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刀按住刚刚落架的一只金瞳白鸽,从它的灰爪上取下纤小圆筒,放入身边的托盘。他现在长高了不少,细瘦腰条已经拔抽了出来,颇有几分俊逸少年的味道,自凌空搭建的鸽架上一跃而下,也能落地无尘。

一只胖胖的小手从旁边伸出,急切地抓扯着他的衣角,含含糊糊的小奶音随即响起,“小刀哥哥,我……给我!”

四岁多的萧策正是最为可爱圆胖的年纪,小刀弯腰抱起他,只觉得手臂上又沉了不少,不由笑了起来,“老阁主简直是照着自己的样子在喂你啊……你急什么?这些东西你又看不懂。”

萧策不服气地道:“策儿已经认字了。”

“是吗?那好吧,咱们一起把这个送到抄录阁去,然后你认几个字给我看。”

策儿极是开心,扭动着身体,要求放他下来,迈开小腿走在了前面。

山涧清幽,和风如洗,琅琊山即便在酷暑之日也甚舒爽,何况此时节气尚未入夏。坐于后殿挑空的高廊栈台之上,眺望山腰仙雾涌动,一边品饮当春炒制的雪芽绿茶,一边评谈天下风云起落,山间闲居的逸趣之最,莫过于此。

“北燕新君正式登基称帝,另立国号,这多年纷乱,大概也算尘埃落定了。”老阁主放下茶盏,感叹道,“半个多月未见新的消息,想来邑京城中一切顺利,没有再另生波折。”

蔺九俯身给老阁主添斟热茶,接过话头,“百姓最苦,莫过于战乱之世。咱们琅琊阁虽是旁观之人,但看着北燕这些年发生的这些事,还是不免心生感慨。希望江山改换之后,北燕国中能再得生息。”

两人正闲谈间,端着小托盘的策儿仰首挺胸走了过来,中途虽然不慎歪斜了一下,但最终还是成功地将托盘放在了茶桌上,感到自己十分能干,得意地道:“今天的!”

蔺九揉了一下他的头,一看盘中竟有十来个纸卷,不由笑道:“策儿,不是教过你吗?要先拿去转录阁,筛选一遍再送到阁主这里来。”

策儿认真地答道:“去过了,小刀哥哥说,一起的!”

蔺九不由笑意更深,“你小刀哥哥应该不是这个意思吧?能有什么事,会突然之间,一下子发这么多消息过来?”

说到此处,他的眉尖突然一跳,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立即将托盘拉了过来,挨个儿打开纸卷扫阅,脸色越来越凝重。

以蔺九的定力都是这般反应,显然不是寻常消息。老阁主接过他压平的纸条也快速看了一遍,白眉微锁,“不过一个多月,居然连克数城,东海的战力,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强了?”

墨淄侯虞天来暗掌东海大权的消息,琅琊阁是一年之前知道的,君权转移自然会带来变化,但竟能变到这个程度,倒也有些出人意料,“大梁朝廷可有新的消息?”

“金陵鸽房这两天一直没有动静,可见朝廷应对颇为迟缓,没什么切实的消息值得送过来。”蔺九瞥了老阁主一眼,迟疑地问道:“还是不告诉平旌吗?”

萧庭生的遗骨落葬梅岭之后,萧平旌在墓侧结庐伴居了六个月,方才回到琅琊山继续守孝。林奚陪他也在北境停留了半年,然后从梅岭出发,继续探寻世间百草。在山岭下执手道别的时候,两个年轻人都恋恋不舍,但也都将这份情意隐在了心底,未曾出唇。

“平旌上山之初就说过,各方消息,他一概不听、不问、不看,两年来皆是如此,今日又有何不同?”老阁主转头看向平旌居住的峰阁,眸色平静,“人世红尘,从来都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何曾有过片刻停息?既然已经离开,就应该走得干净。”

蔺九欠身领命,并无异议。但在回到抄录阁后,他还是重新制作了一个新的书匣,将与大梁东境相关的消息都抄录了一份,汇集入匣。

小刀在一旁看了甚是不解,不由问道:“九兄为什么要汇编?北燕换了个国号那么大的事,也没见你汇编过啊?”

