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奚诊治过多少病人,竟是少见这么豁达的,感佩之余更加上心,每两天行针一次,日服的丸药过五天便要调改方子,全部心神都投入到这个病例之中,曾经那般纠结于心头的旧日婚约,不知不觉间竟被她忘得干干净净。

转眼之间,新春正月已过一旬,被年前两场大雪封断的卫岭官道重新打通,自东而来的驿寄在延误了快半个月之后,陆续飞驰入京。

这一日林奚到府中给蒙浅雪行过针,萧平旌习惯性地送她回扶风堂,返程刚离开朱雀大道不远,突然听到旁边街巷有些喧吵,便绕了过去观看。

这条街巷并不太宽,前方人头涌动,把街面挤得水泄不通,一眼望去并不知在围观些什么,内层还传来官兵维持秩序的呼喝:“官府办案,退开!都退开!不要挤!”

萧平旌好奇地跃上墙头,张望了一回,只见街巷中段的一座民宅门板紧闭,两队京兆府衙兵分守在外门,巡防营正帮着驱退围观路人,居然是由孙统领亲自带的队。

在金陵皇城之中,巡防营担有城门守卫、夜间宵禁和镇压械斗之类维护京城安平的职责,孙统领已经履任多年,凡是重要府邸的重要人物,几乎没有他不认识的。此刻正忙着,突然间一抬头,看见长林二公子立在墙头上向他挥手,不由吓了一跳,忙命部属开了个口子放进来,抱拳行礼,“二公子。”

萧平旌瞥了一眼紧闭的民居院门,问道:“大过年的,这是干什么呢?”

孙统领身体斜斜前倾,小声道:“里头出了命案,一对老夫妇死在夜里,家里洒扫的丫头早上才发现,报了官……”

萧平旌稍感疑惑,“刑名案件归京兆府衙门管啊,怎么把你们也叫来了?”

孙统领脸色凝重,声音压得更低,“二公子有所不知,这不是第一起,南城和北城也有三家报官的,加上这个,六条人命了。”

萧平旌有些吃惊,“一夜之间吗?”

“嗯!我听说其他四名死者都是一剑穿喉毙命,不知这里……”

话音还未落,民居大门吱呀一声开了半边,几名衙差用木板抬着白巾遮裹的尸体走了出来。萧平旌快步上前,将白布掀开一角,只见死者皮肉松弛的喉间果然也有两寸长的伤口,细得如同血线,边缘极齐,与平常剑伤迥然不同。

萧平旌心头一动,模模糊糊地想到了什么,却又不能确认,只得重新盖好布巾让衙差离开。

街巷内围观的路人遥见尸体抬出,顿时一阵骚动拥挤,孙统领赶紧指挥手下呵斥拦堵,忙活了半天再回头,发现长林二公子不知何时已经没了踪影。

萧平旌倒也没去其他地方,直接回到府中奔向东院书斋,一冲进去就叫道:“大哥!大哥!”

蒙浅雪站在庭院中,正仰首看仆从们敲除檐下垂结的冰凌,闻声回头,道:“别叫了,陛下召见,父王和你大哥刚进宫议事去了。”

“进宫议事?”萧平旌怔了怔,“这才大年十四,还没开朝呢!”

“说是东海年前递来的国书在卫岭耽搁了,昨儿才呈送进京……哦,差点忘了,”蒙浅雪朝书房窗口指了指,“内阁转来国书副本,你大哥让你看一下。”

萧平旌十分奇怪,“东海的国书,为啥要让我看?”

蒙浅雪斜了他一眼,“你以为自己还小呢?照你大哥说的,早就该学着理事了!”

萧平旌朝她吐了吐舌头,走进书房内,拿起摆在案头文卷最上层的国书抄本,翻开看了起来。

这时檐下冰凌已清除得差不多,蒙浅雪命仆从等退出,从敞开的窗口探入半身,问道:“怎么样?看出什么眉目没有?”

萧平旌撇了撇嘴,“东海提出边贸交易、工匠互换和银币流通……这些事情都是政务,跟咱们长林府没关系,倒是最后一条我不大明白,”他的手指在文书上滑动,念了出来,“聊备薄仪,请以东海之礼,祭奠淑妃……哪个淑妃啊?”

