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这孩子初登大位的压力与惶恐,萧平旌也不是不能理解,轻轻笑了笑后,换了语调聊起北境风土,又呈送上从甘州带来的一些小玩意儿,以此转移他想出去玩耍的心思。

萧元时在这方面极易满足,很快就又高兴起来,一件件地把玩着小礼物,同时开始向堂兄絮絮地倾诉听政后的一些烦恼,直说到殿值官近前提醒方惊觉时辰已晚,这才恋恋不舍地准许怀化将军告退,临行又叮嘱他多多进宫。

甘州一行人是在当日辰末进的城,萧平旌先去了兵部,再请旨进宫,又在朝阳殿盘桓停留了这么久,等到再走出西华门外时,日昳已过,天色微黄。

朱雀大道两边店铺正纷纷收市,再过半里之地便能看见扶风堂的招牌。萧平旌提前拨转马头,避开了这条繁华主路,穿过小巷绕行。

其实林奚不在京城已有一年之久,那三间乌木白墙的药坊门外,已不可能出现她轻盈如柳的身影。

可是萧平旌依然想要躲开。不看,不思,不念,不提及,不触碰。唯愿流逝的时光能够转变为细碎的针脚,就此将开裂的伤口密密缝上,隐藏搁置在心底深处,假装它已经开始愈合,不再如最初那般疼痛难忍。

长林王府这时也早就得到了二公子正在回程路上的通报,萧庭生面上看不出什么,依旧端坐书房,如往常般在灯下翻阅兵书。倒是元叔有些沉不住气,从后院到前厅,出去张望了好几回。

“平旌以前也时常整年整年地在外头游荡,从没见你这样盼过。”萧庭生终于忍不住放下书卷,瞟了他一眼。

元叔自己也怔了怔,感慨地道:“是啊,也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这一年过得不大一样,好像比往年要长了许多似的。”

两人正说话间,院外有层层传报进来,告知二公子已然进府。萧庭生抬手扶了扶扎束严整的发髻,稍稍绷起了脸,露出一派严肃的表情,元叔也赶紧退开了两步,侍立在旁。

最先传来的是庭院侍卫问安的声响,接着门扉开启,不轻不重的脚步声渐行渐近。萧平旌走进来时微微低着头,身上穿着为了进宫所换的正装袍服,趋至书桌前拜下,郑重地叩首三次,再直身抬头跪立。

父子二人默默对视,室内一时间静寂无声。

“起来吧。”半晌后,萧庭生微微抬了抬手,“你我若是一见面就这么伤心,倒让先帝和你大哥泉下不安。起来,跟为父到这边喝杯茶,洗洗风尘。”

萧平旌默默起身,随同父亲走到侧方茶室,扶他先行坐下。元叔也过来见了礼,略叙过数句寒温,便告退出去安排晚膳。萧庭生止住了儿子伸向炉上铁壶的手,亲自排开茶具,温杯洗叶,泡了杯正当季的明前新茶,递了过去。

在这位长林老王堪称波澜万丈的人生岁月里,已看过太多的生死,经历过无数次失去,唯一没想到的,就是自己居然走在了平章和萧歆的后面,不得不面对最为蚀骨剜心的两场别离。然而痛苦的极点有时也能成为平静的起点,新君登基后的第五天,他在迈下前厅台阶的瞬间胸口突发闷疼,第一次没有推开元叔搀扶的手,也没有拦阻这位老部下急速请来黎骞之。垂暮之年,伤病之躯,他已经看到了自己前方时日无多,不能再浪费时间和精力去应对悲伤,胸中烈烈不熄的唯一心愿,就是想要无悔无愧地走完人世间最后这段路,了无遗憾地去会合那些令他无比思念和珍惜的魂灵。

萧平旌接过父王递来的茶杯后便紧紧握住,滚烫的杯身烙在掌心所带来的疼痛感正是他现在最需要的,茶水上方腾起的氤氲白汽扑上眼睫,及时缓解了他眸中的酸涩,让他最终能放下手中的杯盏,抬头直视父亲的双眼。

“你今日进宫,见到陛下有什么感觉?”

