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庭生对他的心情最是了解,急忙开言劝慰道:“如此久远的陈案能查到真相,大小也算是个安慰,倒不急于今日便要全盘处置清楚。陛下这几天一直圣躬不安,应以保养为上,若是因为盛怒伤了龙体,岂不是遂了罪人的心愿?”

萧歆的眼前已经有两次晕眩发黑,他不愿众人惊慌,勉力支撑着,听到王兄的劝说,顺势摆了摆手,低声道:“朕确实有些疲累,就依王兄所言,明日再行处置,你们都退下吧……”

萧庭生怕他再劳神,立即站了起来,率众人在阶下行了礼,快速退出。荀皇后留在原位,见萧歆身子缓缓后仰,似乎想要躺下,急忙上前小心扶住,在他颈后垫了软枕,又命内监取来锦被盖上,轻轻掖了掖被角。

萧歆将手从被中伸出,攥紧了她的一只手掌,双眸依然紧闭着,语调模糊,“……原来朕的淑妃……最终竟是死在自己同族姐妹的手中……”

荀皇后的背脊微微一僵,低头看向两人交握的双手,半晌后方低声道:“臣妾与陛下同悲。”

少许泪水自萧歆的眼角渗出,他慢慢睁开眼睛凝视上方,好一阵才将视线转向身边的荀皇后,眼底微红,“这些年……委屈皇后了……”

一股酸楚如同开闸般涌上心头,荀皇后突然有些撑不住,一下子扑进了萧歆的怀里,哭了起来。

皇帝既然没有新的旨意,莱阳侯府当天便仍由禁军管控,荀飞盏不愿在这节骨眼上再出什么乱子,一出宫门便向老王爷道了别,匆匆赶了过去。萧平旌倒还记得元启的请托,可方才殿中那般情形,怎么可能有他插嘴的机会,故而一直未能提出,想来想去没有别的办法,便加快脚步追上前方的萧平章,打算跟他先提一提。

“那个女人当然是罪有应得,但我相信元启应该没有掺和进去。他现在被囚府中,处境艰难,未曾哀求我别的事,就是想要……”萧平旌一股脑说到最后,才惊讶地发现兄长一直垂着眼帘,神色怔怔,根本没有在听他说话,忙伸手拉了拉他的袖口,“大哥?大哥你怎么了?”

萧平章微微惊醒,迟疑了一下,将视线投向前方父王的背影,低声道:“小雪的事一直瞒着父王,他老人家今日方知,怕是少不了一场责备。”

“责备就责备呗,”萧平旌耸了耸肩,“难道还能打咱俩一顿不成,有什么好怕的?”

晚辈的事不愿让长辈操心,即便有所隐瞒也不是什么大错,萧平旌语调轻松,那是真心没把这当成一回事,不理解兄长心事重重所为何来。

回到府中后,萧庭生果然立即将两人叫到了书房,进门便喝令跪下。平旌起先还不太在意,直到看见兄长应答问话近一刻钟还没被叫起时,他才感到事情似乎没有这么简单。

责骂、罚跪、抄书甚至挨板子,对于长林二公子来说是家常便饭,可在他的记忆里头,父王对大哥是连重话都没有讲过几次的,更不用说直接在青石地面上跪这么久了。

那只小小的明漆粉盒已经拿了回来,此刻就摆在窗前桌案上。萧庭生负手而立,沉着脸将事情的所有细节都问了一遍,语气一直未见缓和,“林姑娘诊断之后,究竟是怎么说的?”

萧平旌忙忙地抢答道:“林奚说可以调理,只是还需要一些时间。唉,要是能早些发现,不拖到七年这么久就好了。”

萧庭生颊边的肌肉抽动了一下,背在身后的双手不由收紧,攥握成拳头,面上怒意更盛,冷冷地道:“平章留下。平旌,你先出去。”

萧平旌吃了一惊,看看父亲的脸色,转头又看看垂眸不语的兄长,忍不住道:“父王确实应该生气,但无论如何,这怒气也不该冲着大哥吧?”

萧庭生用力一拍桌案,“出去!”

父王是故作严厉还是真的发怒,萧平旌一向能分清楚,当下不敢再多说半句,呆愣愣地站起身,又疑惑又担心地退了出去。

一片沉寂罩在室内,萧庭生扶着窗台稳了稳自己,这才转过身来,本想再多斥责两句,一眼瞧见长子面颊苍白,唇上已无血色,心头顿时就软了,叹了口气道:“你先起来吧。”

萧平章以指尖撑住地面,尽量平稳地站直了身体。

“为父听说,你把世子东院从周管家手中移交给了东青,为什么?”