蒙浅雪不由笑了起来,“你不常在京城,又是上一辈宫里的事,难怪会弄不清楚,这说的当然是虞淑妃娘娘了。”

萧平旌揉着额角想了片刻,这才隐隐约约想了起来。

东海地邻海隅,国土狭小,素来与大梁呈交好之势,两国常有联姻之谊。二十多年前,两位东海郡主远嫁入梁,一位迎进东宫,萧歆即位后封为淑妃,一位由武靖帝指配二皇子,便是现在的莱阳太夫人。

“对对对,元启的母亲就是东海人,不提起来我都快忘了。”萧平旌继续翻看着手中的抄本,“可宫里祭不祭奠淑妃,也是一件由陛下圣心独断的事情,大哥为什么要让我看……”

他的声音突然顿住,从折本中拿出了单独的一页,表情甚是凝重。

“怎么了?”蒙浅雪性急,看看左右无人,也就没有走门,一按窗台直接跳了进来,“这是什么?”

“东海使团的名单……”萧平旌在其中一个名字的下方掐了甲印,递到蒙浅雪面前。

只见细细甲印的上方,写着简简单单六个字:墨淄侯虞天来。

琅琊高手榜排名居首,东海,墨淄侯。

异国使团来访,国书之后皆会随附使团成员之名录,列明身份位次与相应职衔,本不该有什么值得特别惊诧的地方,只是其中有那么一个人,居然是当今天下第一高手。

与长林府东院一样,此刻在宫城朝阳殿中,所商议的也正是这位东海来客。

“原来墨淄侯的名字叫作虞天来……”萧庭生坐在梁帝左手边的圈椅中,边思忖边道,“按老阁主的规矩,他既然能够上榜,必定在东海国中未领朝职,那么两国议事自然也就跟他没有关系,为什么他会随团前来,还如此正式地列入名录之中呢?”

殿中一时静寂无声,长林王所问的这个问题,到最后居然是由御座上的萧歆回答的,“朕记得淑妃以前说过……她的嫡亲兄长,就叫作这个名字……”

萧庭生甚是意外,怔了片刻方道:“墨淄侯在东海也是常年离尘隐逸之人,没想到竟是淑妃娘娘的兄长。想要祭奠骨肉手足倒是人之常情,只不过……娘娘七年前便已仙逝,为何他现在才想起要来金陵?”

一直站在阶前的荀白水这时上前一步,躬身道:“陛下,不管其间有什么缘由,微臣担心的是……东海使团也许还在路途之中,可这位墨淄侯,恐怕已经到了金陵。”

此言一出,梁帝与长林王同时吃了一惊,萧庭生忙问道:“荀大人这么说,可有什么依据?”

“回老王爷,昨夜全城突发四起命案,京兆尹府核查六个死者的身份时,发现他们虽然散居各处,却都跟宫中有关,两人是太医,一人是御医坊的稳婆,另外三个,七年前皆曾在淑妃娘娘的金华宫中当差……”说着,他转头看了肩下的荀飞盏一眼。

荀飞盏也踏前一步,抱拳道:“臣赶往京兆尹府殓房查看过,死者皆为喉间一道致命穿透伤,伤口细若一线,不仅说明剑势之快非同寻常,而且锋刃极薄,绝非一般的兵器,放眼天下,也只有……”

“非金非玉,非铁非铜,淬东海之水,结乌晶之剑……”萧平章喃喃接了一句,眯起眼眸,“墨淄侯来意不明却又杀气腾腾,恐怕无法以常理度之。以微臣所见,这不是京兆尹府能办的案子,还得请大统领担当,再让平旌从旁匡助才是。臣相信他们两个联手,即便是墨淄侯,想来也不能轻举妄动。”

萧歆犹豫了一下,看向萧庭生。

“平章说得是,就放手给飞盏和平旌,当作是桩江湖事,让他们随机应变好了。”萧庭生将语调放缓,试图纾解殿中有些凝重的气氛,“眼看就要开朝,国政繁忙,这哪里是陛下亲自操心的事呢?”

