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膝行向前,依在太后身边,她伸手揽着我,微笑道:“当日哀家未出宫时,你、襄阳、云裳,三人情同姐妹,皆喜承欢哀家膝下,哀家疼你、怜你、如亲女一般。如今,襄阳嫁与窦毅,云裳嫁与毓儿,只有你还陪着哀家。这几年,大周皇室几经波折,你也深受其害,所幸你平安无事回到哀家身边,只是,哀家见你再不是当年那般欢乐懵懂,如今的这种安静,却让哀家更加疼惜你。你自幼丧母,一直把哀家当母亲一般,如今,心底藏了什么心事,为什么不对哀家说呢?”

“太后。”叱奴太后这一席话,早已将我感动得泪水涟涟。

我离开太后膝畔,举手齐眉,双膝跪下,行嵇首大礼,道:“灵儿不敢隐瞒太后。太后当年把我和云裳姐姐当亲生女儿一般疼惜,今日,灵儿正是为了云裳姐姐之事前来。”

太后眼中浮现悲悯,叹道:“云裳之事,哀儿岂会不知?那孩子从小便爱恋毓儿,嫁入宫中之后,更是谦恭良善,恪守妇德,怎么可能会投毒弑君?只是,这其中大有因由…”

正在此时,殿外传来太监尖细且长的声音:“皇上驾到。”

第114章:元家有女初长成 1

只见宇文邕与宇文护君臣二人相携而入,皆笑容满面,似乎相谈甚欢。礼毕后,宇文邕见到我也在殿内,笑问:“灵儿几时来的?”

太后替我答了:“灵儿来了一会了,正陪哀家抄录佛经呢。”

“哦!”宇文邕笑望着我,正想说些什么,太后又笑盈盈道:“皇儿,这本《华严经》,哀家是要抄来送与你的。”宇文邕笑道:“母后知道朕素来不喜欢这些佛经道书的,何必辛苦抄来?”叱奴太后道:“佛能化解心中戾气,你身为皇帝,要以怀仁之心治理天下,多读些佛经,对你大有益处。”宇文邕似不以为然,却仍然含笑道:“儿臣谨遵母后教诲。”

这时,宫女们奉上菊花茶,太后微笑道:“皇儿,这茶中的菊花,是哀家去岁在宫外檀云居亲手摘下晒干的,多饮,有益于清心。”太后一行说,一行端起茶杯,浅尝辄止,淡然道:“不仅清心,亦能明目,一会,哀家让人也给你送些去。”

宇文邕微笑道:“多谢母后。”

这时,宇文护饮茶毕,笑道:“太后进宫之后,总说长乐宫反不如宫外住得舒服,又说想念襄阳和颖儿,侄儿觉得,倒不如让襄阳把颖儿送入宫来陪伴太后。”太后点头称赞,道:“襄阳与颖儿几日未进宫来,哀家还真有点想她们了。”宇文护斜睨了我一眼,笑道:“颖儿生得端庄美丽,性情又温柔娴淑,也难怪太后娘娘对她如此喜爱!”

我淡然一笑,心如明镜。

宇文护与绛英公主之间是有介蒂的。当年,宇文护因不喜独孤皇后,逼着宇文毓休结发妻,改娶元灵儿,然而,他未曾料到的是,深爱宇文毓的元灵儿会违命出逃,这枚手中的棋子废弃,他焉能不恼不怒?!如今我代替元灵儿回来了,这梁子自然是结在我身上了。

宇文邕却笑望着我,道:“朕觉得,灵儿如今也能定下性子来陪太后抄经,着实难得!”

太后笑道:“皇上小看灵儿了。灵儿如今大了,举止沉稳,早已不同于往日年少之时。”我微微一笑,道:“太后抄经是为了给太祖皇帝和皇帝哥哥积福,灵儿做不了什么,不过是一旁伴着,给太后端茶倒水罢了!”

宇文护望向我,似乎想到什么,突然轻描淡写的问:“不知绛英公主今年芳齡几何?”

第115章:元家有女初长成 2

我心忐忑,不明白他为何有此一问,略一沉吟,小心答道:“十八了。”

宇文邕举杯的手细微一颤,光芒有如流星划过瞳仁,一闪而过。水,在茶杯中轻漾,似乎要泼出来,却又没有泼出来。

“灵儿,你是西魏大统十年七月初七出生,比皇儿小一年,今年才十七岁。”太后笑着提醒道。

我一诧,元灵儿竟比我小一岁吗?宇文护眸中精光一道,似乎洞悉了什么,凝望着我,冷笑道:“绛英公主糊涂了,自己的生辰也会记错?”我抑住慌乱,笑容灿烂,对太后道:“太后娘娘,灵儿并没记错,灵儿只是将未出生前在娘亲肚中的那十个月也算上了,所以才说是十八岁呀。”

太后果然乐了,她牵着我的手,笑道:“你这鬼灵精怪的丫头。”又抿嘴乐道:“灵儿,你故意将自己的年龄加多一岁,莫非是起了思嫁之心?你既说如今已经十八岁了,那么,也是时候该为你选一名贵婿了。”

