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其他皇室子弟一样,萧元启由宫学开蒙,在御书院听大儒授课,读典籍,习六艺,自然不信白神。只不过顺母即为孝,大梁国中法度又不禁传教,故而他对太夫人贡奉重金每月礼拜之举,倒也从来没有阻止过,母亲进殿祭跪之时,他便到院外信步闲逛。

前几日的大雪厚积未化,乾天院一溜儿铁红的院墙映着雪色格外鲜亮。萧元启离开主道,正想走到山林深处寻赏更美的雪景,突见林间几道锋刃反光,明晃晃地闪过眼前,数百名禁军兵士随后涌出,瞬间便封住了院门外的大路,又沿着院墙快速跑动,五步一岗,拉出一道防线。

就在这位小侯爷呆立在雪坡上还没反应过来时,荀飞盏腰束软甲,纵马出现在大路对面,招手叫他过去。

萧元启也算是个聪明人,一看见这位大统领,大略也能猜出事由,忙快步奔到近前,问道:“又是因为段桐舟?”

荀飞盏跳下马,微微点了点头,“我上次与他交手时,曾扯下他半幅布衫,”他从袖中掏出一团布料递过来,“小侯爷瞧瞧吧。”

萧元启急忙接过来,展开一看,只见布料上沾染了半掌大小的一片油迹,放到鼻下轻嗅,油香气甚是熟悉。

荀飞盏的视线冷冷地投向远处的神院大门,“我觉得这个香味十分特殊,不像是市面上外造的,所以去问了内廷司专管各类香料的魏大人,他敢断定,这是内廷为白神祭坛特别调制的灯油,其他地方绝对没有。”

萧元启原本就觉得油迹气息熟悉,他这么一说,立时点头,“没错没错,家母每每祭神归来,也常带有这样的香气。这乾天院我还算熟悉,里面房舍林立,有大量常居使役人等,素日里更是信徒众多,来往繁杂。以段桐舟的超绝身手,选择乔装隐身于此,倒也是个好办法。”

这时马蹄声响,孙统领带着一队巡防营的兵士从侧方岔路上奔来,道:“大统领,后头连接孤山东岭的通道已经封好了,都是我营中精锐把守,谁也休想轻易冲出去。”

荀飞盏满意地微微颔首,正要下令,孙统领又拨马靠近,看上去有些担忧,“大统领,段桐舟可是穷凶极恶的逃犯,他如果真的乔装潜藏于此,动手时必定十分危险,要不要先派人悄悄通知濮阳上师小心些?”

荀飞盏淡淡笑了一下,“追捕段桐舟凭的就是一个‘快’字,谁也不用通知,给我进去搜!”

孙统领一抱拳,大声应道:“是!”

号令一下,早已蓄势待发的禁军兵士冲开院门,奔涌而入。将前院和大殿中无论是守神的术士、进香的信众还是洒扫的使役,全数围住,隔在前庭一角,由带队的将领比对画像,逐一放出。

玄伽、素引二殿也被封住了前后院门,荀飞盏打听到神院常有贵眷出入,还特意调来女子内卫,显然不打算放过任何一个地方。

濮阳缨从后园快步奔出的时候,这位禁军大统领已经站在神像金身之前,仰首冷冷地看着白神低垂的眼眉。

“请问大统领,这……这是出了什么事?”濮阳缨抢步上前,一脸惶惑之色,“我大梁国中并不禁白神,为何要盘查我教信徒?”

荀飞盏徐徐转身,先深深看他一眼,这才抱拳为礼,道:“惊扰上师了。荀某奉旨,协同巡防营追捕逃犯段桐舟,发现他身上沾染了内廷特制的灯油,故而怀疑此人近期可能在乾天院出入过。”

濮阳缨一脸惊讶之色,呆怔片刻后又转为无奈,“在下这乾天院,确实人来人往保不齐什么,大统领这么一说,是打算要逐间搜查了?”