蔺九的笔尖稍稍一停,自嘲地笑了一下,“你就当我是太闲吧。”

琅琊阁能以旁观的心态淡定看待东海危局,但金陵城里显然并不能照此办理。一月之间战火连城,急报频频,朝野上下可谓一片哗然。虽说四境边患此伏彼起从来没有真正停过,可像这样被人撕破防线深入腹地的情形,那起码也有五六十年未曾发生过了。更何况刺出这惊世一剑的敌人,居然还是大梁从来没真正放在眼里的小国东海。

“敌军连夺九州,东境全线溃败,将帅阵亡!可朝廷商议了整整两天,连派谁领兵前往援救都定不下来吗?!”身形又拔高了一截的萧元时眼见阶下群臣都低头避让自己的视线,心里又是着急又是恼怒,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用力拍了一下御案。

按照金陵朝廷以前的认知,东海素无战力,东境军的主要功能其实只是防御流寇海匪,开局之初便缺乏相应的战备,临时筹措反应过慢,又远远低估了对手的能量,最终引发全线溃败。

可是败虽然是败了,大梁的底蕴毕竟摆在那里,调拨援军并不困难,军资补给也没有问题,真正令朝堂君臣们束手无策的,其实只在领军统帅的人选上面。

荀白水这一两年都在重编北境军,调转将领,轮换驻地,分割军户,绕成一团乱麻还没有理顺,任何一个都不适合派出。朝野公认最当胜任的大将军穆邕远在南境,路途实在太远,等他安排了自身军务再赶往前线,按东海现在的攻势速度,只怕局面已经更加难看。兵部倒是提议了几位品阶足够又不需从驻地召来的将领,但京城武臣少有战事历练,面对数十年未遇的这种危局,难免有些信心不足,退缩畏战,以至于满朝朱紫,最后主动站出来请旨出征的,居然是一个谁也未曾想到和提名的人选。

“莱阳侯主动请缨,心志可嘉,”荀白水疑惑地上下打量着萧元启,“但东境战局不同寻常,绝非单凭血勇之气可以平定,你到底有把握吗?”

“启奏陛下,臣身负帝裔血脉,受皇室恩养这么多年,家国有难,岂能畏缩不前?所以首辅大人说臣这是血勇之气,微臣并不否认。”萧元启眸色沉静,自袖中取出一份折本,平托在手,“但也请陛下放心,臣虽非战功彪炳的名将,可在北境前线,也曾扎扎实实历练了将近两年。自东境报急以来,臣便细细研判过战局,自认已经有些想法,全都写在此本奏报之上。如果兵部审阅之后,略觉有可取之处,万望陛下恩准,容臣为国效力。”

经过两天嘈杂的廷议,萧元启的这番陈辞听起来实在是顺耳多了,小皇帝立即点了头,命令兵部接过折本,尽早审阅回复。

兵部尚书晋勋以前对萧元启了解不深,也没指望他真能提出什么有益的战策,没想到回去阅看之后,竟发现他的思路远比旁人清晰,不禁大加赞赏。战事紧急,容不得更多拖延,兵部的支持使得萧元时很快下了决心,征得内阁同意之后,立即诏令莱阳侯执掌援军帅令,飞速驰援东境。

早在国丧期满加封恩诰的时候,荀白水就曾请旨将萧元启的侯位由末品升封为二品,算是有来有往,酬谢他以前所立的功劳。但在骨子里面,他并没有把这个根基浅薄的年轻人当成是真正的盟友,萧元启托媒上门请娶荀家大姑娘的要求,就被他毫不犹豫地给拒绝掉了。不过荀安如常在宫里,荀太后看自家侄女简直如同公主一般,看不上萧元启,也未见得就能看上别人,挑挑拣拣选来选去的,一直也没有最终定下。

