再多说半句,转身大步向外走去,谁知脚步刚刚迈出门槛,整个身体便突然僵住。

只见空阔的外间庭院中,下人们都退到了远处,只有荀夫人惴惴不安地站在那里,由侄女荀安如搀扶着,两人都是满眸担忧之色。

一看见他出来,荀夫人紧赶几步上前,问道:“听下人说书房动静不对,人也都撵了出来,这到底怎么了?你们叔侄一向和睦,为何要起争执?”

荀飞盏张了张嘴,只叫了一声“婶娘”,一时说不出别的话来。

荀白水跟了出来,长叹一声,眸色深邃,“你已是朝廷重臣,心中自有主张,我当然不能勉强。只是希望大统领不要忘了,荀氏一族百余人,都是你的血肉宗亲……”

此刻已然近晚,暮色淡淡。荀安如紧紧靠在婶娘的身侧,两个女人仰头望过来,满面皆是茫然和忧虑,看上去那般无辜而又柔软。

荀飞盏颤抖的手慢慢收握成拳,怔了好半天,才咬紧了牙根,转向荀白水,“没有抓到段桐舟之前,我什么都不会说。还望叔父从今以后,悬崖勒马,半步也不要再踏错。”

荀白水立刻追问了一句:“若抓到了段桐舟呢?”

“我会先问他几个问题,问清楚了……再做决定。”

说到最后几个字时,荀飞盏苦涩的声音已低不可闻。他垂下眼帘,避开了婶娘和堂妹的视线,大步走向院门,一次也未曾回头。

荀夫人焦急地在他身后追了两步,又转回来,问道:“老爷,孩子语气这么重,到底出了什么事啊?”

荀白水喃喃道:“飞盏心软……没事,没事的……”

第十三章 东海朱胶

长林王萧庭生乃是先武靖帝的养子,并非亲生,这件事从来都不是一个秘密。不过对于他真正的身世以及如何进入皇室的根由,整个金陵城乃至全天下,现在知道的人已经不多了。

最初几年还有好事者提出过异议,企图探查根源,寻究缘由,如今世事更迭,流水般的岁月逐年逝去,人们早就接受了朝中有位手掌兵权的七珠亲王,也习惯了他在宗室中的尊贵地位。若不是他给儿子命名时没有跟随皇室轮排的“元”字辈,许多人根本就已经记不起来他其实并非先帝亲出的血脉。

大梁宗制以王珠论品,七珠为最尊。按惯例,若有太子在朝,王位不宜超五珠,为的就是留待新帝加封。这个规矩虽不成文,但历代都愿意遵守,开朝三百年来只有一位皇帝破过例,而那一次的结果,显然并不怎么好。

长林王府初建时,规制为双珠亲王府,先帝和萧庭生都不是奢靡之人,后来两次加封皆未改府制,直到萧歆登基赐下七珠,才命内廷司统一改建。

按照七珠规制,预置为世子居所的东院门禁三层,檐兽五尊,除了日常起居的寝院外,另有书斋和绣苑。当然,对于当前这位长林世子妃来说,绣苑基本没有什么用处,早已被她平整掉中庭的花花草草,改成了一处小小的演武场。

萧平章这段时日伤重在府,蒙浅雪每天都围着他团团转,到了他能出府进宫的第一天,她已经不太习惯这么清闲,先是无聊地在园子里逛了一会儿,午后又到演武场内练了两个时辰的剑术,消磨了许久方才回到寝院中,梳洗更衣。

独自一人在暖阁里坐了一会儿,蒙浅雪似乎有些心绪沉沉,起身遣退侍女,关上了内门,转过围屏。屏后是间小小琴房,除了一尾古琴架在窗下外,几无别的陈设。她进屋后,径直走向南墙,打开了内嵌于墙面上的一个暗龛,龛内有一尊小小的观音像,观音手里抱着一个白胖讨喜的小婴儿。

蒙浅雪点了一支细香,插进神像前的小铜炉中,闭目静祷了许久,方才睁开眼睛。

她的手指轻轻摸了摸白瓷婴儿鼓鼓的小脸,眸中神采褪去,一片黯然。

七年前萧平章与她成亲时,长林王妃已染重病,就盼着能早些看到下一辈。蒙浅雪自认体健,一直以为可以达成婆婆的心愿,谁知等啊等啊直到最终婆婆抱憾离去,她身上也未有一丝消息。

三年母丧期满后又过了半载,蒙浅雪已经略微有些心急,请过好些大夫看视,都看不出有什么问题,只能这样月月年年等着,到如今已经等成了她的一块心病,背地里不知偷偷哭过几回。

铜炉中小小的香缓缓在顶端吐着白烟,蒙浅雪发颤的指尖抚过婴儿头顶冲天的发鬏儿,只觉得胸口一阵酸楚,又有些忍不住眼中的泪水。

正在这时,外间传来侍女请安的声音,萧平章的脚步声随后响起。

蒙浅雪赶紧擦了擦眼睛,关上龛门迎了出来,搭手给夫君宽下外衣,问道:“今儿头一回出府,父王必定悬念,你去那边请过安了吗?”