荀飞盏眉梢轻轻上挑,“上师的乾天院里有白神祭坛,荀某虽非信徒,但也不想随意冒犯。我知道,单凭陛下指派我追捕人犯的口谕,要想逐间搜查似乎是有些不足,可若是非要此时另行请旨,在这时机上……”说到这里,他故意停下。

濮阳缨犹豫了片刻,长叹一声,“大统领这也是公务,在下不会如此计较的。再说了,一想到竟有朝廷重犯可能潜藏在此,我这心中也是惴惴难安。只不过……在前殿后院颇多御赐之物,还请各位兄弟们在搜查时,能够稍加小心。”

他说话间,荀飞盏一直在探察其神色,倒是没有看出什么,稍稍欠身为礼,“既然如此,荀某就多谢上师大度了。”

两人这厢看似在协商交谈,但禁军的行动其实一刻都未停过,很快就搜过前殿,来到了濮阳缨私人起居的后园。

若论房间数量,后园虽然也有几个大小不一的院舍,数间净室和一个丹房,可比起宏伟华美的前殿,可以让人暗中藏身的地方毕竟少了许多。荀飞盏亲自四处巡看,最后来到丹房。

不同于其他房舍,丹房室内格局极为开阔,梁高数丈,承重的圆柱径围需用两人合抱。正中一座精铜丹炉,炉火熊熊,焰光逼人眉睫。

濮阳缨开玩笑道:“此炉昼夜不熄,我想那段桐舟应该不敢藏在这里头吧?”

荀飞盏绕着丹炉走了一圈,足尖轻跺两下,移动数步之后再跺两下,最后停了下来,用力踩踏住一片青砖,抬头看向濮阳缨,“若是荀某看得不错,此处有个机关?”

濮阳缨抚须一笑,“大统领好眼力。我白神教内闭关需裹地气,故而在这丹房之下建了一间密室,以供在下清修时所用。”

荀飞盏哦了一声,神色恍然,随即又问道:“能否请上师打开看看呢?”

濮阳缨面上笑容渐渐收去,“大统领说我乾天院人口繁杂,容易被逃犯混入,这个在下同意,所以尽力配合禁军搜捕,并无怨言。可这丹房密室需要机关开启,绝非外人可以悄悄潜入,如果大统领坚持要搜,只有一种可能。”

“哦?”荀飞盏声调平平地问道,“什么可能?”

“你怀疑我有意窝藏。”

“那上师有吗?”

“有什么?”

“窝藏?”

濮阳缨眸中顿起怒色,断然道:“当然没有!”

荀飞盏挑起唇角,“既然没有,打开看看吧。”

濮阳缨一副受辱忍怒的样子,咬着牙道:“虽然大统领并非我神教信徒,但你我同在宫中行走,一向相处得还算不错。禁军把我的乾天院翻了个里里外外,在下也未曾有阻止之意。可此时连我的丹房密室都要搜,意思未免大不一样,倒让在下不得不放在心上了。”

荀飞盏微微皱眉,转身轻踱数步,语调有些无奈,“荀某奉了御令,只是尽责而已,上师非得想这么多,非得要放在心上吗?”

濮阳缨斩钉截铁地道:“是!”

荀飞盏眉间微展,居然淡淡笑了起来,“那我也只好由你放着了。请上师打开密室,我就看看。”

京城里谁不知乾天院有皇家背景,濮阳上师更是极受正阳宫青睐,若换了其他人,必定得查实了什么才敢行动,可荀飞盏自己就是皇后的亲侄儿,说不给脸就不给脸,濮阳缨颊边的肌肉连跳了好几下,最后也只能忍了气,向侍立一旁的韩彦示意。

韩彦低头上前,踏动了相邻数块青砖,又扳动墙上装饰为螭首的机关,随着咯吱声响,丹炉前方地面翻开一丈见方的入口,数级台阶向下,一直延伸入黑暗之中。

荀飞盏命亲卫拿来一柄火把,在丹炉里引火点亮,另一只手拔出腰间佩剑,神色戒备地当先踏级而下。

随着脚步前行,黑暗的密室慢慢被烛光照亮。

只见前方是一处布置雅洁的房间,墙面挂毯,地铺水磨青砖,居中一个圆圆的蒲团,并无太多家具。荀飞盏皱起眉头,手指顺着墙面挂毯划过,时不时曲指敲击一下,最后站在了房间的正中,四周望去,一目了然,明显没有任何人潜藏其中。

再次扑空的这位禁军大统领放开了紧握剑柄的手指,眼底有一些失望。

离开丹房,孙统领也领着搜查偏院的人马过来会合,从神色上看,显然也无收获。

荀飞盏忍下喉间的叹息,转身向濮阳缨抱了抱拳,道:“给上师添了这么多麻烦,实在抱歉。日后若是有何异常,也还是要请您立即传报禁卫府。”

濮阳缨冷哼一声,道:“大统领想搜就搜,搜不着就要走,不觉得太容易了吗?”

