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林世子身体渐愈,王府内朝务相关事宜重新由他主理。比起去岁初秋开始的重重波乱,年后这三个多月可以算是十分轻省,萧平章难得有了些空闲,便挑了几件合适的政务出来,逼着二弟学习料理。

这日一早萧平旌又没能逃得出去,被大哥拖到了父王的书院,塞了一沓节略邸报给他看。萧庭生完全置身事外,只喝着茶欣赏小儿子蔫蔫的样子。

廊下脚步声响,元叔自外而入,行了礼,将一封书折递上前,道:“王爷,内阁转来驿报。”

萧庭生不由一怔,“你没说错吧?不是军报吗?”

“不是,是驿报。”

“朝中驿报,转来我长林府做什么?”萧平章也有些困惑地走了过来,接过书折打开,快速阅看了一遍,眉峰渐渐蹙起。

“怎么了?”萧平旌的身量比兄长略高一些,伸长了脖子从他肩上看过去,“出什么事了吗?”

萧平章抬手将折报递给了他,转向父王禀道:“是北燕国书的最新副本,从后附的使团名单来看,他们的五皇子这次要亲自来金陵。”

北燕慕容氏立国四百余年,时日比大梁还要长久,两国邦交虽不像梁渝之间那般紧张,但也常有战事,并非歃盟之国。近些年北燕国中朝政不稳,暴乱频发,星火汇集渐至燎原,其势愈演愈烈。从萧平章最近收到的线报来看,北燕朝廷口中的“乱贼”已打下了琚水以北半壁江山,几可与慕容皇室分庭抗礼,划江而治。

为全力应付国内的乱象,自两年前起北燕朝廷便有安稳南境,与大梁结盟修好之意,双方多次博弈商谈,大约也达成了一些共识,这才有使团入京以图敲定盟约之举。

“五皇子是北燕皇帝的嫡子,位封惠亲王,在朝中分量不轻。他决定亲自前来,可见其国中内战,情形比我们原来知道的更加不妙呢。”萧庭生感叹了一句,但仍然有些不解,“不过,长林是武门之府,不参与政务和谈,内阁按例结总通告即可,为何一收到驿报,就直接转过来了?”

萧平旌刚刚看完手中的文折,抢过话头答道:“我猜,大概跟皇子出使的随行护扈有关吧。护送这位惠王殿下前来金陵的,是北燕瀚海王第三子,拓跋宇。”

萧庭生微微动容,“拓跋瀚海剑的传人?”

萧平旌点了点头,“此人只有二十三岁,琅琊高手排名已是第六。内阁现在就像有了规矩似的,一看见琅琊榜中人,就转到长林府来了。”

“咱们这个金陵城近来是怎么了,”萧庭生皱起眉头,“从段桐舟,到墨淄侯、拓跋宇,这琅琊高手一个接一个的来,倒像是有什么人在背后安排,故意推动似的。”

萧平旌似乎被“故意推动”这个说法所触动,捏着自己的下巴饶有兴趣地思索起来。

两人说话时萧平章一直没有插言,神色怔怔,似乎也在琢磨着什么。萧庭生察觉到他的安静,转过头来,语带询问地叫了一声:“平章?”

“北燕如此情势,也许是一个难得的机会……”萧平章向父王淡淡一笑,侧过身去,“平旌,正好你闲着,有个差使给你。”

兄长这次交代下来的差使,对萧平旌而言并不难办。他打小在琅琊阁受教,各地鸽房的人认识得不少,对金陵鸽房当然更是熟悉。萧平章想要知道的北燕最新消息,他次日跑上一趟就查了回来,还能有空闲拐到扶风堂去找林奚聊个天。

扶风堂病人不多的时候,林奚一般都会待在药房里。入春后时症渐起,她正在调配一种袪瘟毒的成药,心神十分专注,萧平旌推门进来的时候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长林二公子倒是很有眼色,自己给自己倒了茶,拖个小凳到中间摆满各式药具的长方桌边坐下,时不时给林奚拿个碗,递个剪子什么的。

将数份药材调配好放入罐中熬制,林奚这才拿起桌边自己的茶杯饮了一口,问道:“你不是抱怨最近总是被世子抓着学理政务吗?今儿怎么这么闲?”

