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圣心,荀皇后顿时有些气弱,抿着唇角看了素莹一眼。素莹忙蹲身退出,很快又带着东宫尚衣进来,给太子换了一件银白底色淡金绣纹的袍服。

因濮阳缨事件而变得更听从劝诫的皇后让荀白水在多日劳碌后感觉到一丝轻松,他大略又叮嘱了些少言谨行之类的话,便匆匆告退,前去约请礼部的沈西,准备趁着次日休沐再去一趟王陵。

长林王陵是武靖帝落葬时便圈下地基,定了规制启建的。位于卫山西岭,其石雕门坊、墓室祭堂、守灵处所等早就齐备,唯一的仓促之处只在于第一个入葬之人竟然不是老王爷,须得在王陵正茔的东侧另点一穴,建一所青石砌顶、白玉围栏的新墓。

荀飞盏虽然在叔父面前应答冷淡,但心里其实极为记挂,当值完便径直奔出西城门,赶着将王陵新墓的诸项工程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荀白水和沈西次日再去的时候,许多小的细节已经开始修正,两人转了一圈儿未见差池,便在正门楼的石甬像边停了下来,听着山坡间松涛阵阵,心头不知为何涌起千般思绪,竟都有些百味杂陈,感慨难言。

二月初二,长林王携世子灵柩回抵京城,萧歆因病体未愈,经朝臣力劝后指派太子萧元时迎于城外,致唁文代奠。礼部与内廷司奉旨协办丧仪,在王府及王陵外设了两处祭棚,供宗室朝臣故旧人等前来致礼。因是千里移棺,只返旧居焚香收灵三日,便出殡至王陵落了葬。

世子之丧显然对老王爷是个莫大的打击,除了进宫谢恩和出殡立碑等大礼外,他基本不见外人。世子妃蒙浅雪因病将养,更是未在外祭场合上出现。而最该在此时出面打理的二公子萧平旌,居然也只是每日跪在兄长灵前回拜而已。偌大一场高规制的丧仪,往来迎客应酬安排的,除了梁帝指派的内使以外,居然只有老王爷身边的执事元叔。凡是有资格亲来拜祭的人嘴上不敢说,心中无不生出感叹,都觉得虽只走了世子一个人,但这座长林王府却像是已经倒塌了大半。

当然,这些外人的观感对于悲痛中的萧庭生来说,完全不值得在意。自从他把五岁的平章抱回来的那天起,便已将这个孩子放在了自己的心尖上。幼时,那是臂间膝下令他展颜的娇儿,长成后,平章更是他最为信赖不可或缺的臂膀。心头的血肉被生生挖去的痛楚,世上大概也只有宫里的萧歆能稍稍体会一二。

在外臣们看来,皇帝陛下对于长林王府的这次丧事已经算是倾尽心力,可对于萧歆自己而言,只要一想到王兄临近暮年,沙场风霜劳苦之外,还要经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凉,他的心中便是难以言表的不安。无奈谢恩那日诸事匆忙,他有好些劝慰的话都没有来得及说,只能耐心等着葬仪完毕,才派出车辇将他的老哥哥接进宫来。

“孩子已经去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病势尚未痊愈的萧歆紧握了王兄的手,要他坐到床榻边,低声劝道,“平章素来孝顺,王兄若是太过哀痛伤了身体,倒让他英灵不安。”

“平章临终时说,他是长林之子,为国征战理所应当。老臣只是恨……孩子这么年轻,为什么我这副老朽之躯,竟不能以身代之呢?”萧庭生也不愿他太过担心,尽量打起自己的精神,“如今最要紧的就是平章的这个根苗,小雪在府里处处睹物思人,难免哀伤,大夫说情形不是太好,老臣想送她出去休养。”

萧歆自然知道这小夫妻两个向来伉俪情深,闻言也甚是关切,忙道:“虽说留在府里容易伤感,但到底也是在你身边。不知王兄想把孩子送去哪里,可有妥帖的人照顾?”

“去琅琊阁。”萧庭生语调坚决,显然已是考虑万全,定了主意,“那里是世外之地,远隔红尘,又有些故人交情可以照应,倒是最让我放心的地方。”

萧歆垂眸想了想,大抵也能理解他对这个胎儿万般在意的心情,默然点头首肯,又问道:“平旌怎么样了?”

