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垂询,却是:“听说你最近身体不大舒服?”

我陪笑:“比较疲倦而已,怎么劳动您关心。”

他阴森森地嗯一声,说:“没事就好,好好工作。”

电话里传来嘟嘟忙音,我额上冷汗一颗颗冒出来,刚崩紧一点要和雷动天分道扬镳,各谋其道的心气,哗啦又松散了。

车停在路边,我放低座椅,仰下去看天。

已是入夜,微微有星。

康德说,有两件东西让他敬畏——天上的星辰和人间的道德。

如果星辰代表这么高尚的东西,那我终于了解天人交战是怎么一回事。

不去干掉雷小天,第一我自己的确做贼心虚,有把柄在人家手上,第二,我的前途恐怕岌岌可危。

无论多辉煌的地位,都有更大的阴影跟随。

越到上面,压住你的力量就更强硬。

我反抗得一时,不得一世。

如果你问我舍不舍得放弃眼下风光,回到多年前那一无所有的时刻,我毫不犹豫会说不。

内心那微弱的提醒,要我做一个好人,在现实面前,不堪一击。

我终于下定决心,去做我该做的事。

回家换件衣服,我顺便想看看艾云状态如何。

出乎意料她在门口迎接我,如同新婚时候。衣装样式仍然保守,但显然精心打扮过。

托着一个极漂亮的草莓,招手诱惑我:“今天晚了一点呢。草莓很甜哦”

我尽力不去想她衣服遮盖下的身体,拉住她:“晚上还有工作要做,我马上要出去。”

艾云的笑容黯淡下来:“可是我煮了东西给你吃。”

桌子上摆出精致的家常西洋料理,食色杯碗搭配,十分用心,我心事犹疑站在面前看,相当迷惘。

“有什么值得庆祝的事吗?”

“结婚纪念日而已。”

我试图拥抱她,说对不起,但艾云躲开去,声音骤然冷淡,如寒流来袭:“你不是有事?快点走吧。”

无言以对,我慢慢走出去,到门口回头,艾云正对我凝望着,眼里微微有泪。

她嘴唇翕动,欲言又止,仿佛有什么心事极肃穆。我不明就里,但极不忍,说:“我很快就回来。”

顿了一下,艰涩表白:“无论你是什么样子,我始终都爱你。”

