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前方的渭无忌显然很清楚这一片黑沉背后究竟是什么,面色十分从容,步履也踩得极稳,每隔十来步便点燃岩壁上预设的火把,一截一截地照亮这条通向内洞的甬道。

大约前行半里之深,一个周长数十丈,高约八仞的圆形岩洞出现在眼前。洞壁上嵌了一圈粗铁油灯,次第点燃之后,整个内洞里光线极足,可以看见洞窖的正中有一个齐腰高的石槽,槽内灌满灯油。一个小铜盘从岩顶垂下,恰好垂于石槽上方。环绕着铜盘的上下左右,团团簇立着密密的刀尖,锋刃雪亮。

石槽的背后,也就是正对洞口最远的一侧岩壁上,开有一面两尺多宽、一人来高的铁门,紧闭的铁板上挂有重锁。濮阳缨亲自走过去,用袖内的铜匙将门锁打开,现出了一条不知延伸向何处的密道。

渭无忌在石槽前站定,游目又看了看洞内的机关,叹道:“长林世子一向聪明,只要他走到了这里,立刻就能明白掌尊大人的意思,是想要拿他的命,去换萧平旌的命。”

“他明白了又能怎样?走到这一步,一切都已经敞开,萧平章的面前根本没有别的破解之法,除非……”濮阳缨阴冷的语音突然停住,转而吩咐道,“时辰差不多了,你亲自去洞口盯一下,如有意外,也能尽早防备。”

渭无忌躬身领命,快速从来路退出。

濮阳缨将手中的蛇箱放下,掀开青纱,卷起右边的袖口,将手臂伸入箱内。玄螭扭动着从他的手腕处缠了上来,盘在小臂间,吐出细长暗红的舌芯。

洞内的油灯灯芯粗壮,焰光烈烈,整个洞室的温度开始慢慢升高。

骨脉之伤已愈,多年的寒痛消失,厚重的外袍和闷热的空气不多时就逼出了周身的汗滴。濮阳缨抹了抹汗湿的额头,想起了三十年前的那个秋天,想起了血液中滚烫的疫火,和高烧下昏乱的呻吟。

父亲的尸体就停在房间角落,他知道自己很快也会死去,恐慌和痛苦交织下唯一的安慰,就是母亲还在身边,还能向路过的医者呼救。

“我这里只剩了最后一粒丸药,按新方子配制的,很有效验。给你家大郎服下,应该能撑到其他大夫赶过来。”大夫的声音遥遥传来,高烧下的他神智居然十分清醒,字字句句听得分明,“大嫂你这个年纪一旦病发会恶化得很快,现在已经有了症状,最好躺下来不要再劳碌。王城那边夜凌宫学的疫情也很严重,我得马上赶过去了……”

母亲嗓音模糊地道了谢。淡淡的药香飘来,体内求生的渴望从来没有那般强烈,原本连指尖都不能移动的他,居然强撑着从枕上半抬起身体。

然而递到中途的那一粒药丸,却在他眼前被犹疑不决地收了回去。

“好孩子,刚才大夫说的你也听见了……宫学那边疫情严重,娘很担心你弟弟……”母亲伸手轻轻摸着他的脸,眼中泪珠滚落,“不是娘不疼你,可弟弟是夜凌子,你、你也一定愿意,把这最后一颗药让给他的……是不是?”

他愿意吗?当然不愿意。双胞的血脉又能怎样,骨肉的温情又能怎样?所谓的疼爱,所谓的一视同仁,在性命面前都是一片虚假,这个世间最为实在的,莫过于自己活着。

濮阳缨半仰起头,看着石槽上方林立的刀尖,喃喃道:“这个生死之局唯一的破解之法……就是转身直接离开。萧平章,我给了你一个选择的机会,你可千万不要让我失望……”

蒙浅雪猛然从昏睡中惊醒,恍惚间只记得自己做了一个极为可怕的噩梦,却完全想不起任何清晰的细节,唯有急速跳动的胸口,还真切地回荡着梦中的余悸。

庭院中传来荀飞盏刻意压低的声音,她抹了抹被冷汗浸湿的额发,起身走到门边细听。

“算行程,平章今日应该就能从翠丰营赶回来了,他提前说过,并不认得什么是玄螭灵蛇,如果要确认濮阳缨手中真的有解药,还得请一位大夫跟我一起去,不知哪位合适?”