“太后取笑灵儿。”我假装不依撒娇,太后爱怜的摩挲着我,笑意盈盈。我偷眼掠过宇文邕,只见他正细细品茶,神情已然平淡。窗外,铅云密布,大雨将至,他的双眸蒙上一层灰色的滞涩,我分明的看到,一丝惆怅淡淡掠过,生出不动声色的忧伤。

“女孩子家总是要嫁人的。哀家似你这般大时,已经生了襄阳!”叱奴太后轻抚我手,笑道:“只是你才回宫不久,哀家也不舍得你这么急着嫁出去。你嫁了?谁陪哀家抄写佛经?且让皇上掂量着,待有了合适的人选再说。”

“公主芳龄十七,却仍待字闺中。臣倒有一门好亲事,愿意再做个媒人。”宇文护望着我,双眼微眯,虽然笑着,眼神里却透出一丝危险气息。“哦。”太后果然有兴趣,笑问道:“不知大将军有何合适人选?说来让哀家听听!”

宇文护笑道:“太后您疼爱公主如同亲女一般,不如让公主做您的儿媳如何?”

听闻此言,众人皆神色一变,太后望了一眼宇文邕,宇文邕神情淡色,置若罔闻,饮茶如喝酒,仰首一喝而尽,太后唇角含了一丝浅笑,问宇文护,“大将军说的是?”

第116章:元家有女初长成 3

宇文护笑道:“臣说的是九弟。”

一声轰隆隆的雷声,惊得众人皆心头一震,霎时,大雨倾盆而下,天暗得仿佛入夜一般,殿外,风将树枝舞得沙沙作响。宫人们拿着烛台进来,殿内掌了灯,风声呜咽着从门窗缝隙里吹入,烛火随风壁影细微跳跃。

“直儿?”叱奴太后神情讶然。

“正是。”宇文护挼须而笑:“九弟虽才十五,却也束发志学,到了可以娶妻之年。太后若想要个儿媳,公主当是最佳人选。”

宇文直?那半大不小的小P孩?我腮飞红霞,不禁暗自心急。叱奴太后含笑瞅了我一眼,道:“直儿虽已年满十五,但大将军似乎忘了宪儿,宪儿将满十七,已经封王开府,又是直儿的兄长,他尚且未曾娶妻,哀家怎可偏心自己的亲生儿子,让直儿先娶?”

宇文邕望向我,一丝慵懒浅笑浮现唇边,道:“太后说得不错,自幼,公主与五弟的感情倒好过九弟,我亦觉得五弟是最佳人选。”我不禁气结,气愤愤的望他,他反倒浅笑着问我:“灵儿,你愿嫁五弟,还是九弟?”

一时之间,叱奴太后望着我,宇文护望着我,还有宇文邕那轻描淡写的微笑。哗哗的雨声,乱纷纷的扑打屋檐、扑向大地,嘈杂凌乱,正如我此时的心境一般,乱了方寸。

总以为宇文邕爱着元灵儿,所以一直心存介蒂,暗自神伤。但如今看来,他若爱元灵儿,又怎会让宇文宪娶她?我凝望着他,他亦望着我,眸中波澜不惊,平静得如无风的湖面。莫非,真如宇文毓那晚所说,自己当初的胡乱揣测,真的错了?

“公主,皇上问你话,你为何不答?”宇文护目光阴沉,掩不住眸中的精光。

这老狐狸,莫非你要再次逼死元灵儿才肯善罢甘休吗?心念微动,我跪倒在宇文邕与太后面前,道:“灵儿的亲事,自然由皇上与太后做主,灵儿本不敢有任何异议。但皇上是否记得,灵儿曾经与先皇有婚约,虽然当年灵儿任性出走,但婚约仍在,如此算来,灵儿可算是五公子和九公子的兄嫂,如果兄长新逝,弟纳兄嫂,有违伦理纲常,只怕会让天下人笑话。还请皇上三思!!”

宇文邕面色一沉,问道:“你的意思是,你是先帝的女人,此生就不再嫁了?”

“不是。若能遇到灵儿一生挚爱,灵儿岂能不嫁?”我仰首望他,声音甜美轻柔,微笑道:“四哥,若是灵儿想嫁了?四哥也一定会替灵儿开心吧?”宇文邕的眼神渐渐温柔,一丝淡淡的浅笑勾勒唇边。他伸出手来,将我从地上扶起,道:“灵儿若有心爱之人,四哥一定以公主之礼,风风光光的将你嫁出去。”

“灵儿。”叱奴太后笑呵呵的招手,示意我过去,待我走近她身侧,她微笑着柔声问我:“听灵儿的口气,莫不是已经有了心爱之人?”我粉面含羞,连连摇头:“并没有,太后可不要瞎猜。”又笑道:“灵儿有了心爱之人,一定会最先禀明太后,也好让太后为灵儿做主啊。”

叱奴太后更乐了,笑道:“好,好。到那时候,哀家一定会为你做主!”我暗自吁气,感叹一场风波总算掩了过去。

一眼却望见宇文护凝眸望我,眼神犀利阴沉,有着似要将我看穿的凌厉。

第117章:立后

宇文护起身行礼,道:“太后,且不说公主的婚事。皇上如今已经正式登基,后宫里只立了两位夫人,但国不可无后,微臣觉着,神武公窦毅之妹窦颖是最佳人选,窦颖姑娘出身名门,姿容出众,性情温婉贤淑,可居后位。不知太后意下如何?”

