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恭心里暗叫倒楣,无奈地抬起头来,只见风中少年绝世而立,浓眉微挑,笑意亦明亦暗,如若空谷幽兰,一抹清冷散逸风中。

”原来是宇文兄。“恒伽不慌不忙地微微一笑,”我们也正打算回邺城。“

”回邺城吗?“宇文邕的眼中掠过了一丝惆怅,又望向了长恭,”对了,我还有话想对你说。”

“诶?”长恭不客气地哼了一声,“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

“那晚我们不是在月牙湖边说好了,难道你希望我在这里说……”他忽然伸手在自己的嘴唇上摸了一下,这个明显的带着威胁的动作将长恭吓得跳了起来,慌忙打断了他的话,“对,对,我想起来了,”说着,她尴尬地低下头,嗫嚅道,“恒伽,我……”

“既然你有话要说,我先回去收拾了。”恒伽的嘴角还挂着那抹不变的笑容,但眼中却是冰冷深暗如海底。长恭见他立即转身离开,知道他心里不悦,可偏偏又无法解释,不由将满腔恼怒都发泄在了宇文邕身上。

“你到底想怎样?我已经按你说的没去赴约,公主也答应嫁给你们周国皇帝了,一切都结束了,从此以后我们只是陌路人!”

“陌路人?你不把我当朋友了吗?”他似乎有些失望。

长恭没好气地答道,“你这样的朋友,我受不起!”一想到那晚他对自己无礼的行为,还有借此威胁自己……她就恼得不行。

“那正好,我也不想把你当作朋友了。”他笑了起来,“放心,不管你是什么身份,将来我都会对你负责的。”

他一脸平静地望着她,自信从容沉稳集于一身,就算在微笑时,也能让人感觉到他内敛的气势。

负责?长恭瞪大了眼睛,这个家伙是不是疯了?

就在她愣住的一刹那,宇文邕忽然低下头在她发间轻轻吻了一下,那若有若无却又清晰异常的声音飘荡在她的耳边,仿佛封印般的呢喃,“以我之名束缚你,永远不要,忘记我。”

长恭又怒又急地抬起头来,却正好和他四目相对,视线交接的瞬间竟有种斑驳迷离的失落感,漠漠空荒。

不过也只是那么一瞬,下一秒,长恭已经长剑出鞘,毫不留情地一剑刺去!

他侧身避过了长恭来势汹汹的攻击,扬起了马鞭,微微一笑,“好媳妇,等着我将来来娶你!”

话音刚落,那坐骑就箭也似地飞了出去……

“弥罗你有种就不要跑!”长恭恨恨跺了跺脚,真是可恶,这已经是第二次被他占便宜了,要知道上次就该一剑杀了他!

一路上,她走得很快,仿佛想要摆脱什么似的,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慌什么。

回到帐篷的时候,恒伽正在收拾行李。

见到她回来,他也没说什么,只是让她收拾一下自己的东西,准备出发。

这样的恒伽,倒让长恭觉得有些怪怪的,其实她倒更希望狐狸用尖刻的话讽刺挖苦她几句,她试着用讨好的口吻故意没话找话说,都被他不冷不热的挡掉了。

这下子,她也觉得有些没趣了,乖乖地走到一旁默默收拾起东西来。

今天的黄昏,似乎带着一种幽怨而温婉的感觉。零零散散的几道殷红色的霞光透过帐篷的缝隙射了进来,在地面上形成了淡淡的光弧。

恒伽抬头看了看她,一束夕阳的光芒正映在她的脸上,心里忽然有一种莫名的感觉在悸动着,那晚她失魂落魄的回来,果然是和那个家伙有关。究竟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又说了什么?

这种焦躁的感觉使他心神不宁玄思浮动,并且恍惚,神思出离心念翻覆,忽而空茫忽而悸动,时而怔惘时而酸怅,一念一念间既而远,继而近,不知所向。

全然陌生的体验。

他一面本能地想要拒绝这种感受,一面,却又为这种感受所维束,无力,亦无意挣脱。

杀戮

由于长恭的身份暴露,为了避免节外生枝,恒伽一行人趁着夜色离开了突厥。长恭对那匹龙马爱不释手,将它取名为飞光也一同带了回去。将近凌晨时分,忽听一骑远远追来,众人微惊,待到那人追至身前,长恭这才吃惊地发现那人居然是小铁!

只见她轻盈的跃下马,一袭红衣如同盛开的海棠,浓密的黑色长发随风飘扬,一双眼眸极为灵动,似还透着隐隐笑意,“长恭哥哥,我要跟你回去。”

长恭一时惊得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结结巴巴道,“你,你,那你哥哥呢?”