“我回来已经有一阵子,直接先去了父王那里。”萧平章的视线滑过妻子微粉的眼角,瞟了瞟仓促间没有关严的龛门,心中已然明白,轻轻叹了口气,握住蒙浅雪的手,拉她坐在身边,低声劝道,“命里有时终须有,咱们都这么年轻,父王半个字也没催过,你又何必心急呢?”

蒙浅雪将额头抵在他肩上,好半天才带着颤音道:“可是平章哥哥,我都嫁给你七年了……”

“才七年就腻了?你还得嫁给我一辈子呢!”

一句话逗得蒙浅雪破涕为笑,掐了他一下。

萧平章将她的手拿下,握在掌中,指尖揉着她的手背,安慰道:“咱们打小一起长大,以前我是你的平章哥哥,现在是你的夫君,这样的情分,还有谁能比得了呢?对我来说,咱们俩能成亲就已经很好了,至于其他的……若有,那是锦上添花,若没有,也不要太过在意。”

蒙浅雪心头一酸,扑进了他怀里,“可我就是想锦上添花,就是想给你生一个嘛……”

爱妻心中的缺憾,萧平章又何尝没有,如今该劝的话已经劝过了,他也想不出别的可以宽解,只能按住前胸,说累着了,伤口有些发疼。

蒙浅雪吓了一跳,刹那间便把所有事都抛在了脑后,小心扶夫君躺下,给他捏手捶腿,又亲自端来当晚应服的汤药,瞧着他一口口喝下。

忙活了一阵,已到晚膳时分。侍女进来询问是否要摆饭,萧平章这才想起弟弟,派人一问,他居然还没有回府。

萧平旌素来精力旺盛,爱玩爱闹,在外面跟朋友吃吃喝喝也是常态,故而蒙浅雪并没在意,只吩咐厨房给他留了两样点心。不过萧平章却知道分开时这孩子是跟荀飞盏去追段桐舟的,直到现在还没有消息,显然是没能抓住人,心头不禁有些微微失望。

其实萧平旌与元启在那条小街道别的时候,天色并不算晚。他之所以这个时辰还不见人影,只是因为在回府途中被云大娘拦了下来,说姑娘要见他,让他到扶风堂去一下。

从甘州到大同再到京城,萧平旌自认为和林奚的关系已经差不多可以彼此称为朋友了,但被主动邀请前去见面这样的事情,那还是从来都没有发生过。更何况现在日影西斜,眼看就将入暮。

不过心中再奇怪,当然也得赶紧过去。到了朱雀大街时,外面的店门已经关闭,云大娘领他从后头角门进入,直接来到林奚独居的小院。

天色已暗,室内廊下陆续掌灯。林奚一个人坐在灯下,一见到萧平旌,立即站了起来。

萧平旌歪了歪头,故意调笑道:“怎么想起派人叫我呢?是不是因为这几天我忙着其他事没有登门,你有些思念我了?”

林奚没有说话,先示意云大娘退出,自己转身走入内间,招手让他跟了进去,随后便将门板关上。

萧平旌的笑容变得稍微有些发僵,勉强又呵呵了一声,道:“你想我就想我嘛,没有关系啊,我这个人一向都挺招人想的……”

林奚依然不加理会,自顾自走到窗边,将两个支起的窗扇放下,又拉下纱帷。

萧平旌环顾左右,发现整个房间已经被关得严严实实,不知为什么突然脸一红,手指无意识地捏住项圈上的小银锁,说起话来也有些打结。

“呃……林奚……林奚你听我说啊,我们琅琊阁上虽然不怎么讲究,可长林府是有、有家规的……这天都黑了……咱们这么说话不太合适吧……”

林奚对他说的这些根本充耳不闻,脚下不停地又来到一个梨木小柜前,从最上头的抽屉里拿了个什么东西出来,走到灯台边,再次招手道:“你过来。”

萧平旌满头雾水,又有些尴尬,小心翼翼地靠近一看,是个红底描金的小小粉盒,盒面光润,花纹精致,搭扣竟是粒浑圆的珍珠所制,一看就不是寻常人家的器物,而且还相当眼熟。

“这是你大嫂的。我今天借口想描上头的花样子,跟她借了出来。”

萧平旌怔怔地看向她,“你入夜叫我来……就看一个我大嫂的脂粉盒?”