他今日特意接了萧庭生进宫,与其说是君上抚慰臣下,倒不如说是一家人互慰哀思,劝过了长者,问候了未亡人,想也知道接下来要问平旌。可萧庭生呆呆地在榻边坐了半天,也只是张了张嘴,竟像是不知道该怎么回复这句话似的。

若从表面上来看,平旌虽然悲伤,但行事举动还算正常。战事收尾的许多琐碎军务都由他一人接了过去,将骤失副帅而显得不安的军心稳在了一个可以接受的范围。扶灵回京的路途上,他更是忙前忙后,事无巨细地照顾着老父和嫂嫂,连元叔都忍不住感叹他像是数日之间就长大了不少。

然而知子莫若父,萧庭生能够看到在这貌似成长的假象背后,其实是一个处于崩溃边缘勉强支撑的孩子。平旌愿意不辞辛劳地去做每一件具体而繁杂的事务,却拒绝亲眼看着兄长的遗体入殓。任何与丧仪相关的话题都听不进他的耳中,谁也不能用怀念或追忆的语调在他面前谈论逝者,甚至在最后落葬祭奠的典礼上,他都要移开视线,无法直视墓碑上朱笔描出的兄长的姓名。

“他们兄弟一向情深意厚,平旌……大概还需要再多些时日,才能慢慢缓过来吧……”萧庭生思虑半晌,终究担心梁帝病中悬念,尽量压平语调答复了简短的一句。

第二章 蚀骨之痛

依大梁制,萧平章以嗣王爵入葬,三品以上棚祭,京五品可路祭,宗室幼者随棺礼送,萧元启以从父弟身份,自然应在随同出殡的行列中。不过这样的场合肯定是有资格来的人全都挤了过来,他又一向被边缘化惯了,尽管从头参礼志哀到尾,还在王陵周边住了一夜,却也没能找到和萧平旌说几句话的机会。

合墓立碑之后,老王爷回返京中,萧平旌为长兄丧,还须再守七日之数。萧元启掐准了日子,一早便在西城门周边闲逛走动,远远看到官道那边数骑人马奔来,这才装成恰好遇上一般,纵马迎了过去,扬声招呼道:“平旌!”

萧平旌一身重孝,面色黯沉,稍稍勒马停下回应。

“看看你,守了几天的墓而已,人怎么就瘦了一圈儿呢。大伯父还好吧?”

萧平旌显然不想就此事攀谈,只简单地应道:“父王稍能支撑。”

“虽然伤心,但平章大哥身为将门之子,为国出征殒命沙场,可谓是忠孝两全。”萧元启叹息了一声,语调哀切自然,犹如脱口而出,“对于大伯父而言,这个说法也算更能让他老人家接受一些吧。”

他发这几句感慨时,萧平旌本是信马由缰默默前行,听在耳中未进心里,好一阵才品察出不对,霍然转过头来,厉声问道:“你说什么?”

萧元启一脸被吓住的表情,“啊?我、我没说什么呀……”

“我大哥本来就是沙场阵亡,什么叫作更能接受一些的说法?”

“呃……我、我就是不太会说话,真的没有其他意思……既然平章大哥受了伤,那想来是因为救治不够及时的缘故……”

兄长因为肩上一道枪伤便没能救过来的事,一直是扎在萧平旌心头的尖刺,哪里禁得住有人触碰,当即翻身跳下马,一把揪住萧元启的领口,将他也拖了下来,“萧元启,你今天不跟我把话说清楚了,就别想从我这里脱身!”

萧元启为难地皱起脸,“我真的说不清楚,不过是一些胡乱推测的想法……”

“若是没有什么缘故,你又为何要推测?”

“你、你先放开我,我尽量解释好不好?”萧元启语调犹疑吞吞吐吐,明显是一副懊恼自己说漏了嘴的样子,“你中毒之后发生的事,大概已经有人跟你说过了吧?当时平章大哥围山,还有玄螭蛇胆……我在里头也参与了一些,但是最要紧的时候,我其实并不在场,所以很有可能是自己胡思乱想……对了,林姑娘……林姑娘一直都在,她肯定比我清楚得多……”