“刚替他跑完腿呢!”萧平旌好奇地朝林奚喝的茶杯里看了一眼,“你水里红红的泡着什么,很稀罕吗,从来都不请我喝。”

林奚被他惹得笑了一下,“只是普通的栗果,你喝不惯的。”说着拿了个新茶盅,将自己杯中之水分了一些给他。

萧平旌接过小抿半口,果然喝不习惯,皱着眉头放到一边,“偷偷告诉你吧,又有一位琅琊高手要到金陵了。”

“谁啊?”

“北燕瀚海剑。父王和大哥都看重得很……其实照我说,墨淄侯都来过了,拓跋宇又算什么?”

林奚随口道:“连我都知道拓跋家是北燕第一名门,朝中亲贵。按琅琊阁的规矩,瀚海剑怎么就能上榜呢?”

“拓跋宇只是瀚海王的第三子,没挂朝职。”

林奚秀眉微挑,“听你的说法,琅琊阁一心只答江湖事,想跟朝堂切割开来,可照这么看,怕是也切割不清楚。”

萧平旌耸了耸肩,“可不是嘛,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大多数绝顶高手,总是会跟各国朝廷挂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哪有那么容易分得清楚?也不知道老阁主改这个规矩的时候,到底抽的什么风,受的什么刺激。”

林奚一时没忍住,被他逗得笑出声来,低头拿手帕掩了掩唇。

这时云大娘探头进来,问道:“姑娘,午膳准备好了,有二公子爱吃的水晶虾仁,您二位想在哪儿吃啊?”

她这句话问得如此自然,林奚顿时有些脸红,嗔道:“谁说过要留他吃饭?”

萧平旌夸张地睁大了眼睛,“我进来拿盆递碗地也算帮着干了活,连饭都不留吗?”说着吩咐云大娘,“在茶厅上吃就好了。”

林奚一向拿他的自来熟没办法,若要较真自己又觉得矫情,也只能转头不言。午膳后萧平旌估摸着兄长快下朝回来了,没有再多停留,只闹着她又要了包新茶,便告辞而出。

纵马奔离朱雀大道,转往东西向的另一条主街,迎面正遇上巡防营的孙统领带着一队人马经过,萧平旌稍稍停缰,笑着打了声招呼。

孙统领赶忙过来回了礼,道:“二公子近来忙什么呢?上次说过要到我们巡防营给兄弟们指点几手的,您可别忘了。”

萧平旌笑道:“放心吧,我答应的事绝不食言,就这两天肯定来。”

两人正说话间,一阵密集的马蹄声自街口另一边传来,数十骑人马飞奔过街头,马上骑士虽是平民武人打扮,但所穿袍服质料华贵,佩带的也是上好的兵器,奔驰而过时气势十足,连青石街面似乎都有些颤动。

孙统领见萧平旌的神色有些疑惑,忙主动解释道:“那是关外七大马场的人,每隔一年上京送一次年礼,因为远途而来不容易,一般要待到四月中才会回程。”

“送年礼?送给谁啊?”

“他们给朝廷供应战马,多少在京城有些人脉,年节走动一下也是人之常情。”孙统领说着转向身旁的副手,吩咐道:“你亲自去他们住的客栈,给这些马场的人打个招呼。天子帝都不是关外,不要搞出这万马奔腾的气势。闯出祸来,不是给咱们巡防营添麻烦嘛!”