梁帝扫视殿下,见荀白水和飞盏皆无异议,便点了点头,“好,准长林世子所奏。你们几个都退下吧,请王兄留一留,朕跟你说说话。”

殿下众人忙肃身领命,叩拜退出。

萧庭生一直等到三人身影消失,这才转向萧歆,严肃地问道:“东海请求祭奠淑妃,墨淄侯就提前来了金陵城,其间必有玄机。那一年臣征战在外,连平章成亲都没能赶回来,京中之事不太清楚,请问陛下,莫非淑妃娘娘仙逝……真的有什么隐情不成?”

萧歆垂着眼帘怔怔坐了许久,方拍拍旁侧的座椅,示意萧庭生坐近一些,低声道:“不瞒王兄说,当年淑妃难产而亡,朕确实曾经怀疑过,也指派了宁王叔和内廷司大力详查……只不过……”

他话音未完,但意思已经很清楚。萧庭生皱眉想了想,道:“陛下亲旨详查必定十分周全,若是没有查出什么异常,想必只是淑妃娘娘福分未到吧?”

“话可以这么说,但这些年来,朕只要想起她,心里总还是留着一个疙瘩。”萧歆的嘴唇颤抖了一下,面色苍白,“这次她的亲兄长入京,说不定竟能够解得开一些陈年旧结呢?”

萧庭生的脸色顿时一沉,颊边肌肉绷紧了些,突然拱手道:“请陛下恩准,允老臣携平旌宿卫前殿,襄助禁军安防。”

萧歆轻轻笑了笑,按下拱在眼前的手,道:“王兄总是这么不放心朕,宫里还有飞盏呢。即便再退一步说,让平旌帮着值宿就行了。你可不许来,别以为你身子比朕好,总归也是早过了花甲的人了,不能太过劳累。”

老一辈的两兄弟在殿中探讨旧事,辞跸而出的三个人显然也都没有闲着。荀白水刚出殿门,就被正阳宫的人给请了过去,荀飞盏陪同萧平章,一路朝着南仪门方向走。

刚刚转入甬道,长林世子的脚步便慢了下来,转头瞧着身边这位禁军大统领,面上似笑非笑。

荀飞盏被他这样一看,不知怎么的脸就红了。

“你与平旌当街打了一架之后,应该还没碰过面吧?”萧平章抿着唇角,“这孩子是性急了些,多谢你代我长林府管教。”

他笑意晏晏,辞气温和,可话音内外都透着一股护短的味道,荀飞盏又不笨,当然不会真当人家是在谢谢自己,低了头道:“那日我说的话太重,也并不是真的那样想……平旌卫护家人,出手固然激愤,却也情有可原。”

萧平章唇边笑纹渐渐收住,片刻后,叹了口气,“你阻拦他的好意,其实我心里明白。不说这个了,我给东青留了话,让他叫平旌去禁卫府等着,咱们还是先一起商议商议墨淄侯的事情吧。”

若说京城有什么人的意见荀飞盏一定会重视,长林世子肯定要排在前列,当下点了头,陪他到宫外乘了车驾,同行至禁卫府,萧平旌果然已经等在了那里。

十来天前才打过架的两个人,最初说话还是有些尴尬,好在他俩都算通情达理,素日的感情也好,被萧平章有意取笑了几句之后,也就顺势把那件事丢在了脑后,集中心神应对眼下的问题。

墨淄侯一夜连夺六命,用的是自己名震天下的兵刃,杀的也是在淑妃临终前照拂她的人,完全没有要隐藏行迹的意思,摆明了就是说,他要追查胞妹之死。

“当年陛下百般追查都没有结果,他如今又能查出什么?”荀飞盏拧着眉,甚是困惑。

“倒还真的有些不一样。咱们陛下行事温平明理,定案不会单凭疑虑,总得有些口供证物才会处置。可墨淄侯不同,他可以什么都不要,问几句话就能做判断,”萧平章感慨地摇了摇头,“而最后结论如何……自然也全在于他自己如何采信了。”

萧平旌哼了一声,“他若有了结论,又想干什么呢?私刑复仇吗?”

萧平章的眉尖一跳,似乎被这句话触发了什么念头,“你们觉不觉得,墨淄侯把自己的名号直接放在使团名单之中,追查得又这么大张旗鼓毫不隐藏,其实就是这个目的?”