林奚将粉盒凑近烛台,“你再瞧瞧。”

萧平旌俯身细看,只见高烛灯光的光线在盒子底板中间映出微微一道缝隙,心头顿时起疑,伸手将粉盒拿了过来,认真翻看了一下,捏住底板一吐力,一个暗层被他捏开,掉出中间所夹的一整片薄薄的红色凝胶。

“这个东西……才是你想让我看的?”

林奚点了点头,“我怀疑这是东海朱胶。”

萧平旌一脸迷惑,“什、什么胶?”

林奚将红色凝胶小心地放到一边的银盘中,慢慢把粉盒重新扣好,叹了口气,“朱胶药性极寒,其中又以东海深水所产者为最,即便放置不动亦可散发浸染。这个粉盒是世子妃常用之物,如果里头一直搁着……”

她的话虽没有说完,但萧平旌是何等机敏之人,立时便明白了其间的意思,不由大怒,咬牙道:“你是说……我兄嫂成婚数年没有孩子,就是因为这个东西?”

林奚没有直接回答,但却轻轻叹了口气。

萧平旌心头一阵怒意翻腾,好半天才稳住了自己,问道:“如果……如果真是这样,那大嫂还能调理回来吗?”

林奚沉吟了一下,问道:“你知道这个粉盒在世子妃身边多久了?”

“这个我还真知道。大嫂用的这套妆盒是七年前出阁时皇后娘娘赐下的添妆之物,她很喜欢,一直没有换过。”

“七年……”林奚的面色变得愈发黯沉,好一阵方道,“世子妃习武之人,身体康健,应该还可以想办法。只不过……我终究见识不足,对于如何纾解东海朱胶的药性还须多请教几位大夫。这些人散落各处行医,书信往来就算再快,也需要一些时日。这也是我为什么不直接告诉你大嫂,而先请你过来的原因。”

萧平旌大略一想,倒也明白她的好意。这些年来,没有孩子一直是蒙浅雪心里的一个结,如果没有解毒的把握就急着告诉她,最终也不过是让她平添一场烦恼罢了。

轻薄如纸的红胶躺在桌上银盘中,看上去只有那么小小一片,但其间蕴藏的恶意实在难以言表,萧平旌只是稍稍一想,背心便似有寒栗滚过,又恼又惊。

“究竟是谁会做这样的事?而这个人所图的……到底又是什么?”

林奚长长的羽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喃喃道:“我是医家,自小念的是药典医书,想的是济世救人……至于世上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事,我从来都想不明白。”

“原来那天你捧着大嫂的手,是想察看她有没有症状……”萧平旌仰起头,眼中微有光亮闪过,“林奚,谢谢你告诉我。”

林奚淡淡笑了一下,“我既然答应过,自然要告诉你。至于该不该先跟世子说一声,就由你自己决定了。”

萧平旌用力在自己脸上揉了一把,心中凌乱如麻,一时间也不知道能怎么决定。纠结了一阵,远方起更的锣声响起,他不想再打扰林奚,匆匆告辞出来。

此时已经宵禁,街面上一片冷寂。入夜即起的朔风卷地而来,直扑人脸,萧平旌默默走了很长一段路,才猛地惊觉空中不知何时开始落雪,一团团一粒粒浸在肌肤上,寒气深沁入骨。

这场暗夜中悄悄落下的雪,到天明时变得更大,铺天盖地翻卷了一日一夜,让金陵全城都随之改换了素妆,望去一片晶莹琉璃世界,美不胜收。若非雪后出行会变得稍稍艰难,这无疑便是冬季里最好最有意境的时光。

蒙浅雪早就定了腊月二十要去西郊青莲寺进香,她素不畏寒,雪漫山道也阻碍不住,当日一早便整束停当出了门。

萧平章终究未曾大愈,进宫请过安后并未恢复朝务,反正年尾将至,节下诸事繁杂,他索性继续居府休养,打算过了年再说。浅雪出门后,他在暖阁里又看了半卷书,一问平旌还在家里,遂起身穿了狐皮大氅,裹得暖暖的过来找他。

萧平旌的居所是将主院南翼划分出来另起隔墙的一个院落,因为不需要迎客和料理公务等等,他的房间很少,庭院却比他处更大更开敞。绕墙而过的一湾清溪和院中高耸云天的大树,从小就最得他的喜欢,十岁那年刚一分到这个院子,便高高兴兴给起了个名字叫“广泽轩”,亲笔题了门匾挂上去,后来长大了又觉得这三个字有些丢脸,无奈兄长促狭,就是不肯给他改换。

那晚从扶风堂回来,他在自己院中闷了两天,实在想不好是否应该把知道的事立即告知大哥,可萧平章走进屋里只静静看了他几眼,他便明白这两日的纠结都是白费,因为自己根本就不可能瞒得过去。

“昨晚你大嫂亲自下了厨,也没见你过来吃饭,到底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