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混勾起一侧唇角,淡然道:“世人怎么看我无所谓,我只明白在死之前,不辜负自己就好。”

君羽听得手足渐凉,从心底透出一股寒气来,只见眼前这人容色冷酷,慢条斯理地说:“人生苦短,百年如流电,你那么在乎别人的死活,难道不知这世上最贱的就是人命。后宫之中波谲运诡,个中的斗争又算得了什么?公主现在无忧无虑,不过是有人庇护。一旦哪天陛下龙舆归天,你还能快活到几时?”

君羽整个人顿时僵在当场,心中又是苦涩又是酸切,思潮反复,一时之间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她呆了许久,盯着他的眼睛问:“如果今天吐出这番表白的人不是羊咸,而是一个深爱着你的女子,你还会这么无所谓?”

谢混一挑眉毛,唇角勾起玩味般的弧度:“子混的私事不牢别人费心,我向来是个俗人,虽然贪生怕死,酒肉色荤却一样不缺。”

他漫不经心的走近,在她身后不足一尺的距离站定。细碎光阴透过树林,照见男子半边峻秀的脸,兀自在暧昧的光线里微微闪烁。他俯下身,修长五指抚过她满头乌发,在耳边轻柔地游移:“不过,你该知道的,毕竟没有几个男人能拒绝投怀送抱的女人。”

他故意靠紧她颤抖的躯体,温软的鼻息扫过在脸颊,让她头晕目眩,几乎停止呼吸。君羽脑中瞬间空白,竭力掩饰紧张,任由那些无法言明的思绪在心中翻涌。

“公子!”有人从绿树掩映中跳出来。君羽身形摇晃,警惕地推开他,谢混也本能地向后略退了一步。

来人一身短打,穿着皂靴黑帽,正是谢府上的家丁。他气喘吁吁地凑过来,擦了把头上的汗。谢混颇感不妙,皱眉问道:“出了什么事?”

家丁伏到他耳边小声嘀咕了一句,谢混顿时变了脸色,苍白的薄唇抿成一条直线。他思虑了片刻,转身对君羽说:“抱歉,我家里出了点事,现在要及时赶回去,恕不远送了。”

说罢带着家丁朝乌衣巷回去,望着他缟白的衣袂湮没在视线尽头,君羽才长长嘘了口气,惊魂稍定。紧接着,一个疑问浮上心头,谢家究竟出了什么事?

情近日已深(上)

章含殿里寂静如死,吊笼里灌满麝香,熏得人心发慌。丫鬟们着急地转来转去,在灯下拖出困顿愁影。

细眉秀目的岚兮哭的以近抽噎:“荇柔,咱们不会都死吧?我不想死,还有半年就熬出宫了,我真的不想死……”

叫荇柔的搅着绢子说:“哭哭哭,你就知道哭,弄的我心都乱了。不是还有半柱香的时间么?再等等!”

她低头想了一刻,突然挑起眉梢问:“说也奇怪,好端端的,陛下怎么会知道公主一夜未归?是不是谁口风不紧,说漏了嘴?”

“是呀,我也觉得奇怪,公主出宫这几趟,回回都被逮住,一次也就罢了,天下哪有这么巧合的事情,一定是有内奸。”

旁边梳双缳的小丫头一下紧张起来,跳着往绿衣女子身后钻:“芜菁姐姐,我害怕,自从细柳死了以后,我时常在偏殿里看见有白影在飘,晃晃悠悠的,轻的像一缕烟。”

芜菁长指一戳她额头,温柔地笑道:“小孩子家,瞎说什么。大白天的哪来什么鬼,细柳的品性我最清楚,就算真做了鬼,也不会来吓咱们的。”

岚兮使劲摇摇头,哆嗦着嘴唇说:“不,芜菁你不知道,细柳死的那晚上,我正巧路过偏殿,结果看见了……”她似乎又觉得不合适宜,将后半句咽了回去。

“看见什么?这儿没外人,你说啊!”众人都推搡着她,急急地逼问。

岚兮警惕地看了一眼四周,压低嗓音道:“我,看见了殿里有两个影子,第二天她就莫名其妙地死了。”

“啊——”众人大惊,都颤颤捂住嘴巴,眼底透着不敢置信地惶恐。荇柔抓住她的肩膀问:“你为什么不早说?”岚兮哽咽道:“我哪里敢说,你们又不是不知道,这宫里行差踏错一步都会掉脑袋,何况是关乎生死的大事。”

“完了,我看一定是公主得罪哪位主子,才有人想置含章殿为死地,她自己闯的祸,却叫咱们做替死鬼,先一个细柳,下一个又轮到谁?”