带着几名朝臣在金陵东门点兵送行的时候,荀白水突然间又想起了这件事情,觉得甚有必要再多激励一下这位小侯爷,敦促他更加尽心尽力,以赴国难。

“小侯爷心中所念,老夫不是不知道。只不过太后娘娘疼爱安如,总想再多留她一些日子,所以年前才推了小侯爷的提亲。不过话又说回来,女孩子长大了,总得要替她找一个好的归宿……这样吧,老夫今日在此许诺,小侯爷若能得胜而归,解我东境危局,稳住朝廷边防,老夫愿将侄女安如,许你为妻。”

这句许诺出口之后,果然得到了荀白水想要得到的反应。萧元启的一双眼眸顿时亮如星辰,面颊通红,语调里更是透着压抑不住的激动。

“请首辅大人放心,元启此去,定当竭尽所能,不胜不归。”

浩浩荡荡的援军队伍踏着初夏朝阳刚刚上路,东海前锋又下一城的战报便传了过来。至此,大梁东境已有十个州府失于敌手,朝野上下屏息以待,只盼着身担重责的莱阳侯能够旗开得胜,至少也要稳住当下这一溃千里的败势。

事实证明,萧元启给予金陵朝廷的惊喜,远远超过了所有人的预想。

四月中,莱阳侯夜袭芡州,一举夺城,整个东海之战由此转折。

五月初,东海左路军主营被破,大梁夺回习州。

五月中,台山大捷,东海最精锐的前锋营弃城而走,从此开始了连续的败局。

六月中,莱阳侯共收七州国土,直抵淮水西岸,无奈东海水师强劲,渡江未成。

六月底,第二次渡江之战以平局告终,双方沿淮水两岸各自布防,呈僵持之态。

七月初,金陵诏令抵达,命莱阳侯重新合编援军与原东境军各营,移交防卫,班师回京。

至此,东海之战告一段落。

萧元启风风光光回返金陵的消息传到琅琊阁的第二天,恰好有两个人同时上山,巧之又巧地在通向后殿的兰台小道边遇见,彼此都有些意外。

“林姑娘?真是好久不见了,你来探望平旌吗?”

林奚轻轻咬了咬嘴唇,白玉般的面颊上透出红晕。她离开梅岭后一路向西,深入人烟稀少的野岭密林之中寻找新的药植,完全不知外界风云。一个月前到小镇补充食水时,方才听说东境战局危殆的消息,顿时开始担心萧平旌的情况,忙中断自己的寻药之途匆匆赶回,途中忙于行路也未及打听,走到了廊州城下才发现自己的消息太过滞迟,战事其实已经结束。她这一年多忙于编纂药典,心境一直非常平和,此刻到了距离他如此之近的地方,思念之情反倒翻涌上了心头,几番犹豫,还是决定上山一趟,好生看一看他。

“我来看看蒙姐姐和策儿,大统领也是来探望她的吗?”

荀飞盏的整张脸因为这句问话也猛地涨得通红,赶紧摇头。他当年辞朝离京之后,四处游历交友,不知不觉越走越远,后来更是远赴西北小国楼漠探访隐世高人,与京城的通信断了整整一年。两个月前得知东海消息之后,他也是心急如焚朝向金陵日夜赶路,走到大同府时听到了捷报,这才放下心来,索性转了方向,打算探视一下师妹和策儿的近况。

“我原本便是四处访友,与平旌又已经两年未见,顺路上山问候一声,不是特意来看谁……”