战马供应是兵部的事,萧平旌又是个闲散无职的人,对什么关外马场并无兴趣,跟孙统领道了别,扬鞭催马回到府中,直奔向东院书斋。

萧平章散朝后跟荀飞盏多聊了几句,这时也才刚刚回府,正想叫来东青问问平旌的动向,便见他从开敞的窗口翻跳了进来,不由一笑,“你倒回来得巧,拜托你的事办得如何?”

萧平旌将一沓纸页摆到他桌案上,得意地道:“都整理好了,全在这儿。”

萧平章并没有急着看,反而问道:“你既然整理过,想必也都看了,对北燕如今的情势有什么想法吗?”

萧平旌在书桌对面坐下,仰着头想了想,道:“大势所趋如同洪流破堤,非万钧之力不可阻也。北燕朝廷想要挽回的机会并不多,关键就看当下这局面稳不稳得住了。”

武臣不参政乃大梁定规,长林府并未介入过与大燕前期和谈的相关事务,但这么大的一件事情,身为长林世子的萧平章不可能不加以关注,更不可能没有他自己对于情势的推断,派平旌前去打听北燕最新的消息,也只是为了最后印证一下自己的想法而已。

“北燕惠王入京在即,今日朝堂上内阁也提交了最后拟定允准的和谈条件……”萧平章将一份文书递向二弟,“你也看看。”

萧平旌知道这是逃不掉的一项功课,认命地接了过来。他素日虽然不管这些正事,但知道的信息远比旁人更多,匆匆看过一遍之后,很快便发现了其间症结所在,眉头不由自主皱了起来,疑惑地看向兄长。

“内阁远在京城,边境上许多情况不如咱们清楚,在他们看来,燕梁两国结盟,谈到这个条件已经很不错了,倒也不必苛责……”萧平章不问也知道他在疑惑什么,叹了口气,扯过一张空白纸笺,提笔濡墨,“此事明日还要再议,我得赶紧拟写奏章,顾不上管你了,自己玩耍去吧。”

萧平旌如获大赦,生怕他改了主意,跳起身一溜烟地向外奔去,谁知刚转过书斋外院的回廊,迎面便遇上了蒙浅雪,忙停下来见礼,“大嫂。”

蒙浅雪眯起眼睛打量了他一阵,表情有些古怪,“北燕惠王就要来签和约了,你还乐呢?”

这句话似是无缘无故凭空飞来,萧平旌完全听不明白她的意思,“啊?怎么了,关我什么事?”

蒙浅雪挑了挑眉,“两国结盟最常用的手法是什么,你不知道吗?”她见萧平旌仍是一脸茫然的表情,不禁有些着急,“联姻啊!北燕这次要遣嫁一位郡主过来,京城的女眷们议论好几天了。”

萧平旌又呆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我?!”

“你当然不是唯一合适的人选,但总归也是个合适的人选。”蒙浅雪走近一步,压低了声音,“自打你成年之后,陛下就一直想要给你娶亲,去年父王刚刚松口,他遇上这么个机会能不提吗?”

若说萧平旌此刻已经明确想到了什么,其实并没有。他当前所有的思绪与情感还都处于懵懂之间,并没有经过清晰的梳理,连自己听到消息后陡然而生的烦乱之感,一时也不明白究竟因何而来。

蒙浅雪倒是一脸“我懂”的表情,安抚道:“你也别急,这么大的事,即便是陛下也不可能不跟父王商量。我马上去问问你大哥,有了准信儿就给你回话啊。”说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快步离开。

萧平旌愣愣地瞧着她走远,刚才赶着要出门的兴致荡然无存,不由自主便开始盘算如果父王真的同意了,他应该找什么样的理由推脱。至于为什么自己的第一反应是坚决推脱,此时此刻他反倒有些顾不上细想。