“陛下这一年变了许多,早已不是孩童。”萧平旌想想又笑了一下,“不过有时候说起话来,又觉得似乎仍旧是以前的元时。”

萧庭生定神看向他眼底深处,“我虽不像你大哥那么了解你,可父子之间的心意天然便能相通。先帝离去,新君登基,确实是你回来这一趟的理由,但又不是全部的理由,对吗?”

萧平旌似乎早就料到他会有此一问,扶着双膝的手掌微一用力,倾身为礼,“是。长林军守护北境数十年,孩儿知道父王必定也有所感觉,所以回来之前把各营防务重新梳理了一遍,拟下条阵,请父王阅看。”

萧庭生眉心微凝,接过儿子递来的文本翻开,向着灯下侧过身去。他视力早已有些衰退,眯着眼睛读得略显费力,足足看了一炷香的工夫才缓缓合上封皮,抬手揉了揉两眼之间。

“北境大致的情况就是这样,父王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我大梁国丧,大小也算是一个机会,北燕就不说了,自顾不暇。可大渝竟然也如此安静,连一次试探挑衅都没有,委实让人觉得有些奇怪。”

萧平旌点了点头,“孩儿这一年,向大渝境内加派了不少谍探,再加上以前安插的人手,倒也送回来不少消息。目前看来,大渝的动向之所以异常,应该是他们朝中正在内斗吧。”

萧庭生颇感兴趣地挑了挑眉,“内斗?”

“一年多前的朔月弯刀……”萧平旌胸口绞痛,被他咬牙忍住,“大渝功亏一篑,折损了八万人马,阮英因此被夺职赋闲,皇属军主帅一职就此空缺。我离开甘州时刚刚得到一个还未证实的传言,据说,大渝康王覃凌硕拼尽全力争了一年,已经拿下了这个位子。”

“覃凌硕”这三个字一入耳,连素来沉稳的萧庭生都不由自主地将手掌收握成拳。康王乃是当今渝帝最小的皇叔,向来以杀伐之心深重而著称。十多年前曾领兵北进吞并狄国,所到之处几乎寸草不生。当时颇受他宠爱的一个侄儿行军冒进,不慎被生擒。狄国国主绝望之下得此筹码,自以为可以和覃凌硕谈谈条件,却没想到两军阵前刚把人质推出来,就遭康王亲手引箭射杀。北狄城随后失陷,足足被屠城三日,血流漂杵,连大渝朝廷都有许多人看不下去,皇属军主帅阮英也因此上奏弹劾,最终取消了他北征的军功。两人也正是从那时起,成了彼此对立的死敌。

“既然是他,那看来你这一次不能在京城停留太久了。”萧庭生深吸一口气,眸色已然恢复了沉静,“大概的节奏,想必你已有预判?”

“覃凌硕性情本就好战,新帅上任又要立威,快则半年,迟则一年,北境必有异变。”萧平旌的视线掠过父王鬓边的白发,落在他面上刀刻般的皱纹上,眼圈微微有些发红,“孩儿就想……就想趁着狼烟未起,再回来看看父王……”

萧庭生握成拳状的手在桌案上轻轻颤动了一下,心中突然有说不出的难过。这个琅琊山上长大的孩子,这个原本只想要逍遥一生的孩子,终究因为生在了长林王府,因为他与生俱来的天赋与才华,而不得不背负起这如同烙印一般的宿命。

“男儿守土,理所应当,”年轻的怀化将军看出父王此刻心中所想,挺直了自己的脊背,“既然兄长如此,那么孩儿……亦当如此。”

这是萧平旌返回金陵的第一晚,尽管还有许多的话没有讲完,但长林王顾念儿子长途辛苦,一起用过晚膳后,便早早打发他回去休息。

与此同时,跟随他一路进京的何成也悄悄离开了暂住的驿馆,趁着夜色来到距长林府半城之遥的另一座府邸门前。

莱阳侯萧元启本是一个在朝堂上毫无存在感的年轻人,如果不是附加了“甘州密信”这样的关键词,他派来的送信人根本不可能有机会踏入荀府二门以内。幸好此刻的荀白水对甘州营中的第一手资讯正在渴求之时,这才容忍了所谓当面呈递的无礼要求,命人将何成唤了进来。