荀飞盏装作没有听懂,挑眉道:“怎么,上师还舍不得我走?难不成还打算留我在这儿喝个茶吗?”说着笑了两声,大踏步向外走去。

禁军和巡防营的兵士随后也开始退出,不到一刻钟便撤得干干净净。

丹房前的庭院中遍植矮柏,枝头沉沉压着积雪,有些雪块开始滑落,砸在树根下的衰草枯丝之上,顺势下滑,立时坠落无影,原来枯黄草面四蔓,下方并非地面,而是一口小小的古井。

段桐舟的手从井口中伸出,攀越而出。

濮阳缨扶着徒儿韩彦的小臂站立,轻轻吐了一口气,这时方才惊觉背心起了一层潮潮的薄汗,沾衣微凉。

“进京这么久,唯有今天让我捏了一把汗。”濮阳缨看向段桐舟,稳住心神,“这位荀大统领实在算个人物,素日还真是小瞧了他。”

荀飞盏搜查乾天院无果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长林王府。萧庭生正在书房与平章议事,闻讯后有些惊讶。

“飞盏这么大张旗鼓的,他是发现了什么踪迹呢,还是怀疑上了濮阳缨?”

萧平章想了想,“应该是两层意思都有吧。若论那乾天院,人来人往倒是个藏身的好地方。至于濮阳缨……”

萧庭生沉吟片刻,摇了摇头,“濮阳缨虽有上师的尊号,可他不挂朝职,不豫政务,近来这些事,论理与他没有丝毫关系。他若是卷进来了,倒让我想不通是为了什么。既然飞盏一无所获,可能确实跟他也并无关连吧?”

这几日萧平章的心里一直悬着东海朱胶的事,在等待皇后行动结果的同时,自己也尽力在府内暗查。由于整个事件还如一团乱麻般毫无进展,又离过年没有几天,兄弟俩一致决定先瞒着老父,免他恼怒。禁军再次追捕段桐舟无果的消息虽然令萧平章有些失望,但终究不是眼下最占他心神的事情,大略思忖了一下,也就丢开了。

从九年前起,长林王府与朝政相关的事务便一直由世子处理,凡是内阁转来的节略书文向来都直送东院书斋。前一阵子平章养伤,萧庭生怕他费神,吩咐所有文书改转主院书房由自己处置,但他毕竟久疏常务,又实在不喜欢,渐渐便有些拖延积沓。萧平章今日过来看时,书案上已垒起高高一摞待办的文折,不禁有些好笑,坐下来不过半个时辰,便清点出最要紧的一堆。

萧庭生过意不去,老脸竟忍不住有些发红,清了清嗓子道:“这些杂务为父年前一定会看的,倒不用让你劳神。”

“父王也说是杂务,自然该我料理,再说我也看惯了。”萧平章微笑着安慰,顺手将最上方的一本折子打开,随便瞟了两眼,脸色突然一沉。

萧庭生察觉,“怎么了?”

萧平章勉强笑了笑,叹了口气,“没什么,我就是想,平旌什么时候能接手这些事情就好了。”说着,将手中书折顺势放进袖中。

萧庭生哼了一声,“你指望他!”