“我给他们留了一封书信,还让他们别来追我,不然我就躲起来不让他们找着。”小铁的眼睛亮若星辰,抿了抿嘴角,“长恭哥哥,你不会赶我走吧?”

“我当然不会赶你走,只是,你千里迢迢为了就是找你的哥哥,怎么又想跟我回去?”长恭虽然心里欣喜,但同时又有种说不出来的奇怪感觉。

小铁小嘴一扁,“都怪你啊,谁叫你临走前说的那么感人……我,我舍不得你,长恭哥哥……”

“小铁,也许有一天,我会和他们在战场上相遇,这样也可以吗?”长恭低声道。

小铁低下了头,沉默不语。

“既然来了,就一起回去吧,”恒伽回过头催促着她们,目光掠向小铁时,眼眸内微微起了一丝波澜,接着又用笑容不着痕迹地掩去那一抹怀疑,用开玩笑的口吻道,“长恭,你就别想这么多了,小铁是舍不得你才跟来的,又不是来作奸细。”

他的话音刚落,小铁的脸色似乎稍稍一变,但立即又被灿烂的笑容所替代。

恒伽不动声色地将她的表情收入眼底,嘴角挽起了一个高深莫测的弧度。

“继续赶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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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出了突厥的地界之后,长恭一行正好遇上了孝琬派来的人,她这才知道原来自己的计划已经暴露,当下心急如焚地往邺城赶去。

而此时的邺城,也恰恰发生了一件不详之事。

高湛上朝的时候,太史奏称,白虹围日再重,又横贯而不达。同时,赤星见于天。凡此种种,皆为除旧布新,大凶之兆。也好像是应了这个凶兆,皇上当晚突发气疾,喘咳不止,呼吸困难,吓得御医们整整折腾了一夜,快到凌晨的时候,皇上才好转起来。

“皇上,要不要喝些水?”胡皇后也在一旁担心了整晚,看他好了一些这才放下了心。

高湛摇了摇头,看了她一眼,“你也在这里待了一个晚上了,去休息吧。”

胡皇后的眼中似有惊喜闪现,显然感动于对他只字片语的关怀,又立刻摇了摇头,“皇上,臣妾还是不放心,万一您又犯了病可如何是好。”

“去吧。”高湛沉声道。

她的脸上极快掠过了一丝惆怅,又像是想到了什么,道,“对了,皇上,不知臣妾能否将您好转的消息告诉和大人,他已经在昭阳殿外跪了整整一晚了。”

高湛惊讶地看着她,“什么?”

“和大人担心皇上,但又不便打扰皇上,所以就在殿外跪了一晚,一是为皇上向上天祈福,二是为了最早知道关于皇上的消息。”

高湛冷漠的脸上也略有动容,垂眸片刻,道,“你出去的时候就让他进来吧。”

胡皇后目光一闪,“臣妾这就去告诉和大人。”

不多时,和士开就匆匆走了进来,只见他脸色苍白如纸,嘴唇也完全没有血色,一看到高湛居然眼眶一红,似要落泪,哽咽道,“皇上,您受苦了……”虽然见多了奉承阿谀之人,但不知为什么,和士开的一举一动,却令高湛觉得颇为受用,也许是除了长恭,从没人会在他面前这样直接的表露出自己的情绪。

“和士开,听皇后说你居然在殿外跪了整晚?”他一遍说着,一边又咳了好几声。和士开赶紧上前扶住了他,低声道,“皇上,其实臣还有一事要奏。”

高湛喝了一口水,歇了歇气,道,“什么事?”

“皇上,您这次突然发病,依臣之见,是和白虹贯日的凶兆有关,如今当务之急,自然是要破解这个凶兆。”

“破解,如何破解?”

和士开压低了声音,“皇上,您难道忘了乐陵王高百年了吗?”

高湛瞳孔一缩,“你是说---”

“皇上,乐陵王曾经贵为太子,这个身份用来为您应劫是再合适不过了。他是最合适的人选。”和士开的笑意中带着一丝冷酷。

见高湛沉默不语,他又说道,“皇上,乐陵王怀有异心,朝中也有部分旧臣一直支持他,恐怕留着他始终是个隐患。也许皇上认为现在他并无威胁,但是今日臣冒死说句不该说的话,如今太子殿下年纪尚幼,若是对方等到皇上百年之后……”

高湛拿着杯子的手微微一颤,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废帝高殷被勒死的画面,背后没来由的冒起了一股寒气。一直以来,就像是被受了诅咒一般,高家男子至今为止没有一个活到超过四十的,若是他也……那么恐怕他的后代也难免会重蹈覆辙。

想到这里,那被压抑在心底的杀意犹如新发的野草,丝丝缕缕蔓延开。

“杀人以罪,自然要有借口。和士开,你说呢?”他面无表情地说道。

和士开轻轻一笑,“皇上,您忘了他写的那个敕字了吗?”