萧元启叮嘱必须面呈,只是预防这封书信中途被他人打开。何成其实并没有什么话要传达,再加上第一次面见如此高位的朝臣,心中甚是紧张,递上书信后便立即战战兢兢地退了出去。

荀白水皱眉捏了捏单薄的信封,顺手撕开。他其实不太相信一个闲散的宗室子弟能有资格与他直接对话,只是抱着聊胜于无的心态,在轻视和不屑中夹杂了几分好奇,想看看甘州营中到底能有什么事,居然会让这位素无往来的小侯爷决定向他致信。

事实证明他完全想错了方向,萧元启的这封信中并无只言片语提及甘州,薄薄一页纸笺,仅仅只是向他讲述了一件旧事,一件发生在两年前,已经不大有人记得的旧事。

第一次听说这件事的荀白水辗转反侧,直到时近五更也不能入眠。

“老爷这是怎么了?”已睡了一觉醒来的荀夫人看着丈夫依然睁着的双眼,担心地坐了起来,“还有半个更次就得起身了,老爷是一直都没有睡着吗?”

荀白水长长叹了口气,也半坐起身,扯了两个枕头垫在腰部,仰头看着床帘边沿垂荡的流苏,“金陵城疫灾那年,长林世子搜山追捕濮阳缨,居然曾经调动过皇家翠丰羽林上万人马,而我身为内阁首辅,却直到现在才知道这件事……想来又是因为先帝,替他们遮掩了过去……”

荀夫人是位标准的内宅贵妇,完全不明白这算是一件什么性质的事情,她只是单纯地根据丈夫的语气和脸色做了反应,惊诧地睁大了眼睛,“长林世子竟如此大胆?先帝又为何要替他们遮掩?”

萧平章和梁帝当时是怎么想的,荀白水其实并不在意,所谓的武靖帝御令不过是促成整个事件的工具而已,翠丰营最后听从调派出了兵,归根结底还是因为这些京畿将领对于长林王府的尊崇,已经到了相信长林世子可以代表君权的地步。

皇家羽林就驻扎在距京城一日路途的地方,向来只奉圣命,与禁军一内一外,是大梁天子身边最后的屏障。边境军权再重,终有千里之遥,尚留余地可以徐缓制衡,但影响力能够直达羽林,这已经算是迫在眉睫的危险,更何况如今在位的已是少主,而并非德高威重的先帝,只要稍稍想得再深一点,就能让荀白水不寒而栗,吓出一身的冷汗。

五更更鼓遥遥传来,紞如声声,仿若直敲心头。本无睡意的荀白水掀被而起,到窗台边推开半边窗扇。凌晨凉爽的新鲜空气瞬间涌了进来,室内微见清寒。

荀夫人忙在衣架上取了件外衫,过来给他搭在肩头,劝道:“老爷忧心国政是应该的,但也要小心身体,毕竟不是年轻时候了。”

荀白水没有回应她的话,看着夜色依然暗沉的庭院,目光渐渐定了下来,“新君已立,也是时候重建帝都的羽林营了。”

第六章 露重飞难

一夜静思打定主意之后,荀白水并没有立即向朝阁中的任何人透露自己的想法,反而缓下来细细考量了许多时日,这才进入咸安宫请见太后,准备和她先商谈一下。

兄长的提议突如其来,荀太后一开始并没有反应过来,好半天才领会到他真正的意思,顿时有些惊慌失措,“兄长为何要新建帝都的羽林营?难道……难道连直属御前、只奉圣令的皇家羽林都靠不住了吗?”

荀白水最怕她沉不住气,急忙抬手轻轻摇了摇,安抚道:“请太后娘娘稍安。长林王此刻又没有在策划谋反,就算他真的跟翠丰、卫山两营关系亲厚,也不必现在就惊慌。老臣只是觉得……为了陛下将来长远考虑,着手清除掉长林王府在金陵周边的影响,另建一支完全听从御令的新编羽林,是必须要走的一步。既然如此,那肯定是晚动不如早动。”

荀太后小心翼翼地问道:“哀家不大懂,你只说这个提议可行吗?”