“周叔已经年迈,府中事务繁多,怕是有些忙不过来,孩儿想……”萧平章说着说着,自己也觉得没有意思,语音渐渐低了下去。

萧庭生微微皱着眉,眼角的纹路愈发深刻,“怎么,你上琅琊阁得了锦囊,知道了自己想要知道的事,就不愿意再跟为父交心了吗?”

他疾言厉色了这么久,却唯有这句略显哀凉的话令萧平章有些承受不住,立时又跪倒在地,“父王言重。”

“那你就跟我说实话。”萧庭生转身走向茶台,“过来坐着说。”

萧平章犹豫了片刻,心知已没有再隐瞒的余地,只得缓缓坐到了父王对面,低声道:“那个粉盒,成亲当晚就被小雪摔损了一角,我觉得正阳宫赐出的妆礼,才第一天就坏了到外头修不太妥当,想起周叔有一手好木工活,就让他私下拿去修补……这里头夹带的东西……周叔不可能没有发现,但是最终,他还是什么也没说,把那片朱胶……留在原处送了回来。”

萧庭生听到这里已然明白,牙根不禁微微咬紧。

周管家是府中的老人,自然知道这小两口之间的感情,知道蒙浅雪就算没有孩子,世子也不会再纳二色,他这么做,其实就是不想让平章留下子嗣。

“周叔是跟随母亲陪嫁进府的,心中自然有所偏向。”萧平章见父王难过,试图劝慰,“他照顾父王一向精心,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孩儿深知他并没有别的想法,只不过是替母亲觉得有些委屈罢了……”

“你母亲若还在世,她第一个饶不了周管家!”萧庭生白发微颤,拳头恼怒地抵在茶案上,按出一道裂缝,“你也不用替他求情了,回去休息吧,为父知道该怎么处置。”

萧平章张了张嘴,却也想不出别的话好劝,只得躬身行了礼,缓缓退出。

此时天色已暗,书院的外门廊下,蒙浅雪已经得讯赶来。萧平旌被赶出去后自然也不肯走,叔嫂两个互相都问不明白,又不敢进去,只能呆愣愣地等在外头。

好在并没过太久,紧闭的门扉便已打开,萧平章慢慢自内走出,看上去虽然容色沉郁,但还算平静。蒙浅雪这才松了口气,迎上前挽住他的手臂,问道:“父王把你单独留下来说什么了?”

萧平章淡淡笑了一下,“也没什么,就问了问是怎么想到要查莱阳府的……”

蒙浅雪“哦”了一声,萧平旌却没这么好糊弄,立时追问道:“如果父王只想知道这个,那为什么要把我赶出来?”

平旌的眉眼一向更随长林王妃,此时扬起双眉的模样宛然带有她生前的影子。萧平章怔怔地看着他,突然觉得异常思念母亲,一时间什么话也不想再说,只轻轻摇了摇头,道:“大哥有些累了,你也先回去吧。”

正月未尽,廊下积雪犹在,莹莹的反光斜斜照亮他半张侧颜,一眼望去肤色竟似白得透明。萧平旌心头疑云沉沉,想要追问,却又不能再问,只得呆呆地看着兄嫂二人转身离去,留给他一片寂静与茫然。

尽管素日里总是吵吵嚷嚷,抱怨说父王偏宠,但在萧平旌的内心深处,他很清楚自己得到的关爱并不比任何人少,也完全相信这个家里的每一个人,彼此间都是绝对的坦诚无欺。

他从未想过父王和兄长居然会另有秘密,更无法忍受此刻这种被排斥在外的感觉,就好像无缘无故被扔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茫然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