有道是旁观者清,相比于尚有几分迷茫恍惚的萧平旌,蒙浅雪之所以这么上心,那绝对是因为她偏爱林奚,自告奋勇揽下这件事后,立即马不停蹄地奔向了书斋。

萧平章正端坐于书案之前,时而挥笔疾书,时而又停下来思忖,眉间微微拧了一个浅浅的“川”字,听见妻子轻盈的脚步声,他也只是抬头看了一眼。

两人结缡七年,彼此早已非常熟悉。一看到这个细微的表情,蒙浅雪便知他正在处理极重要的正事,没有敢立时打扰,只守在一旁,安静地给他磨墨换茶。

大约黄昏时分,萧平章终于将拟定的奏本缮录完毕,长长舒一口气,伸手揉了揉僵直的肩颈。蒙浅雪赶忙过来,一面搭手给他按捏,一面想着该怎么开口询问。

萧平章只用眼尾扫了扫她就已明白,失笑道:“这又是听了什么女眷们乱传的消息?放心吧,不是我们平旌。”

蒙浅雪的双眼顿时一亮,扳过他的肩头,“真的?不是我们平旌是谁啊?”

萧平章忍不住逗弄道:“只要定的不是我,跟你有什么关系呢?”

蒙浅雪顿时竖起双眉,压在他肩上用力掐了好几把,笑道:“你还想娶北燕郡主,美死你了,先打得过我再说吧!”

两人笑闹了一阵,看看暮色已染窗棂,这才整理衣衫,回到寝院之中。

萧平旌原本就习惯到东院来吃饭,今日心中有事,更是早早地候在了摆晚膳的花厅,一望见兄嫂的身影,便急匆匆地迎上前,看向蒙浅雪。

蒙浅雪面含浅笑,朝他挤了一下眼睛,轻轻摇头。

萧平旌心头一松,瞧着满桌菜肴顿时便有了胃口,高高兴兴地啃掉了一整个红烧蹄髈。

第二十五章 玉壶冰心

按大梁朝规,每月适五、九之数,皆为大朝会之期,京中五品以上官员咸预朝典。由于燕梁和谈的细节并不适宜在大殿之上讨论,萧歆一开始便将议题押后,命内阁与六部相关的朝臣在散朝后留下,前往养居殿议事。

这场和谈时断时续拖了两年之久,荀白水的态度一直都很认真,几番博弈之下,昨日终于能呈上初案,自己觉得皇帝必定赞同,眉宇之间颇有信心。

“燕梁边境,素以呈屋山南岭为界,北燕愿撤军北岭,遣嫁郡主联姻,以盟书为约,互不犯界,结永世之好。内阁以为,北境已有强敌大渝,燕梁修好,边患压力减轻,于我方大有益处,建议陛下允准。”

萧歆已经看过了初案,听他说完,便将视线转向了左手侧赐坐的萧庭生。

和谈本身是朝中政务,肯定不关长林府的事,但最后的盟约中有撤军的内容,便算是涉及了北境军务,皇帝自然要问长林王的意见,这一点荀白水十分清楚,此时也侧转身,恭声道:“一应细案,昨日已抄送长林府,还望老王爷指正。”

萧庭生微笑着看了他一眼,站起身先向萧歆一礼,道:“燕梁修好,老臣绝对没有意见,内阁和谈辛苦,大家心里也很明白,不过北燕提出的条件嘛……”

一听这话音,荀白水心里便咯噔了一声,只是脸上分毫未显,堆起了笑纹,“老王爷,北燕愿意撤军联姻,这条件很好啊。”

萧庭生没有立即说话,转头看了长子一眼。

萧平章迈步上前,“荀大人有所不知,呈屋山南岭虽然以岭为名,其实坡度甚缓,无险可据,所以二十年前庚末之战以后,北燕的呈屋大营已经迁到了北岭,并不存在此时撤军一说。若把这条虚的一抛开,北燕请和,实际上只是打算嫁个郡主过来而已,臣觉得陛下对这个,想必并不怎么看重吧?”

