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平旌正想追问到底有什么办法,见她不问,便也没有多嘴,陪着一起俯身拜谢。

蒙浅雪正托着茶壶杯盏从廊下走进来,一眼看见,忍不住笑了起来,打趣道:“他们两个这样叩头,倒像是在拜堂似的。”

林奚的脸腾地一下红了起来,萧平旌原本打算反击一句,见她害羞成这样,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两颊也跟着有些发烫。

老阁主是个爱看热闹的,抚着白须呵呵大笑,还是蔺九比较厚道,接了一句话算是圆场,“明儿就是除夕了,说是在拜年也无不可啊。”

蒙浅雪抿唇笑了笑,顺势道:“说起新年,今儿二十九是上供的日子,香案我都准备好了,就等着平旌去磕头呢。”

当年闭府出京时,祭院中的三面神主皆由萧平旌带走,一直供奉在琅琊顶峰一间名为“苏阁”的小楼中。虽然山居岁月素无甲子,琅琊阁也没有过年的习惯,但岁末祭祖还是应有之礼,不能轻忽。萧平旌听了大嫂的话,立即起身向老阁主告退,到殿外找到正在玩耍的策儿,抱着他行过险狭的栈道,来到苏阁。

未满六岁的娃娃还不能完全理解祭礼的含义,蒙浅雪也只告诉他这里有祖父母、有爹爹,但策儿似乎本能地知道这是一件严肃的事情,没有顽皮跳闹,懵懵懂懂地学着二叔的样子,叩拜起身,端呈供果,拿小手点了香,踮着脚插在青铜炉中。

祭供完毕退出后,等在院中的蒙浅雪也向内拜了三拜,将策儿抱起塞给门外的小刀,转身对萧平旌道:“跟我过来一下,有话和你说。”

萧平旌见她表情严肃,微觉诧异,忙跟在后面走出苏阁,躬身问道:“不知大嫂有什么话,请尽管训示。”

“我确实有几句要紧的话,必须得叮嘱你。”蒙浅雪清清嗓子,拿出了长嫂的架势,“你父孝在身时,有些话不能明说,这是正礼,明白人心里自然明白,不会怪你。可如今三年期满,易服出孝,该说的话就必须要说清楚了。对人家姑娘含含糊糊的,不是君子所为,更不是咱们长林府的家风,你听到了吗?”

若说萧平旌含含糊糊,其实有些冤枉。这易服出孝也不过才十来天,他心里又将此事看得甚为郑重,不想因为彼此心知肚明便随意开口,让林奚觉得轻浮怠慢,故而拖延了些时日,没想到反引来了蒙浅雪的责备。不过大嫂的好意他心里清楚,当下也不辩解,俯首应道:“是,平旌知道了。”

蒙浅雪满意地点了点头,又道:“世上好姑娘虽多,可合适你的那一个,有时却一辈子也遇不到。林家妹妹心中自有她的天地,纵然怀有真情,也不会像寻常女子那样,只以你的悲为悲,以你的喜为喜。你若是不能接受这样,也得事先把话跟人家说清楚。可不要学那些凡俗男儿,仗着她心里有你,就想等成了亲之后,慢慢把她变过来。”

这段话前一半儿倒也罢了,后一半萧平旌竟有些听不懂,茫然地问道:“变过来什么?为什么要变?”

他这样问,显然是从没意识到林奚不愿困守家宅是个问题,蒙浅雪心中欢喜,也就不再多说,悄悄问道:“你跟大嫂说句实话,心里到底怎么想的?什么时候跟人家张口啊?”

面对的是自家长嫂,萧平旌又不像年轻姑娘那般面薄,当下眉峰一挑,微笑道:“明儿守岁,我约了她去后山落枫台的廊下喝酒……”

“她答应了?”