杜仲询问地看向老堂主和林奚,问道:“那我去吧?”

他的确是一个妥当的人选,黎骞之点头首肯,叮嘱道:“你最清楚毒性,也知道我们现在走到哪一步了。关键时候该怎么建议世子,你心里应该有数吧?”

荀飞盏赶着要走,不等杜仲应答便扯住他的手臂一拉,“平章主意大着呢,不管你说什么也得他肯听啊!走吧走吧。”

两人匆匆转过身,还未迈步,便又同时愣住。

只见蒙浅雪一身箭衣,手提长剑从厢房走出,朝这边点了点头,简单地道:“我也准备好了。走吧。”

荀飞盏的脸色有些发僵,“世子妃也要去?”

“我与师兄同在叔祖父门下学艺,即便是沙场我也上过。这里有老堂主他们在,我其实帮不上忙,倒是在城外还能有些用处。”她瞧了瞧荀飞盏的表情,立时挑起双眉,“怎么?难道师兄觉得我是女子,就只能等在家中听消息吗?”

荀飞盏哪敢承认是这个意思,也说不出其他可以劝阻的理由,只能勉强笑了一下,由她同行。

翠丰营是皇家羽林,其驻地到京城全线皆为官道,行程估算起来甚准。一行人只在东城外的岔道口稍等了片刻,便看见远方烟尘腾起,萧平章带着一彪人马,风尘仆仆奔来。

看到队列中蒙浅雪的身影,萧平章似乎并不意外,也没有多问,等荀飞盏与翠丰营统领褚千崇见过礼后,便下令直奔孤山。

孤山山脚下已搭起临时的营帐,萧元启、东青和巡防营孙统领一同等在帐外。经过两天搜寻,玄灵洞的具体方位已经找到,只因预判里面必定另有逃脱的玄机,所以未敢贸然进入。

城外这么大的行动,内阁除了不知道翠丰营出动了兵马以外,其他的事情当然已经知晓。濮阳缨原本就是引发疫灾的罪人,荀白水对当下局面的感觉多少又有些复杂,为了表达自己的关切和善意,他不仅专门去长林府探视过一次,还以内阁钧令指派巡防营前来协助。

孙统领向来与萧平旌交情不错,又有上峰的叮嘱,行动甚是积极。他带来了一张更为详尽的地图挂在营帐中,在上面扎了一支红标,显示出玄灵洞口的位置。

“濮阳缨若在此处,那么他安置警哨的范围,与我们预先估算的相差便不会太大,实在很好。”萧平章在地图前思忖了半晌,开始下令,“西路和南路的翔云吴子沟一线,需要最多的兵力封堵,唯有拜请褚统领负责。”

禇千崇抱拳应道:“世子放心,有翠丰营在,一个苍蝇也飞不过去。”

萧平章笑了笑,在图面上以手势又划出一条线,“北路小道最多,从这里到这里,就有劳荀大统领和孙统领了。”

“明白。”

“东边这一线正对京畿要道,濮阳缨预先设定从这里逃走的可能性并不大,但也不得不防。就由小雪负责吧。”萧平章见蒙浅雪似乎想要争执,忙低声解释了一句,“这里到玄灵洞路途最方便,若是我需要帮忙,你也好照应。”

蒙浅雪这才面色稍霁,“是。”

“长谷涧切断了东北角,所以这个地方会有一个缺口……”

萧元启赶忙道:“我可以去,最多一百人,就能封住。”

萧平章点了点头,环顾四周,“虽然意外总是难免,但我相信以各位的应变之力,一定不会给濮阳缨留下任何逃脱的机会。”

帐内众人都是信心满满,齐声应道:“是!”