元叔从书院内走了出来,向这边看了一眼,但不知为何,他竟没有过来说话,而是快步穿过侧门,朝外院走去。

萧平旌突然间觉得有些生气,跺脚转身,闷闷地回到了他的广泽轩。晚间东院侍女提来两个食盒,说是世子已早早睡下,请他今晚在自己院中用餐。

盒中菜肴被一一拿出,其中数碟细点仍是蒙浅雪亲制,萧平旌呆呆看了片刻,全然没有胃口,只携了一壶清酒,纵身跃上屋顶,头枕青瓦仰首喝了一大口。

入夜风起,空中月已残缺,斜挑在扶疏的枝影间,光晕浅淡。萧平旌边喝边放空思绪,不知不觉酒壶见底,人也沉沉睡去。

次日醒来,东方刚刚破曙,一缕微光带来稀薄的暖意。萧平旌揉着脸坐起身,觉得额角抽抽地跳疼,跃下屋檐,回房叫人打水洗脸。

他的酒量向来很好,一壶清酒算不得什么,只是一夜风露睡得不稳,多少有些提不起精神来。

长林王素不喜繁礼,从不要儿子们晨昏定省地折腾。萧平旌无聊地呆坐了一阵,起来换了件轻便的短衫,提剑出门,到主院东北的演武场中练早课。

此刻方才黎明,整个府中只有早起洒扫的仆役们穿行。萧平旌练了一阵剑法,背心微微透汗,便走到场边木架上抽了布巾擦拭。

长林府演武场南接书院的后门,向北再过一条巷道便是外墙角门。萧平旌擦了汗,正想重新提起长剑,突然发现那道常年锁闭的北角门竟是敞开的,外头隐约停了一辆马车。

这时巷道另一端响起了脚步声,一个人影低着头,双臂反缚,被数名长林亲卫押着走了过来。那人头上未戴巾帽,花白的发髻在晨风中有些凌乱,赫然是周管家。

萧平旌大吃一惊,几个纵步奔了过去,叫道:“站住!”

一行人脚步停下,为首者转过身,却是一脸严肃的元叔。他一面挥手示意亲卫们快把人带走,一面迎向萧平旌,语调平静地道:“这是老王爷的命令,押送周管家到寒州乡下庄子上幽禁,请二公子不要插手。”

萧平旌惊讶地问道:“周叔一把年纪了,昨儿还好好的,一夜之间能犯什么错,要送到边城幽禁?”

元叔抿着唇角避开了他的视线,道:“这不是我能跟二公子解释的事情,王命在身,请您见谅。”说罢行了一礼,紧赶几步追上了前面的人。

萧平旌有些愣怔地在原地站了片刻,眉间慢慢生出一抹怒意,转过身不去父王的正房,反而直接奔向了东院,一迈进外间的门槛,便大声叫了起来:“大哥!大哥!”

屏风后人影闪动,蒙浅雪迎了出来,居然整整齐齐已是一身出门的穿戴,皱着眉头道:“嚷什么呢,听见了!你大哥昨晚没睡好,刚刚才起身,今天这里没有早饭。”

萧平旌绕开她冲进内间,直愣愣地问道:“大哥,周管家被父王下令押去寒州幽禁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蒙浅雪在后头听见,顿时也吓了一跳,“周叔吗?不可能吧!出什么事了?”

萧平章此刻尚未梳洗,寝衣松松系着,一头乌发披散在肩上,眉目低垂,淡淡道:“既说是父王下的令,自然会有父王的道理,咱们做晚辈的不要多管。”

蒙浅雪对夫君的意见少有不赞同的时候,听了这话却皱起双眉,摇头道:“周叔可是看着母亲长大的老人,能跟别人一样吗?他行事一向小心细致,我想不出能怎么触怒父王。就算是看在母亲的分上,你也应该过问一声。”

萧平章勉强笑了笑,安抚道:“好,等我见了父王就问。林姑娘还等着你呢,快走吧。”

蒙浅雪不疑有他,匆匆拿起披风系上,临走时还补了一句:“你一定要问清楚,晚上跟我说啊。”

萧平旌抱臂靠在墙角没有说话,等她走远后方来到兄长身边,盯住他的眼睛,“我觉得……大哥似乎不用问就已经知道为什么了,对吧?”