“当然。”

蒙浅雪脸上漾出笑意,轻轻在他肩上敲了一下,“嗯,算你有本事。”

叔嫂二人简短地谈过之后,蒙浅雪就像知道了什么了不起的小机密一样,时不时就会看着林奚神秘地笑一阵儿。次日虽是除夕,但琅琊阁中从来都不过年,老阁主照常自己用膳烹茶看书,不许晚辈们过来行礼。蔺九晚饭后到南峰这边下了两盘棋,刚过戌正便告辞离开。他前脚一走,蒙浅雪后脚便借口孩子困了,把还想要多玩一会儿的萧策强行抱去睡觉,宽阔的前厅内转眼就只剩下了萧平旌和林奚两个人。

当夜虽无半点月色,但天气晴好,长空星河璀璨,积雪未化的远山近崖浓淡不一,望去宛如一幅黑白泼墨的画卷。萧平旌牵了林奚的手,缓步来到落枫台的挑廊边坐下,拖出事先准备好的酒器,满满斟了两杯。

银盏轻碰,烈酒入喉,胸中翻起微辣的热气。两人并肩吹着山风,安静地坐了许久。

“林奚……”萧平旌朝向她那边挪了挪,轻触她的指尖,低声问道,“你的《百草新集》,应该还会有第二卷、第三卷,是不是?”

“是。天下之大,奇花异草无数。只要我还能走动,就会一直编写下去。”

“那你愿不愿意……以后让我陪着你一起去?”

四野无人,林奚不似日间那般羞怯,反倒低头笑了起来,抿着唇角反问道:“你是真心想要跟我一起走天下、尝百草,还是蒙姐姐逼着你这么说的?”

萧平旌十分惊讶,“难道大嫂说过什么你都知道?”

“我不知道……”林奚微微笑着,拨了拨颊边长发,“只是能猜到罢了。”

萧平旌忍不住也笑了一阵,半晌后徐徐收住,认真地答道:“我的确真心想要这样,其实你也明白……我们都明白……”

医女微凉的手搭在枫木长栏上,被他温热的掌心盖住,握紧,一点一点拉了过去。林奚转过头,看着他在星光下英朗清润的侧颜,胸口满满都是柔暖。

彼此的情意早已清透如水,的确无须太多的表白,若说还有什么心底的企求,那就是希望这样安宁纯粹的时光能够再长一些,再久一些,没有金陵,没有朝堂,忘记那些红尘起伏纷纷扰扰,就这样相依相偎,遥看山间光影游移,天空星河流转。

“你知道黎老堂主正在什么地方吗?”萧平旌拿过酒壶又饮了一口,突然问道,“我的意思是说……应不应该托个人去见一见他……”

林奚呆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两腮有些发热,“师父待我向来宽慈,从无拘束……咱们两个……其实也不用再去请准长辈之命……”

萧平旌似被这句话提醒了什么,一下子跳了起来,说了声“你等等”便飞速跑开,片刻后又急匆匆奔了回来,将一个软布小包塞进林奚的手中,“我觉得……这个应该你收着。”

林奚疑惑地解开包裹在外的柔软布料,内里是一条磨损半旧的皮质项圈,下方纯银的小锁被擦得雪亮,在星辉映照下格外精巧莹润。她看着这个旧年婚约的信物,又看了看萧平旌带着笑意的眼眸,心头既惊讶又感慨,不由脱口问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萧平旌凝眉回想了一阵,“……应该是去年夏天吧……”

“你也是猜出来的?”

“我可没有你那么聪明。大嫂告诉我的。”

“可蒙姐姐怎么知道呢?”

“大哥告诉她的。”

“那世子又怎么会知道?”

“嗯,大哥是猜出来的。”

林奚低下了头,黑亮的眼珠轻轻游动一下,“你说想要和我在一起,是不是因为这个……”

萧平旌快速按住她的手背,表情认真,“当然不是!你明明知道不是!”