为了避免触发濮阳缨设下的警哨,萧平章这一张围捕的网撒得极大,全线咬合到位需要一定的时间,所以他特意等到了过午时分,方才开始登山。

东青带了一队亲卫先行,遮掩在外的垂藤已被清理掉了大半,露出幽深黑沉的洞口。最初那一截狭黑路段看上去很让人不能放心,他趁着萧平章还在半途中,带人反复往返查验,确认并无危险,这才沿路设下照明,推进到中庭位置。

与中庭相连的全部石室都已空空无人,唯有最靠近洞口的一间传来窸窣之声,东青提了腰刀过去查看,只在床榻深处找到了一个抱着被褥的韩彦。

萧平章这时也已抵达,原本正哆哆嗦嗦的韩彦抬头看见他,情绪突然异常激动,竟猛地跳了起来,直冲过去,被东青一掌打翻在地。

“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韩彦嘶叫着在地上爬动,“你听我说,濮阳缨是要杀你,他是想要杀你!”

东青顿时大怒,一把揪起他的发髻,“你胡说什么?”

“我已经活不久了,我绝对不想看到他是最后的赢家……”韩彦眼中不停流出泪水,试图去抓萧平章的衣角,“要重创长林王府,这些年他一直想杀的人就是你……不仅最强的夜凌子曾经试过,连墨淄侯都被他引诱去闯过你的东院……可是王府森严,你亲卫众多,行动谨慎,他一直没有找到得手的机会,所以……所以他最终想到了利用二公子……来当作刺杀你的利剑……”

与一众亲卫骇然的神情不同,萧平章的眸色却很平静,示意东青将他松开,淡淡道:“多谢你提醒。这个我已经知道了。不如你先告诉我,濮阳缨到底对你做了什么,居然让你们师徒翻脸到这个程度?”

“对对对,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韩彦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仰起头,“世子到这里来,应该是为了救二公子,可你知道吗,霜骨发作昏迷之后,单靠服食玄螭之胆,根本解不了毒!”

萧平章着实吃了一惊,不顾东青的拦阻,踏前几步来到韩彦面前,蹲下身紧紧盯住他的眼睛,“你既然要说,那就从头到尾,给我说个清楚。”

对于霜骨玄螭血疗之术,亲自体验过的韩彦自然比在场的任何人都清楚,只不过他现在涕泪满面神思混乱,断断续续说了近一刻钟,才勉强把能想到的一切说完,最后哭道:“……他养我长大,其实就是为了给自己疗伤,他还说……不管我愿不愿意,全都没有区别。我从记事起就一直跟着他,跟了他十多年,一心听从他的吩咐,可是最终……他却完全不顾我的死活。这个人的心就是寒铁,他根本谁都不在乎……”

萧平章缓缓站起身,先转头看了杜仲一眼。杜仲明白他的意思,低声道:“此人所言大概是没错的,不过我们研究了这些天已经很有进展,只要能拿到玄螭蛇胆,相信老堂主不用血疗之术,也能替二公子解毒。”

东青见萧平章这就转身准备朝岩洞深处走,急忙拦在前方恳求道:“照这个人所言,濮阳缨肯定在里面设了什么陷阱,还是让属下先进去探看一二吧?”

萧平章轻轻摇了摇头,“要拿解药,你们进去都没有用,他等的人是我。”

接到眼线传报长林世子开始登山后,渭无忌便熄灭了洞中其他的照明火源,单单只留下通向内洞的那一条甬道,将中庭之后的路线指示得十分清楚,萧平章一行只需顺着火把的前引,不到半个时辰便能看到前方最深处那个圆形洞室的入口。

濮阳缨静静地等候他们走到离洞门还有数丈远的地方,才语音冷冽地命令道:“都站住。”

众人跟随萧平章停了下来。此时虽然还有些距离,但已经可以看清内洞的一切,几乎所有人都变了脸色。

“各位都看见了,这里的一切,可全都是我精心为长林世子特意准备的。所以请其他人站在原地,只有世子爷可以过来。”濮阳缨显然对自己设置的机关十分满意,抬起双手张向两边,“在下也知道有些失礼,但是没有办法啊,谁让世子爷身边的人太过忠心呢?我可不想在最后关头,跳出来个莽莽撞撞的人,非要来抢这个给萧平旌换命的机会。”

萧平章淡淡道:“玄螭灵蛇世间罕见,我以前从未见过,怎么知道你手里真的有?”

