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嘴衔着长长的著串,垂在她的额头上,一步一摇摆,更映得其人双眸温润若水,像暖洋洋的春风。昔日的突厥公主已经脱胎换骨,俨然是一国之母.的风范了。

“是你…”皇后终于先开了口,“你…居然是女…”她刚说了半句,忽然意识到李淑妃还在身旁,与是硬是按捺住内心的无数疑问,露出了一个平静的笑容,柔声道,“多年不见了,你可还好?”

长恭避过了她的目光,只是淡淡道:“你变了很多。”

皇后见她并不回答自己的问题,便再仔细的看了看她,虽然还是那样绝世的容颜,可比起曾经的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却已是憔悴抑郁了许多。蓦然之间,她的脑海突然浮现了一幅永远都难以忘怀的画面。

少年纵马而立,虽戴着半张面具,但玉立挺拔的身姿美到极致,难以描绘的英气与柔和巧夺天工地统一在一个人的身上,令人不由得喟叹造物的神妙,远远望去,犹如旭日东升,熠熠生彩,让人几乎不敢正视!

时光流转,彼此都已经改变。也是,就连少年都能变成女子,还有什么是不能改变的呢?

皇后一时感怀,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李淑妃自然不明白这三人之间的渊源,只觉得这位新妃容貌之美丽,确实前所未见,又见她大腹便便,临盆在急,不免更是心里发酸。早就听说皇上对这位妃子宠爱备至,若是她产下一个皇子,自己儿子的太子之位怕要不保…想到这里,李淑妃赶紧敛去了眼中的敌意,也扯出一个笑容凑上前道:“皇上,您好些没有?赟儿也吵着要来看您,这孩子听说您生病,都没有心思吃饭了呢。”

宇文邕点了点头,“赟儿懂事有礼,都是淑妃你调教得好。”

长恭目光一转,只见皇后正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但目光却透过自己落在了更远的地方,脸上泛起一丝奇怪的神色。长恭不动声色地起了身,放下碗,冷冷地扔下一句“我走了”就转身离开。

“阿耶,护送娘娘无紫檀宫,若有差池,唯你是问。”语文邕连忙朝门外吩咐道。

“皇上,她也太没规矩了吧,怎么能这样无礼?”李淑妃目瞪口呆地看着长恭扬长而去。本以为皇上会斥责几句,没想到皇上只淡淡道:“她就是这个样子。”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中竟带着一种罕见的温柔之色。

李淑妃的面色一暗,她忽然意识到,比起到现在为止还不曾有子嗣的皇后,刚才那个女人对她更有威胁。

自己从一个小小的侍妾爬到今天的地位,都是因为母凭子贵,如果连这唯一的优势都失去了……

第三十四章逃脱

深秋高远的天空清淡如水,空中远远地浮着几缕烟气凝聚成云。长恭百无聊赖地倚在窗前,银雪则在一旁讨好地舔着她的脚。

就在这时,她忽然听到小娥的叫声,一回头,发现身后居然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七八岁的男孩。

只见他身着衮冕,青珠九旒,典型的周国太子打扮。果然,只听见小娥惊慌失措道:“太子殿下,您,您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您是怎么进来的?”

南海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俊秀的脸上有一个俏皮的酒窝若隐若现。

“听我母妃说,这里藏了一个好漂亮的姐姐,所以我才特地来看看。那些守卫不知道我进来哦,因为我是从那棵树上爬过来的。”

小娥显然吃了一惊,“太子殿下,您还会爬树?”

“嗯。”男孩笑得纯真无邪。

长恭见不过是个孩子,便减了几分戒心。仔细一看,这孩子和宇文邕还真有九分相似,尤其是那双琥珀色的眼睛。

“姐姐真的好漂亮啊!”他转动着眼珠。

小娥不禁哑然失笑,“太子殿下,你可不该叫她姐姐哦,娘娘也是你父皇的妃子。”

长恭微微动了动嘴角,“小娥,你去拿些糕点和茶水来吧。”

太子顿时喜笑颜开,还加一句,“小娥,我要吃你做的菊花糕!”

小娥应了一声,转声走了出去。

长恭扬了扬眉,低声道:“你说句实话,是不是想吃菊花糕才溜进来的?”