萧平章眼底掠过一抹黯然之色,并没有立即回答,转身默默看向窗外。

萧平旌急得不行,一下子又转到他前方,怒道:“昨夜我就觉得怪怪的,父王和你肯定藏了什么事情,你们俩自己心里清清楚楚,单单不跟我说!不行,都是一家人,我受不了这样莫名其妙糊里糊涂的,今天你得告诉我,不说明白我就不走!”说着,他气呼呼地在窗下圈椅上一坐,两颊绷得铁紧。

因为身上有伤,萧平章的屋子里一向是三个火盆,暖气充盈,但他看上去似乎仍然有些畏寒,伸手取下衣架上的外袍裹在肩上,缓缓走到内寝门边,把半开的门扇重新关紧,回身将垂落的发丝以布带束起,靠在火盆旁坐下。萧平旌的视线愣愣地随着他移动,刚才那股气势不知怎么的渐次就低了下去,有些不太自在地抓着圈椅扶手,大哥坐定后抬头一看他,他立即就站了起来。

“那个粉盒里夹藏的东海朱胶,其实周管家在它刚刚进府的时候就已经发现了。”萧平章的眉宇间掠过一抹痛楚之色,但语调却很平静,“父王就是因为这个,才对他加以惩处。”

“他、他什么?”萧平旌睁大了眼睛,舌底有些发僵,“我不明白,周叔既然那么早就发现了,为什么不说?!即便认不出是什么东西,他也该问一声啊!”

“他不说,是因为这也算合了他的心意。对他而言,我若是一直没有子嗣,倒也算是一件好事……”

“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不信!”萧平旌快速摇头,提高了音调,“这根本讲不通嘛!周叔在咱们府里近四十年了,照看母亲,照看大哥和我……他做出这样的事总得有个缘故吧?”

萧平章的视线缓缓定在跳动的焰尖之上,喉间的声音有些艰难,“你知道,父王是由先帝收养的吧?”

话题的突然转换令萧平旌一时有些发怔,呆了片刻方道:“嗯?哦……当然知道,大家都知道啊。”

“我也是。”

“也是什么?”

萧平章转过头,直直看向二弟的眼底,“我也是父王收养的。”

第二十二章 余波未平

林奚为蒙浅雪的诊治虽然尽心尽力,但她总归不是长林府的专职医女,日常也要接诊别的病人。黎老堂主为了将她绊在京城,更是留了不少扶风堂的事务给她。遇上特别忙碌抽不开身的时候,蒙浅雪便会如今日这般,自行前往扶风堂,免她路途奔波。

在内堂行针已毕,预定要接收入库的药材稍有耽搁还未送到,林奚意外地空闲下来,便请蒙浅雪在她的小院稍坐,喝杯药茶。

禁军查封莱阳府的阵仗在京城里引起了不小的震荡,林奚也算是朱胶事件的相关人,煮水烹茶之时,不免私下问了一句:“我听到了一些传言,却又听得不是太明白,莱阳太夫人到底在恨什么?又为何要针对长林王府?”

蒙浅雪早已待她如自己家人一般,又相信她是个稳重可靠的姑娘,当下倾过身子,低声道:“你当然不明白了。莱阳王当年被赐自尽这件事,怎么都算是皇室之痛,一直未曾对外公开,先太后更是严禁任何议论,所以知道详细内情的人并不多。我也是昨晚问过平章才知道了大概。”

说到这里,她低下头看向自己的小腹,神情有些难过,“莱阳王犯的那个案子,是父王最先察觉,陛下主办,最后由先帝处置的。凡是与此相关的人,她自然是个个都恨,可身份所限,除了私下巫咒,她哪有机会对陛下做什么,当然只能先针对长林府了。如此恶毒的人,也幸好她接近不了父王和平章。”

林奚见蒙浅雪说到后来心情有些郁沉,忙递上热茶,安慰道:“如此久远的阴诡之事能找到真凶,已是天道有眼。在我看来,姐姐这些年心中的苦楚,很快也能过去的。”

这时杜仲来通知后门药材送到,蒙浅雪也挂念夫君昨夜睡得不安稳,两人匆匆饮了茶,各自起身。

新抵达的这批货是扶风堂从西越药王谷专购的珍稀药材,林奚检收得特别精心,花了近两个时辰方才一一清点入库,不免有些疲累,将后续的事务委给杜仲处理后,回到自己院中小歇。

刚刚迈过枯藤垂绕的月亮门,迎面便瞧见云大娘站在庭中石桌边,表情古怪地拿手指指向上方,向她使了个看不明白的眼色。

林奚皱起眉头,顺着云大娘手指的方向一看,只见高高的主屋房檐上,萧平旌半蜷着一条腿团身而坐,头埋得甚低,侧边脸颊被低垂的发尾遮了大半,完全看不到脸上的表情,竟不知他究竟何时过来,又到底坐了多久。

自打回京之后,这位长林二公子仗着交往渐多,出入扶风堂确实越来越随心所欲,但这样偷偷跑来坐在人家屋檐上的举动,以前倒是从没发生过。林奚一时有些无措,又见云大娘抿着嘴不知在笑些什么,双颊忍不住发起烫来,扬起头问道:“二公子这是在做什么?你能下来说话吗?”