荀飞盏没太明白,“什么目的?”

“既然他怀疑有人要为淑妃之死负责,那么眼下发生的所有事情,无疑是在向凶手宣扬传递一条信息。”萧平章眯起眼睛,慢慢道,“他是无人可敌的天下第一高手,他为淑妃而来,他杀人不眨眼,不在乎是否错杀无辜……”

萧平旌这时已经反应了过来,一拍大腿,“没错!当年面对内廷司的追查,只要做得干净咬住不松口就行了,但如今面对这样不管不顾不讲理的寻仇……”他挑起清羽般的双眉,眸色闪亮,“若是淑妃娘娘之死真的另有内情,此刻一定会有人正在为此惊慌。”

金陵城中有没有其他人因为东海来客而惊慌尚未可知,至少宫墙深处的荀皇后,此时已经完全乱了方寸,情绪有些失控。

“东海昨天就递来国书,想要祭奠淑妃这么大的事,兄长为何不立即告诉本宫!”

“娘娘,虞淑妃去世已久,母国来人祭奠根本算不上什么大事,何须如此紧张?”荀白水心中疑惑,见左右只有素莹随侍,言语间也就不那么小心,“墨淄侯在京城行凶作恶,陛下自然不会容他。他妹子当年是难产而亡,无论他到金陵来杀多少人,这个事实也改变不了,不是吗?”

荀皇后面色苍白,呆呆地坐在凤位之上,半晌不答。

荀白水皱起眉头,踏前一步,定定地看着她,“娘娘与臣是同胞骨肉,什么样的话都可以告诉微臣……已经过去整整七年的旧事,它还能掀起什么风波不成?”

荀皇后定定地看着他,眸中浮起泪意,“连你……你也是这样想我的吗?”

“微臣怎么想并不重要,关键是事实……”

“你以为事实如何真的重要吗?”荀皇后突然激动起来,提高了音量,“陛下更喜爱淑妃,我虽然觉得无奈,也还算可以忍受。我所害怕的只是将来……怕他喜欢淑妃的孩儿,胜过了我的元时。若说当年没有什么想法,说自己未曾为难过那个女人,这肯定不是真话,但最终她的死……本宫绝没有下手,没有……”

荀白水心头稍定,安慰道:“单单只是起了念头,到下定决心,到布置安排,再到最后动手,其间的区别可大着呢。既然娘娘没有做什么,又为何要如此忧惧?”

荀皇后尖厉地冷笑了数声,眸色悲凉,“为何忧惧?兄长难道不知道,被人怀疑却无从辩解……这到底有多可怕吗?!”

随着这句哀伤无奈的话语,荀皇后的泪水连珠般涌出眼眶。淑妃和孩子一尸两命,天子之怒有多重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当时宁王和内廷司奉旨详查,表面上盘问了六宫上下每一个宫妃,似乎无意特别针对谁,但是荀皇后心里明白,在所有人的眼里,正阳宫的嫌疑最大。

人的心理有时就是这么奇怪,如果真的下了手,荀皇后有自信可以面对盘查丝毫不乱,但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她反而在皇帝幽沉的目光下显得有些畏缩。

萧歆不是刻薄寡恩之人,既然宁王没有查出任何实据,他也不愿因疑定罪,最终接受了淑妃难产而亡的结论。整件事他自始至终都没有跟皇后说过什么,没有责备,没有为难,甚至没有半句敲打暗示,可女人的心就是能够清晰地感觉到,萧歆有时看着她,疏远的目光背后其实正在想些什么……

“陛下是本宫的枕边人,这些年尚且疑心未消,更何况墨淄侯一心为寻仇而来,只怕在他的心里,早就已经给我定了罪吧。”荀皇后抓住案上的金杯,用力砸向阶前,“淑妃,淑妃!你已经死了这么多年,为什么还是这么阴魂不散!”

荀白水急忙靠前,有些焦急地安抚道:“娘娘不要这样,想一想太子您也不能自乱阵脚。臣就不信了,就算墨淄侯有天大的本事,他还能冲破重重宫防进入内苑不成?”