十分多余地解释了一句之后,两个人好像都有些尴尬,默默同行上了兰台,请殿门外待客的执事向峰阁传报。

最先接到消息的蒙浅雪十分欢喜,直接抱着策儿迎了出来,将两人请到就近的茶厅内,拉着林奚的手上上下下仔细打量,又忙着教策儿喊人。

策儿偎在母亲腿边叫了一声“姑姑”又叫一声“师伯”,啃着自己的小胖手一脸好奇。

荀飞盏这几年虽然送过成堆的礼物,但却是第一次当面见他,心中甚是激动,蹲身将他抱了起来,摸摸小脸,本想说他长得就跟平章一模一样,又怕蒙浅雪难过,话到唇边便吞了回去。

策儿素来不认生,被抱起也不挣扎,乖巧地靠在他肩头,突然又兴奋地举起一只手,叫道:“二叔!”

林奚心头微跳,缓缓转过身来,只见萧平旌站在门外,笑微微地瞧着她,道:“你回来了?”

“此处又非家园,恐怕不能说是回来了吧?”

“那对你来说,何处算是家园呢?”

林奚顿时有些脸红,转头没有说话。

蒙浅雪忍了笑道:“你眼里只有林家妹子,师兄也在这里呢,你可看见没有?”

荀飞盏摆摆手表示自己不在意,笑着跟他打了招呼。这时小刀捧了茶具进来,顺便将策儿带出去玩耍,好让大家安心坐下来饮茶叙旧。

四人之间原本最善谈的人是平旌,不过他近年沉郁了不少,山间守孝的日子也过得清淡,所以反倒是荀飞盏说得最多,聊了好些四处游历的趣事,座间气氛甚是轻松。

“我听说楼漠荒沙的深处,有个极为隐秘的山庄,随月影而出,见日影而消,正打算出发前去寻觅探访,结果就听到了东境的消息。”荀飞盏饮了一口茶,关切地问道,“你们在琅琊阁知道得更早,想必也很吃惊很着急吧?”

萧平旌迷惑地歪了歪头,“什么东境的消息?”

荀飞盏和林奚同时一怔,失声道:“你不知道吗?”

萧平旌上山时说好了不听不看不问,蒙浅雪也就决定跟他一样。叔嫂二人安心守孝,对山外的事真的全无所知,此刻听荀飞盏大约解释了一遍,这才齐齐吃了一惊。

“连丢十州之地?东境多年未起战火,若说兵士操训不力,将帅生疏失职都有可能,但绝对不至于被打到这个地步啊!”萧平旌脸色凝重,不过却没有荀飞盏想象的那么着急,“战线太长,东海没有那么强的实力,撑不久的。然后呢?”

“我得到消息本来就晚,在路上的时候陆陆续续听到了朝廷援军的捷报,现在已经收复七个州府,重建了东境安防。”

萧平旌的神色并不意外,慢慢点头,“那就还好。能有这样的战绩,想必朝廷的援军是由穆邕将军统率的吧?”

荀飞盏挑了挑眉,“不是穆邕,是莱阳侯。”

“谁?”

“莱阳侯,萧元启啊!”荀飞盏眼见萧平旌惊诧得说不出话来,心中甚是不解,“你这也挺奇怪的,刚才声色不动,现在听说东境稳住,咱们大梁反败为胜,怎么反倒焦虑起来?”

“我倒不是焦虑,只不过听你说来,这场战事从开端到反击,有许多让人想不通的地方……”

“你也说了,东海其实没有那么强的实力,也许是他们过于深入腹地,一旦被反击,便无力招架了吧?”

“可能的原因倒是有几个,但没有看到详细的军情战报,我也不能凭空推测,如果可以……”萧平旌话音至此突然停住,低头喝了口茶,“算了,国家大事,自有朝廷处置。说起来与我这个守孝之人有什么关系呢。”

荀飞盏想到自己接到消息后百般焦灼,可结果却证明朝廷并不是缺了他俩就不行,当下大为赞同,点头道:“你说的也是,没有咱们插手,如此大的一场危局不也顺利平息了吗?倒是没想到元启的长进这么大,跟你去甘州磨砺之后竟能独当一面,以前还真是小瞧了他。”

东海七州由萧元启在两个月内便率军收复了回来,正是萧平旌觉得奇怪的几个疑点之一,但他并不知道具体情形,跟这位堂兄也有两年未见,实在不好随便臆测,想了想也就没说什么,笑着改了话题,“不说这些了。你方才提起上一年去了北燕,想必是去挑战苍栖剑的吧?”