他的语调中满是诚意,伤感而又急切,倒让林奚对自己的话有些后悔,忙将掌心轻轻翻转,手指交缠,安抚地握了握。都说世间情爱皆如烈火,总是会炽热到令人想要燃烧。可她和萧平旌却很少会有这样的时刻。他们更像是两条河流,各自蜿蜒前行,无论是撞击上险滩,还是被高岭所隔,都无法阻止他们相互靠拢,直至最终聚首交汇,再也不能清晰地分出彼此。

“既然你我都不是屈从于旧日之约,那你又为什么想让我戴着它?”

萧平旌轻柔地笑了一下,将她的手指拉到唇边,“因为这是父辈对你我的期许,是他们的心愿。再说我戴了它二十来年,现在交给你,感觉好像……咱们之间又更亲近了些。”

林奚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萧庭生临终前的那一句珍重托付,眼眶突然一红,忙转头遮掩,抽回双手挽起了自己的长发。

萧平旌明白她的意思,拿起项圈,小心地倾过身去给她戴在颈间,手指拨了拨下方那排细小的铃铛,也同她一样想起了父兄,眸中微微浮起泪光。

失去至亲的伤口向来便是如此,它刻在心间,随着时光流逝变得平和浅淡,但却永远不会消失。在那之后人生中每一个快乐的时刻,每一个幸福的瞬间,它都会被轻轻地触动,带着伤感和思念,隐隐作痛。

“如果父王和大哥能看到今天,他们该有多高兴啊……”

那一夜林奚陪着萧平旌饮干了壶中的烈酒,看着他在星光下舞剑。后半夜的山风愈转愈急,卷起殿檐树梢上的松软新雪,飞扬回旋,重新飘入挑廊之下,仿若又铺开了一地碎琼。

次日清早,萧平旌独自一人来到老阁主的茶殿前,请过安后,认真地向他禀报了昨夜重订的姻约。

“我和林奚已经商议好了,准备等开春雪化之后下山,先到梅岭,将婚事拜告于父王墓前,然后同行去北燕。她在那里有百草新卷可编,我也算是替兄长去游一下邻国山水。”

老阁主对两人的计划并不意外,只是简短地问了一句:“那金陵呢,你终于放下了吗?”

萧平旌低头沉思了片刻,慢慢答道:“虽然曾经心中寒凉,但家国于我,永远不可能放下。我只是不再试图背负一切,不再勉强自己应对不想应对的局面。其实父兄对我的期许也就是如此,是我自己……一直把它想得太过沉重。”

老阁主轻轻点了点头,久远前尘微荡在他的眉间,“是啊,逝者所愿,都是平安喜乐就好,你自己选择背负的,皆为你自己的本心,放得下也好,放不下也好,本就该全靠你自己把握。”

萧平旌低头受教,行了礼退出,回到南峰。

蒙浅雪早起看见林奚颈间的小银锁,不须多问心里已经有数,立即找小刀要了一本历书,开始挑起了日子。在她的心目中,自己既是长嫂又是姐姐,男方女方的事务都该由她操持,很快就变成了整个琅琊山上最为忙碌的人,合字、请媒、定聘、下书、备礼……一样一样地张罗了起来。萧平旌和林奚皆是不在意俗礼之人,但为了不辜负大嫂的心意,自然是说什么听什么,没想到配合到后来,两人慢慢也有了正在结亲的感觉,彼此心里更加甜蜜起来。

若按金陵的旧规,三书六礼全套走完怎么也得花上半年时光,山间一切从简,依着蒙浅雪能接受的最底线来办,纳征过后也就进了二月。紧跟着的下一个大吉日是二月十八,蒙浅雪一早起身,焚香净手,将写有三个待选婚期的纸笺装进朱封里,让小刀拿去给临时被她指定为女方主婚人的蔺九,要求他从中选出一个来。