太子只是笑嘻嘻地看着她,然后又站起身来,“我可不可以到处看看?”见长恭点了点头,他就好奇地四下张望起来。

长恭一个没留神,他就不知什么时候没了影,正想叫他出来,却听到内房那里传来哎哟的一声。她扶着案几站起身来,想到内房去看个究竟,刚一踏入内房,脚下却不知踩到个什么东西,一时重心不稳滑了过去,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她的眼前一片黑,身下的地面阴冷坚硬,腹部似被千万毒针刺穿,除了钻心的疼痛,哪里使得出丝毫力气。

就在这时,她看到太子一脸惊慌的凑了上来,在看到她痛得死去活来的样子时,仅在一瞬间,太子脸上的表情变了,那双纯真可爱的眼神,忽然变得深邃而不可知,薄薄的唇边勾起了一抹讥笑。他捡起地上的琉璃球,用一种完全和他年龄不相符的声音冷然道:“除了我,父皇不应该再有别的孩子。父皇他是我一个人的。”

长恭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她从没见过这样可怕的孩子,在天真的伪装下竟然有颗比恶魔还恐怖的心。

她竟然栽在一个小孩子的手中!

“对了,门口的守卫已经被我的母妃引开,而小娥这个笨丫头还在做菊花糕,一时半会也回不来了,所以就算你喊人也没人会应。”

太子又重新露出了那两个可爱的酒窝,“你就在这里慢慢等着吧。哦,就算你能活着告状也没关系,反正不会有人相信我会做出这样的事,就连父皇也不会相信。”他在手里玩弄着那个琉璃球,轻轻松松地走了出去,还不忘替她关上了门。

长恭只觉得身下一热,有什么滚烫的东西流了下来,心里大惊,紧紧按住了腹部,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一步一步艰难地往外爬去…从下身渗出的鲜血在地面留下了一条美丽妖艳的红色弧线…她不能在这里等死,她只能靠自己自救,她绝不能失去这个孩子。

这个她和恒伽唯一的孩子。

就在快要爬到门口的时候,她开始感觉全身无力,眼前渐渐模糊,仿佛有什么扯碎了天地,蒙蔽了视线,打痛了身心,将一切化为混沌。在恍恍惚惚间,她有些明白了,死亡并不可怕,疼痛也并不可怕,人之所以害怕死亡是因为在这世上还有留恋的东西。

不想失去这个属于他们的孩子,不想失去那些珍贵的记忆,不想……

在意识渐渐涣散的时候,她隐约看到有个人影撞了进来,紧接着自己就落入了一个温暖结实的怀抱,耳边传来一个极其嘶哑的声音,“长恭,长恭,你要坚持住,我马上去喊人!”

虽然她不知道那个人是谁,却像抓着一根救命稻草般紧紧抓住那人,不停的重复着,“我不能失去这个孩子,不能失去这个孩子…”

那个人似乎全身一阵的僵硬,随后将她轻轻放在了床榻上,低声道:“放心吧,长恭,你和他的孩子…一定会没事。”

长恭静静地躺在床榻上,模模糊糊地看到很多人涌了进来,其中一个人紧紧抱住她,在她耳边低声说着话。而她的腹部传来一阵又一阵的剧痛…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在无意识的用力之后听到一声清脆的哭声,那嘹亮的哭声,就好像一柄利剑劈开了所有的混沌,将她从模糊的意识中生生拉了回来。

她缓缓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宇文邕那张憔悴而苍白的脸,只见他双眼通红,下巴上布满青色的胡楂,知道看到她睁开眼睛才欣喜若狂地展开了笑颜,“长恭,你没事,孩子也没事。你生了个儿子,你替朕生了个儿子!”