萧平旌定定地看了他许久,突然一松手,转身跳上自己的坐骑,拨转马头,直奔朱雀大道而去。

扶风堂的日常人流,在正午之前最多三三两两,杜仲和几名坐堂大夫完全足够应对,故而黎骞之和林奚都没有出来帮手,一个在药房,一个在自己所居小院的茶室中研读书典。

二月中旬仍是春寒料峭的天气,不过林奚素不畏冷,又喜空气通透,茶室内早就撤了火盆,唯有案台边小小茶炉的炉口里,还有通红的炭块吐着热气。萧平旌猛然推门冲进来的时候,她正靠在茶案边怔怔地发呆。室外的寒气随着萧平旌凌乱的步履扑面而来,吹开长发,渗进领口,凉意丝丝入体。

无须询问,甚至无须抬头,在瞥见萧平旌身影的第一眼起,林奚就已预见到了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心头轻轻一跳,但同时又觉得松了口气。

萧平章在临出京前,曾经叮嘱过所有人不要多嘴。她当时虽未开口反对,却一直认为平旌身为当事人,有权利知道全部的真相,也迟早会知道全部的真相,所以早就暗暗做好了决定,任何时候只要他想知道,就能得到毫无隐瞒的答案。

“请二公子先坐下,等我拿一件东西。”年轻的医女扶着案桌立起身,走向位于茶室一隅的书架边,拿下了一个蓝帕扎起的小包裹,带回桌边,轻轻解开外层的帕巾,露出内里一个合掌可握的檀木小盒。

萧平旌的一只手扶住桌沿,突然间从心底深处战栗起来。

林奚全无询问,仿佛天然就知道他的来意,这不仅没能让他感到丝毫轻松,反而促发了他胸口的剧烈绞动,喉间犹如被人钳住般吸不上气,几乎忍不住想要夺门而出。

“世间唯一能给你疗毒的解药,就是装在这个盒子里……由世子亲自从濮阳缨那里取来的……”

尽管已经下定决心做了准备,可一旦真正开口,字字句句依然无比艰难。林奚让视线越过萧平旌的肩头投向远处,强迫自己加快语速,不添任何修辞,更不去察看他的反应,一心只想要尽快说完,结束掉彼此的这场煎熬。

她究竟花了多少时间叙述整个事件,有一刻钟,还是半个时辰?萧平旌完全感觉不出来。他甚至没有意识到林奚的声音早已停了下来,室内一片沉沉宁寂。

小小的木盒摆在眼前,玄色清漆上凝着暗红的血渍。他仿佛可以看见兄长的手穿过凌厉的刀锋毫不犹豫地向前,滴滴鲜血渗入木纹,曾经那般殷红,那般温热。

僵硬空白的表情之下,这个几乎是无忧无虑长大的年轻人开始从内心慢慢崩塌,连悲伤和疼痛都好像已经离他而去,此刻在胸腔中来回冲撞的,竟然是一股莫名的怒气。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一直以为你、你最懂我……”

林奚不是旁人,她是他的朋友,是他的知己,即便世上千千万万的人都不明白,至少她会知道自己的心,知道自己宁肯在地狱的烈火中焚烧千年,也不愿吸吮着兄长的生命行走在世间。

“大哥可以活下来的,只要你坚持和老堂主一样……也许他就会迟疑,就不敢冒险……”萧平旌的视线紧紧盯在她的脸上,绝望地追问,“你为什么要帮他……为什么……”

林奚没有回避他的目光,也完全无意开口为自己辩解。她恍恍惚惚地回想起了那个夜晚,萧平章坐在弟弟的床榻边,抚着他松散凌乱的发髻,无声地对他说:“对不起……”

无可奈何也好,天意弄人也罢,至少在这件事情里萧平章做了他的选择,蒙浅雪做了她的决定,林奚也听从了自己的心意。唯有平旌……他没有得到任何机会,只能被动地承受结果,承受足以压垮他一生的重负。

萧平旌用颤抖的手抓起桌上的木盒揣进怀里,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踩着虚浮的步子走向门外。林奚奔流满面的泪水,庭院中老堂主的劝慰,还有杜仲跟随一路的护送,他统统都已经看不到也听不见,仿佛一片空白麻木之后的下一个瞬间,他就已经形单影只地站在了长林府东院的中庭,茫然地注视着夜空,不知今夕何夕。