小刀只在书本上读过婚约之仪,这还是第一次亲身经历,兴致十足,一直都是蒙浅雪最得力的帮手,接了朱封后片刻也不耽搁,飞快地奔到了抄录阁中。往常这个时辰,蔺九都会在此处给最新传来的信息分类,今天却没见着人影。小刀疑惑地又赶去老阁主的茶殿和后山鸽房,差不多可能的地方都找了一圈,最后竟然是在通往前山的高崖边,才看到了他迎风而立的身影。

“九兄看什么呢?”小刀凑到身旁,也顺着他的视线向下方望去。只见遥遥的青石山道上,一个人影正快速朝着后山方向疾步而来,虽然距离尚远,眉目不清,但那猿臂蜂腰的身形和极为迅捷的步履都十分熟悉,就连小刀也只看两眼便认了出来,惊讶地叫道:“那不是荀大统领吗?他怎么又回来了?”

蔺九没有回答,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

小刀不解地询问:“九兄为什么要叹气?”

“世间风起不息,我知道他是来干什么的。”蔺九眸色幽沉,轻轻摇了摇头,“说句实话,有时候还真的不想知道这么多事。”

在叔父遇刺后率禁军出京追缉的荀飞盏,虽然成功围捕了那个逃出城去的伪装商团,也风卷残云般清剿了被戚夫人所动用的每一个东海谍探,但他最想要的女刺客却毫无踪影,也拷问不出任何其他线索,努力追查到最后,终究还是未能找到新的方向和头绪。

正月二十一,荀飞盏失望地返回京城,推辞掉萧元启自告奋勇的陪同,独自进宫向萧元时复命。

城里没有抓到主谋,城外也是无功而返,即便剪除掉再多的共犯从犯,也改变不了东海刺客竟能在大梁帝都刺杀了当朝首辅又全身而退这个事实。朝野上下的耻辱感难以洗刷,小皇帝的心里更是又愤怒又难过,面对跪在下方的荀飞盏,想着想着就红了眼圈。

“如今朕身边可以信任、可以依靠的人,一个一个的都走了。先帝传给朕的这座江山,也不过短短数年便已残破。朕时常觉得,明明已经竭尽全力,却仍然做不好很多事情。也许……也许朕并不是真的受命于天……”

荀飞盏闻言吃了一惊,语调不由抬高,“陛下!我大梁国力仍在,失地自然可以收复。您还未到弱冠之年,岂可现在就妄自菲薄?”

萧元时的情绪正在沮丧之时,安慰的话根本听不进去,视线怔怔地看着桌案边萧平旌递来的那封书函,表情既愧疚又茫然,“荀卿代长林王呈上的书信朕反复看了好几遍,心里很是难过……长林府一向护卫北境,朕知道平旌哥哥其实并没有怎么去过东边,但他信中的想法和建议,居然与东境将领呈报上的方略不谋而合。朕可以想见,他为了给朝廷写这封信,不知花费了多少精力和工夫……”

荀飞盏不太明白话题为什么会转到这个上面来,只能顺势劝道:“事关国土,这也是应该的。”

“朕并没有觉得三年前做错了决定,却又一直希望能召请长林王重返京城。”萧元时认真地看向荀飞盏,喃喃问道:“荀卿,朕有时候自己看自己,都觉得太过优柔,也太过矛盾了,你说呢?”

他可以自己责怪自己,荀飞盏当然不可能跟着赞同。不过话到此处,这位曾经的天子近臣大概也听明白了皇帝的意思,心中暗暗叹了口气。

召请长林王返京最大的障碍是什么人人皆知,如今荀白水不在了,宫中的太后难以掣肘前朝,萧元时此刻的想法已不难猜测。荀飞盏一方面能够理解他,但另一方面又觉得替叔父难过,胸中一时五味杂陈,对错黑白统统变得有些模糊,心绪甚是复杂。

“陛下既有此念,那是想要指派微臣前去琅琊山宣旨吗?”