第十六章 知我何忧

大梁立国两百余年,天下政务分于内阁六部,算是各有其责,但你若问大年下哪里最忙,礼部出来认了第一,倒是没有其他人反对。

现任礼部尚书沈西是正经科举出仕的朝臣,入过翰林,放过外任,天生一副好记性,再繁杂的事情堆到他面前,都能丝缕不忘。他履任礼部从侍郎到尚书已近十年,天子岁末尾祭虽然隆重,在他而言早就算是驾轻就熟,整个部衙内外看上去忙是忙了些,倒是不见丝毫慌乱。

到了腊月二十六,诸项仪典都已安排齐备,沈西刚松缓下来想喝杯小酒,前厅书办飞奔而入,禀报长林世子来见,现在正厅上等候。

沈西忙将腰间扯松了少许的玉带重新系好,整理了一下衣冠,匆匆迎了出去,一踏上司衙正厅的台阶,便拱着手连声道:“不知道世子爷大驾光临,劳您久候了,失礼失礼。”

萧平章裹着一件白裘披风独自立于厅上,身边亲卫皆在院中,礼部的几名听差也被打发到远远的院门边候命。沈西眼见这个阵势,又觑了觑长林世子微沉的面色,心头不禁有些忐忑,勉强堆出笑来,问道:“莫非世子爷有什么私下的话要指教?”

萧平章先欠身还了礼,方从袖中取出一份书文,冷冷地问道:“我长林府收到了贵部送来的祭典仪程。请问沈大人,你就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吗?”

沈西怔了怔,“一应仪程礼部皆按往年惯例所制,不知有何冒犯之处?”

萧平章忍了忍怒气,“往年?往年皇子年幼,不豫大典,家父身为超品亲王,列宗室之首陪祭天地,是有历代旧例可循的。但是今年,太子已满十岁,正式册立东宫。这么大的事儿,显然所有仪典规程皆应随之更改。可你沈大人倒好,连位次都不修正就报到我长林王府……”他叭的一声将手中书文掷在旁侧桌案上,“若是家父一时不察没有提出来,这是算你礼部疏失呢,还是我长林府藐视东宫?”

他说话时,沈西的脸色就已经越变越白,书文一扔下来,更是吓了一跳,颤声解释道:“世子切莫动气,确实是下官想得不太周全……再加上陛下总是说,太子是晚辈,要礼敬王伯……”

萧平章控制着胸中怒意,尽力将声音压平,“我大梁立嫡不立长,历代多的是超品的王伯,要怎么礼敬,沈大人身为礼部尚书,想必应该比我更清楚吧?”

沈西的额角冒出了一层细汗,抬袖擦了擦,连声应道:“是是是,世子既然提出来了,礼部自然应该立即修正,待安排好了,下官亲自去府上赔罪。”

萧平章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我今日前来,并不是想要逼谁赔罪的。只希望沈大人日后,安守本职,不要想得太多。”

说罢,他绕过全身有些发僵的这位尚书大人,快步离开正厅,刚刚走下两步台阶,脚底突然一顿。

只见阶角月桂树下,荀飞盏神色有些尴尬地站在那里。年尾天子出祭是由禁军负责安防,有许多事务要与礼部对接,他今日过来本想核定一下最后的议程,无意中听到了这样一场谈话,一时间倒不知是该走还是该留。

萧平章此时心中烦乱,只觉周身疲累,不想说话,略略向他点头为礼,便径直向外走去。荀飞盏犹豫了一下,自后跟上。

从礼部官衙正厅到大门,有一段不短的长廊,萧平章带着怒意,走得不免快了些,一时气息凝滞,突然咳嗽起来,脚下顿时有些不稳。

随侍在后的副将东青吓了一跳,正要紧追几步搀扶,荀飞盏已赶在前头,一手挽臂支撑,一手贴住背心,为他调息顺气,埋怨道:“你伤在胸肺,不要动气,若是旧伤反复,岂不是让……让老王爷和世子妃悬心?”

萧平章颊边隐隐透着青白之色,闭目良久,默然未语。

自那日与叔父在书房争执了一场之后,荀飞盏倒比以前更明白平章这一番怒意从何而来,叹息一声,劝道:“这位沈尚书一向为人圆滑,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肯定不是有意给长林府下套,说是讨好反倒有可能。不光是他,这些年……太多的人习惯了陛下之后就是老王爷,一时有些难改……”

萧平章定定地看着前方,眸色幽沉,半日后方低声道:“飞盏,你是个聪明人,这样的习惯有多可怕,只要想想就明白了。人心总是难测,我观他人,他人观我,两皆如是。至于本心究竟如何,恐非言辞可以取信……”

这几句话说得虽然平淡,背后却有难以言表的酸楚,荀飞盏呆立了半晌,也只能道:“人心虽难测,日久亦可见。很多人只是一时想错了,他们终究会明白的……”