初夏午后的光隔着窗纱漏进来,散了一地的寂寥。柔密缱绻的重重罗帷之后,取而代之的是淡青色的人影,挺括而冰冷。宫女们哭累了,蜷缩着抱成一团,绝望地盯着跌落的香灰。

就在香燃到不足一指长的时候,殿门无声开了。君羽刚迈过殿槛,就被眼前的景象震住:“发生什么事了?”

“公主——”梳双缳的小丫头第一个扑过去,合臂抱住她的腿哭:“今日晌午,陛下来含章殿巡视,见您不在龙颜大怒,下旨一炷香之内您再不回来,便将我们全部处死。”

君羽瞬间愣住,回来的路上她就有种预感,果真还确实不妙。她转身询问:“芜菁这到底怎么回事?”

荇柔抢白道:“公主还是别问了,先去明堂要紧,陛下在那里召见你。”

明堂龛位上供着尊鎏金古佛,紫檀作盘,高高悬在殿中央。佛像结跏趺坐,左手横置双膝上,结定印,右手置右膝上,掌心向内,手指指地是一尊成道像。香炉里袅袅青烟从佛前飘过,在这大殿里氤氲释化。堂下的孝武帝双膝打盘,合目坐在蒲团上,手里的玛瑙串珠一颗颗捻过,化做唇间的无声诵吟。

待他把经文诵完,才缓缓睁开眼,悠然问:“说,什么事儿?”一旁伺立的宦官赶忙过来搀扶他,低声秉道:“回陛下,公主已经到了。”

武帝直起身,扶着宦官的手道:“去叫她进来。”太监出去传唤,不久掀帘进来一人。

武帝看向门外的女子。君羽趋步跪到他面前:“儿臣叩见父皇。”

武帝瞟她一眼,冷道:“先给桓将军见礼。”君羽闻言一惊,侧头看去桓玄无声无息地立在身后。他今日穿着素纱禅衣,广袖宽大,颇有山林名仕的风度。相比平日里骑装戎服,少了一份威严,多了一分超然拔俗的俊逸。若不是身上独有的霸气,还真以为他是哪家的翩翩公子。

君羽咬着唇,极不情愿地挪了一步,还未说话,桓玄已经俯身行礼,那动作优雅至极,只让人觉得赏心悦目:“微臣见过公主。”

武帝缓和了脸色:“爱卿先下去罢,朕改日再召你进宫。” 桓玄朝他深鞠一揖,依言退出殿去。望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迥廊尽头,武帝才收回视线,对君羽说,“你还知道回来?”

君羽自知理亏,垂着头半个字也不敢乱说。隔了许久,只听他长叹一声,悠然道:“朕告诫你多少遍,女儿家要温良恭谦,就是不听劝,你怎么就没一点分寸?”

“这宫里勾心斗角,到处都是人尖子,千百双眼睛盯着你,你倒好,时时落人家把柄。朕虽然贵为九五,也不能保你一辈子。眼下朝局紧迫,朕打算下个月就操办你的婚事。”

君羽闻言猛然抬头,脸色变的煞白。武帝又道:“你也不必害怕,朕择婿的标准也不一定是桓玄。桓玄虽为武将,到底是世家出身,容貌一等的标致,可是你却推三阻四,真让人费解。”

见她脸颊微红,显然是被说中了心事,武帝心里已揣度出八九分:“孩子,那你就实话告诉朕,心里那个人是谁?”

“没……没有,父皇您多想了。”

“是吗?”武帝凝视着她发烫的脸颊,故意挑了挑眉,“好,但愿你没有撒谎。朕已经托王珣在朝中物色几位人选,下月在兰亭先召见,到时候你也可以一同陪看。”

情近日已深(中)

君羽不好再推辞,便低头应下来。出了明堂,已是暮鼓时分,她沿着千尺汉白玉阶一级级下去,影子被夕阳拖的老长。长久以来,这个皇宫给她的除了锦衣玉食的富足,更多的是心理上的负担。步履缓缓浊重,她拖着沉重的步子,逐渐停了下来。

夕阳喋血,她眺望着宫墙外的风景,在台阶上席地坐下。宫墙之外车水马龙,行人疾色匆匆。从他们焦急的脸上,不难看出是对回家的渴望。她就那样默默凝视,想起一句诗“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极天涯不见家。”

孝武帝对她不可谓不好,甚至某种程度上,超越了封建帝王对子女的宠溺。他担忧女儿,竭尽全力的为她谋划未来,这本也无可厚非。可她毕竟不是真正的公主, 当他知道她不是亲生骨肉,只是个赝品的时候,还会不会这样对她?