“不……朕不愿意宣发明旨……”萧元时抬手按住桌上那封信函,摇了摇头,“平章兄长殉国,大伯父一生戎马,北境全线大捷,可换来的却是长林军建制被除……朕知道,他虽然心系家国,但却未必愿意回来,朕不想勉强他。”

荀飞盏稍稍怔了片刻,心下逐渐恍然,“是啊,京城人心深沉,难比江湖逍遥。陛下是担心,明旨宣召会让平旌觉得难以拒绝?”

萧元时抹了抹发红的眼睛,从自己袖中抽出一封书函。十六岁的少年天子已经学会了不能随心所欲,开始努力让自己像父皇那样考虑周全。他知道拒绝明旨会让新的长林王受到更多非议,而君君臣臣的议论也是他完全不想再听到的杂音,如果真心想让萧平旌有选择的余地,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私下致函,请人暗中传书劝说。

而眼前的荀飞盏,显然就是一个最合适不过的使者。

“舅父归葬原籍的事情朕已命礼部安排好了,荀卿随时都可以启程扶灵还乡。朕这里有一封书信,等你料理完丧事,就悄悄去琅琊山代朕走上一趟。无论长林王最论如何决定,朕的这份心意,总不见得会有错……”

第三十七章 只欠东风

荀氏一族原籍湘州,荀白水又是一族之长,必然要归葬祖茔。礼部得了圣命之后,早已将路途所需打点得妥妥当当,就等着荀飞盏回来便可启程。临行前他匆匆赶往莱阳府探视妹妹,荀安如当然“恰好”服了药正在昏睡中,没有直接说上话。萧元启信誓旦旦地保证会照料她康复,次日又早早赶到城门外送行,态度极是殷勤。荀夫人对他毫无所疑,含泪叮嘱了两句,便由侄儿护送着,随同夫君灵枢一路向西而去。

从金陵到湘州四日陆路,十日水路,途中一切平顺。等荀飞盏点穴落葬,又安置好婶娘的起居之后,已是二月十五,他这才快马加鞭,单人独骑直奔琅琊山而来。

蔺九在兰台殿前的山道边迎了客,将他请入茶厅。

虽然猜到了这位前禁军大统领上山的用意,心中生出许多感慨,但蔺九以前没有干涉过的事情,现在自然也不会多管,只待客陪坐饮了一杯清茶,等到萧平旌闻讯过来后,便悠悠然地回了抄录阁,留那两人自己说话。

京城近来的滔天巨浪,萧平旌依然未闻未问,一概不知,进门看见老友一身孝服不由吃了一惊。荀飞盏大略解说过事件缘由,从袖中取出萧元时的书信,双手递上。

这封私信想必写得甚是哀婉,萧平旌看到一半眼圈便有些发红,低头沉默了片刻,方才将纸笺慢慢叠好,收入怀中。

荀飞盏满怀希望地低声道:“平旌,这可是陛下亲笔所写的书信,相邀之心甚诚。我觉得……”

萧平旌抬了抬手,不着痕迹地打断了他的话,“我先问问,首辅大人当街遇刺,全城搜捕,好几个目击者,可是最终……却未能抓到那个异国来的刺客?这不大可能吧?”

荀飞盏长长叹了口气,“我也觉得匪夷所思,但结果偏偏就是如此。”

“京城满地高门贵户,是不是巡防营有很多地方进不去,所以有所疏漏?”

“正是因为巡防营品级不足,所以城内的搜查,陛下特意让莱阳王坐镇带队,逐院逐户,绝无疏漏。”

听他提到萧元启,萧平旌的目光不由跳动了一下,似乎想要再问什么,但最终又没有开口。

荀飞盏倒是牢记自己来此的目的,忙将话题又拉了回来,“平旌,陛下信中召你返京的提议,我该如何回复呢?”