荀飞盏抚膝笑了起来,“没错,好山好水故友重逢,谈什么金陵、东海,还是聊聊江湖最好!苍栖剑飘逸灵动,和瀚海剑法大为不同,那一战真是让我受益良多呢!”

第二十三章 佳偶天成

当年武靖帝膝下有两位公主,最年幼者几十年前就已出嫁,先帝萧歆又只有三位皇子,其中最年长的萧元时也才刚满十六岁,这样前后通算起来,大梁后宫已有好些年头没办过迎新遣嫁之类的喜事了。国丧期间禁止礼乐自不必说,即便是在翻年开了禁之后,内苑之中的日常气氛也依然沉闷。中秋之后,荀太后突然召请两宫太妃和京中数位贵眷前往咸安宫,说是要帮着为侄女安如挑选妆奁。许久没有新鲜谈资的宫眷们顿时兴奋起来,人人都盼着能有同行的机会,至少也想旁观一下这个难得的热闹。

因身份规制所限,赐给荀安如的首饰上没有那么多支凤头,衣袍上也没有更高品的绣金章纹,但若论起制工之精美,用料之珍罕,别说一般的富贵人家,只怕连宗室贵女们都难以企及。

面对一盘又一盘流水般捧出又拿开的绫罗绸缎、珠宝玉器,受邀的两位太妃和几位贵夫人一面欣赏夸赞,一面争执比较,有的说这个好些,有的说那个也是精品,荀太后越听她们争闹,越是觉得开心,脸上的笑容竟没有停过。

素莹跪在旁侧给她捶着肩,低声笑道:“太后娘娘真是把大姑娘当成女儿一样,这出阁的恩赏,等闲的郡主都要不到。”

“是啊,也不知道什么缘故,从小就疼她一个人,可惜年岁不合,不能让她留在宫里。”

“大姑娘是有福分的人,莱阳侯年少有为品貌出众,府中又没有高堂要姑娘侍奉,这以后的日子还不知道是何等的称心呢。”

对于兄长将安儿许配萧元启的决定,荀太后一开始其实并不怎么赞同。东海功臣的光环远远抵消不了她想起莱阳太夫人时的厌恶感,多年来位处边缘的小小侯爵似乎也配不上荀家大姑娘那高贵的命格。她拉着荀安如的手替侄女百般委屈,不停地抱怨荀白水不应该拿孩子的婚约轻易许诺,直到素莹偷偷拉动袖角在她耳边提醒了两句,这位太后娘娘才发现眼前这个低着头娇羞不语的女孩儿,不仅没觉得这桩婚事有何不妥,反而早已是满心的愿意和期待。

不管怎么说,荀太后对侄女的确是真心疼爱,并不想强扭她的心意,再加上荀白水亲自进宫劝说,萧元时也替得胜回京的莱阳侯说了不少好话,她纠结犹豫了两天之后,最终还是选择了让步,并没有再多反对。

“好了,把哀家的赏赐送出宫去吧,别误了正日吉时。”

咸安宫中赐出的妆礼开启了这场盛大联姻的序幕。萧元启此刻风头正盛,迎娶的又是太后娘娘嫡亲的娘家侄女,一时间到处都能听到佳偶天成的赞誉,礼单、贺书和拜帖犹如雪片一般,密密麻麻地飞向了多年无人问津的莱阳侯府。