高湛也笑了起来,眼中掠过了一丝狠厉决绝,“来人,立刻宣乐陵王进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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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已过,阳光已经明显炎烈很多。乐陵王府里的柳树枝上,隐约传来零散的蝉鸣。水波粼粼的池子,像是被骄阳渡上了一层日光,水面上层铺的荷叶将这片光华染成一片碧色。

乐陵王妃正坐在花园的凉亭里逗着出生不久的幼子,还时不时地吩咐侍女盯紧正在湖边玩耍的长子,眉梢眼角尽是温柔之色。

“昌仪,这么早就起来了?”听到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王妃笑吟吟地转过头去,“百年,你来得正好,你看孩子一直都闹个不停呢。”

高百年笑了笑,上前从王妃的怀里抱起了孩子,轻轻在孩子的小屁股上拍了拍,“好啊,现在就不听你娘的话,看爹不打你的屁股。”

“嗳,你还真打啊。”王妃含嗔拍了一下他的手。

他笑咪咪地将孩子交给了一旁的侍女,温柔地牵起了王妃的手,”昌仪,你的手怎么还是那么凉。“

王妃的脸微微一红,似乎正要说什么,又听到他的声音低低响起,“自从父皇过世后,在很多人眼里,高百年就是一个死人,其实我自己也是这么认为。每天晚上,总是很晚才能入眠,到了早上,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睁开眼,看着屋顶,确认自己是否还活着。但每次看到你和孩子,触摸到你凉凉的手,想到在这个寂寞的王府里,孤独的身边,还有你们,就会觉得生活还有些许期待。”

王妃神色一黯,紧紧握住了他的手,“百年,我和孩子会一直在你身旁的。”

高百年点了点头,“昌仪,我也一直会在你身旁,所以,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慌张,好吗?”

王妃脸色微变,“百年,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刚才皇上派人传了旨,让我立刻进宫。”高百年还是微微笑着,“你放心,不会有什么事,”说着,他挥刀割下了扣衣带的玉玦,放到了她的手里,“对了,你的生辰就快到了,为夫本来想给你一个惊喜,不过想了想还是提早给你吧。”

王妃的身体微微颤抖,正想说什么,却见丈夫已经起了身,伸手温柔地摸了摸她的面颊,柔声道,“等着我回来,昌仪。”

高百年一踏入昭阳殿,就已经觉得气氛十分古怪,看来他的预感没有错,今天恐怕是凶多吉少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冲着高高在上的皇帝跪了下去,平静地开了口,“臣乐陵王参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其实,他有时也会惊讶于自己的反应:事情越大时,思维越集中,神志越清朗,反应越冷静。今天的这一刻,在他初懂人事之日起,就已经预见到。皇上在白虹贯日之后突然召见他,他当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可惜,斛律光大将军已经出征前线,否则,或许还会有些变数。

高湛的脸阴沉得仿佛能挤出水来,冷声道,“来人,给乐陵王备好纸笔。”

高百年不解地看着侍卫们将纸和笔墨拿到了他的面前,只听皇上又冷冷道,“乐陵王,你写几个敕字让朕看看。”

高百年微微一愣,但还是立刻照做了。

侍卫将他写下敕字的宣纸递到了高湛面前,一旁的和士开又将另一张纸也递了上

来,并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高湛扫了一眼那两张纸,漫不经心道,“乐陵王,你私底下写这个敕字是何居心?可是存有谋反之心?”

高百年大惊,“皇上,臣冤枉……”

“冤枉?”和士开冷冷一笑,“乐陵王,你不会认得这几个你写过的敕字吧?这可是你的老师贾德胄呈上来的!”

高百年心里一沉,只觉得有冷风飕飕灌了进来,虽然明白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但人总有求生之意,下意识地还是为自己辩解了几句。

“高百年,如今证据确凿,你居然还狡辩,”淡淡的朝阳下,高湛那美丽精致的脸,完美无缺的五官,无限风情迷惑人心,只是眼中尽是比地狱修罗更血腥残酷的决绝和残忍,令人生出发自灵魂的寒意、恐惧和惊乍!