荀皇后怔怔地看着他,心头惊惧,面上血色霎时褪尽。

第十九章 寒潮暗涌

对于偌大一座帝都城池来说,四起命案虽不是小事,但也不过是周边街坊围观议论一阵而已,未在普通民众间引起多大的波澜。次日便是上元佳节,满城华灯灼灼,街面上人流摩肩接踵,笑语喧天,显见又将是一夜鱼龙狂舞,通宵不眠。

由于大部人都涌出家门去主街上看灯,好些以民居院落为主的街坊相应地沉寂了下来,空荡无人,只有凝满霜露的黑瓦屋檐辉映着暗蓝天幕上的满轮月华。

一条人影踏着月色,无声地走进空巷深处的一所独门小院。院内一栋二层木楼,大门虚掩,泄出一线昏黄灯光。人影在门槛外侧稍停了停,轻轻抬手一挥,半掩的门板向内打开,现出墙边高高灯台下的另一个人来。

此人身披鹤氅,颊边含笑,正是乾天院的濮阳缨。木门刚刚被推开,他便立时转过身来,向着这边躬身为礼,“在下等了半夜,侯爷总算是回来了。”

迈步而入的是位清瘦的男子,眼眉细长,肤色苍白,体态看起来十分轻韧,鬓边乌丝中杂着数丝白发,一眼望去很难推断出他真实的年龄。不过只要看一眼他腰间那柄通身漆黑的长剑,稍有见识的人大略都能立即猜出他的身份。

“在下濮阳缨,能有机会面见天下第一高手的风采,幸甚幸甚。”濮阳缨行罢礼,直起身来,笑得满面春风。

墨淄侯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冷冷问道:“你就是给我送信,说我妹妹是屈死在大梁宫中的那个人?”

濮阳缨面上笑意更深,简单地答了一个字:“是。”

只见乌光一闪,墨淄侯手中剑锋突然出鞘,瞬间便将濮阳缨压在房中立柱上,“很好,我就知道最终你会出现。说吧,你到底与此事有何关联?整整过了七年之后才突然想起要给我送信,究竟是为了什么?”

濮阳缨整个人几乎被提了起来,却依然笑容不改,并无丝毫惧色,“我的目的为何并不重要,侯爷其实也不感兴趣。对您而言最关键的,应该是那封书信上的内容是否属实,不是吗?”

墨淄侯眯起眼睛,没有否认,“我所以肯来金陵,的确是因为你信中所写细节不似编造。但是同样的,你也并没有指明凶手是谁。”

“侯爷放心,该说的话我迟早会说,绝不想在您面前卖什么关子。我只是觉得让侯爷先亲自查问一下,比直接说出那个名字更好罢了。”

他这句话说得倒是不假。收到密信亲赴金陵之前,墨淄侯最多也是将信将疑,但暗中追查到现在,他心中的疑惑越来越深,已经开始相信胞妹之死并不简单。可是淑妃死在宫中,相关人等当然大部分也在宫墙之内,仅有的六个宫外的人昨夜已被他逼杀干净,依然未能理出头绪,接下来想要继续追查,就必须得以武犯禁进入帝苑。然而宫城森严人人皆知,绝非普通外城可比,即便是如他这般绝顶高手,只怕也不能随心所欲,轻举妄动。

“侯爷也是皇族中人,知道内宫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其间恩怨纠缠,嫌疑人当然不止一个。这里毕竟是大梁帝都,您再是天下第一的高手,也不可能无休止地隐藏下去。”濮阳缨瞟了瞟胸前的乌晶剑锋,笑了两声,“时间有限,机会更是有限,侯爷一定想在最后的行动之前,尽可能准确地找到真正的目标吧?”

墨淄侯审视地看了他许久,剑尖缓缓点在他的胸前,“没错,要闯大梁宫城,即便是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所以今晚看到你,实在是让我有些高兴。密信既然由你送出,你肯定早就知道答案,无论我逼问多少个人,都比不上问你这一个,不是吗?”

濮阳缨长长叹息了一声,语调感慨,“令妹远嫁异国,独在深宫,不仅未得照顾庇护,最终还落了个一尸两命、公道难申的凄惨下场。请问侯爷,这向她下手之人固然要受到惩处,但最应该被报复的,难道不是大梁皇室吗?”