萧平章此时已经平静下来,没有接话的意思,反而转头向荀飞盏微笑了一下,道:“你的事情也忙,不用管我了。东青跟着呢,没事的。”

荀飞盏迟疑了一下,转头示意东青过来接手搀扶,退开一步,想要再劝两句,最终却又没能说出什么来。

礼部大门并不临主街,数株古树植于前方,隔出了一大片空地,长林世子的车驾便停候在此。两名亲兵先行,将马车唤到门边,东青扶了萧平章刚刚走出来,就听到远方传来平旌欢快的声音,“大哥!大哥等等!可算找到你了!”

萧平章转头一看,只见二弟自主街那边迎面跑来,奔到近前便挽起他的手臂,露出哀求的表情,“大哥,我求你件事。”

萧平章警觉地挑起了双眉,“你没惹什么祸吧?”

萧平旌一撇嘴,“哪能呢!我就是想出城去一个地方,有点远,没办法当天往返,可是老爹下了死令,非说马上过年了不准我乱跑,你帮我挡挡嘛。”

萧平章微起疑心,“这个时候你想出城?去哪里?要做什么?”

“也没有要做什么,就是觉得太闷了想去鹰愁涧玩一趟,最多外宿一夜,或者两夜,肯定回来!”他摇了摇兄长的胳膊,“大哥,宫里没消息,家里现在也没有我能帮上忙的事,你就让我玩两天嘛,好不好?”

瞧着小弟闪闪发亮的红润面庞,萧平章突然想起了梁帝那日说的话。

平旌若真的一生都能这样安乐玩耍,无忧无虑,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好……

萧平旌察觉出兄长的愣怔,笑纹渐渐收住,“怎么了?”

“我当什么大事呢……”萧平章抿起唇角,浅浅地微笑了一下,“去吧,我会跟父王说的。”

萧平旌在兄长面前闹着说是去鹰愁涧游玩,实际上当然不是。这几日林奚收到不少名医回复的书信,研究东海朱胶的解法大有进展,他跟在左右,也总算捞到了一个可以效力的差使。

“根茎粗细、叶片的形状、花瓣瓣数颜色,你全都得一一比对清楚,不能弄错了。”林奚将描画药材图像的纸页递给他,认真叮嘱,“此药喜阴背光,既不易寻也不易采,你可不要大意。”

萧平旌一脸的自信,“你放心吧,我在琅琊阁上的时候……”

林奚斜了他一眼,“就算你是寒潭小神龙也没有用,鹰愁涧那个地方不需要下水,但是……”

萧平旌笑着接过她的话头,“那也不怕,攀崖飞涧,我更拿手呢。”说着纵身跳上马,扬鞭绝尘而去。

长林二公子宣称自己善于攀崖,倒也真的不是吹嘘。琅琊山的深涧幽谷之险,绝对只在鹰愁涧之上,采药这差使派给他实在没什么问题,当晚再起的漫天风雪也未能稍阻他的脚步,不过一夜一日,便将林奚需用的药材采满了一小篓,匆匆往回赶。

金陵南城门外的大路直通四方官道,车旅来往多择此门,故而城外高坡上遍植垂柳,建了许多凉亭,以供离人送行。

满天飘絮般的大雪模糊了整个视线,归途中的萧平旌透过眼前白茫茫的一片极目远望,隐隐看见坡顶四角小亭的下方立着一个纤长的身影,唇边不由浮起了笑容。

北风将雪絮斜斜吹上小亭的围栏,林奚裹了一件月白斗篷,裙角翻飞,眉目在雪影中并不清晰,却让人觉得说不出的秀美可爱。

萧平旌冒雪奔来,三两步就迈入了亭中,眉梢眼角都带着得意之色,笑道:“下这么大的雪,你还特意出来接我,这怎么好意思呢?”

每当他开玩笑的时候,林奚唯一的应对方式就是不理人,将脸转向另一边。

亭中石桌上摆了一把天青色的油纸伞,萧平旌扑打着身上的雪,转头看见,双眼顿时一亮,“还专门带了伞,怕我淋湿了是吧?”说着上前喜滋滋地打开伞面,“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这个颜色?”