他的话音刚落,身后的皇后就道了一声:“恭喜皇上喜添龙子。”其他宫女们也纷纷附和起来。

长恭心里一个激灵,语无伦次道:“快,给我看看孩子…”

“你先别急,”皇后笑眯眯地抱起孩子,又看了一眼那个产婆道,“还不先抱小殿下去清洗一下血污。”

产婆抬起头,和皇后交换了一个奇怪的眼神,连忙抱着孩子而去。

不一会儿,孩子被抱了过来。长恭迫不及待地接过孩子,仔仔细细地端详着,只见孩子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上去可爱的很。她的心里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温柔,心口暖暖的,就仿佛有一股暖流涌向她空旷的心中,顿时滋生了一股感情,很密很密,很浓很浓。她忽然鼻子一酸,好象有什么就要从眼角落下来。

这是她和恒伽的孩子,是她一直盼望着的孩子。

幸好,幸好她没有失去这个孩子。

“到底发生了什么?娘娘怎么会摔倒在房里?要不是木易刚好来修剪花草,后果不堪设想…”宇文邕蹙起眉来,看了一眼在身旁瑟瑟发抖的小娥,沉声道,“还有你,娘娘受伤的时候你在哪里?如此懈怠,看来要重罚才行。”

“皇上饶命,奴婢,奴婢在替太子殿下做菊花糕。”小娥普通一声跪了下去。

“太子?”他似乎有些惊讶,“太子怎么会在这里?”

“回皇上,太子殿下是偷偷溜进来玩的,奴婢…”

“立刻给朕把太子叫来!”宇文邕的脸色一片铁青。

“慢,”长恭忽然开了口,“这不关太子的事,是我不小心画到了,也不关小娥的事。况且孩子刚刚出生,我不想见血光。”

说着,她抱紧了怀里的孩子,将脸轻轻贴在孩子的脸上。就算她说出是太子干的,那又怎没样?宇文邕必然也只是以孩子不懂事为由惩戒他一顿了事。如果让这样可怕的孩子成为皇帝,将会给周国带来毁灭性的打击。

所以,她什么都不会说。

“那就听你的。”宇文邕柔声道,示意让下人都退了下去。

凉薄的月光透过精致的雕花窗,在光滑的地面投下如镂空般的影子,从香炉中徐徐升起的缕缕青烟,如同美女纤细的手指,不甘寂寞地抚摩着触手可及的一切。

房间只剩下了他和她,还有在一旁熟的孩子。

“你,你也该去休息了。”长恭感到这样的气氛

有些古怪。

他似没听到般脱下靴子上了床榻,躺在她的身旁。她被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往墙边一缩,

“你,你想做什么?我,我才刚生完孩子…”

他轻轻笑了起来,“你以为我要做什么?虽然我很想要你,可也没猴急到这个地步,我只是想这样趟一会儿,不行吗?”

说完,他侧过身,不由分说的搂住了她,将她的脸紧贴在自己的胸膛上。

她挣扎了一下,却被他牢牢按住,只得被迫保持这个姿势。在一片寂静中,她听到他的心跳有种隐隐的压迫感,像延伸不可遏止的海潮,从望不到顶的搞出倾泻而下,落入不见底的深渊,激起振聋的回响。

“长恭,幸好你没事,幸好你没事…”

他微颤的声音伴随着那强有力的心跳,一波又一波地传入她的耳里,就像潮水一样,无法阻挡。

她轻轻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没有再挣扎。

不知过了多久,身边的孩子忽然哭了起来。他这才放开了她,起身将孩子抱起来,笨手笨脚地哄着,但那孩子却哭得越发厉害了。

“你把孩子给我,他可能是饿了。”长恭心疼地接过孩子,刚想给孩子喂奶,忽然想起了什么,面露愠色地抬头看了那不识相的男人一眼,“你还站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出去!?”

宇文邕露出一个邪恶的笑容,“怕什么?又不是没有看过,在月牙糊的时候,你是早被我看光…”

“你给我出去!”她有羞又恼地打断了他的话。

他愉快地笑了起来,“好了,喂完孩子就该早些休息吧。那些下人都在门外伺候着,有什么事要吩咐就叫他们一声。”

说完,他恋恋不舍地看了她一眼,这才离开房间。

长恭这才轻轻得舒了一口气。看着怀里的孩子,不由得喜忧参半。喜的是孩子终于平安出生了,忧的是有了孩子恐怕就更难离开这个牢笼了。

给孩子喂饱哄睡之后,在混乱的情绪中,她也渐渐进入了梦乡。

半梦半醒之间,她隐约看到面前出现了一个模糊的人影,似乎有人在低声问她,

“长恭,你现在还想不想离开这里?”

“长恭,你现在还想不想离开这里?”