梁帝面上露出微笑,“世子的意思朕明白了,可以同意北燕所请,但是要加条件。”

荀白水的表情稍稍有些发僵,但语调还算从容,笑了一下问道:“请问世子想加什么条件?只要还来得及商议,倒是无可不谈。”

萧平章向他微微点了点头,转身面向梁帝,拱手道:“我大梁的战马,向来育种不易,不及大渝、北燕的品种雄健,而且大部分是由关外私家马场向西经夜秦购买宛西马匹,驯养后再统一供给兵部,不仅耗资巨大,也很难多代培育。臣以为,趁此机会要求北燕提供五百种马,在兰州水草丰茂之地,以朝廷名义开设马场,由长林兰州营代管,不需数年,情况便会大改。”说着,他从袖中取出一份奏报,“相关细务,臣预拟了一份,请陛下圣阅。”

梁帝示意内监将奏报拿上来,一面扫阅,一面问道:“内阁觉得呢?”

荀白水面色越发僵硬,勉强笑道:“世子所言极是。不过战马是重要军资,从来都由兵部统一筹措调拨,朝廷若自设马场,由长林兰州营掌控恐怕不太合适吧。”

萧平章淡淡笑了一下,道:“只是建议。荀大人若觉得指派谁比兰州营更合适,自可说明理由,向陛下举荐。”

涉及这么具体的安排,荀白水一个远在京城的内阁大臣一时哪里答得出来,只能怔怔地皱起眉头。

梁帝摆摆手,“兰州营代管能有什么不合适的?再说这些细务可以容后再议。荀卿,与北燕的商谈由内阁主理,长林王兄所提的这一条务必加上。”

荀白水忙低头躬身,“臣,遵旨。”

长林王府对于朝廷自设马场的建议尚未成形,按理应属机密。但一场和谈,内阁六部参与的官员、枢使、书办等等不下百数,若真有心想要打探什么并不十分困难。御前朝议后的第二天,濮阳缨便已经顺利得到了消息。

“老王爷加了这个条件之后,内阁和兵部、户部一直在加紧商议之中。”他的首徒韩彦通报完消息,笑着奉承道,“师父去年就把渭三哥安插进了关外最大的马场,可见早就算定了这步棋。今年马场进京的人原定四月十六返程,都还在驿馆呢,是不是要叫渭三哥过来一趟?”

濮阳缨伸手逗弄着廊下的鹦鹉,轻轻摇了摇头,“不急,为师要先跟那位首辅大人碰过一面之后,才能决定下一步究竟该怎么走。”

荀白水乃正统的儒家门徒,对白神教的态度一向是视而不见,濮阳缨平时除了例常的礼节交往,也并没有刻意要跟他走动的意思,两人之间一向少有碰面。不过濮阳缨毕竟是颇得皇后宠信的御封上师,真想要制造个与首辅大人不期而遇的机会,那倒是一点也不难。

“哎呀荀大人,实在抱歉,都是在下不小心……恕罪恕罪!”候在外殿值房的转廊上,佯装不慎撞落了荀白水手中奏报,再惶惶然地蹲身帮着捡拾,这位白神上师全套做下来相当自然,连其中一份折页散开,都好似是一股穿堂风的过错。

他怎么说也是有尊衔的人,荀白水表面的礼数倒还周全,一面欠身回道“无妨”,一面接过重新收捡起来的奏报。

濮阳缨的视线状若无意地瞟过散开的折页,微微皱眉,“兰州营?……唉,星象异数,果然没有错啊。”

荀白水心头微微起疑,“上师此言何意?”

“这次的星象如此明显,不仅是在下的白神坛,相信钦天监也看出来了……”濮阳缨重重叹息了一声,“只不过无人敢说实话罢了。”

他的话茬儿递得如此明显,荀白水不由自主便接了一句:“什么实话?”

“跟大人您私下稍提一两句没有关系,可要公开……在下可绝不承认自己说过。”濮阳缨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将星太盛,其芒已侵紫微,星数晦暗啊。”

荀白水大约也看出他的用意,面无表情地问道:“此象可是不吉?”