“新帝登基,自行再立羽林,曾经多有先例,当然可行。”荀白水的语气甚是严肃,“但是有先例,并不等于就是定例。撤除旧营另募新军不是一件小事,陛下尚未成年,长林王既然奉旨辅政,想来不可能会轻易点头。”

荀太后的眉梢立时浮上怒意,“难道哀家的皇儿能不能设立御前的羽林营,还得要他长林王同意不成?”

“娘娘,说这样嘴上痛快的话有什么意思呢?”荀白水淡淡瞟了她一眼,“陛下如果真的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那你我此刻又在忧虑些什么?当务之急,还是得想个什么法子,让陛下亲自向长林王开口才好。”

朝堂上的事荀太后懂得不多,但对于如何劝说皇儿依从自己还算有几分信心,听了荀白水的大概想法后,觉得并无难度,当即便应了下来。

又过了两天,适逢朝中旬假,萧元时不必去前殿听政,甚是轻松自在地到南苑跑了一阵马,这才赶往咸安宫中请安。

荀太后仍如往常般笑意盈盈地问了他的起居寒温,又说自己久坐气闷,命他陪着到殿廊下略微走走。小满之后,时气一日暖过一日,廊下缓步,清风徐徐,确是令人舒爽。荀太后走了片刻之后,突然停步望向远方,长叹了一声。

萧元时素有孝心,立即问道:“母后怎么了,不知有何烦忧之事?”

荀太后转头看向他,眸中微起泪意,“……昨晚梦见先帝,问我皇儿这些时日掌理江山都做了些什么,哀家素来不问前朝政事,一时竟然答不上来,让先帝失望……”说着抬袖,拭了拭自己的眼角。

萧元时闻言不禁也有些难过,“孩儿时常也思念父皇,偶有梦见,倒没问过这些。”

“好在皇儿今日颇多闲暇,不如就跟母后说说吧,下次先帝再问起,也好回禀他。”

萧元时不疑有他,倒是真的仔仔细细想了片刻,答道:“日常政务都是内阁商拟决议,呈报给孩儿,同时抄送长林府,如无疑议,孩儿便诏命符节令用印……”

“就没有哪件事情,是由皇儿自己圣裁的吗?”

“朝堂之上皆为国家大事,”萧元时的语调低了下去,“孩儿现在还得多听多想,好生学着才行。”

荀太后的脸上露出失望的表情,冷冷道:“皇儿虽未完全亲政,但总有些事情是臣下们不能插言的。就比如说咱们皇家羽林营,那不就是直属御前,只听圣旨御令,别的一概不接吗?”说到这里,她迈步继续向前缓行,状似随意地问道,“对了元时,你打算什么时候,重建自己的帝都羽林啊?”

萧元时完全没有听过这个说法,既吃惊又茫然,“母后说什么?”

“新君登基,另立羽林难道不是常例吗?”荀太后讶然地问了一句,又表现得有些拿不准,皱起了双眉,“母后是内苑的人,这些事情不大懂,皇儿若是也不明白,不妨问问你舅舅。”

她一开始问得如此自然,仿佛这是件众所周知的事情一样,最后虽然收了回来,但已在萧元时的心头打下了印记。次日朝会之后,小皇帝特意将荀白水留了下来,请入偏殿私下询问。

“皇家羽林?陛下怎么突然想起要问这个?”荀白水挑起眉尖,倒像真的十分意外。

“不是突然。母后昨日问起,朕觉得有些疑惑。不知先朝旧例,到底是怎么说的?”