萧平旌听见她的声音,一按房脊翻身跳了下来,却又并不答话,一转身进了南厢的茶室,闷闷地向墙而坐,将脸埋进手臂中。

林奚随后跟了进来,围着他看了一会儿,仍是看不清他的脸色,不过多少也能知道他现在情绪不佳,于是回过头,示意站在门口的云大娘离开,自己在一旁陪着坐了下来

大约过了一盅茶的工夫,萧平旌终于动了一下,慢慢从臂间抬起头,微微红着眼圈,低声道:“你知道吗,原来这一切都是因为我……”

林奚怔了怔,“什么是因为你?”

“大嫂难过了这么多年,大哥一直没能有自己的孩子,原来全都是因为我……”他的眼中闪过一抹水光,又被忍了回去,“因为有人觉得,长林王府应该是我的……”

萧平旌牙牙学语时,牙床上便时常咬着兄长逗弄他的手指,最初开始蹒跚学步,手里牵的也是大哥的衣襟。二十来年兄弟情深,一个血缘的秘密并不足以冲击什么,真正令他接受不了的,是震惊之后才突然想明白的事实。

尽管故去的长林王妃视养子如同己出,但对于打小便照顾她的周管家来说,萧平章终究不是她真正的孩子,如果世子一生无嗣,至少将来……长林王府能有机会回到她亲生骨肉的手中。

萧平旌实在无法忍受这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恶毒,最终竟然是以他为名。

以往遇上心里难过的事情,他第一个便会找到兄长倾诉,但在那一刻他却连头都不能在大哥面前抬起,跑出府门外茫然地走了一阵,便躲到了林奚这里。

林奚不是个喜欢追根究底的人,听他这几句话说得糊里糊涂,也没有再多追问,起身倒了一杯热茶,递到他的面前。

萧平旌用力在自己脸上抹了两把,看了看眼前的茶杯,问道:“你有酒吗?”

医家之人当然最不赞成借酒浇愁,可林奚以往从没见过萧平旌这般灰败沮丧的样子,一时心软,便让云大娘去给他买了一坛上好的惠泉。

萧平旌心绪烦乱,饮得虽然不急,但从日中喝到月升,整整一坛下肚,还是有些醉意沉沉,一时兴起,拔剑在院中舞了起来。

他的剑法习自琅琊,本就如清风流水,飘逸灵秀,此刻脚下微有不稳,越发肆意潇洒,仿若天上月华倾泻凡尘,舞到酣处时,又扯了外袍丢开,口中随剑吟唱:“皎皎贞素,侔夷节兮。帝臣是戴,尚其洁兮……”

林奚原本只在自己房中阅看医典,闻得歌声清朗,不由走了出来,倚在廊下圆柱边观看,只见剑光点点间,柔韧修长的身影悦目之极,令人看着看着便有些入神,回醒过来时才发现杜掌柜、云大娘和好几个伙计都在廊下围观,脸上登时有些莫名地发红,一转身又走了回去,将门窗都关了起来。

萧平旌这一场大醉,自己都不知道最后是怎么被人扶去睡下的,一觉醒来后还有些恍惚,瞧着眼前洁净的客房与半搭在身上的棉被,费了好一阵才想起自己身在何处。

门扉声响,林奚托着一碗药汤走进来放在边桌上,道:“醒酒的,喝吧。”

萧平旌倒也听话,端起药汤大口喝完,抹抹嘴,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林奚,我知道不应该麻烦你,可我又没有其他地方好去……能不能让我在你这儿躲两天啊?”

林奚不解地挑起双眉,“你为什么要躲?”

“我心里还是堵堵的,觉得有些没脸回去,”萧平旌垂着头,眼底一片苦涩,“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见大哥大嫂……”

“那你躲着,就可以当事情没发生过吗?”

萧平旌答不上这句话,一鼓腮帮,闷闷地转身扑回床上,用被子蒙住了头。

林奚并不太理解他此刻的别扭,不过扶风堂自有客房,留他暂住一两晚不算什么,也就没有强行赶人。没想到这位长林二公子一钻进牛角尖便很难出来,足足躲到第五日,也没有露出要回去的意思,每日在扶风堂帮着做些分拣药材整理书典之类的活计,忙忙碌碌的,跟杜仲更是越混越熟。

眼见云大娘时不时地露出颇有深意的笑容,林奚性子再淡也有些忍不住,找了个没人的机会问道:“你到底想在我这儿留多久?”