“那要看对谁而言了。若是主将星之人来问我,此象可是大吉呢。”濮阳缨笑了一下,似乎并不在意荀白水的冷淡,“在下以修心敬神为正道,一向不插言朝中之事。但既然身受皇后娘娘知遇之恩,又岂能完全袖手旁观?”

说到这里,他伸出手指点了点折报,“今日可控马场,后日便能掌粮仓,陛下一旦习惯了,所谓武臣不参政,不就变成一句空话了吗?”

他最开初那番玄玄妙妙神神道道的说辞,荀白水并没有怎么当真,但这最后一句话却实实在在地扎进了这位首辅大人的心里,令他的眉睫不由一跳。

“春日犹寒,这风地里也不好说话,”濮阳缨的唇边浮起笑容,退后一步,“在下的乾天院新采制了一批春茶,荀大人这两日若有闲暇,可愿过来品饮一杯?”

荀白水抿紧薄唇,眸色幽深地看了他许久,方徐徐道:“皇后娘娘跟老夫提过许多次了,说上师一向见识高远,是可信赖之人。乾天院的春茶在这京城一向大有口碑,既蒙上师相邀,倒是老夫的口福。”

两人都是思谋深沉之人,话到此处已无须再多说,各自欠了欠身,行礼而去。

隔日便是朝中休沐之期,荀白水换了便服,也不备车马,只乘一顶小轿,由心腹亲卫荀樾带着一队府兵随行护送,安安静静地来到了乾天院的后殿。

濮阳缨的茶室四面都围着竹林,幽篁森森,绕着后墙引了一弯细细的活水,潺潺水声时有时无,更添清韵。荀白水是第一次过来,饶有兴趣地站在廊下欣赏了许久,方才回到茶案边坐下。

案边一方红泥小炉,炉上铁壶白气蒸腾,水声刚刚沸响。

濮阳缨知道没有绕圈子的必要,一面提壶洗茶,一面直接道:“长林王府的话说得漂亮,只是提议,可由内阁再行推荐。但北燕的惠王入京在即,短短时日,内阁怎么可能找到比兰州营更合适的人选?这一点大人想必已经细细盘算过,心里有数吧?”

荀白水的面色不由阴沉了几分,但同时又有些无奈,“这个条件于朝廷大为有益,内阁根本没有理由反对。说实话,老夫也觉得五百良驹十分令人心动,并不怎么想反对。”

“于朝廷有益倒是不假,但比起将来太子朝堂安稳的大局,这个只是当前的小利而已,不值什么。”濮阳缨将茶杯双手递上,“不过大人说得也对,明面上很难反对,关键就在于私下。”

“私下?”

濮阳缨微微一笑,“朝廷的战马供应,这是多大一笔财源啊,眼看着可能被人给切了,这心里不舒服的人,恐怕不只是大人您吧?”

荀白水默然良久,摇了摇头,“不管有多少人心里不舒服,他们也都跟老夫一样,不可能明面上反对。”

濮阳缨举杯轻轻啜饮一口,又笑了笑,“名为和谈,那便是双方的。咱们这一边没有办法加以反对,还有北燕那边儿呢。”

“两年和谈,北燕各方的态度老夫很是清楚。”荀白水思忖片刻,再次否定,“来的若是别人倒也罢了,可是惠王……此人颇有决断又懂隐忍,恐怕……”

“既然这条路也走不通,那就只能釜底抽薪,阻止惠王进京了。”

荀白水吃了一惊,手中茶水都不慎倾出了半盏,“阻止惠王?你能怎么阻止?”