荀白水显然对朝例十分熟悉,无须思索便答道:“自太祖开国后,除宪文、显光、昭平三朝以外,历代皆设有皇家羽林营,与禁军分立,直属御前。新君即位之后,各自的做法不一而论,有的想因循旧制,有的要重立新军,或只是改个番号,或彻底换防重编,皆由圣心独断,倒没有什么一定的规矩。”

萧元时稍稍恍然,“原来如此。母后当时直接就问什么时候开始重建羽林,朕还以为这是即位之后必须要做的事情呢。”

“哦,太后娘娘这样问,想必是因为武靖爷和先帝在登基之后皆有动作,娘娘看着接连两朝如此,就以为是定例了。”

他说的这些萧元时以前没怎么听过,顿时引发了小皇帝的好奇心,“具体是怎么回事,请舅舅说说详情吧。”

荀白水躬了躬身,“老臣刚才说过,昭平朝刚好是没有皇家羽林营的三朝之一,武靖爷受封东宫之前,九安山曾有内乱,继位后为免覆辙,便裁撤掉了京城周边所有的屯田军,重建南安羽林。到了先帝接掌江山之时,又将南安羽林分立为卫山、翠丰两营,延续至今。”

武靖帝与父皇向来是萧元时心中最为钦慕,想要极力模仿的人,听说这两位登基后都曾经改建过羽林营,他的心思顿时活络了起来,双眸闪闪发亮。

这么明显的表情变化自然逃不过荀白水的眼睛,他笑了笑道:“按说此事……无论动与不动,内阁都应该上奏询问圣意,可老臣觉得……反正长林王爷又不会同意,何必无端多此一言呢?”

萧元时十分不解,“为什么皇伯父不会同意?”

荀白水抿了抿唇角,犹豫了半天,似乎在费力地斟酌着自己的措辞,“……这个……虽说新朝自有新气象,但老王爷上了年纪,不见得喜欢这个‘新’字。他老人家看惯了卫山、翠丰两营,为了日常调度方便,不想要改动也是人之常情。”

尽管他说得隐晦,表现得也相当为难,但话中之意仍然十分清楚。萧元时是当作储君教养至今的,岂能不知道皇家的禁忌,当下便沉了脸,“皇伯父什么时候调度过羽林营?这都是荀卿自己臆测的吧?”

他连称呼都改了,可见心中不悦。荀白水本就是为了试探他的反应,见势不好,立即躬身拜倒,连声道:“是是是,老臣不该随意揣测。请陛下恕罪。”

萧元时这才缓了缓脸色,抬手示意他起身,“皇伯父必定也跟朕一样,并没有想到这个。既然如此,朕召他进宫问问就是。”

“此事并非急务,陛下何必赶在这几天?”荀白水笑了笑,徐徐劝道,“怀化将军难得回来一趟,又得出城到先帝陵寝跪灵,好容易明天返程,正该是父子相叙的时候,老王爷不就是为这个告的假?臣以为还是不要惊扰的好。再说另立羽林不是一句话的事,总得要有个条陈出来才好商议。不如由内阁先斟酌些时日,拟出一份详奏,再呈递御览,垂询老王爷辅政之意如何?”

这番话说得既体贴又稳妥,萧元时哪里会有异议,立即点头允准,无意间便算是将这件事委任给了内阁筹办。

萧平旌这些日子的行踪确实如荀白水所言,回府后只歇了两天,便前往卫山拜谒皇陵,跪灵五日,随后又去祭扫了长兄陵寝,这才再次回城。但回城之后接下来这一个月,就不是像荀白水所说的那样仅仅是父子相叙了。两人更多的是趁着在京的日子一起推断敌国动向,分析北境情势,同时未雨绸缪,提前为这场尚未有明显端倪的战事做着准备,平旌更是每天都要往返于兵部、户部等部府官衙,开始以备战的标准调整前线军资后勤供给的安排。

北境军务本来就是由长林王府在掌理,萧庭生如今又有遗旨辅政的身份,各部衙未敢轻忽,算得上是极力配合,只不过相关事务实在太多,萧平旌在京的时间又有限,所以依然忙得脚不沾地,只有早晚时辰才能与父亲相聚,竟从来没碰见过上门看诊的黎骞之,更没注意到老父的身体已到了需要每日服药的地步。

夏至尤其是入伏后天气炎热,萧庭生越发觉得难以支撑,怕被平旌察觉,自己偷偷诊治调养以外,朝堂上也屡屡告假,萧元时能见到他的时间因此少了许多,再加上荀白水劝说他最好等着筹备初案出来后再打扰老王爷,所以对于这个新建羽林的想法,这位小皇帝倒是真的未曾向长林王提及丝毫。

六月末是萧平旌预定的归期,他依制递上请旨离京的奏本,次日又前往养居殿向小皇帝面辞。萧元时掰指算了算,有些不满地道:“怀化将军回京还不到两个月,怎么就又要走了?朕还想你在京城多留些日子呢。”

萧平旌淡淡笑了一下,“臣若留在了京城,谁来为陛下镇守北境?”