九月初十是请托钦天监测出的吉日,当作婚期略显仓促了一些。但萧元启显得十分心急,荀白水也觉得今年战事的阴影需要件喜事来冲一冲,稍加迟疑后也就答应了下来。好在皇族子弟的婚典全由内府操办,萧元启府中无人的短板算是被弥补了起来,荀安如的嫁妆更是早几年就已经开始在准备,忙忙乱乱半个月,诸般事宜竟然也筹措得十分齐整。

迎婚大礼的当天,荀夫人天还没亮便起身忙碌,打点送亲的一大堆琐事,里里外外连吃喝都没有工夫。过午之后还要回到绣院里来,亲自给侄女理妆加钗,铺系红裙,细细打扮齐整,举着铜镜前后左右照给她看,笑道:“我们安儿平日里就是个美人儿,今天这一上大妆啊,连婶娘的眼珠子都移不开了。”

荀安如顿时羞红了脸,长辈打趣又不能回嘴,只能低头绞着自己的袖子,怎么劝都不肯再朝镜中多看一眼。

“好啦好啦,快穿上嫁衣吧,时辰也不早了。”荀夫人笑着安抚了一句,命两名侍女将墙边衣架上悬挂的绣衣捧了过来。

荀安如的两名贴身侍女一个叫敏儿,一个叫佩儿,都是她十三岁时挑到身边,一起长起来的,素来十分亲密。敏儿的性情更加活泼些,一面给姑娘整理着裙袂,一面笑道:“奴婢们都听说了,咱们姑爷的东海之战真是打得漂亮,一路取胜,直接打到了淮水边上。如果不是他呀,这东境的战火,此刻说不定已经烧到京城了呢。”

荀安如听她说得夸张,不由抿嘴一笑,“你这丫头懂什么,东海再猖狂,想打到京城还是不可能的。”

“奴婢确实不懂,真的不可能吗?”

“不过连场败仗之后,人心惶惶,全靠莱阳侯稳住了局面。他的忠勇之心、统御之才,确实令人仰慕……”荀安如说着说着,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在说什么,两颊又是一阵发烫,咬唇低下了头。

“仰慕自己的夫君本就是应该的,用不着害羞。”荀夫人急忙宽慰她,转头又问道,“佩儿,姑娘的绣鞋呢?”

佩儿疾步奔到台架前,将一双合欢花纹的挖口红缎绣鞋小心捧了过来,跪地脱下姑娘足上的便鞋,理平白袜,动作轻巧地套了上去。

低着头的荀安如正好能看见她半侧的苍白面颊和微红的眼角,不由轻轻叹息了一声,“我们只顾说笑,倒忘了你……听我们提起东海,你的心里一定很是难过……”

与家生婢女的敏儿不同,佩儿原籍在东境的芡州,父亲原是湖边打鱼人,遇了水难,一家人生计无着,只能将她一个十二岁的女孩儿卖了活命。幸而她生来灵巧,辗转进了荀府后日子过得不错,对于亲人终究是思念大于怨恨,便求了姑娘帮忙,想办法重新联络上了家里,每年互通音书,盼着将来还有相见之期。不料东海侵袭,所到之处杀戮重重,母亲和兄长全家都死于屠刀之下,噩耗传来,哭得她肝肠寸断,几度晕厥,至今依然是想起来便会落泪。

“我娘和我哥哥一家的仇,全靠姑爷替我们讨还。今天是姑娘大喜的日子,奴婢怎么都不该掉眼泪。”佩儿仰起头,努力露出一个笑容,柔声道,“恭喜姑娘得偿所愿,嫁了一个盖世英豪。”

荀安如心头又是酸软,又是甜蜜,握住她的手,轻轻拍了两下。

这时门外响起了喜庆的催妆乐声,前来通知花轿已经上门。荀夫人不舍地看着自己亲手养大的姑娘,低头抚了抚她的面颊,“嫁为人妇,和做姑娘时就不一样了。婶娘叮嘱你的话,可都听明白,记清楚了?”