萧平旌虽然难过,但却并不犹豫,轻轻摇头道:“帝都久远,已是前尘。请荀大哥代我回谢陛下的好意便是。”

荀飞盏难免失望,皱了皱眉,试图劝说:“陛下不发明旨,亲笔致信,可见他是真心想要邀你重返朝堂。你是将门根骨,相信也很难就这么完全放下家国之责。既然如此,又为何不能再回金陵,重振长林王府的威名呢?”

萧平旌放下手中杯盏,凝眸看了他片刻,慢慢道:“兄长辞世那年,我请赴边陲,其实当时已经做好了准备,要承接长林之责,一生都如同父王那样,护卫大梁,尽忠国事,从此不再想江湖逍遥……但是结果……结果你也知道,是我想得太简单了。”

“过去有些事,一步一步走到最后,确实让人觉得寒心。但是身为人臣,不管受了多少委屈,总归是忠君为上。更何况陛下当年……他也确实十分为难……”

“荀大哥,你还是没有明白我的意思。我之所以不愿意重回朝堂,无关对错,更无关委屈,只是因为我已经试图这样做过了,但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到。”萧平旌抬手示意他不要急着反驳,淡淡地又笑了一下,“我知道你会说金陵现在的情况已然不同,但自古风云,何曾真的变过?陛下愿意信任,这是他顾念旧情。可事实上,我真的不是一个适合朝堂的人。父王遗骨归葬北境,世间再无长林之名,既然这已经是一个结局,又为什么不能就这样接受呢?”

荀飞盏心中着急,整张脸都皱了起来,闷闷地道:“我一向拙于言辞,也明白无论你怎么选择都有你的道理。但你是真的不知道……陛下他实在太孤单、太需要一个熟悉的人在身边了。就算看在先帝的分上,你就不能稍稍再考虑一下吗?”

萧平旌将脸转向窗口,默默看了一会儿远山风景,再回过头时,已改了话题,“荀大哥远道而来,想必辛苦,还请留下来多住两天吧。”

尽管心中早有决断并不犹疑,但小皇帝的书信多少还是让萧平旌感到有些难过。拒绝了荀飞盏之后,他来到苏阁的神主之前默默坐了许久,想起小时候先帝抱他在膝间玩耍,想起随同父王在祭院向无字牌位供香,更想起了兄长那杆尘封已久的赤缨长枪,还有北境边城那一面一面被撤下的长林战旗……

二月春风已趋舒缓,室内气息甚是温润。萧平旌静静凝望窗格日影稳步移过了数块青砖,微生波动的心绪慢慢安平了下来,起身走出苏阁。

阁外临崖一株桃花,满枝嫩芽方吐新绿,拥着色泽柔嫩的花苞。林奚独自一人坐在树下岩石上,迎风远眺青山深处。萧平旌突然觉得胸中酸软,到她身边陪着坐了下来,将她微凉的指尖握在掌中,轻声道:“你不用担心,我既然已经放下,就肯定不会再重返朝堂。”

林奚转头看了他一眼,抿唇笑了笑,“我刚才看见荀大统领去了抄录阁。他大概知道老阁主不会插手,想着你一向视九先生为良师益友,打算请他也来劝劝你吧……”

“无论谁来劝我,结果都是一样的。”萧平旌摇头失笑,展臂揽住她的肩头,“再说九兄素来识人通透,他自然知道我回绝的理由并非借口,全都是事实。”

两人靠在一起又坐了片刻,萧平旌担心石上寒凉,将林奚拉了起来,携手走下栈道。转过道口,迎面便是从抄录阁后殿延伸而来的一条小路,荀飞盏正蔫蔫地走过来,神色甚是沮丧,抬头瞟了一眼两人,竟没有再多说话。

萧平旌忍不住笑着问道:“九兄说了什么,能让你一下子打消了再劝我的念头?”

