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49章:全羊宴 4

百子帐以青缯覆顶,下垫锦花薄毯,宽敞且又随意。烤全羊香味四溢,马奶酒香冽醴泉。众人不讲究座次,随性而坐,以手撕肉,斟酒互敬,饮至酣畅时,拍膝高歌一曲,悠长似野狼长嗥。

马奶酒以马之初酿成,饮之微酸味冽,后劲亦足,我连饮数杯,踟蹰了良久,终究还是轻声问道,“燕都,金箭信符(注1)在你手中?”

“是的。”他并不隐瞒,道:“王兄已将信符交与我,北周大将军宇文护不甘年初之败,频频有信函前来,想求突厥出兵相助。”

“燕都,可不可以?”话语脱口而出时,‘不要出兵’四字,到底还是硬生生吞落肚去,只因知道,这个请求对于燕都来说,实在太过苟责,战事一起时,大家各为其主,我并无任何立场做出这个请求。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他凝望着我,说出一个我一直不敢正视的事实,“木兰,你心中应当清楚,北齐君主昏庸,奸臣当道,朝政**,即使没有北周和大突厥,高氏皇族迟早也会自取灭亡。”

是啊,我又何尝不知呢?

年初时,突周联盟攻齐之战虽遭惨败,但是,突厥仍控弦将近四十万,铁骑铮铮,雄据塞外。而北周府兵日益强盛,关陇贵族中的鲜卑宇文氏后裔,文治武攻,关中日渐富饶安定。反观北齐,当年神武帝高欢常怀吞并关、陇之志,江山传至子辈,可叹数子不肖,一个个唯玩声色,嬖幸用事,朝政渐紊,高欢若泉下有知,只怕亦要扼腕跳骂不肖种种了。

燕都举杯饮酒,神情坚毅,有着我不能改变的绝决。

每一个男人心中,都存有一个梦想。

从汉末天下大乱黄巾之祸始,无数伟岸男子身披征袍登上历史的舞台,他们金戈铁马,他们浴血疆场,无论是宇文邕、高长恭、还是阿史那燕都,他们,为了心中那个饮马黄河的梦想,不惜血染征袍,都想以双手创出一番千秋伟业。

奈何,我的历史再不济,却仍然知道,南北朝后,取得天下的,不是北周宇文家族,亦不是北齐高氏家族,更不是塞外的突厥阿史那氏,而是隋文帝,杨坚!

一场辛苦为谁忙?为人做却嫁衣裳。

心中,生出一种无力感,突然觉得,自己所做的这一切,似乎都了无意义。

桑哥坐于一侧,笑着,“木兰,幸亏你将要嫁给燕都,”又道,“北齐纵有大将军斛律光,并州刺史段韶,兰陵王高长恭,纵有这一干铁血铮骨的名帅猛将,又能如何呢?不过是螳臂当车罢了!”

感觉到我的沉默的抗议,燕都伸臂将我轻轻一揽,在我耳畔轻声安慰道,“你担心什么?我有美人在怀,便失了英雄之志。以后,你只须留在突厥,至于中原逐鹿,鹿死谁手?我们不去趟这滩混水也罢。”

正文 第350章:逃离 1

牙帐东开,日出东方。

空气里弥漫着香柏、沙蒿的气味。碧绿的草地上,青铜火盆已经高高架起,烈焰在熊熊燃烧。蓝、白、黄、红、绿五色布条翻飞于风里,带来万物之灵的祝福,分别来自蓝天、白云、黄土、火焰、和绿草地。

突厥的新娘在出嫁前,必须祭祀火神,突厥人以为,纯洁的火,是驱邪求吉的神灵,可以赐予新人幸福,更是孕育生命的源泉。长长的祭桌上依次摆满了奶酪、黄油、茶叶、炒米、红枣、糖果、羊脯、熟食、数百种祭品让人眼花潦乱。

我端然坐在纯白色的毡毯上,早已妆扮一新。

秀眉入鬓,红唇如樱,额心坠以鸡心宝石。

乌黑的长发,以红线玛瑙串珠缠绕,辫成一根根的细辫,在脑后绘拢成髻,以一颗绿松石绾结,

鲜红似血的赤珠悬于颈上,一颗颗剔透玲珑,更显得肌肤白晳细颈修长。

燕都立于我身侧,今天的他,亦格外神采奕奕,一袭宽边束腰紧身镶金褐衣,身姿挺拨,仪容俊伟,仿佛是天神之子,有着不可忽略的王者之气,偏偏又如黑暗之神,时刻会陷入暗夜的魅离。然而,当他望向我时,那一双碧眸,却分明凝着清澈的笑意。

一名年长的萨满巫师身穿五彩的衣裳,手舞足蹈的在火前吟唱,

“献上甘冽的美酒,奉敬丰富的祭品,

仁慈的火神啊,请将幸福赐予长生天眷顾的雄鹰。

当紫光中的新娘落在他的坚实的怀抱,

从此苍天与彩云结缘,大江与湖海结缘,大地与根须结缘,姑娘与英雄结缘,

愿他们的爱比旭日还炽烈,愿他们的爱比江河还长远,

愿他们的爱比岩石还坚硬,愿他们的爱比苍狼还忠贞,

愿他们的爱获得腾格里的祝福,从此天长地久,恩爱缠绵。”

整个祈福肃穆且冗长,直至燕都将自身佩带的短刀和金箭解下,高悬在毡帐的垂帘之上。

祭火,终于结束。

燕都一把将我从毡毯上抱起,在众人的笑声中,他将我抱回了大帐内。这是一个给我临时居住的毡帐,按照突厥习俗,祭火过后的三天,我与他暂时不能相见。有点类似于汉人的女儿出嫁前夕,不能与未来夫君相见一般。

这,却给了我一个绝佳的机会。

“木兰,你暂且住在这里,三天后,我就来迎娶你回我的银帐。”他终是不舍离去,痴缠流连,在我耳畔呢喃轻语。

“嗯。”

轻轻摩挲我的脸颊,他轻声问我,“我会度日如年,你呢?”

“燕都。”凝望着他眸中的一泓深情,我张嘴欲言,终究,只能在心中默默道歉,

“燕都,原谅我,不要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