从回返京城的第一天起,萧庭生为免儿媳睹物思人,已命她迁居南厢,除了扶风堂日常看诊外,还安排了两名熟知孕产之事的娘子随侍。蒙浅雪自己也是战战兢兢百般小心,生怕腹中血肉有什么闪失,对不起她离世的夫君。大夫说忧思伤身,不利胎象,她就日日夜夜地忍着,不敢落泪更不敢痛哭,越是这般如履薄冰,越是日渐消瘦苍白。

萧平旌穿过朝南的侧门,止住院中侍女的通报,在檐廊的暗影下向室内看去。

他的大嫂坐在离窗边不远的桌台前,正艰难而又努力地喝着一碗补汤。她大约仍然觉得反胃,总是喝上两口便停下来缓缓,偶尔还会用手帕捂住嘴,将眼中涌上的泪水强行逼回。

萧平旌再也看不下去,几乎是仓皇地逃回了广泽轩,跳上庭前古树高高的枝丫,将自己埋身于枝影之间。

淅淅沥沥的小雨在半夜时分落下,他一动不动地任由潮冷的水滴打在身上,直到透体肌肤寒凉,直到血液凝结成冰,才不得不绝望地承认,那个总是能找到他、安慰他、将他接回家去的人,这次已经不会再来。

次日正午,萧平旌用冷水浸洗过红肿的双眼,重新换了一套孝服,来到父王的主屋堂前。

庭院清寂,室内并无父亲的身影,只有值守的侍从肃立阶前。萧平旌大略思忖了一下,径直转身走向祭院。祠堂的漆黑木门果然开着半扇,青布黑幔之下,萧庭生腰身微偻地站在香案前,正静静凝视龛位中新增的那方小小木牌,不知已经这样站了多久。

侍立在门边的元叔没有出声通报,萧平旌也没有开口惊扰。他只是在父亲身后默默地跪了下来,视线凝在青砖地面上,依然不能直视上方兄长的灵位。

良久之后,萧庭生长长叹了口气,并未回头,“为父已经决定让你大嫂去琅琊阁休养,定了日子之后,你也出城送个行。”

“是。”萧平旌虽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但也并不意外,低低应了一声,“孩儿有一件事……想要禀告父王。”

萧庭生雪白的眉须颤动了一下,似乎知道他将要说什么,“好,你说吧。”

“孩儿打算离开京城,到北境军中去。”

萧庭生静默了片刻,徐徐回身,“你都想好了?”

萧平旌其实并不知道自己想过什么,更不知道怎么样才能算是想好了,他只是本能地找到一件自己应该做、也可以做到的事情,用以逃避眼前无法消减和承受的痛苦。

“是。孩儿觉得……大哥一直挑在肩头的重担,也是时候由我来背负了……”

萧庭生扶住香案,努力将自己老迈的腰身挺直,掩住眼底深处的悲凉,“既然你愿意,那就去甘州营吧……有东青在旁匡助,你也可好生历练。”

世子妃与二公子即将于同日离府的消息通传下去之后,沉寂已久的府邸总算稍稍忙碌了起来。打理行装、遣派前哨和挑选随行等事务多由元叔安排,萧平旌除了进宫陛见圣驾以外,所有的时间都在藏书楼中度过,理出了整整两箱书籍和图册准备带走。他以前是无爵无职的长林府次子,在京城素来没什么人特别留意他的行踪,但萧平章的逝去明显改变了这个格局,梁帝又特旨命兵部为他签发了临时节制甘州营的书令,再想和往日一样不受到各方关注,显然已经不太可能。

只不过有能力敏感察觉出最新动向的人,大多也都谨慎而又聪明。长林府正在重孝之期,承接亡兄遗志又是件值得嘉誉之举,无论内心深处有着什么样的思谋,至少明面上整个朝堂表现出了完全一致的支持。即使是荀皇后也只敢在屏退左右之后,在她的兄长面前抱怨了两句,“这才死了一个,就又送一个出去。老王爷是生怕北境的兵权落到其他人手里了吗?”

令她失望的是,荀白水皱起眉头,并未附和,“娘娘,这样的话出口,对人对己皆是无益,即便是私底下,也请您不要再说了,若是不慎传到陛下耳中,对您和殿下有什么好处?”