濮阳缨停顿了一下,“好,大夫可以跟在后面。”

眼见萧平章准备上前,东青情急之下,连迈两步跪在路中,低低地叫了一声:“世子……”

萧平章的手掌轻轻压上他的肩头,什么话也没有说,静静地从旁边绕了过去。东青全身颤抖,好半天才站起身来,眸色血红。

濮阳缨从木箱内抓出玄螭,缠在左手腕上轻轻抚摸了一下冰凉光滑的蛇身,以手势示意萧平章停在洞口,再将小蛇亮给两人看。

杜仲盯了两眼,点头道:“是。”

萧平章一直害怕濮阳缨是虚张声势,此刻终于能确认解药是真的,紧绷的背脊这才猛地松了一下,抬手让杜仲后退两步。

濮阳缨右手抽出一柄雪亮的匕首,利刃当空一划,蛇尸坠地,一枚血淋淋的蛇胆握在他手中,当着所有人的面放入一个小木盒,手指一抛,将木盒丢进了洞室岩顶垂下的那个铜盘内。

铜盘四周刀林环绕,下方的石槽内灯油黑亮,倒映着刀尖上的寒锋。

濮阳缨神色悠闲地用手巾擦去手上的蛇血,这才指向石槽问道:“世子爷知道这里面是什么吗?”

“应该是引火助燃的灯油。”

“那这铜盘周边的刀刃上都涂抹过什么,世子爷想必也能猜得到?”

萧平章轻轻颔首,“是霜骨之毒。”

濮阳缨看了看他腰间的佩剑,用带些玩笑的语气道:“还是预先提醒一下,如果世子爷突然抽出什么削铁如泥的宝物,或是其他人想要轻举妄动的话……”他的眼尾示意性地扫了扫拿着火把站在石槽后的渭无忌,“这些灯油一旦点燃了,就算你有墨淄侯那样的身手,也来不及拦阻这唯一的玄螭胆被烧成一团焦炭。”

“明白了,我想要解药,就得自己伸手去拿。”萧平章缓缓抬起一只手,在眼前翻转了一下。

可是人人都能看得出来,团团环在铜盘四周的刀锋排列紧密,这只手想要伸进去拿出那个救命的木盒,绝不可能不被利刃所伤。

杜仲紧张得呼吸都有些停顿,低声道:“世子,这刀上既然有毒,您就算拿到了解药……一枚玄螭胆,也救不了两个人啊!”

萧平章慢慢垂下眼帘,声音轻微如同自语,“救不了两个……至少能有一个……”

“二公子虽已毒发,但药毒相融,施行血疗之术,绝对能够救治回来。我担心世子爷不知道这个,心有疑虑,还特意安排徒弟在外头等着。这个徒儿我最了解,他一见到你,什么都会说的。”濮阳缨扬起双眉,甚是得意地笑了笑,“话到此处,你我的意图都已经很清楚了。生死攸关,世子爷是否需要再多些时间考虑一下?”

萧平章的视线在石槽、铜盘、刀林和火把间逐一滑过,抿了抿唇角,“其实我一走进来就在考虑……可惜的是,我确实没有找到破解眼前局面的两全之策。”

说完这句话,他袍角轻动,缓缓向前踏出一步。

第四十六章 天无绝人

林奚推开卧房的窗扇,顺手拿一个青石兽头倚住,疏透室内的药气。

床榻上的萧平旌突然弹动了一下,头部在长枕上轻微辗转。数日昏迷,他的唇面上已起了一层浅白的细壳,皮肤下透出淡淡的暗青。林奚用手帕给他拭去额前的细汗,将他的手腕从被中拿出,静静诊了许久,眉头微凝,因担心会有偏差,又探身按诊了另一只手,眼中掠过一抹亮光,向着外厅叫道:“师父!师父!”