“他说帝王身侧,并不适合你这样性情的人,既然是你的朋友,就不应该勉强你留在金陵,表面上看来位高权重,富贵尊荣,但却总是不得舒心,不得安宁。”荀飞盏叹了口气,抹了抹自己的额头,“他不忍心看到的,难道我就忍心了?这么一想,倒像是我的不对。”

蒙浅雪的声音突然从回廊边传来,带着一丝清爽的笑意,“师兄与九先生身份不同、际遇不同、性情更是不同,哪里有什么对错?都别说这些了,他们两个结亲再怎么省了俗礼,花堂总要拜的,请师兄务必留下来观礼才是。”

她一身月白衫裙,微倚朱栏而立,眉如清羽,声似玉磬。荀飞盏瞬间便忘了周遭万事万物,只记得要拼出全身力气,来稳住自己的表情和语调,不让他人看出异样。

“世子妃说得是……既然平旌不打算回金陵,那我自然也不必赶着去向陛下回话……”

林奚听蒙浅雪提起婚礼,稍稍含羞转身走开,萧平旌刚追了两步,廊下又响起脚步声,小刀慌慌张张地奔了过来,叫道:“你们快来,策儿烧得厉害!”

众人齐齐吓了一跳,什么话都来不及问,急忙奔向南峰暖阁。蔺九离得近,早已得信赶到,正拿手测着孩子的额温,眉头紧皱。

萧平旌当先冲进来,眼见策儿脸色潮红,小小的身体竟已开始有些抽动,顿时慌得手脚发软,又怕大嫂着急,不敢说什么,只能呆呆地巴望着林奚。一群人中自然还是做大夫的最为镇定,林奚调匀了自己的呼吸,按着孩子的手腕静诊片刻,又翻看眼皮,捏开嘴瞧了舌苔,这才回身安慰道:“小儿高烧惊厥,常有的,蒙姐姐不要着急,先拿冷水给他擦拭干爽。”

蒙浅雪急忙起身去打水,萧平旌见荀飞盏跟去帮忙,便没有插手,急急追上到隔间写药方的林奚,小声问道:“策儿真的没事吗?”

“眼下的症状看着虽险,但两三服药之后,应该就能平复……不过你也知道的,策儿的弱症,属于先天不足。我和老阁主曾经多次商议过他的情况,本来希望随着年岁生长能自然转好,如今看来倒是没有那么如意。”林奚抬眸见萧平旌变了脸色,忙又宽慰他,“你别着急,如何根治策儿,我已经想了两三年,大约有了些章法。但为稳妥起见,还要与老阁主再合议一下。”

萧平旌素知林奚是个有五分说三分的医者,既明说了有些章法,多半心中有数,这才长长松了口气,回到孩子身边,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

果然未过两三天,孩子的高烧退下,又欢欢喜喜地跑了出去,踩着头天下雨积出的小水坑玩耍,连蒙浅雪都拿他无可奈何。

林奚与老阁主一连商议了几日,终于定下了最终的根治之法,将众人叫到一起,大略解说道:“策儿惊厥已经痊愈,再休养半个月,便可以开始祛治他的弱症。老阁主行针比我稳健,由他老人家每隔三日催行一遍气血,再辅以汤药,调稳肠胃,整个疗程大约需要三个月。我正好趁这个时间去一趟蓬州,给他特制一种更温和的丸药,方便他以后日常服用。据我和老阁主估算,只要坚持服药调理,到十六七岁筋骨发育大致稳下来时,策儿的身体状况一定不会弱于常人。”

蒙浅雪听不懂医理,只听最后一句话便已足够,欢喜得说不出话来,倾过身子抓了林奚的手,用力握着摇了又摇。

萧平旌既高兴,又有些不解,“我就知道你有办法!不过给策儿调制丸药,为什么要去蓬州?”

“配方里有一味乌霄果,以蓬州所产最佳,需要当年采制方能合用。琅琊库房中收存的,已经是前年的陈药了。”

旁坐的荀飞盏不由笑道:“那也用不着赶去蓬州那么远。各地特产药材每年都会贡入京城,我虽然已经离开金陵,但好歹还有几个朋友在那儿,写信让他们送一些今年的新药过来,不就行了?”