扶风堂每日都有人到长林府看诊,很快也得知了这两条消息。杜仲走过一趟北境,深感自己在繁华帝都消磨了太多的男儿志气,于是禀明了老堂主,决定再度前往边城。蒙浅雪的日常调理素由林奚负责,她思来想去不能放心,也默默收整好药箱,打算陪同一起出行,至少也要陪到琅琊山上,将她亲自交到一双稳妥的手中。

整整两天匆忙有序的准备之后,诸事看来已经妥当,萧平旌心事沉重,不愿再多淹留,禀明了父王,将出行之期定在了后日。

东青这几天一直闷声安排着蒙浅雪的行前扈护,临到出发前一天,还要去把诸如马蹄铁钉没钉好,马车轴承有无裂纹之类的细节重新再过一遍。直到完全放心,这才回房换了衣裳,自己一个人牵了坐骑,悄悄从府西的侧门走出。

孝期并不待客,老王爷的身体又不好,长林府的正门已有多日未开,西侧门外的夹道内更是人迹渺渺,十分清静。东青挽了缰绳,正要认镫上马,右肩突然被后方一只手拍了拍,令他吃惊地急速回头。

元叔穿着一身全黑孝衣,眯着眼睛站在他身后,疑惑地问道:“都这个时辰了,你要去哪儿?”

东青沉默了片刻,诸多说辞与借口在唇边翻了几个来回,但是最后,他还是选择了吐露实情。

“我打算去禁卫府,请荀大统领为我在禁军中谋个职位。”

“去禁军?”元叔不由自主地吃了一惊,眉心连续跳了几跳,“二公子正准备去北境,这个时候你想调离甘州营?世子如果还在……”

“世子已经不在了!”东青猛地甩开了手中的马缰,突然发起怒来,“根本没有什么如果,他就是不在了!永远不会再回来!”

随着这一阵尖锐而剧烈的情感爆发,已经停了许久的泪水控制不住又涌了出来,东青显然对停不下哭泣的自己感到十分厌烦,用力抹了一把脸,转身走向墙边。

他曾是完美的长林世子身边完美的副将,机敏周全、赤胆忠心,既听从号令,又有超强的执行力。在世人的眼中,他失去了追随多年的主将,这固然是值得惋惜的不幸,可不幸的程度似乎也仅止于此。既然老王爷的信任一如既往,既然在甘州营的地位也未被削弱,那么他还能有什么不满足的呢?一名副将的悲伤应该是内敛的,应该通过更多的服从和忠诚来表现,没有人认为东青有哀毁和逃避的权利,更没有人意识到除了那些真正的家人以外,他也曾是萧平章身边最为亲密的人之一。

然而再怎么被忽略的伤口,那依旧是一道真实的伤口,也会滴血,也会疼痛。元叔在最初的惊讶之后很快就认识到了自己的疏失,急忙退开了两步,试图留出更多的空间,以舒缓这个年轻人已经有些难以自控的情绪。

“我并非对二公子有什么意见,”面对夹墙上铁红色的砖石冷静了许久,东青终于转过身来,“我只是还没有准备好,还不能就这样站在一位新的主将身后……老王爷驾前,请元叔替我多多谢罪吧。”

“在军中这么多年,你现在的心情我当然明白,也能理解。”元叔尽量将语调放平,并未强行说理,而是娓娓劝道,“以你的能力,去了禁军自然也是前途无量。可是东青啊,这么要紧的决定,多留些余地不是坏事。说到底那是世子的甘州营啊,你就真的能完全抛开不再挂念吗?禁卫府的职籍和咱们长林军并非同系,一旦调转进去了便不能轻易后悔。既然你还要护送世子妃去琅琊山,路途往返有些时日,为何不趁此机会静一静心,好生再想想呢?若是回来交差时你的想法依然未变,老王爷那里我去帮你解释,怎么样?”

东青在哀痛之中起的念头,原本就算不上是铁了心,经元叔这么一劝,心下便有些犹疑,低头思忖了半日,自己也觉得头脑昏昏,不宜立下决定,最后还是重新拾起垂落的马缰,默默将坐骑又牵回了府中。

次日是个晴好的天气,碧空中微有浮云,暖阳融融,宜于出行。为免彼此伤心,萧庭生将写给老阁主的亲笔书信交给蒙浅雪后,并未到府门外送行。萧平旌麻冠素衣,亲自搀扶大嫂坐上马车,正要下令出发,大门影壁外突然响起脚步声,一个令他意外的身影急匆匆地冲了过来。

萧元启同样身着孝衣,袖口紧扎,系了一领玄色披风,一副也要出行的打扮,疾步赶到近前,抱了抱拳,“大梁儿郎,当战北方。不知二公子此去甘州营,可愿带我同行?”