黎骞之快步奔了进来,问道:“怎么了?”

“咱们的疗法果真有效,平旌的心脉寒凝,已经开始消散……”林奚的眼角泛起泪光,自己又觉得这么激动有些不好意思,侧转身用衣袖掩了掩。

老堂主倒是没有注意她,伸手按住病人的腕脉,诊了片刻,脸上也渐渐露出喜色。

两人此刻都已是信心大增,回到外厅,急忙开始配制第二剂药方。正忙碌着,林奚的动作慢慢又停了下来,出了一阵神,突然道:“师父,其实我一直在想,您说我们为什么一定要绕开血疗之术呢?”

“为师不是解释过吗?在我医家眼中……”黎骞之的语音突然顿住,瞬间理解了徒儿的意思,“你指的是……咱们担心濮阳缨会把目标定在世子身上这件事吗?”

林奚点了点头,示意师父随自己走到墙角木人的前方,“因为毒发后寒凝心脉,平旌不能自行催动气血,所以需要另一个人,先以己身药毒相融之后,再渡让给他……可是这个难关,我们刚才不是已经攻破了吗?”

黎骞之的眼神也越来越亮,“没错,我们现在要用的,原本就已经算是另一种解法,封住了其他经络,玄螭胆的效用本来就可以提高,更何况,还少了渡让之间的消耗……”

“既然最难的一步实际上已经迈过去了,那么一枚蛇胆解两人之毒,绝对是可行的!”林奚原本就是个医痴,此时越说越是兴奋,手指按在木人胸前的天突穴,沿紫宫、膻中一路滑下,又上返至神庭处暂停,看了师父一眼。

黎骞之略加思索,摇了摇头,指向中府。两人边商讨边修正,摸索出一套针法,给萧平旌初试后效果极佳,欢喜劳累之余,这才发现不知不觉已过了几个时辰,日脚早已偏西。

“此法虽然损伤极大,但却绝对可行,请师父看顾平旌,我去通知世子,也让他和蒙姐姐能少些心焦。”林奚将萧平旌的手腕放回被中,站起身来。

黎骞之疲惫的脸上终于也露出了笑容,点头首肯,递了瓶护心脉的药丸让她带上。

府中主人们虽然都不在,但向来细心的东青早就安排了两名前院执事在广泽轩外候命,一听说林姑娘有急事出去,马匹坐骑立即便备好牵到了二门外。

林奚打马从侧门奔出,转弯经过了主门前的石狮,迎面一骑飞速驰来,几乎与她擦肩而过,虽然没有真的撞上,却将她的坐骑惊得转了向,朝着分岔的小街跑去。林奚一面收紧缰绳,一面向后方瞟了两眼。那骑士完全没注意到她,此时已下马奔上台阶,正在用力敲叩长林府大门上的铜环。

小街上行人稀少安静,坐骑受惊只奔行了一小段,很快就被控制镇定了下来,在青石板上刨了刨前蹄。林奚安抚地拍摸了几下马颈,拨转笼头返回主街。长林府的大门已开了半扇,一名家将正对那骑士道:“我们世子今日出门,实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府。烦请阁下明日再来……”

金陵城中凡是有资格直接拜会长林世子的人,当然都知道萧平章这几天正忙,这名骑士一身风霜,明显是远道而来的访客,倒是让人对他的身份有些好奇。不过林奚向来不是多事的人,现下心里又正着急,只是顺便看了他一眼,便催马飞奔向东门。

医者们费尽心血求索而出的新疗法,此刻玄灵洞中的人自然还一无所知。萧平章脚下方动,东青就已急得满脸红涨,不顾一切前冲了几步。

渭无忌一惊之下,手中火把紧张地向石槽灯油靠近了些,濮阳缨快速抬手示意他稳住。

萧平章立即回头,表情严厉地喝道:“退回去!”