怕多待上一秒就根本挪不开步,我夺门而去,一路疾驰,冀望速速解决问题,第一时间赶回家去。

今日非昨,我账户上有大笔款项,无论艾云的皮肤病严重到什么程度,相信世上总有良医。

也许我可以请一段时间的假,带艾云到某个世外桃源好好休息一段时间,远离颠倒是非,恐怖忧患。

无论左蒙或杰夫,都不会是我们人生中的常客,摆脱应当是容易的吧。

到办公室做必要准备,转头去雷小天的家。

不需要任何其他帮助,我真正建功立业从暗杀重要人物开始,从未失手。

每次任务完成,会得到一笔不菲奖励,我总会去给艾云精心挑选一份礼物。

一开始是首饰,衣物,包包之类的小东西,后来是车,房子,奢侈旅行套餐。

她不是物质女郎,从来不会因此喜形于色,最多说谢谢,绽开一个温柔微笑,已经是对我的奖励。

也问过我,怎么有那么多钱。

我当然说是工作应得。

刻意忽略她眼神里渐渐而生的忧郁之色。

在距离雷小天家一公里处停车,我步行过去,慢慢走,不着急。

夜色很美,有风如情人呼吸,荡跌起伏。

一路住的人家都吃完了晚饭,起居室传来轻微电视的响动。

我脑海中彩排等一下要预演的戏。

今天是星期三,惯例的垃圾收集日,大概还有半小时,轰隆轰隆的大卡车会驶过来,压得路面都发颤。

雷小天家的垃圾桶放在房子一侧的小院里,很大,蓝色是可回收的,橙色是纯垃圾。

垃圾桶很沉,雷太太绝不会自己来做这一类工作。

所以做老公的一定会穿着拖鞋出门,在垃圾车快来的时候,跑到院子里去把两个桶都拖出来。

我所要做的,就是在那个幽暗的小院角落里稍微等一等,雷小天进来的时候,装了消音器的手枪还会有一点点杂音,但垃圾车的动静完全可以掩盖。

把人干掉了,还是要把家务做完,垃圾桶和他本人,我都会帮他处理好。

橙色的,跟随垃圾车一路到达焚化场。

漫天大火蓝色焰舌,是和地狱最接近的所在。

永远都不会有谁,在人间再与他碰面。

一切如我所预料,甚至小院子的角落还有一张小塑料板凳放置妥当,简直是专程款待我前来杀人。

在阴影里坐下,拉好衣服拉链,黑色帽子盖住我的眼睛,呼吸一点一点放到最平缓。

雷小天夫妇在房子里说话的声音还微微可闻,听得出来他们很愉快,雷太太的笑声清澈动人。我可以想象每一个传送在他们二者之间的眼神,充满单纯的幸福与满足。因为我经历过,应该,还会继续经历下去。

而对于我很快就要把这种幸福满足从他们的生活里活生生夺走,扼杀,和垃圾一道挫骨扬灰,我没有除了遗憾以外更多的感叹。

现实早已用最残酷的案例教育过我,己所不欲的自由,是靠着施其于人的代价换取而来的。

我在心里微微叹口气,听到垃圾车远远开进来的声音,雷小天家里的门响了一下,很快有人走过小院和房子前门之间的小草地,打开了垃圾桶前的门。

我刚要站起来,一种陌生的恐惧感一跃而上我的脊背。

直觉告诉我,来的不是雷小天。

是另一个我认识的人。

虽然认识,却和我生活在完全不一样的世界。

杰夫。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的眼睛,每次见面都会第一时间吸引我的关注,绿得难以形容,柔和宁定,深不可测。即使在如此昏暗的所在,也无改其丝毫的光辉。

他靠在垃圾桶之间,一点都不在乎会弄脏自己的衣服,对我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在这里,不过难道你知道吗?”

这种问题真让我尴尬,因为我的确知道。

只可惜答出来却得不到一百分和老师的小红花。

我只好不说话,手里的枪却悄然对准了杰夫。

他和我生活在不一样的世界,也许来自另一个神秘国度,那里的人身上都有翅膀。

不过有时候,坚硬的子弹会打破次界与彼界的屏障,也许我们与死亡的关系,都可以由一次血液中的爆破来连接。

我训练有素,自信动作很轻柔,但杰夫蹲下来,与我对视,说:“不要拿枪对着我。”

“不要拿枪对着我,因为你会激怒我。”

“激怒我不会是你人生中最有趣的那件事,所以留到最后再做不迟。”

我一生听过无数威胁,有的是真,有的是假。

真的未必说的很凶恶,假的未必听起来很空虚。

反之亦可能成立。

对威胁的态度,我向来一贯,就是把自己变成更为强烈的威胁。

以牙还牙,通常都会比较直截了当。

但杰夫不是威胁我。

他只是陈述一个事实。

带着对一个恶人的悲悯。

我不知道为什么可以领会得那么彻底,但是我立刻把枪放低,然后问:“你来救雷小天?你和他有什么关系吗。”

杰夫点点头:“他是我的病人。”

好吧,我忘记你是个心理医生了,虽然我一点都不相信你真的是个心理医生。

他似乎看出我的想法,忍不住笑起来,伸手拉起我:“走吧,我们进去坐坐。”

这种做客的感觉非常奇怪,像我做事那么专心致志,从不失手和延宕任务的人,一早在脑海里预排雷小天一命呜呼的最后命运,情景细节俱全,和真的相比只差一个眼见为实,突然看到他好端端穿着睡衣给我开门,老实说真的有点幻灭感,而且手心痒痒的。

雷小天对我和杰夫的到来毫无惊讶之色,脸上犹有笑容,但雷太太就颇警惕,若有若无的,老是挡在我们两个男人之间,眼睛看着我夹克遮掩下的腰带,似乎明察秋毫那里有一把随时会爆点的凶器。

小天对我点头:“李查先生,好久不见。”