羡慕城台前的绿柳,看惯浮生繁华,却不知人间喜忧。她现在累了,只想找一个安稳的角落隐蔽下来,浮生寄日,再不用受王图倾辄。

身后跫音暗响,有一人无声走来,在她旁边的台阶坐下。君羽侧过头,正对上桓玄淡笑的双眸。“公主好兴致,您知不知道这台城的‘夕柳晚照’是建康十大美景之首?”

君羽将发丝掠到了耳后,侧过来的眉眼,盈盈笑道:“是吗?这样的景色我也是第一次留意。”

橘红色的夕光中,她的眉目染成一团灿烂的笑意,像是雨后清朗的暖阳,照出人久已遗忘的记忆。那一刻,桓玄竟有微微的失神。回忆倒退到几月前,车厢里暧昧的碰撞,以及他不曾察觉的,在内心深处隐着一脉遗憾。那些纠缠的思绪,总让人禁不住往后去想。

唇角抽动,他突然想拥住这个一派天然,又必将在人间碰的伤痕累累的女子。然而伸出的手又放下来,渐渐隐握成拳。内心激烈的撕扯被生生泯去,他表演的无懈可击。

“你来这儿是专程等我的吧?”君羽望着夕阳,微叹了口气。

桓玄胸口微窒了一下,坦然说:“是。臣今天来,是想劝公主一句,有些事情适可而止,早一天认清形势对谁都有利。”

“呵,你就这么自信,吃定了我会听你?”

“听不听自然由公主,但话一定要挑明。臣是习武之人,不喜欢拐弯抹角,有什么得罪了您的地方,还请见谅。”

“好!”君羽听罢一笑,盯着他的瞳孔说,“你我相熟不过几月,也自认没有吸引过人的地方。如果你还算坦诚,就实话告诉我,你求婚的目的是什么?”

桓玄安然迎上她的目光:“不错,臣求陛下赐婚的确是出于私心,也从不想隐瞒什么。我桓氏一族历任五朝,祖父死于苏峻之乱,家父身为驸马,曾三次领兵北伐,为大晋鞠躬尽瘁,也算对的起朝廷。可家父在世的时候,朝中就一直多有微词,太傅谢安更是联名上奏,让陛下罢免他的军衔,摆明了要我父难堪。”

君羽冷笑:“令尊贵为重将,长期手握大权,难道就真的没有一点不臣之心?”

桓玄长眉微震:“是,倘若我矢口否认,只怕也人肯信。家父生前曾说‘大丈夫不能流芳百世,难不足覆遗臭万载?’有人将他比作霍光,也有人将他看作王敦。陛下赌他不敢反,可他真敢反了,谁又能奈何?”

君羽叹道:“你说这些,就算我信,别人也未必肯信。”

桓玄冷哂:“桓家这门心思没人能懂,也不求人懂。我桓玄不怕死,也不怕灭九族,只怕背上不忠不义的千古骂名,死了也无颜面对祖宗。”

“所以,你就上表朝廷,以尚主为由显示你的忠心?”君羽扯一下嘴角,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倘若我不是公主,只单是一个我自己,你还会这么做?”

没想到她突然有此一问,他怔了怔,才答道:“我不知道。”

君羽点头,无谓地耸了耸肩:“很好,至少你肯坦白,我还是要谢谢你。”

其实早知道答案,回答与否都不重要,可她有种非要从他口中证实的固执,就如棋子在落定前,一定要明白被利用的价值。

两人依然是尴尬,想问又怕触到对方那根敏感的神经,再闹得不欢而散,于是只好沉默着,各自斟酌字句。最后还是桓玄率先打破僵局:“还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君羽颔首:“你说。”

“据臣所知,公主近日与王谢两家来往频繁,这对您的处境并不利。”

“呵,桓将军管的未免太多了,我现在毕竟是一人,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还轮不到你来干涉。”

桓玄面容微动,却也不生气,笑着说:“这个自然,可恕臣直言。陛下虽顾忌我桓氏,对王谢两家也不放心的狠那。”君羽扬眉,显然对他的话来了兴致。

“太元十年,谢安去世仅三天,陛下便任命会稽王为扬州刺史,掌握了兵权。后来谢玄虽有北府兵,却深遭会稽王等人的猜忌,借征战已久为名,让他退守到淮阴,以至国事日非,北伐的良图成空。谢玄上疏革职,朝廷碍于面子没有应允,却将调到更远的镇南。这一切还不明显么?”

君羽道:“谢家倒了,这不正如你的意?”

