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话,你听不懂么?”他低低说着,一手按住黄梨木架,稍微使力,满壁磊磊的书就轰塌下来。侍女从未见谢混发过这么大的火,印象中他总是仪态从容,举手投足皆可入画,即便有不顺心的事,也从来不肯暴露与人前。

但今天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脾气却变得阴晴不定,沉郁之极。

于是重重门道都锁了起来,君羽冲到巷口,奋力拍打着大门。守卫欲上前阻拦,又顾忌她的身份,不敢轻举妄动。不想被君羽一把推开,眼看她不管不顾地向桐竹轩而去。众人被吓得不轻,怕她闹出什么事端,只好尾随在后边。

奔到桐竹轩前,紫檀大门紧紧闭着,雕有暗花的铜环极其沉重,浸了雨,就有丝丝的冷寒。君羽抓紧铜环,一下下砸在门上,殷长的指甲磕断了渗出血,她却浑然不觉得痛。

“子混,你开门!!我知道你就在里面,开门……”

砸了许久都没有回应,侍女们忙上去拦住她:“公主,您先歇一歇,这么大的雨,当心冻怀了身子。”

君羽无力地放开铜环,望着依然禁闭的门,喃喃说:“好,你不开,我就在外边等着,一直等到你肯出来为止。”

雨势瓢泼而下,紧接着连串的轰鸣滚过屋脊,似是天空被撕裂的声音。君羽守在雷雨交加之中,淋湿了衣裳,淡湘色的罗裙模糊成一团,黏着湿发紧紧裹在身上,淫浸着早已冻僵的肌肤。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就在她以为撑不住的时候,眼前一亮,门豁然洞开。侍女欲上前劝扶,忽听里面传出冷淡的声音:“让她进来。”

君羽踉跄推开门,室内温暖如骤,她这才发觉自己的手足脸颊早已经僵硬地没了知觉,呼吸的灼热起来,碳火般燎烤着心肺。谢混坐在琴架后,一手撩拨着弦,划成几声不成调的音符。

她忍着肺内的煎熬,开口道:“你误会了……”

“误会?”谢混低下头,意态从容地拨起来,悠悠曲调伴着他的嗓音,竟是动人心魄地悦耳。“我不懂什么叫误会,只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一定假不了。”

君羽并不惊异于他此刻的平静,就像从不觉自己有愧一样。她一字一字说着:“不错,是我约了桓玄,但我从来没有做有负于你的事。以前不会,以后也不会。”

“嘣”一声,随着谢混扳指,上好的吴桐丝弦倏地断裂,余音沉沉扩散。他站起身来,一脚将古琴踢开。然后缓缓走过去,慢条斯理地抬起了她的下巴:“我到底是看轻了你,有野心搬弄朝政的女人,怎么可能留在这府里,老老实实当一个夫人。桓玄年轻有为,你拉拢了他,也好为日后找个靠山是不是?”

卡在颈上的手指凉得几乎没有温度,只要稍一使力,就能摸到她的骨头。君羽亦仰起脸来,他的眼睛深邃难解,教人探不见底。他的薄唇线条分明,带着一抹坚毅。 可这都不及他的语气冰凉犀利。

“是啊,反正现在我说什么,你都不会信。”君羽淡淡一笑,滑落的石榴红流苏,无力荡在耳边,衬着被雨水浸泡的面孔,更比失去血色还苍白。

谢混盯着她的笑,狠不得将这个女子生生揉碎在手里。想起那间雅阁里,那个男人的吻落在她的额上,仅仅那么一刹那,反复在他脑中轰鸣闪过,像是此刻的急风暴雨,冲刷着他的视线。

将她逼至墙角,谢混手上知不觉用劲,抓住她的肩胛问:“事到如今,让我怎么信?阅江楼里你和他做了什么,你自己应该最清楚!”

突来的晃动,让本已淋雨的君羽更加难受,她一手掩住口,剧烈咳嗽起来。谢混心下一软,不觉松开手,任她弯腰滑到墙角。他转过身,克制着燥乱情绪,闭上眼说:“你走,回宫去吧。”

君羽缓缓站起来,对着他的背影问:“真的赶我走?”

谢混立在镜台前,随手抄起台上的一只玉镯,拿起来道:“看见这镯子了么?你要是能让它复原,我就原谅你。”他一扬手,那玉镯在空中划过一道白色弧线,刹那间碎裂成段。

君羽默等了片刻,点头道:“好。”她蹲下身,将那些断裂的玉片,一截一截拾起来藏在掌心里,身子却不意察觉地一颤,然后背对着他,慢慢朝外走。

谢混漠然望着镜中的影子,内心却煎熬成灼,极力隐忍住回头的冲动,看她慢慢走出去。他不经意地一瞥,却发现她的脚步有些虚浮,似乎走得很艰难。谢混目力极好,仔细看去,忽然察觉她走过的那段地面上,一直滴滴答答有串鲜红的痕迹。

“回来!”他这才缓过神,抢先几步走去,猛然扳过她的身子。君羽湘黄的罗裙上颜色鲜明,绣工精巧的花卉,已被血染成了一片模糊。谢混顺着血迹,拉出她藏在袖里的手,只见她左腕上划出一道深深的切痕,正汨汨地涌着血。

没想到她居然割脉,谢混夺过那些碎玉片,一手紧紧握拢她腕上的伤口,厉声唤道:“来人!”君羽无力攥住他的衣襟,喘息着问:“你还……赶不赶我走?”