濮阳缨拿竹夹给荀白水换了个杯子,道:“从先帝朝起,法度渐严,官员不得收受年礼,但正月里普通人情走动,怎么都是难免的。各大马场基本都设在西关外,隔年进京一趟也不容易,按惯例节后多少会再盘桓几个月才走,如今还未到返程之期,据在下所知,七大马场的人都还在金陵城中没有离开呢。”

“你要借助马场之力,也不是不可以,但要安排这样的事,再精细也难免留下痕迹。与北燕的商谈内容眼下还是内阁机密,不能随意外泄,万一被人发现……”

濮阳缨淡淡笑了笑,“承蒙娘娘恩宠,我这乾天院信徒往来,其势尚算鼎盛,消息传递比别处更加方便。大人放心,绝对不会让您沾手的。”

荀白水想了想,依然犹豫,“陛下已经同意燕梁修好,这是大局。如果不慎失了分寸,反倒引起两国纷争……”

濮阳缨呵呵笑了起来,“荀大人,长林王府所加的那个条件,北燕平日根本不会答应的,您知道老王爷为什么这么有把握吗?”

荀白水大略也明白他的意思,只是心中仍有些不安,“北燕国中的情形,老夫自然是知道一些的。不过反军逆贼有违天道,纵然得意一时,将来也必败无疑。”

“大人说得是。”濮阳缨掩去唇边的嘲讽之意,并不反驳,“咱们退一步来说,即便北燕逆军最终不能成事,那毕竟也还是一场不小的内战,若没有十分忍不得的理由,北燕朝廷又岂敢在此时分出精力挑衅我大梁呢?”

这句话倒是说得不假,北燕此时自顾不暇,纵然惊退了惠王,盟约不成,可燕梁边境的情势短时间内也不会有大改,当下唯一的问题只在于……

“马场的人真的有这个能耐将北燕使团吓退回去吗?”

濮阳缨垂下眼帘,淡淡道:“这个当然不好说,咱们也不宜插手过深。不过马场的人生计相关,为了这口饭吃总归是要拼命的。再说了,即使他们未能成功,情况也不会比现在更坏。不过放个消息出去试试而已,是成是败都牵扯不到大人,您还有什么可犹豫的?”说着,将新斟的茶盏缓缓向对面推了过去。

荀白水默然良久,终于抬手端起杯碟,吹开浮沫啜饮了一口。

马政一向是军务中极为重要的部分,长林世子的奏本递上以后,兵部晋尚书丝毫不敢怠慢,两次前来长林府进行商讨,甚是配合。但饶是如此,内阁和某些朝臣暗中的抵制之意依然时时浮现,难以忽略,不要说萧平章,就连未直接参与的萧庭生也隐隐约约感觉到了什么。可改良战马乃是对朝廷大有益处的事,他实在想不出内阁能有什么反对的理由,最后也只能当作是自己多心,并未加以理会。

先武靖帝为皇子时,曾以军功著称,大梁战马能自行培育无须外购,是他当年便有的心愿。面对眼下这个百年难遇的机会,萧平章处置起来要比他的父王更加谨慎,萧庭生疑惑一下也就算了,但他却是必定要查到心里有数才行。

“我都算过了,根据战马数量来看,十之八九,都出自这七个马场。”萧平旌盘腿坐在地上,握笔的右手在挥动间将墨迹甩在了衣襟上,他也毫不在乎,扬手将刚写好的一纸折页弹了出去,飘飘飞向窗下坐姿端正的大哥。

一向整洁的东院书斋此刻满桌满地都堆着公文抄本,显得异常凌乱。萧平章将王府历年存档中与战马相关的文书尽数调了出来,兄弟二人已经窝在这里梳理研究了整整两天。

接了二弟掷过来的折页看过,萧平章的面色变得更加凝重,指节不由自主地敲击着桌面。

萧平旌半天没听到回音,爬起身凑过来,“内阁之所以态度暧昧,难道跟这个没有关系吗?”

“你说的不错……”萧平章微叹一声,“大马场主、地方官员、户部、兵部,各方利益相关,层层交织,又怎么会不投射到内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