桓玄闻言一笑:“公主这话错了,谢太傅死时我不过十岁,谈不上什么恩怨。甚至当年会稽王在朝堂上说我父亲有窃国之嫌,也多亏谢重解围。可以说,谢家对我是有恩的。”

“那我与王家来往又有什么错?”

“王家世代书香,的确比谢氏子弟安稳。可公主别忘了,他们始终是当朝最热衷权势的世族。这混水一旦趟进去,很少有人能活着出来。陛下是弄权的高手,自然知道‘贤则用,不用则黜’的道理。”

君羽听完一怔,想到历史上王谢的命运,急忙问:“你是说我父皇会扳倒他们?”

桓玄揉着眉骨,叹道:“谢太傅余威犹烈,不借用王家的水,就灭不了谢家的火。臣言尽于此,请公主好自为之。”

他振衣起来,拍净身上的土,沿着一级一级的台阶走下去。忽然想起什么,他并不回头,只略迟疑了一下说:“谢混并不是什么好人,也没有他祖父身上的磊德,劝您离他远一点为好。”

君羽默默地看着,至到他的身影湮没在一片夕辉之中,那晚霞的色泽,红的凄艳亮烈,像是炽烈澎湃的血海,隐隐透着一丝不祥。

情近日已深(下)

转眼八月处暑,廿十四日,正是孝武帝三十五岁的生辰。

宫中摆了私宴,所请的不过是些相熟的宾客,地点设在西池兰亭。取当年王羲之等人曲水流觞之意。

午后的西池绿树浓荫,蜜槐硕大的蓬冠高高耸着,遮住了阳光。亭下阴凉,微风顺着竹帘灌进来,吹的人神思惬意。

武帝看时辰差不多,对身边吩咐:“人快来了,你先回避回避。”君羽低声答应,随着摇羽扇的丫鬟相继退去,隐到水绿屏风后。

片刻之后,太监姜陀过来禀道:“陛下,王珣、王恭大人来了,正在亭外侯着。”

“宣他们进来。”武帝招招手,兀自正襟危坐。

竹帘挑开,碧绿的夏光映亮了亭阁,像水一般在穹顶荡漾。武帝眉尖一挑,心也跟着晃了起来。他的目光越过前头两位老臣,落到后边几位年轻人身上,盯着盯着,逐渐失神地挪不开视线。

众人伏下身,口中呼道:“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许久不见回应,堂下的几人依旧趴着,他不说平身,谁也不敢妄动。

“陛下……”姜陀扯扯他袖襟,在底下小声提醒。武帝觉察出失态,尴尬地笑道:“平身平身。”王珣与王恭对望一眼,都露出一丝暧昧不明的笑。

“两位爱卿,朕活了一把年纪,今日才知道什么是蒹葭与玉树,真是可悲可叹!”

王珣笑着瞟向王恭,故意道:“陛下此言差异,臣听说孝伯兄当年也是光彩照人,素有‘濯濯如春月柳’之美誉。”

王恭连连摆手:“几百年前的老账了,元琳这么说,可真是羞煞老夫呦。”

“这位是谁?” 武帝指着最近一个问。王珣拱手笑道:“这是老臣的内侄王练之。”

水绿屏风后的君羽悚然一惊,隔着水晶帘,果然看到王练之在外面。人头攒动,逆着光影面容都不太真切,分不出谁是谁,她正试图看清,被身边侍女扯了扯,只好又藏回去。

“你们可知道,朕招你们来是为何事?”武帝的声中透着威严,有种恢弘的气势,直压的人喘息急促。堂下许久不听回话,于是他又道:“朕此番招你们来,是经几位卿家的推荐,从你们中间选出一位驸马。”

王恭皱眉问:“陛下,您不是有意与桓玄么?怎么……”

武帝扬手止住他:“朕是有这个意思,只是对桓家的人到底还有些顾忌。如果有个才能卓越,又不爱干政的,朕也就放心了。”

王珣笑道:“说到才能卓越,臣这里倒有一个人。”

“哦?是谁?”

王珣含笑不答,顺手指向临窗而坐的男子。那人白衣曳地,玉簪绾髻,淡墨画就的眉眼略抬了抬,便让人觉得似浮冰碎雪,在这炎炎夏日中清凉一震。

武帝看的眼熟,觉得似在哪里见过,却偏又想不起来。那人低眉回道:“在下谢混。”

“你就是谢安的孙子?果然清逸出尘,有几分世外贤人的风骨。”

谢混微一抿唇,脸上却并无多少笑意:“陛下过奖了。”

他那一低头的刹那,君羽也在碧纱屏后看的清清楚楚。心跳瞬时加速,她晃了晃,险些没有站稳。侍女连忙过来相扶,悄声问:“公主,你怎么了?”