东青不敢违命,落着泪,一步一步退回了原处。

“世事无常,本就难以两全。”濮阳缨摇了摇头,隔着冰冷的刀锋看向萧平章,“其实在我看来,世子爷已经尽了全力,你何须在乎萧庭生会怎么想,何须在乎他人背后的非议?浮名赞誉皆为虚妄,先得活下来才是最要紧的,世子爷如此聪明,难道真的看不透这一点吗?”

萧平章以凌厉的视线将东青钉在了原地,重新转回身来。他仿佛并不想听濮阳缨正在说些什么,步履轻缓,却又并无停歇地走到了铜盘下方,慢慢伸出左手,指尖一寸一寸接近刀锋。

濮阳缨全身的血液顿时沸腾了起来。

为了抽去长林王府的这根支柱,他费尽心血筹谋此局,已经用尽了三十年来积攒下的所有筹码,眼看现在走到最后一步,却不知为何神思恍惚,突然间分不清楚自己的内心深处,究竟是希望萧平章伸出这个手,还是更想要看到他转身离去。

自己当年不愿意,韩彦也不愿意,在这个世上,又怎么可能会有人真的愿意?

“萧平章,人死如同灯灭,那可是千真万确什么都没有了……为了一个并无血脉关联,时时散漫大意的小子,你认为值得吗?”濮阳缨举在空中的双手颤抖着,声嘶力竭地吼叫,“这可不是其他的东西,你忍一忍,可以让给弟弟……这是你的性命,是你自己的性命啊!”

他的话在洞中回荡,尾音未落,萧平章的手已经快速探入了刀林之中,一把抓住铜盘上的木盒,抢在渭无忌将火把丢入石槽之前返身急退,来去之间,手臂上已经添了两处刀口。

石槽内的火光乍然腾起,在圆室的中心爆出一团热浪。

濮阳缨疯狂的表情凝在脸上,怔怔地看着这团光亮,一时间居然有些僵住,直到渭无忌猛冲过来推了他一把方才惊醒,飞速转身逃向密道入口。

萧平章反手抽出佩剑,绕过火槽追击,东青带着众亲卫随后涌上,断后的渭无忌拼力拦截,也只拖住了片刻。

但对于濮阳缨来说,瞬间耽搁已经足够他逃入密道,将厚厚的铁门封在身后。退到密道口的渭无忌拉不开铁门,很快就被按翻在地。

杜仲急奔至萧平章身前,一把握住他左手臂检视,只见锋刃锐利,两道伤口又深又长,鲜血染了一袖,滴滴浸入紧攥在掌中的木盒上。

东青回头看过来一眼,胸中悲怒难忍,无可发泄,挥刀猛砍密道的铁门,砍得火星四溅,却没有办法打开。

旁边的亲卫愤愤地道:“外头都牢牢围着呢,反正那个疯子也逃不出去。”

蒙浅雪手扶佩剑守在通向京城主道的小路边,时时抬头向山顶方向张望。

林间寒鸦不知何故被突然惊飞,鸟群扑翅之声萦于天际,令她仰首看了过去,本已紧绷的心神愈发不安。

“世子妃,您看!世子……世子他下山了!”身边亲卫兴奋的声音传来,她快速转过头,果然看见夫君一行人出现在山腰羊肠小道上,顿时欢喜起来,快步迎上前去。

远处看不真切,一到近前,那满袖鲜血便十分刺目,惊得蒙浅雪飞扑过来抓住。

“没什么,杜大夫都包扎好了。”萧平章面色苍白,眼底却是一片沉静,先将染血的小木盒递到她手中。

“这就是玄螭蛇胆?”蒙浅雪果然被分开了心神,“我们平旌有救了?”