“难道朕不能叫旁的人去吗?”

“陛下身为天子,当然可以。但是决定让谁去,这个人能不能做好,那可不是一个简单的问题了。”萧平旌站在御阶之下,刚好可以平视萧元时的眼睛,“想来先帝也曾经告诉过陛下,在龙位之上最重要的事情,其实就是怎么选人,怎么用人,并不能随心所欲。”

萧元时当然也清楚这个道理,失望地低下头,半晌后方道:“朕不大懂军务,既然皇伯父命你回甘州,想来自有道理,朕也不敢强留。……那你明日还上朝吗?”

“臣忝居三品武臣,离京当天自然要先上朝叩别陛下。”

小皇帝登基数月以来,也算是历练了不少,比起做太子的时候更能调整自己的情绪,当下点了点头,不再抱怨。

次日清早,萧平旌在天色微亮时便起了身,晨练后换了三品正装,赶往主院接上父王,如同当年的兄长一样,与父王共乘一车上朝。

长林王在萧歆朝时就经常得蒙殿前赐坐,萧元时依从“礼敬王伯”的父命,在群臣班列之首,特意为他设下一张圈椅,朝陛行礼之后,便可入座。荀白水站在他对面稍退数尺的位置,两手叠合放在身体前方,眼见御座前叩别的萧平旌已经接下了离京诏书,这才向萧庭生靠近了两步,先躬了躬身,从袖中取出一份书折,双手递上,微笑道:“陛下上个月曾吩咐内阁,开始筹议改建羽林事宜,这是根据圣意初拟的议案副本,请王爷看看还有什么不妥之处。”

“改建羽林?”萧庭生疑惑地挑了挑眉,接过折本快速扫阅了一遍,双眉渐渐紧蹙,站起身询问萧元时,“卫山、翠丰两营护卫京畿这么多年,至少老臣未曾听说有什么过失。不知陛下为何突然想起要彻底重编?”

萧元时心头顿觉忐忑,嗫嚅问道:“怎么?……皇伯父不同意吗?”

萧庭生还未回答,后侧的荀白水轻笑了一声,“老王爷,新君即位,撤换旧军营号,我大梁历朝多有旧例。即便陛下只是一时兴起,也不算什么值得您特意驳回的大事吧?”

听着他这轻描淡写的语气,萧平旌的眉头不由一皱,但他是武臣,御前议政未经圣询不得随意插言,也只能沉着脸站在父王身后。

“按内阁这项议案,”萧庭生的面色还算平和,指了指手中的折本,“明明是撤换全营所有高阶武臣,重分军户整合兵源,与旧军营号的更换怎么可能一样?”

“老王爷说不一样那就算是不一样,”荀白水又弯了弯腰,“但陛下自即位以来,对老王爷可谓是言听计从,现在不过想效仿祖宗旧例,新编一支近卫羽林而已,说起来本该是圣心独裁的事,下官实在不懂,到底又有什么地方不合您的心意了?”

萧庭生的眼风从荀白水脸上扫过,没有直接回答,再次转身面向萧元时,认真解释道:“皇家羽林一向直属御前,老臣并不是想反对什么。但所谓裁撤旧营、重立新军并不仅仅是简单的两句话。卫山、翠丰两营共计七万人,即便只调任六品以上的将领,迁换其中一半的军户,所牵涉的相关事务、人力物力就已经很不小了,更何况全盘重建?”