她想点点头,却发现浑身动弹不得;想说话,喉咙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个人似乎坐在了她的身边,手指轻轻掠过了她的发丝,这种感觉,如此熟悉…就好象…那个人…

“漠北…没有那么遥远/我来接你的时候,六七天就能到了。你看湖畔的燕子,岁岁朝北迁徙,年年春天都能飞回故乡。长恭,你在这里飞得太久太远,让我带你回家吧。”

她醒不过来,可是字字句句都听在了耳里,甚至‖还听到了自己泪水从眼角滑落的声音。

“再忍耐一阵子,长恭,很快,很快我们就能回家了。”

那声音渐渐离自己远去,她想伸手挽留,却什么也做不了。

长安城的第一场雪降临的时候,宫里已经办完了小皇子的满月酒宴。

由于刚刚下了雪,到处都是一片白茫茫。天空中的明月在深蓝色天幕的村拖下,散发出清冷的光辉,银光流泻,照得海角澄澈,天涯皎皎。

紫檀宫内,火炉里的火苗暖暖地燃烧着,一股淡淡的白梅熏香在房间里弥漫。

长恭斜倚在床榻上,神色温柔地逗着孩子,孩子咿咿呀呀地叫着,显然很是高兴。宇文邕静静地在一旁看着这一幕,心里说不出的安宁。他的目光忽然落在了长恭的脸上,不由得笑了笑,“长恭,你脸上有花钿。”

“啊?”她摸了摸自己的脸,她怎么可能会去贴那些花钿?

他笑着指了指瓷枕上的折枝梅花花纹,长恭立刻明白过来是瓷枕上刻画的花纹因睡久了印在她的脸上,看上去像花钿。

“倒是种特别的花钿呢。”他伸手想去摸她的脸,谁知她却如同被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灼了一下,一惊一颤一退,快如疾雁。

一种微微的苦涩感在他的胸腔蔓延开来。其实他也不止一次想过,如果当年在月牙湖边,不顾一切的带走她…不再等待那么久,那么结果又会变成什么样呢?

可是,时间和机会对每个人都公平得残忍,逝去的无法再回来,错过的就只能成为遗憾。对与他来说,遗憾的期限就是永无止境的永远。

“你…”她似乎在犹豫着,慢慢开了口,“我听到宫女们在议论,你是不是准备攻打齐国了?”

要是在平日,他可能不会回答这样的问题,但黑暗仿佛有一种神奇的魔力,让人变得困倦而松懈,就好象一个自己已恹恹沉睡,另一个自己还在面对自己的灵魂。

“是,我很快会再攻打齐国,之后还要平突厥、定江南,统一整个天下。”他的眼眸在黑暗中灼灼闪光,犹如夜幕中最明亮的北极星。

她的脸色一暗,不再说话。

屋外,不知何时飘起了细雪。

他蓦地站起身,“不过不要以为你可以逃得掉,我到哪里都会带着你。”说完,他飞快地走出房门。他的脚步渐行渐远,屋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昏黄的烛火将幽然的班驳投影在那一面绘着海景的屏风上,跃动间竟仿若潮汐隐现,凝神听来,却只闻屋外雪花簌簌轻落。

长恭听了很久很久,再回过神的时候发现房间里已经多了一个人。

“木易,你怎么会在这里?”她吃惊地看着眼前这个人。

木易只是淡淡看得着她,“娘娘,想离开这里吗?”

她的心里一惊,“你说什么?”

他脸上的疤痕在烛光下看起来更加多了几分狰狞,“娘娘,我是受人之托要带你离开这里。”

“什么人?”

“突厥公主。”

“什么!”长恭惊得差点跳了起来,“突厥公主?”

“嗯,确切地说,她是我的雇主。我既然收了钱,就要带你离开这里。”他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长恭忙不迭地抢过来看。上面歪歪扭扭地写了几个字,

“长恭,这个疤面男人是来救你的!”

见到这几个狗爬般的丑字,长恭更是大惊,这不是小铁的字吗?什么时候她成了突厥公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蓦地又想到了什么,低声道:“她怎么会知道我没死?她又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什么都不知道,请娘娘自己去问她。”木易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只要我带你离开这里,她就会亲自来接应你。”

“那么什么时候…”长恭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有太多太多的疑惑想要问小铁。

“一切都已经准备好了,娘娘,我是来带你走的。”他看着她,“事不宜迟,今夜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