墨淄侯完全没料到他的话锋会突然转向,不由一怔,“你什么意思?”

“我替侯爷想了一个绝妙的计划,既能报淑妃娘娘枉死之仇,更能相助您将来的雄图壮志,不知侯爷想不想听?”

这句话似乎端端打在了墨淄侯的心头,令他的眸色顿时一沉,语调也愈发清厉起来,“什么叫作我的雄图壮志?”

“难不成侯爷千里迢迢来到金陵,真的只是为了七年前去世的一个妹妹?”濮阳缨挑起眼尾看向这位天下第一高手,“您就不想顺道看一看这大梁帝都中枢之地,究竟有没有值得下手布局之处?”

墨淄侯盯着濮阳缨的眼睛审视许久,缓缓收回了乌晶剑,“我听说过你这个人,也知道你在大梁京城的地位。但我不明白的是……你替我筹算这些,对你自己有什么好处?”

濮阳缨的双掌立时一合,满脸正中下怀的样子,“既然侯爷主动提起,那我就不客气地直说了吧。在带侯爷去见凶手之前,我还真有一件小事想请您帮忙。”

“什么事?”

“此夜佳节良辰,满城同欢,不宜早早入眠。”濮阳缨的语调微微转冷,“若是侯爷还不太困倦的话,能否请您为我走一趟长林王府?”

墨淄侯高高挑起双眉,“长林王府?”

“更准确地说,是长林世子所居的东院。”濮阳缨看了看墨淄侯凝定不动的表情,也知单单这么一句话是不够的,笑着又主动解释道,“不瞒侯爷说,在下到这金陵城里盘桓数年,自然也有我自己的打算,而长林王府便是我眼前最大的障碍。如今越来越多的人已经看了出来,老王爷年纪渐长,王府的主心骨其实就是世子。当然,兹事体大,我也不敢麻烦侯爷真的出手做什么,不过是想借您这天下第一的高绝武功,去试探试探萧平章身边的防卫而已。如果连您都难以近身到他眼前的话,我也就只能死了这条心,另行安排筹谋了。”

以长林府在金陵城的分量,即便是墨淄侯也不敢随意结仇,但若只是做到试探这个程度,倒还不算太过难为。他昨夜一连逼杀六人,个个都坚称淑妃真是难产而死,疑团虽多,却无解疑的头绪,异国帝都又不可久滞,思来想去,此刻先与濮阳缨合作,的确是条上选的捷径。

“我若替你测试了这个深浅,你便会将当年所有细节……一五一十地告诉我?”

濮阳缨谦恭地一笑,躬下了腰,“在您的乌晶剑面前,谁能有那个胆子,敢言出不行呢?”

自除夕那日萧平章说过要给周管家减轻重责后,东青便接管了长林府东院的一应事务。若论细致妥帖,他自然还远远比不上那位老管家,但说到值夜防卫,倒是比谁都安排得周全,连蒙浅雪都曾开玩笑地说,东青其实最应该去禁军当差。

为顺应上元节气,十五这天阖府廊下檐边全都悬起了彩灯,望去倒也满目风流,只不过比起朱雀大道的火树银花,当然还是难及万一。蒙浅雪本性是爱热闹的人,年年都要出门观灯,但今年不愿夫君陪她过于劳乏,才响二更更鼓便嚷着有些累了,要回府中歇息。

东院的茶点热水早就备好,萧平章先行洗漱更衣靠在床头,看着蒙浅雪在灯下梳理长发,见她唇色如樱,面颊红润,不由心头一动,问道:“林姑娘给你行针好几次了,感觉如何?”

被他这一问,蒙浅雪立时便皱起了整张脸,“林家妹子每次行针时我都不敢分神,可再怎么认真,也感觉不出这个身子到底有哪里不一样了……”

萧平章不禁一笑,“既然你自己感觉不出,那就看林姑娘的脸色吧。如果有所起色,她脸上一定会好看些。”

蒙浅雪拼命点着头,来到床边坐下,“我也是这么想的!可你不知道,从头到尾她连眉毛丝都没有动过一下。这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到底是怎么修炼成这样……”

话到此处,她的语音突然顿住,眸中精光一闪,快速将头转向窗外。

“怎么了?”萧平章刚问了一声,蒙浅雪已抬手将他推向床内,闪身取下墙边兵器架上的宝剑,拔剑出鞘。

与此同时,院外传来东青的一声厉喝:“什么人?敢夜闯长林王府!”