林奚完全不理会他,视线仍然放在远方,只见密密的雪幕之后,有个浅淡的黑点越行越近,到了十来丈远的地方,已可以看清是一人一骑。

萧平旌顺着她的视线看了看,“那是什么?”

林奚将他手中的伞拿了过来,“最后一味药材。”说着将伞面挡于头顶,走入风雪之中。

来者在小坡下稍停,下马躬身为礼,同时将一个小布包递给林奚,道:“老堂主亲自采制的,姑娘放心。”

林奚接了布包,两人相互欠身为礼,来者上了马,又顶雪而去。

萧平旌已经随后赶来,有些紧张地问道:“怎么样?”

林奚没有回答,反而问道:“你在外面过了一夜,找到了吗?”

萧平旌顿时又得意起来,肩头一斜,将身后的小竹篓亮给她看,“整整一篓呢,够用吧?”

林奚掀开裹在篓上的布巾一角大略看了看,唇边终于露出一丝微笑,打着伞转向小亭后方,萧平旌跟在后头,这才发现背风处竟停了一辆马车。

抱臂等在车旁的杜仲一看见两人,忙跳起身,将拴在旁边树干上的马缰解下。

林奚收了纸伞,回身将药篓接过来,道:“我再稍加准备,年后给你消息。”说着踩了脚踏就要上车。

萧平旌赶紧叫道:“哎哎,这么大的雪,你那伞真的不留给我吗?”

林奚抿着唇角坐进车厢,手一松,车帘垂下,过了一会儿,一顶竹笠被扔了出来。

萧平旌凌空接住,耸耸肩扣在自己头上,倒也心满意足的样子。

杜仲忍住笑,鞭梢轻扬,在空中打了个脆响,车轮缓缓启动,不多时,便消失于风雪之中。

这一场落雪与数日前的不同,只在头一天有些暴烈,之后便是零零星星,缠绵不休,直到除夕那日的午后方才完全停下。

年终尾祭自然是平平安安地过去了,太子初预大典,虽然稍显紧张,但被荀皇后认真课教过,又有父皇引领,从头至尾倒也没有出过差错。

除夕当晚依例于承天殿开宗室年宴,场合隆重,连萧平旌都早早换了正装,先赶往东院。刚到门口,正好遇上萧平章独自一人走了出来,笑着对他道:“你大嫂一年穿戴这么一次,动作实在慢了些,咱们先去前厅迎候父王吧。”

他正说着,一眼便看见弟弟的领口有些不平,不禁摇了摇头,命他靠过来,亲自上手整理。

萧平旌乖顺地将脖子仰起,呵呵笑道:“母亲以前就常说,咱们全家两辈儿,也就大哥这么一个精细人。”

提起故去的长林王妃,萧平章的眸中也不禁露出怀念之色,给弟弟拉平了领口,又将他颈间戴着的皮项圈扶正,指尖轻轻拨了拨下方垂挂的小银锁。

“父王和陛下的想法我都清楚,但这些年一直没有问过你,对于这桩旧日婚约,你是怎么想的?”

萧平旌抓了抓头皮,“我还能怎么想?从记事起母亲就跟我说,这世上有一个女孩子对我来说是与众不同的,必须由我去照顾保护,根本都没得挑啊。”

萧平章知道他又在玩笑,佯怒地斜了他一眼。

萧平旌急忙收敛住表情,认真了些,“好吧,正经些说,这是父王的许诺,于我而言便是责任。所以我确实曾想过很多很多次,她在什么地方,生的什么模样,是个什么性情……”他微微仰起头,眼珠闪亮,“虽然并没有很期盼非要和她在一起,可我还是真心希望……她能平安喜乐,此生有个好的结局。”

萧平章用眼尾扫了扫他,“听起来……你似乎觉得我们永远不可能找到她了?”

萧平旌摊开双手,“这还用说,父王的念想归念想,但就算这姑娘今天站在咱们面前,咱们也认不出来了吧。”

萧平章对此不置可否,直接丢开了这个话题。兄弟俩踏着雪径默默走了片刻,很快就来到直连外院门庭的前厅。

府中所有主人都将要出门进宫,宽阔的外庭中早就摆满了车驾,周管家带着几名管事正忙着打点准备,远远就能听到他洪亮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