萧平章展臂将她拥进怀里抱了一下,避开了她的眼睛,轻声道:“是,我们平旌有救了。”

这时官道上马蹄声响,一路飞奔的林奚刚刚赶到。这些天她全部心神都放在钻研解法之上,此时才想起濮阳缨的狡诈狠辣,想起也有可能根本拿不到蛇胆,奔向前的脚步慢慢停了下来,一时间近乡情怯,不敢开口询问。

蒙浅雪很是理解她此刻的惶恐,赶忙将木盒亮给她看,高兴地道:“解药拿到了。”

林奚长舒一口气,看着萧平章带血的手臂,喉间如同被哽住了一般,好半天才稳住自己,“世子请放宽心,师父和我已经找到了解法。只需一枚蛇胆,便能消解两人之毒。”

此言大大出乎萧平章的意料,他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恍恍惚惚只听到东青大声问着“真的吗”,自己却说不出一句话来,脚下虚软不能站稳,全靠蒙浅雪在一旁搀扶支撑。

无论下定了怎样的决心,无论内心的想法是怎样的坚定无悔,谁又真的能毫无痛楚地割舍掉自己,真的能不贪恋这鲜活的世间?

“什么叫两人之毒?”蒙浅雪用力扶住夫君的身体,怔怔地抬头看向他,“你……你也中毒了吗?这伤口上有毒吗?”

萧平章紧紧握着她的手,低声安抚道:“林姑娘都说已经有办法了,不会有事的。”

他越是劝慰,蒙浅雪越是后怕,握着他伤臂的手不由自主颤抖起来,急切地道:“你别说话了,快走,咱们快回去解毒……”

萧平章顺从了她的意思,一面走向官道边,一面吩咐东青:“你留在这里继续看守北路,派人通知其他几位统领,就说濮阳缨已经逃入密道,可以立即收缩合围,开始搜山了。”

东青此刻心中欢喜,脸上一扫阴云,精神百倍,大声领命之后立即招来三名亲卫,分别赶向孤山北、吴子沟和长谷涧,向荀飞盏等人通报消息。

濮阳缨数十载暗中筹谋,亲自进京也有三年,对于长林王府瞬间能集结起多少人马,他的心里大概是有数的。玄灵洞四周安置的警哨和脱身密道的预定出口,事先都经过了精密的排算,既然各处眼线都回报说萧平章未敢提早围山,那么就算他在走进洞口那一刻起就下令围捕,濮阳缨也相信自己能抢在合围成功之前逃出。

在密道内换好普通的猎户短衫,与候在出口外的几十名手下顺利会合,之后又毫无阻碍地转向了相邻的山头,直到一行人翻过野坡走上粗岩砌出的山路时,濮阳缨都还以为计划顺利,与长林世子的第一次正面交锋已然完胜。

射向天空的鸣镝声冷冽清亮,尖啸着通知四方发现了目标。从最远的外围一路拉网搜索过来的荀飞盏精神大振,喝令部下加速包抄。

正如萧平章事先所料,濮阳缨绝对没有想到追捕他的口袋会扎得这么大,自然也就没有安排相应的后手,惊慌中他的反应并不比普通人更快,先是沿山道全力逃窜,眼看前方路口封堵,又返身奔入密林,一番没头没脑的奔逃之后,身边的人越跑越散,追捕的呼喝声反倒愈发逼近耳边。

仓皇之中,濮阳缨的视野内出现了一处矮崖,崖边草木茂盛,伸展向外的树根条藤看上去还算结实,他未及多想,咬牙纵身一跃,反手握住垂挂下的一条根茎,紧贴崖壁藏身于长长的茅叶之下,屏住了呼吸。

片刻之后,一大片脚步声从头顶不远处呼啦啦跑过去,官兵追赶叫喊的声响也渐行渐弱。濮阳缨紧咬嘴唇,忍到四周已全然静寂时,方才蹬住崖壁,重新攀爬上来,伏在草地上喘息了片刻,刚抬起头,整个身体又立时僵住。

只见前方数步之遥的一棵大树下,荀飞盏抱剑而立,冷冷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