萧平旌正拿着个小圆箩,坐在院中石桌前筛洗药材,垂着眼皮怏怏地道:“林奚,我每天都在帮你干活,留我多住两天怎么了?你又不是不喜欢我。”

这句话说起来是玩笑,他却摆着一本正经的样子,待要当真跟他计较,偏偏又的确只是一句玩笑。林奚的脸上腾起红云,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回应,只得转过身,避入旁边的药房。

“幸好父王没听到你这么跟女孩子说话,”一个熟悉的声音自院门外传来,带着责备,同时又透出浅浅的笑意,“这副腔调又是在琅琊阁上学的吧?”

萧平旌一下子跳了起来,膝盖在石桌上一磕,疼得转了两圈,最后才停下来,不自在地看了院门边的大哥一眼,抿着唇角低下头。

对于自己这个二弟的性情习惯,世上没有人比萧平章摸得更清。心里一难过就藏起来不肯面对,是萧平旌打小就有的老毛病,既要留时间让他慢慢平静,但又不能真指望他可以自己想通,所以萧平章先由他在外躲了几日,估摸着差不多了才上门来领。

“你已经打扰了人家林姑娘五天多,还不肯走?非得等着大哥来接你不成?”萧平章瞟了眼低头不语的小弟,故意道,“或者说,你一知道大哥不是亲生的就不想听话,不愿意回家了吗?”

萧平旌哪里受得住这样一句话,顿时冲上前几步,“当然不是!兄长自然永远是兄长!”

一旦开了口,这几日黏黏腻腻罩在心头的不适感似乎瞬间便减轻了许多,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捋了捋头发,小声道:“我只是觉得特别没脸,心里还有一点点害怕。”

“害怕什么?”

“怕你生我的气……”

萧平章不禁笑了起来,“你又没做错什么,我为什么要生你的气?”

萧平旌眼中仍余有愧疚之色,咬了一阵嘴唇,突然道:“大哥,一切都没有变,一切都还跟以前一样,对吧?”

“难道你想变吗?”萧平章瞧着他快速摇头的样子,轻轻一笑,“道理不用我讲,你自己心里都明白的。好啦,陛下给你的差使还没办完呢,就知道抓住机会偷懒。”

萧平旌不由一怔,“怎么没办完?墨淄侯替淑妃报了仇,肯定已经走了啊!”

“按理说,墨淄侯前来金陵的目的已经达到,身上又挂着人命案子,留在京城挑衅我大梁天威不是明智之举。”萧平章眉间仍有些忧虑,“但此人行事一向与常理不同,恐怕还是得等东海使团入京,按国书所请祭奠完淑妃,才算是真正尘埃落定吧。”

萧平旌这几日心思混乱,确实没怎么细想,听兄长这样一说,忙道:“那还需要我做什么,请大哥吩咐。”

“倒也没什么具体的吩咐,既然不确定,就得当他没有离开金陵来防备。”萧平章转过身,缓缓走向外门,“你这五天也歇够了,出门跟飞盏一起多加巡查,随机应变就是。”

萧平旌应诺着,自然而然便跟在兄长肩后向外走,直到看见门外停候的马车,他的脚步才突然一顿,叫道:“大哥……”

“嗯?”

“大嫂知道吗?”

萧平章摇了摇头,“父王收养我时举家不在京城,当时知道的人除了母亲和周管家以外,就只有先帝和陛下了。再后来,自然更是无人提起。”

“我不是问这个。”萧平旌嘟了嘟嘴,“我是说周管家因为我才……才……大嫂她知道了吗?”

萧平章回头看了他一眼,再次摇头。

萧平旌哀求道:“那你别跟她说。”

“你大嫂纵然知道了也不会怪你,”萧平章倒是能体会他的心情,安慰道,“但你若不愿意那就不说吧。事情已然如此,我也不想多提,平添她的烦恼。”

萧平旌这才稍稍振作了一些,走了几步,又叫道:“大哥。”

“嗯?”

“我跑出去躲着怕见你们的事情,也不要跟陛下说啊,会被笑的。”

萧平章仰头想了想,“这个可难保。你知道父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