“来人,给朕狠狠打。”

高湛的话音刚落,十来个身形彪悍的侍卫立即走上前来,将高百年按倒在地就是一顿拳打脚踢,有几个卫兵还抽出了棍棒击打他的要害……

当无数的拳脚同时向他当头打来时,他感觉不到疼痛,唯一感觉的是妻子那双手的凉意;当重重的棍棒袭向自己身体时,他痛惜的不是即将死去,而是无法再去回忆那双手的凉意……

府中还有等着他回家的妻子,刚出生的孩子,他,不想就这样死去,他不想……

于是,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他居然挣扎着拖着血迹一步一步爬到了高湛的面前,艰难地抬起头,用最卑微的语气恳求道,“九叔……九叔饶命……“

仿佛在那么一瞬间,他依稀看到皇上的脸上掠过了一丝不忍和愧疚,然后缓缓站起身来。

他第一次感觉那身影是如此高大,如死神的阴影将他完全压倒.

他从没想过他原来可以把死神冰冷英俊的面容看得那么清晰.

这时那双紧盯着他的茶色眼睛的眼神微微有些改变了,似乎带着一些同情.还夹杂着一些无奈,但他已无法细想,只觉得头顶一阵类似滚烫的感觉,随即有热辣辣的液体沿着前额淋漓而下,流到了嘴里,流到了眼睛里。

他最后看到的世界一片血红。

咣当一声,高湛扔了沾满了血迹的长剑,似是疲倦地挥了挥手,“将乐陵王的尸体拖出去葬了吧。”

“皇上……”和士开似乎还有话要说,但看了看皇上的神情,还是知趣地没有再开口。

“高百年还有两个儿子吧。”高湛忽然转过头来。

和士开心里一惊,应道,“臣明白皇上的意思。”

高湛的目光此时已望向了远方,一声细不可闻的低喃在喉咙打了个转儿,又咽了回去。但和士开还是隐约听清了那几个字,“六哥,对不起……”

高百年因谋逆之罪被诛之后,乐陵王府的上上下下,包括高百年的两个儿子都在当天被处死。唯一幸免的乐陵王妃怎么也不愿意离开王府,攥着玉玦流泪不止,再也不肯进食。

恒伽和长恭风尘仆仆地刚回来,就得知了这个令人震惊的消息。恒伽什么也没说,立刻匆匆赶去探望正在绝食中的妹妹,长恭担心之余,连家也顾不得回,也跟着恒伽赶往乐陵王府。

如今的乐陵王府一派荒凉,四处飘荡弥漫的就是一种死气沉沉的味道,犹如自内向外的腐烂。那样的阴冷,无处不在,森森惨惨,几乎要把呼吸都冻结,附骨索魂一般躲不开、挥不去。还没等他们到门口,就看到恒伽最小的妹妹斛律婉仪跌跌撞撞地冲了出来,一见到恒伽就紧紧拉住他,放声大哭,“四哥,原来你真的回来了!你怎么才回来啊!姐姐她……她刚才已经过世了!”

恒迦的面色丕变,瞳孔骤然一缩,一言不发地加快脚步走进了王府。

在王妃的房间里,长恭震惊地发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年长的那位似乎听到了脚步声,缓缓转过头,只见他脸颊微微凹陷,面色苍白,泛紫的唇瓣微微颤抖,整个人好像一下子苍老了几十岁。而跪在王妃尸体旁默默流泪的那位年轻男子,双肩抖个不停,显然已经是伤心欲绝。

斛律叔叔……须达哥哥……长恭怔了怔,胸中的酸涩差一点就冲破了喉头。

“父亲,二哥,你们也回来了。”恒伽的声音听起来和平常并没什么两样,他径直走到了斛律光的身旁,“死者已矣,节哀顺变。”

斛律光一脸神伤,什么话也没有说,须达却已是按捺不住,站起身对着恒伽的脸就是重重一拳,怒道,“斛律恒伽,你是怎么做哥哥的,我和父亲镇守边关,把整个斛律家都交给你了,你倒好,不但连家人都保护不了,现在妹妹没了,你居然还能这么平静!你还是不是人!”

恒伽轻轻抹去了唇边的血迹,脸上神情复杂难辨,低声道,“二哥,打得好。我答应你们会好好守着这个家的,是我的过错。”

“的确都是你的错!”须达第二拳又流星般挥出,却在半路上被长恭挡住了那来势汹汹的攻势,

“须达哥哥,这怎么能怪恒伽,他身在突厥,又怎么能赶得回来?”

“高长恭,这是我们斛律家的家事,你给我滚开,不然我连你一起打!”须达怒目而视。

“都给我住手!”斛律光忽然低斥了一声,“你们就不能让昌仪安静一下吗!”众人立刻噤声,只见他的目光又落在了王妃紧握的右手上,“昌仪临死前一直没有松开手,到底是藏了什么东西?”说着,他伸手想去掰开,却怎么也掰不开。

须达也上前帮忙,费了好大劲才一起将她的右手掰开,出现在她的手掌上的,是一块色泽温润的玉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