“嘘——”她把指头放到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偷眼向外面瞧去。奇怪,这种场合他们怎么会来,谢混和王练之难道也是来选驸马的?这样琢磨着,内心深处竟然有一点甜蜜,望着帘外人的侧影,君羽不自觉噙起了一丝微笑。

“你在朝中是什么官职?”

“回陛下,臣曾当军师祭酒,后因得罪了上任,被罢免了官职,现在是闲人一个。”

谢混言语温润,说起人情利害来也不温不火,武帝听着心中舒服,和颜笑道:“小小一个军师祭酒算得什么,用你这样的人岂不屈才,朕看中书令一职最为清贵华重,再适合你不过。”

话一落音,众人均露出吃惊之色。中书令是自汉朝起的重要职务,历来掌握国家机要,仅次与三公、仆射等职。谢混虽然出身高贵,毕竟没有多少实际才干,武帝初次见面就封他这么大一个官,难免让人觉得有偏袒的私嫌。

王珣第一个反应过来,赶忙小声提醒:“子混,还不谢恩……”

谢混拱手略揖,却没有跪下:“微臣素来胸无大志,朝局之事并不真的关心。陛下若把中书令一职交给臣,实在是看错了人。”

没想到他竟公然推辞,武帝面上无光,多少有点下不来台。“你何必妄自菲薄,看轻了自己,朕还是相信谢家子弟,必然有胜出常人的地方。”

“谢家在朝中为官的已不在少数,多不多臣一个,都不足为奇。”

武帝凝视他良久,笑道:“傻孩子,这天底下的官本就有你们谢家一半,何况当年淝水之战,朕尚且欠你祖父一个人情。你只管做你的中书令,剩下的事,由朕来操办。”

谢混静了一刻,依旧垂下眉目:“请,陛下收回成命。”

武帝深吸了口气,将胸中的怒火强压下去,沉声说:“不做中书令可以,朕让你当驸马如何?”

亭里顿时沉寂下来,连空气都凝滞了一般,静的连呼吸都听不到。所有人的心都悬到了嗓子眼,像拉满的弓弦,绷到了最紧的一刻。君羽躲在水晶帘后,手里的珠串慢慢搅紧,不觉已勒出红印。

王练之同样是胸口一沉,眼底腾出灼热,又被他不动声色地压了回去。

谢混的目光落到屏风后那双隐藏的鞋上,转瞬又不着痕迹地移开。武帝在前方,他的视线没有闪避,唇角上扬,呈出一丝浅笑:“对不起,恕臣不能从命。”

听完这句话,王练之终于松了一口气,心里也宽慰了许多。想起方才对谢混的妒意,竟有点愧疚起来。毕竟是多年兄弟,怎能为这件事生出间隙。

屏风后,君羽终于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手里一紧,只勒的掌心渗出血迹,透明的水晶圆珠簌簌滚落,在地上跳跃着,不停的弹起、落下、弹起、落下……

她将手心握紧,感到腻滑的血顺着指缝一滴滴落下,奇怪的是,她却一点都不觉得痛。好象有什么东西从身体里一寸寸抽离,整个灵魂都不在了,只余空荡荡的躯壳。

奇怪,为什么心不跳了也不痛了,反而一点感觉也没有呢?

“为什么?”武帝盯着他的眼睛,声音凉的没有一丝温度,“是朕的女儿配不上你,还是另有原因,你至少给朕一个理由。”

谢混迎上他的目光,平静地说:“家父为臣自小定过一门亲事,虽未完婚,也已是人尽皆知的事情,总不好再毁约。”

武帝怒极反笑:“那你为何不早说?视朕的尊严为儿戏?”

王珣见形势不对,擦了把汗道:“这个其实怨老臣,陛下下旨择婿,一时挑花了眼。只看谢混合适,忘了他已和吴郡太守袁山松的女儿定了亲,臣罪该万死,请陛下息怒,息怒……”

武帝定定站了片刻,胸口剧烈起伏着,脸上阴晴不定,不时换了好几种颜色。他垂下臂,按住手边的白玉扳指,渐渐握成拳头,捏的青筋分明。忽一扬手,正要发作。

水碧屏风后,有一个人影轻快地走了出来。淡青色的束腰宫袍,随着走动,笄上的墨玉流苏跟着簇摇轻晃。王练之的视线顿时僵住,盯着她一眨不眨,一直随到孝武帝身边。

“君羽,朕不是不让你……”

君羽笑着走到他面前,促膝跪下:“父皇,儿臣不想挑了,就赐桓玄做驸马吧。”

武帝微怔,拧紧眉头说:“你不是一直不愿意么?怎么突然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