萧元时显然未曾想过这些,怔了片刻,只好又看向荀白水。

“老王爷尽管放心,如今朝中平稳,国力殷实,陛下乃是天下之主,再大的事情也折腾得起,更别说只是另募一支小小的新军。”荀白水回身指了指身后众臣,“您看,户部、兵部、吏部,相关各司皆无异议,老王爷还担心什么呢?”

帝都周边兵力布防并非寻常朝政,内里的敏感微妙极难把握。皇帝虽然年少,到底也是至尊天子,新建一支七万羽林所耗费的物力,朝廷确实也能够负担,再加上反正有长林王把着最后的关口,因此大部分重臣都选择了不予参言,即使是最有反对之意的兵部晋尚书,此刻看着萧元时低头抿着唇角的样子,也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萧庭生并不怎么在意群臣的缄默,在他眼里皇家羽林的确应该是皇帝自己的事情,所以依然耐心地劝说着萧元时,“陛下有意重建帝都羽林,这当然不是问题,老臣之所以反对,只是不明白为何要急在此时呢?您如今尚未成年,刚刚开始学理朝政而已……”

“陛下尚未成年怎么了?!”

一道尖锐的语声突然从御座侧后方传来,通向内殿的珠帘与此同时晃动了两下,被掀了起来。荀太后扶着素莹的手,几乎是从内里摔帘而出,走得气喘吁吁,身后仅仅跟着四名内侍。

当日虽是小朝会,但满殿群臣也有百数,谁也未曾见过后宫中人踏足此地,一个个都惊得呆住,完全不知该如何反应,连萧元时也诧异之极,急忙站了起来,叫道:“母后……您、您怎么过来了?”

“老王爷的北境人马各营加起来二十多万,还不是要人有人要粮有粮,朝廷何曾说过什么?”荀太后疾行数步,面似寒霜,“陛下的威望虽然不能跟老王爷相比,但到底已是一国之君,难道就因为年岁稍轻,便要处处看人脸色不成?”

这番话说得委实有些过分,萧元时立即拉住了她的手臂,焦灼地叫道:“母后!这不是一回事!”

萧庭生面色十分难看,勉力忍下怒气,压平了自己的语调,“太后娘娘只管安养,当前商议之事与后宫完全无关,无须娘娘建言干涉。这朝阳殿更是陛下听政之所,内苑人等随意往来,恐怕也有些不妥。”

荀太后冷哼了一声,“什么后宫什么干涉,老王爷不必用这么大的帽子压人。哀家进宫几十年,连先帝都没有说过哀家有什么行为不妥。怎么,到了万事由您做主的时候,我们母子就百般不是,连出来说一句话都不行了吗?”

荀白水自己就是尊崇儒家的文官,当然知道群臣对于后宫议政的观感,他之所以默许太后出来闹这一场,不过是为了借她之口,稍许撕开脸皮,把一些其他人不敢也不好说的话直白地抛出来,逼迫萧庭生为了自证其心而不得不让步。现在看着火势已经烧了起来,急忙出来控局,赔笑着劝道:“娘娘,老王爷奉旨辅政,不过是多问几句,好替陛下把关决断而已,并不是娘娘说的那样。请您还是回宫去吧,您看,这样一来,陛下实在为难。”

荀太后一甩袍袖,转身冲着荀白水怒道:“既然朝堂上桩桩件件都要听老王爷的,那首辅大人带着各位卿家干脆去长林府上朝好了,何须陛下在此听政?”

萧平旌一直扶着父王,感觉到掌下的身躯已被气得颤抖,哪里还忍耐得住,立时迈前两步,怒道:“太后娘娘此言何意?既然是在御前议政,不就应该各抒己见吗?”