萧平旌微微皱眉,“元启,从军可不是简单的事……”

“我知道,所以前几天听到消息之后,我先去了兵部,又求见了陛下,已得恩准。”萧元启扬起双眉,语调坚定,“你放心,我去甘州从军,不是给你添乱的。”

萧平旌看了看他,再看看他身后两个驮着行李的随从,神色依然迟疑,“虽然你我都算是生于富贵,但我出自将门又常历江湖,到底跟你不同。边城苦寒,小侯爷真能受得了?”

“我若实在受不了,就偷偷跑回来,想必主将大人也不会认真捉拿我吧?”

萧平旌倒被他这句玩笑引得挑了挑唇角,终于点头,“你既有志,我当然也不会阻拦。走吧。”

一行人马以乌盖白围的双驷马车为中心正式出发,刚刚走上通向北城门的大道,后方又有急促的马蹄声响起。萧平旌回头一看,只见荀飞盏纵马奔来,加鞭赶到队伍正中,却又不发一语,只在马车旁边连续绕了几个来回。

他天生是个性情方正的人,心底深处殷殷惜别的话语说不出口,又不愿像个真正的外人一样说些客套之辞,纠结未定之间,胸口越来越觉酸楚,最终也只能轻触了一下马车顶盖垂下的黑色流苏,拨转马头回到平旌身侧,打算就这样默默送上一程。

出了北城门半里之遥便是长亭,林奚和杜仲各带着简单的医箱静候在路边。萧平旌握缰的手一紧,缓缓停了下来,将视线转向一边。

理智告诉他,发生的这一切并不是林奚的错,但每每看见她时,却又忍不住要去想象那个可能完全不一样的结局。在找到勇气面对自己之前,他没有办法再次坦然地面对她。

轻寒的东风吹起林奚的长发与衣角,她抚开颊边的发丝,一言不发地登上了队伍正中的乌盖马车。

蒙浅雪放下手中半掀开的车厢侧帘,回靠在软枕上,低声道:“平旌从小一直都是这样……他接受不了的事,就会把头埋起来,躲着不肯正视。你不要怪他,他只是需要时间而已……”

林奚抿了抿唇角,抬起乌晶般的幽黑双眸,“姐姐也曾经这样想过是吗?如果当时我坚持……”

“我承认自己想过,或者说在内心深处,我曾经盼望过……”蒙浅雪深深吸一口气,手心放在自己的腹部,“但归根结底,这是平章的决定。”

车厢轻轻摇晃,重新启动。荀飞盏独自一人留在长亭脚下,看着乌盖马车迤逦而去。远处巍峨高耸的金陵城池,随着车影的消失也同时褪去了所有的颜色。此地一别,山水迢迢,音容渺渺,纵有青鸟,亦是探看无由。道边垂柳的空枝上已在积蓄春意,可他的心头却犹如冬日冻结的冰面,茫然不知是否还能再逢雪融之期。

第三章 朔风又起

一载岁月如水流逝,长林世子亡故周年祭的第二天,帝都金陵下了近五年来最大的一场雪。护城河冰面白茫茫一片,犹如玉带环绕,宫墙脚下雪势深漫过膝,御苑池边皇帝最爱的一树红梅,竟要靠宫娥们搭梯拂去瓣上积雪,才能重现灼灼艳光。

荀白水穿过内监们加急清扫出的一条甬道,在前殿值房外的廊下跺去裹在靴底的雪泥。虽然脚趾已经冻得有些发麻,但他却没有立即进入烧着火盆的朝房内取暖,反而在风口上停了片刻,向着养居殿的方向张望。

梁帝萧歆的病情已经缠绵不绝了一年多,只在初秋最舒爽的那段时节稍稍好转了些许,入冬后又渐渐转沉,直到最终不能临朝理事。御医们并不敢把忌讳的话语说得太清楚,可东宫奉召留宿养居殿亲侍汤药之举,多多少少已经向外界透露了一丝不祥的信息,让人心中忐忑不安。只不过萧歆向来多病,以前也有过看似危急最终又好转的时候,所以无论私下或心底怎么准备,至少在言语和行动上,朝臣们还在努力表现着自己的谨慎与安静。