荀安如红着脸,点了点头。

“外头传言,说荀大姑娘受太后恩宠,必定如同公主一般娇贵。但婶娘知道,你的性情最好不过。别担心,听闻姑爷也算一个和气的人,将来夫妇同心同德,必定如意美满。”

“谢婶娘吉言。”荀安如眸中微微有泪,叹息道,“大堂哥没能来给我送嫁,想想还是有些难过……”

提起这个一出城就跟脱了缰一样的侄儿,荀夫人的心里也是又牵挂又埋怨,不过眼下终究是大喜的日子,不宜过多伤感,忙笑着安慰道:“只要你日子过得好,不管你大哥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才能知道,他心里必定是欢喜的。好了,蒙上喜帕吧,千万不要误了吉时。”

一方红帕垂落,遮了视线,绣房门扉随后开启,喜乐之声灌满双耳。想到从今以后便为人妇,荀安如的心情突然之间紧张了起来,手掌轻轻发颤,几乎难以迈过门槛。

“没事,叔父和婶娘永远在这儿,你什么都不用害怕。”荀夫人紧紧握住侄女的手,柔声安慰。

相比于新嫁娘羞怯中带着憧憬的复杂心情,此刻的新郎官则是完全纯粹的志得意满。东海之约履行得竟比想象中还要顺利,让他在半年之内便得到了铺天盖地的赞誉和扎扎实实的军功。没有任何一个人对他的功业提出过质疑,朝堂地位和如花美眷全都摆在眼前,有时在暗夜之间回想起来,萧元启竟然会有一种恍惚如梦般不真实的感觉。

喜轿进门,带来了满府铺陈不下的十里红妆。莱阳府为了迎新已经把隔壁两个园子都买了下来,可面对这盈门贺客还是有些招待不过来,除了新房内院和最南端的书房以外,连花园莲池的曲桥上都摆满了酒席。已有相熟的客人半恭维半打趣地说,莱阳侯府当下的规制已经盛不下小侯爷惊人的功业,也是时候赶紧升成王府了。

对于这样似真似假的玩笑,萧元启当然不能直接回应,笑着四处敬酒,如同没有听见一般。他在甘州刻意培植出来的心腹们经东海一战都纷纷升迁,此刻跟随他堂前厅后四处招待客人,个个脸上喜笑颜开,因为跟对了主子前程有望而扬扬得意。这些人中升迁最快也最得信任的当然还是何成,身上已经穿了五品参将的袍服,正从书房院落的方向快步走过来,一面努力朝萧元启的身边挤过去,一面给近旁招呼的客人们回礼。大概因为实在笑得太多,他脸上的表情看起来居然有些发僵。

好容易凑到萧元启的耳边,何成尽量压低声音快速说了句什么,同时接下了主子手中的酒杯。

萧元启表面上声色未改,但眼眸深处已经浮起了一丝寒意。离开刚刚敬完酒的这桌客人后,他叫来管家大致吩咐了一下,便借着满院的嘈杂之势静悄悄地闪身自侧门离开。

由于太夫人旧院居中闭锁,莱阳府的书房被隔离在了最南端,一向幽静,今天满府下人都被调去伺候酒筵,院内更是不见一个人影 。

萧元启怒气冲冲地推开了书房的大门,将何成留在外间哨看,自己一个人转过隔屏,神情阴寒地冷哼了一声。

一条斜倚窗台的婀娜背影立即闻声而起迎了上来,朱颜鸦鬓,满面春风,竟然是一位三十来岁风韵十足的美貌妇人。

“见过侯爷。恭祝侯爷新婚大喜。”

萧元启咬牙怒道:“戚夫人,我与你的君上早就约定,东海之事了结之后,若非有极为紧要的大事,否则绝对不再联络。你今日前来,已经算是毁诺!”

戚夫人甚是无辜地眨了眨眼睛,“侯爷与我们君上共谋大事这两年多,不都是我往来联络传递消息吗?记得以前侯爷见到我,每次都很高兴啊,怎么立功回朝之后,您就变成这样的脸色了?”