蒙浅雪用剑尖挑起桌上茶杯掷出,震开窗扇向外看去,只见外院北墙方向一道黑影闪过,东青正率亲兵随后追赶。单凭那身影迅疾而过的速度,蒙浅雪也知必是高手,更不敢离开夫君半步,执剑护在床前,甚是警戒。

此时萧平旌尚未入睡,东院的动静方起他便已惊觉,疾奔而出时刚好拦截在入侵者之前,两人电光石火间交手数招。墨淄侯虽然更有余裕,但也并不恋战,数招后剑影突然暴涨,将对手逼退一步,从容脱身,萧平旌一路紧追出府,终究也未能咬住他的行踪。

东青率众亲卫执着火把追出,只见王府外的街面上唯有萧平旌一个身影,正懊恼地跺着脚。

“……这、这是什么人啊?”东青朝四周暗沉的夜色中张望了一回,神色惊诧,“居然能突破外间两道防卫,毫无声息地进了我们东院的院墙,连二公子都追不上他……”

萧平旌眉间挂着怒气,“还能有谁?当然是墨淄侯了!”

东青吓了一跳,忙问道:“那要不要再多点些人马,到周边搜一搜?”

“不,府内的安全最重要,今夜各处巡防,再加两倍。”萧平旌一面吩咐,一面思忖,“墨淄侯明显是冲着东院来的,大哥那里,我要亲自守卫。”

他这样一安排,别人倒也罢了,蒙浅雪却是紧张到十分,立即将身上寝衣换了软甲,和平旌两人一个守在院中,一个护在床头,大有要戒备一整夜的架势。

相比这叔嫂二人,萧平章显然要淡定许多,靠在长枕边苦笑道:“平旌倒也罢了,看你也被他给带的……真的至于吗?”

蒙浅雪挑起双眉,“平旌说的对,小心没大错。我可是蒙氏出身,若论给你当护卫,谁能比得上我?”说着说着,她的神情居然有些兴奋,“等墨淄侯来了,我一定要让平旌守在这儿,换我出去跟他较量。第一高手怎么了,我叔祖父也当过第一高手呢!”

萧平章忍不住喷笑出声,道:“你看你还盼上了,还是安生睡吧。我敢跟你打赌,别说今晚,接下来几天墨淄侯应该都不会再来了。”

蒙浅雪甚是不服气,“你怎么知道?”

萧平章微微眯起双眼,“他一被发现立即离开,并无丝毫恋战之心。我觉得他应该只是想来试探什么,而且已经有了试探的结果。”

正如长林世子所料,墨淄侯脱身而去之后,府中直到天明也再没其他动静。萧平旌和蒙浅雪坚持要夙夜戒备,闹得萧平章也睡不安稳,只好睁眼在枕上胡乱思谋,蒙眬入睡之前,倒真让他生出了一个主意。

“你要重新盘查淑妃之死?”萧庭生皱着眉头,显然并不太赞同,“陛下当年钦令严查,宫中但凡有些牵连的人都不知道被内廷司查问过多少次了,就算你让飞盏和平旌再去盘问一回,也未必能问出更多的东西来吧?”

萧平章先回了一句“父王说的是”,随后又解释道:“墨淄侯隔了七年才来到金陵城,一定是被什么由头勾起来的。他人在暗中,武功又如此高绝,等他走一步我们再跟一步实在太过危险。眼下宫外的几个人已经被他逼杀干净,想闯入宫禁又并不容易,不如咱们借着他威逼而来的这个势头,先替他把相关人等再盘问盘问,若能抢先确认墨淄侯的最终目标,便算是占到了最大的先机,即使最后仍旧一无所获,也没有什么额外的损失不是?”

萧庭生一向信赖长子,听着又觉得有些道理,便由他做主不再多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