今日一早,暴雪方停,养居殿的一名内监匆匆出了宫,未经内阁中转,直接将兵部尚书晋勋召往御驾之前。荀白水闻讯后十分疑惑,但又不敢无由探窥,只能在前殿等着晋勋出来,看能不能寻隙打听出些什么。

大概是上天不忍他一直在这风口上冻着,没等多久晋勋的身影就在折廊门下出现。因雪深路滑,这位老尚书又是年过半百的人,两名小太监左右搀扶着走得十分小心缓慢。荀白水心里再着急,也知道迎上前去太着痕迹,索性进到屋里烤了会儿火,估摸着差不多的时候方才迈步而出,做出一副迎面巧遇的样子,拱手为礼,“晋大人。”

晋勋忙松开扶着小太监的手,欠身还礼,“首辅大人。”

“陛下卧病在床还要召大人您进宫面见,想来是十分紧要的事情。”荀白水笑了一下,口气相当随意,“老夫还以为要商议许久呢,怎么这么快就出宫了?”

晋勋倒没有丝毫隐瞒之意,应道:“陛下精神不太好,只吩咐了我一件事,自然耽搁不了太久。”

“只有一件事?不知是什么事情如此要紧?”

“陛下钦令,正式赐加长林府萧平旌三品怀化将军之衔,领甘州营主将,命兵部加紧准备相关书印留档,要在后日之前安排妥当,择定钦使,携陛下的诏令一同出京。”

“守边一年就升了三品?还要特意遣派官员出京赐印?”荀白水不由眉睫一跳,“这也升得太快了!大人身为兵部尚书……难道就没有异议吗?”

晋尚书一脸的无所谓,“陛下赐封,兵部为什么要有异议?”说完缩起脖颈打了个寒战,搓着手跨过门槛,直奔火盆而去。

军中父子兄弟相袭,在各国都是惯例,所谓将门一说便是由此而来。萧平旌虽然领军职不久,但毕竟不是普通的白衣,军中朝中都默认他承袭了父兄之荫,升得快是快了些,终究也不算是走了大辙。如若皇帝陛下御体康健,内阁还能以物议为由争上一争,但眼下萧歆病重,怎么都不可能拿这些细枝末节去惹他不快。荀白水站在值房门口思忖了半晌,发现自己居然无话可说。

与这位想得过多的内阁首辅相比,晋勋倒是真没觉得身为王府继承人的萧平旌领个三品将军算什么大事,加上又是萧歆病榻前亲传给他的旨令,更加不敢有所延迟,在朝房烤暖了身子后便匆忙赶回兵部官衙,办好了一应手续,递吏部和内阁报备,果然没有误了钦使出京。

萧歆的这次加封办得疾如雷霆,不仅没有知会内阁,就连萧庭生都是在钦使离开之后才得到消息,多少觉得有些意外,进宫探病时不免埋怨了一句。

“平旌这孩子确实有天分,这一年在甘州营也做得不错,但是陛下决定赐封,事先还是应该跟老臣说一声才是。”

萧歆每日都是上午精神最好,半坐起身,靠在枕上哼了一声,“说什么?就是不能先跟你说。”

“孩子毕竟年轻,他大哥当年升迁也没有如此冒进,陛下这是着的什么急?”

“平章那时候不一样,王兄尚在壮年,朕更是不老……”萧歆抬手按了按前额,眸中微现哀色,叹了口气,“如今为什么着急,你心里难道不清楚?”

他病了一年多,这是第一次当面触及目前情况最微妙的部分,萧庭生的心中顿时绞痛难忍,本能地就想要摇头。

“王兄……”萧歆压住他的手背,掌心滚烫,指下力度之大竟不似是个沉疴难起的病人,“有些话迟早要说,总这么忌讳着,于国于民何益?王兄若是信得过,就不要多想,听从朕的安排吧……”

太医院诊治御体的脉案,萧庭生曾经拿给老堂主看过,黎骞之当时没有多言,只说“年前没有妨碍”,他不敢追问,只能自己安慰自己,企盼着还有挽回的余地。此刻听了萧歆这样语意不祥的一句话,心里实在有些受不了,紧紧攥住了他的手,半日无言。

这时殿门微响,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太子萧元时奔了进来。他如今已是十三岁的少年,身量抽高了不少,不再是矮团团的孩童模样。萧歆让他留在养居偏殿侍疾,却不许他喂药端茶抢内侍们的活计,专命其每日整理节略,代批折子,存的是历练之心。今儿他刚刚做完早课便听说长林王进宫,忙换了衣裳从偏殿赶过来。

萧庭生稳住有些散乱的心神,上前请安,“老臣参见太子殿下。殿下这一向跟着内阁学习理政,没有偷懒淘气吧?”