话刚说完,他看见萧平旌和林奚都抿起了唇角,这才突然反应过来,想起蓬州是在淮水以东,失陷敌手还未收复,想来金陵的御药坊,应该也没有今年新采的乌霄果。

既然要去沦陷之地买药,萧平旌哪里肯放心林奚独往,两人大概商量了一下,决定改了年下时的约定,准备在三月中提前下山,向东先去蓬州。

出了这样的变故,原本打算观了礼就走的荀飞盏心中甚不安稳,思来想去,也决定多留些时日,至少也要等到策儿的疗程开始,确定不需要他帮忙之后,再行离开。

平心而论,荀飞盏出身世家,师从蒙氏,忠君之心无可置疑,他之所以在琅琊山淹留不归,除了使命未成,不急着回报消息以外,最主要的原因还是把荀白水的遇刺当成了一个独立的事件,没有发现京城朝堂暗中翻腾的致命危机。且莫说他,此时偌大一个金陵城,除了那位东境来的年轻将军以外,根本就没有人意识到最危险的时刻即将来临。

如今内阁首辅乍然空缺,朝堂上没有一个压得住的人物,莱阳王趁势而起,不仅皇帝对他愈发倚重,连太后都因他频频进宫请安而对他的印象改观不少。岳银川思来想去无计可施,只能先默然自保,低调地等待着风波稍平之后,能有一个机会再次面圣。

二月初,荀飞盏离京十天后,那座皇城小院终于又盼来了一名兵部属官,通知岳银川次日进宫,按年前的决定,参与商讨如何整饬东境全局,收复淮东三州。

因紧张兴奋一夜都没有睡好的岳银川早早便收拾停当赶往宫城,一路上都在思考应该如何争取单独面禀的机会。谁知迈入朝阳东殿之后,他却惊讶地发现殿中只有莱阳王、晋尚书和其他几名朝阁重臣,上方御座空空如也,根本看不到皇帝陛下的身影。

晋勋对他印象甚好,一见这满脸讶异的样子便忍不住笑了,主动解释道:“岳将军不知道吧,这说是御前议政,但这么大的议题,怎么可能第一天就有结论?陛下听政也不是从头听到尾的,总得咱们先理顺思路,定个条程出来,才能奏请陛下决议呢。”

岳银川虽然失望,但想着东境大局掰扯清楚之后,陛下怎么也得召见自己一次,于是耐住了性子,随同朝臣们开始认真商议,不知不觉便在争执辩论中过了一天。

晚间回到小院,焦虑等待已久的副将亲卫们听说他并没能见到圣驾,都是既松了口气又觉得沮丧,室内气氛略显低沉。

岳银川端过桌上凉茶仰首喝下,将谭恒叫了过来商量道:“这次到京城实在耽搁得太久,又不知道这样议政还得议多少时日,芡州的军务无人料理我实在放心不下。要不这样吧,你带着大家先回去……”

谭恒不假思索便道:“我知道将军的意思,我们是不会走的。”

“我、我能有什么意思?”

“将军忠于家国,忠于陛下,迟早都会告发莱阳王。可折腾到现在手里也没有实证,一旦开口后果难料。你是担心万一背上毁谤之罪,我们同在京城必受牵连,所以想要打发我们走,是吧?”

岳银川扶了扶额,不满地瞥了他一眼,“平时正该用你的时候怎么没有这么聪明!”

这时小乙用铜盆盛了热水进来,绞出手巾递上,蹲身给他脱鞋泡脚。岳银川伸了伸腰,方觉得全身疲累酸疼,伸手捏着肩颈,向后靠上椅背,闭目小憩。

小乙凑到谭恒耳边小声问道:“将军今天明明是进宫参议朝政,不就是坐着说说话吗?怎么看起来比在边城打仗还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