他刚有动作,荀太后便一脸惊慌地猛然后退,如同被吓到了一般跌坐在地,颤声道:“当着陛下的面你想做什么?皇儿!皇儿!你都看见了,怀化将军如此咄咄逼人,这还是我大梁殿前的朝臣吗……”

被夹在中间的萧元时几乎快要哭了出来,一脸无措地看看她,再看看萧庭生,完全不知道该怎么解劝才好。

萧庭生此时虽怒,却也明白在朝阳殿上与太后争辩是非,反而显得有失体统,当下将平旌挡回了身后,躬身向萧元时行了一礼,道:“是犬子无状,不该在大殿之上与娘娘斗口。既然太后娘娘在此,恐已不宜再继续商讨朝务,请陛下容老臣告退。”

对于这个难堪的场面,殿中众臣大多都觉得甚是尴尬,纷纷也随之躬身,齐声道:“臣等告退。”

荀太后已经达到了预先的目的,并不恋战,抬手让素莹将自己搀扶起来,掩面哀声道:“老王爷何必如此为难陛下?您既说这不是哀家能来的地方,那哀家先走就是……”说着一面哭叫“先帝啊……”一面由内侍搀扶着转向了后殿。

萧庭生脸色发黄,看了看小皇帝无所适从的表情,疲倦无奈之感漫过心头,一时也不欲多言,仍旧行了礼,告退而出。

萧元时自以为改建羽林乃是效法父祖,原本兴兴头头的一件事引发出这样的局面,心里极是难过,也不愿意留下来再面对群臣,闷闷地向荀白水挥了一下袍袖,算是诏命退朝,自己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

往日散朝,重臣们都是三三两两边走边简单交谈,今日却个个额带冷汗,低着头退出殿门,连下台阶的步子都比平时加快了几分。荀白水刻意走在最后,在殿门边理了理袖口,唇边掠起笑纹。

他的门生甄侍郎靠了过来,低声凑趣道:“萧平旌还真是毛躁了些,一生气就耐不住性子。今日若是长林世子还在,断断不会是这样的局面。”

听了他的话,荀白水眉宇间的得意之色不知为何反而减淡少许,遥遥看向已经远去的老王背影,眸中竟微微浮起了一抹怅然。

第七章 琅琊锦囊

回到养居殿的小皇帝闷闷不乐了许久,殿内侍候的人察觉到这份低沉,也个个屏气静息,不敢发出半丝声响。

大约一个时辰之后,荀太后只带了荀安如在旁侧,脚步轻悄地走了进来,站在门边看了他片刻,示意殿中人等尽数退下。

萧元时听到动静抬头,还是站起身行了礼,低低地叫了声:“母后。”

“哀家只是不想看到皇儿受人摆弄,一时心急而已。”荀太后走向前,拉起他一只手合在掌心,“既然皇儿不高兴,那哀家保证,以后绝不再到朝阳殿去便是。”

“皇伯父奉旨辅政,但有异议自然是要提出来,怎么到母后嘴里,就成了摆弄朕了!”萧元时不高兴地抽回自己的手,犹带稚气的脸庞皱成一团,“以前先帝在时,皇伯父也反对过许多事情,这不都是一样的吗?”

荀太后深深地看了他片刻,“那先帝在时,皇儿可曾听母后向他说过长林王半点不是?”

“所以孩儿才不明白啊!怎么以前好好的,突然之间,母后就变得多心起来?”

“我的皇儿,先帝可是东宫监国成年登基,不管你怎么觉得,在长林王的心中,你父皇和你怎么可能是一样的?”

萧元时怔怔地转向她,“母后这话什么意思?”

荀太后长叹一声,在室内缓缓走了数步,面上薄有怒意,但更多的却是哀凉之色,“今日之事,哀家是有些急躁,伤了皇儿的颜面。可当时老王爷当着满殿朝臣的面,说皇儿你尚未成年……哀家听了实在是按捺不住啊!”

“这句话又怎么了?朕自己不也常说吗?”

“你说和他说能一样吗?”荀太后的语调不由自主地拔高了两分,“元时,你心性仁厚纯良,所以不会多想。可你去问问你舅舅,在场的朝臣哪一个没听出来老王爷话里的意思?他说你尚未长成,就是指明了皇儿你是幼主,没有决断之权。这样的话多说几次人人全都默认了,那长林王奉旨辅政,岂不就被他变成了奉旨主政?”

此言一出,连一直低头不敢多言的荀安如都倒吸了一口冷气,萧元时更加按捺不住,猛地甩开了袍袖,怒道:“母后此言太过诛心,孩儿绝不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