“元时早就不是小孩子了,”萧元时扶了皇伯父起身,小小撇了一下嘴,为自己辩解道,“以前确实有些贪玩,但是现在只想能快些进益,免得父皇病中还要操劳国事。”

萧歆坐了这半个时辰,面色已经有几分困倦。萧庭生怕他劳累,便换了个轻松些的话题,聊起琅琊山上的小孙子。

蒙浅雪去年被送出京城之后,大约真是因为山中清静有助于舒散心胸,胎象渐渐稳住,足月产下一名八斤多重的男婴,甚是健康可爱。萧庭生特意赶去探望了几日,爱如掌上珍宝,取名为“策”。临走时真是百般不舍,可又觉得让母子俩在山上多住几年更有好处,故而没有带回京城。

听他提起这个爱孙,萧歆脸上露出微笑,太子也嚷着说自己现在总算是个长辈了,已经备下好些礼物,殿中气氛顿时轻松起来。三人又闲谈了一阵,到了御医进来每日例诊的时辰,萧庭生便请旨退出,太子送到殿门外,返身再回来时见御医还按着脉,父皇却已沉沉睡去,忙放轻动作,依在榻前坐下。他从小常见父亲生病,又没有人敢和他说得过深,倒是心思单纯地只想着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示意左右移来案几,安静地替父皇整理新递进来的节略。

入冬后梁帝咳喘加剧,服用的药饵和殿内的熏香中都添了镇肺安眠之物,故而这一睡就是两个时辰,醒来后觉得头脑还算清爽,坐起身来考问太子的功课,发现他确实进益不少,心下稍安。掌灯后荀皇后请见,他不欲劳神,便打发元时去了正阳宫,自己在枕间舒展了一下僵硬的肩臂,沉沉目光不由自主地又投向床榻的另一端。

皇帝御榻朝南而设,西窗下有一面香檀嵌制的博古架,陈设着红珊盆景、透玉碗、金纹鼎等珍玩,唯有最顶上一层别无他物,只放了一只线条硬朗平直的木盒。

荀飞盏直至长林世子落葬之后,方才将这只盛置先帝御令的木盒呈递上来,同时附有平章临出征前亲写的一封折本。奏折中除了请罪以外,只说沙场凶险,万一不能父子同归,请求皇帝陛下劝慰照料他的父王。

萧歆那时犹在伤心难过的关口,看过书折后痛哭了一场,并未想得太多,随手指了床尾的博古架,命内侍将木盒摆放上去。之后他再也没有对这枚御令下过任何旨意,自然无人敢去移动它,便一直这么静悄悄地放着。今岁入冬后病势转沉,萧歆经常一连数日卧床不起,身体虽然虚弱,头脑却依旧清醒,看着高架顶端的这个木盒,渐渐品出了不太一样的况味。

萧平章简短的留书之中,字字句句放心不下的就是他的父王,可长林王位高权重,孩子这份牵挂之外的忧惧之心,究竟从何而来?再者,他当时调用皇家翠丰羽林,原是情势所逼的无奈之举,并未受到责怪,却依然立即呈还御令,留书请罪,这份谨慎小心又到底是因何而生成?

萧歆翻身向外,手掌握住床榻的木质边沿,用力捏住。赐封平旌是他试图应对心头忧虑的第一步,但这显然不够……很是不够……

“来人。”

贴身内侍慌忙近前拜下,“奴婢在。”

“明日一早出宫传诏,宣请宁王爷养居殿见驾。”

九十多岁高龄的宁王早已是发疏齿摇,满头雪白,安养府中不问外事,一年出门最多不过两三趟。他大概是几个兄弟中唯一有幸承继了曾祖母长寿血统的人,年齿如此之高,身体却一向不错,只是天生腿脚有疾,由两个内监扶着行礼时显得有些颤颤巍巍。

萧歆刚刚坐起,见状赶紧免了他的拜礼,命左右扶至榻前坐下,温言致歉:“王叔如此年迈,还要劳您亲自进宫,朕心中实在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