叱奴太后沉吟片刻,道:“依汉人礼制,娶妻之事,自然是父母之命、媒灼之言。但我们鲜卑人,亦讲求个两情相悦。只有这样,夫妻日后方能和睦融洽。”她望着宇文邕,道:“所以,哀家想问问,皇上自己的意思如何?”

宇文邕深邃的眼眸,波澜不惊,看不出一丝别样情绪,他恭敬答道:“正如堂哥所说,国不可无后,至于立谁为后,皇儿并无异议,一切但凭母后作主!”

我凝望着他,那双眼睛,深沉若星夜下的大海,哪怕能掀起滔天巨浪,亦是暗夜无声。时光,终究,能改变一切,这丰神俊朗的少年,已经能自如的在宇文护面前,从容掩去那份君临天下的霸气,不再是记忆中那个跳脱的少年。如今的他,隐忍不发,只为终有一天,能够龙腾九天。

叱奴太后轻叹一声,望着宇文邕,眸中浮现怜惜,终究还是轻叹道:“哀家亦觉着,颖儿秀外慧中,谦恭温良,可立为大周之后。”

宇文邕道:“儿臣谨遵太后懿旨。”

“这件事就交由礼部去办吧。”叱奴太后脸上露出一丝倦意,道:“哀家累了,你们都退下吧。”

“儿臣告退。”“臣告退。”

我亦要行礼告退,太后招手道:“灵儿,你留下。”

第118章:请旨

雨,越下越大,天,却明亮起来,殿门开时,湿润的空气扑面而来,雨点哗哗打在琉璃明瓦上,再顺着檐角流下,如珠,如线,更如透明的帘幕,一眼望去,庭院里朦胧的青翠,仿佛是隔了毛玻璃看满院的绿意。这雨,是天神直接将水泼向人间吧?竟没有一丝怜惜。

殿内静寂无声,只听得雨声澹澹,伽南香的香味能宁气安神,我却仍然心浮气燥。有侍女静静进入,吹灭一根根蜡烛,再将一侧窗栊支起,依然退下。叱奴太后侧靠在卧榻上,面容有一丝疲惫。

“灵儿。云裳的事,只怕哀家也无能为力。”叱奴太后轻叹道。

“太后。”我跪在她身边,哀求的望着她。叱奴太后轻叹道:“这件事,是宇文护的意思,先帝驾崩一月有余,朝中大臣仍有人议论纷纷,宇文护要堵攸攸众口,自然只能拿云裳作法。他在朝堂上提出要严查此事,并将云裳送交大司寇受审。此事,皇上既然在众朝臣面前准了,自然有他自己的道理。哀家虽是他母亲,亦不能让他改圣旨。”

“但云姐姐怀有先帝的孩子!”我急声道。

叱奴太后叹道:“云裳进大司寇是在所难免的了,哀家已经吩咐了下去,她腹中的孩子是皇室血脉,不可伤了孩子。”听得太后此言,情急之下,我已顾不得轻重,脱口说道:“宇文护眼中连皇上都没有,更何况太后您?只怕云姐姐一出后宫,一入大司寇,太后您的懿旨就作不得准了!”

闻言,叱奴太后脸色一变,撑肘而起,叱责道:“灵儿!”

我已经豁出去了,膝行退后,磕头道:“太后,灵儿没说错!方才,灵儿瞧得明明白白,宇文护目无尊卑,连立后之事他都要干涉。他说出的话,皇上不驳,太后亦不驳。灵儿能明白太后和皇上心中的为难,灵儿也知道现在不是跟他撕破脸的时候!但是,云姐姐何其无辜!”

太后脸色渐渐平静,一丝凄婉浮现面容,她伸手将我揽入怀里,轻轻摩挲着我的发丝,道:“傻灵儿,才说你长大懂事了,不似当年那般暴炭性子,这下子,原形都露出来了。没错,你说的话句句是理,可是,你既然明白现在不是跟他撕破脸的时候,若皇上却一味袒护云裳,焉知宇文护又会生出什么新名头来呢?如今他大权在握,轻易动他不得,除了韬光养晦,别的,皇上什么都不能做。”她的手一顿,沉声叮嘱我道:“你刚刚所说的那些话,在哀家面前说说也就罢了,往后,哪怕烂在肚子里,也再不能轻易吐出一个字出来。”

我无奈的答应道:“翎儿遵旨。”

“唉!”叱奴太后轻叹一声,放开我,道:“你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