“今天跟往日能一样吗?你也不看看什么场合,万一有人……”

“侯爷今日成家,当然算是件极为紧要的大事,哪里说得上是毁诺?”戚夫人呵呵笑了两声,抬手向旁边一指,“我们君上怎么说也是侯爷的长辈,新妇入门,他身为舅父岂能失礼?”

萧元启不耐烦地顺着她的纤指看过去,只见围屏边的长条桌案上,摆着一盆火红的珊瑚。

“此乃我东海独有的夜光珊瑚,置于暗处亦有灼灼光华,赤辉如火,世上所存仅有数件,是极为难得的珍品。国主命我送来,以贺侯爷新婚,来年早生贵子。”

萧元启控制了一下自己的怒气,道:“既然礼已送到,那你就快些走吧。”

“哟,好歹我与侯爷也相识数年,难得远道而来,怎么连一杯喜酒都不肯赏我?”戚夫人娇笑了一声,眼见对方额上的青筋已经跳了起来,赶忙又安抚道,“好好好,请侯爷息怒。您若不愿留客,我自然马上就走,只望侯爷将来龙翔四海之际,也不要忘了我们君上的一片好意……”

萧元启完全不想与她多说,草草点了点头,便引领她向外走去。两人刚刚转过隔屏,突有一名仆从莽莽撞撞地从屋外奔入,满头是汗地叫道:“启禀侯爷,荀大人已经……”话说到一半,他突然看见侯爷和何成正与位美貌妇人一起站在书房外间,顿时僵住,一脸呆傻之相。

戚夫人轻柔地笑了一声,“侯爷以前多么的仔细,怎么功成名就之后,这府里便松懈了呢?”

何成刚才专心倾听内间说话,一时忘了关注门外,出了这个岔子难免心虚,立即踏前一步厉声喝问道:“你都听到什么了?”

戚夫人嘲讽道:“问的这是什么话?他说没听见,你就信吗?”

何成瞥了一眼面沉似水的萧元启,无须吩咐便取下了墙上悬挂的一把宝剑。仆从这时才意识到危险,惊惶地转身向外跑,一条腿刚迈出门槛,便被后方利刃一剑刺透。

“大喜之日见血,倒是我给侯爷添了麻烦,还望见谅。”戚夫人柔声致了歉,蹲身一礼,快速向侧廊退去,眨眼便不见人影。

萧元启定了定神,以目示意何成处理尸首,同时也看了看里头摆的那盆珊瑚,吩咐道:“这个东西太过打眼,不能留着。此刻不方便,晚上你想个办法,一并处置了吧。”

何成躬身领命,待他快步离开之后,立即关闭了书房的院门,自内牢牢闩住。

荀白水因是女方尊长,只需出席拜礼之后的晚宴,所以刚刚才到。眼见前厅门廊下没有主人迎客的身影,这位首辅大人心头微微有些不悦,只是被城府所掩,外面看不出来。

稍站了片刻,一身吉服的萧元启疾步从厅内奔了出来,一面行礼一面致歉,连声解释道:“我一直让他们在街面上小心探看着,谁知传报有误,竟然刚好错过了。未能早些迎候大人,实在是太过失礼。”

看他气喘吁吁跑得额角生汗,想来也不是故意怠慢,荀白水心里舒服了一些,自然也要显示大度,笑道:“今天是你的吉日,这么多客人迎来送往,怕是连多喘一口气的工夫都没有。你我以后也不是外人了,无须讲究这些虚礼。”

“是,今后以私而论,大人就是元启的长辈了。”萧元启欠了欠身,抬手前引,“首位一直小心留着,请叔父上坐。”

荀白水微笑着随他走向正厅,在经过稍稍清静些的中庭时,步履稍缓,低声道:“趁着今日良辰,老夫再告诉你一个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