我皮笑肉不笑:“是啊,这段时间都不见你,跑到哪里去了,

一点不是敷衍,我真的好想知道他到底跑到哪里去了,老子发动天罗地网,侦骑四出,居然统统铩羽,简直是生平大耻。

雷小天招呼我们落座,叫他太太:“帮我们拿一点吃的来好吗?水果和茶点就可以,谢谢。“

雷太太恋恋不舍的走去厨房,临行还瞪我一眼。

我怀疑她等一下回来,宽松家常服后面会别一把菜刀,一旦苗头不对,随时花了我。

一言一动,夫妻间情深一往。

雷小天目送妻子离开,回头对我笑一笑:‘李查先生,就你的经验来说,世界上有没有真的找不到的人。”

我不假思索:“死人。”

他恩一声:“是的。”

好像宣布奥运会开幕一样,表情严肃认真隆重激动地告诉我。

“所以,我是一个死人。’

真是一个好消息。

我本来今天就是要过来让你变成一个死人的,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你居然省掉了我那道工序。

不过阁下现在算是什么,和阎王爷请了两天假专程来挑战我的人生观和世界观呢,还是你们在搞诈尸大赛,看谁能得最像活人奖?

杰夫在一边捧腹大笑,对雷小天说:“嘿,我一点不知道这家伙原来很有幽默感。”

他能看到我脑髓里面转什么,半点不奇怪,估计他当心理医生也就是靠这一手。

雷小天没有读心的本事,表情有点迷惘,作为一个死人来说,简直死得太活了一点。

但是他为我打理财务多年,已经很了解我格物致知的研究习惯。

因此他站起来,转过身,撩起他的衣服。

从他的后背,我看到他这件蓝色家常服的前襟。

这二者之间,是一片虚无。

肩膀,背部,都已经不见了,脖子似乎也不明显,我这才注意到他的扣子扣得很严实,这个细节让我立刻想起艾云,心里立刻极为不舒服。

但是他的腿和腰身还在,像常人一样结实健康,皮肤色泽红润。

在我面前掀起衣服的雷小天,像魔术里被锋利钢片截断成许多段的人,重新接起来的时候,丢失了其中的一部分。

我头皮发麻,往后退了两步。

杰夫轻轻稳住我,他就在我的身后。

这么恐怖的事在他面前发生,杰夫神色一点都没有变化。

我明白过来,他当然比我知道得更早。

或者,他干脆就是始作俑者。

看着雷小天的身体,杰夫的眼神里有一种奇异的哀伤。

似乎眼睁睁看着心爱消逝,重聚成灰,自己却无能为力。

如果只看他的表情,我会以为他是雷太太。

但是我也觉得,他眼光所投注的其实并不是雷小天,而是很遥远很遥远的所在,有比生离死别更值得哀悼的原因。

我听到自己吞下口水,嘶哑地问:“怎么回事。”

雷小天放下衣服,转过身来,平静的说:“我在这世界上,还能存在大约三十个小时,之后我的一切,就会灰飞烟灭,与谁都再两不相欠。”

这时候雷太太出来了,没有带来水果和茶点,只有脸颊上两行清泪。

她拥抱自己的丈夫,手紧紧抱住那一片不存在的背脊,丝毫不觉空虚。

雷小天在她额上轻吻,屋子里充满难以形容的悲伤温柔气氛。

终于他轻轻说:“请不要打扰我们。”

“在我们能够厮守的最后和唯一三十个小时。”

我和杰夫走出雷小天的房子,里面沉静了一刻,放起了一首优美的爵士--the way you look tonight.

如果雷小天照那个样子消失下去,他的样子很快看起来就会好惊悚。

是不是真爱果然横扫一切牛鬼蛇神,连恐惧都要退避三舍。

杰夫应和着那首曲子,吹起口哨,望前走去。我亦步亦趋,心乱如麻。

但是我很有耐心,硬生生听他吹完一首歌而没有去嘘嘘,都没有发问。

他今天晚上出现,一定有他出现的理由。

杰夫表示同意:“是的,我不能让你剥夺他最后的三十小时。“

那么,这一切从何而来。

我们已经走到了我停车的地方,路边有一个小斜坡,野草生得很茂盛,杰夫在那里躺下,望着星空。

我站在他的头边,听到他说:“你相不相信命运。”

我愣了一下。

其实我不相信,但我最后点了头。

杰夫发出轻微的笑声,向我望过来,他的眼神在说,没有谁可以在他面前撒谎,但是他对此并不在乎。

“那么,你相信命运可以改变吗?”

明明是灵异事件,忽然演变成哲学问题,我很不习惯。

可惜谈话的主动权并不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