温热的血从指缝中穿出,浸透了他素白的衣裳。谢混匆忙将她一把抱起开,安慰道:“先不说这些了。”他转身大步走向卧房,将她平放到塌上,然后回头吩咐赶进来的侍女:“快去请御医来。”

侍女们一看满地的殷红,也吓得不轻,分头去寻包扎伤口的净布和药棉。那一下割的颇深,血还是止不住流,染红了他纤瘦白腻的手指。等纱布捧上来,谢混一手夺过去,亲自为她包扎。君羽看着他明玉般的额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她不禁虚弱地叹:“子混,那只镯子我想是修不好了,你还会不会原谅我?”

谢混一怔,仓促笑道:“没事了,一个镯子而已,我们以后……”

话还未说完,君羽就已经伸臂抱住他,紧紧地勒着,一刻也不放松:“今天的事情是我的错,可我真的没有骗你,真的。”温热的泪滚出眼角,烫到他的肩上,谢混无声地搂住她,柔声道:“好了,我都明白。”

雨后复斜阳(中)

同年十月,桓玄率兵攻破建康,上表请归蕃,又逼迫安帝写诏挽留自己。市井民间流传着“钱塘临平湖开、江洲甘露降”这样的吉兆,寓意即将有新皇君临天下。

十一月丁丑,卞范之作“禅诏”,派临川王司马宝进宫,逼安帝照猫画虎誊了一遍,将皇位禅让给桓玄。文武百官中凡有阻挠的,一律格杀。

十二月庚寅,桓玄筑坛于九井山。任辰,继承帝位,那天,桓玄刚登临御座,蟠龙椅子突然垮散,朝臣们吓得仓皇惊愕,隐隐觉出不祥的征兆。只有殷仲文会拍马屁,赶忙说:“陛下恩德深厚,地不载也。”

桓玄大悦,追尊其父桓温为宣武帝,其母南康公主为宣武皇后。同时,废安帝为平固王,皇后王神爱为王妃,迁到偏远的寻阳软禁起来。

这次大清洗中,唯一没有受到牵连的就是晋陵公主,有人上书,说皇帝既然被废,公主也应该去掉封诰,降为翁主。桓玄不已为然,只是除去她监国之职,不准上朝议政。

君羽倒算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现状,似乎也没什么可讶异的。这天下既不是她的,那么让谁坐又有何分别?自此后谢混赋闲在家,称病不去上朝,君羽信他有能力扭转乾坤,可他宁愿这样眼睁睁看着,一任江河日下。

那年的霜雪似乎落的特别早,君羽执一枚黑子,闲闲敲定到棋盘上,头也不抬地问他:“哎,你为什么不管呐?”

谢混思索片刻,缓缓抽出手,从桌上拿起只橘子,剥了皮掰起一瓣给她:“你没听过橘在北方则为枳?现在的天下已经土瘠水涸,再精练的手也养不出柑橘了。”

品位着这句话,君羽无奈地一笑,忽又敛起笑容,正经道:“我最后问你一遍,跟不跟我走?”

烛火忽明忽暗,照在脸上变幻莫测。好半晌,谢混才低声一叹,说:“天下之大,莫非王土,走又能走到哪儿去?”

这样沌乱的日子没过多久,更乱的日子又来了。刘裕还京口,马上与何无忌等人谋反,征讨桓玄。同时参与密谋的,还有晋陵太守刘迈的弟弟刘毅。一场浩大的招兵买马,各路群雄争相竞逐,像是台上的戏,生旦净末有板有眼,好唱了一出走马灯。

如她所预料的那般,桓玄的太平江山还没有坐稳,便已经开始分崩离析。吴甫之等人与刘裕苦战江乘,被捉后斩首,全军覆没。桓玄又命桓谦、卞范之合军两万,镇守覆舟山。

此时的建康已四月莺飞,乌衣巷中依旧是一秤闲棋。君羽拈起黑子,一举落到囫囵重围中。

谢混捻着棋子,摇了摇头:“这手打的太急,入境易缓啊。”

五月,刘裕领兵进覆舟山,数道并进,兵满山谷。进攻时他与刘毅身先士卒,桓谦军队调用了旧人,一时大溃不战而降。桓玄亲自带着数千精锐,与刘裕决战,无奈兵力不敌,退到江陵仓促退逃。刘毅用兵狡诈,趁着当天风势纵火烧船,桓玄只好跳船遁逃。

转眼过了七月,夏花都开到了荼醚。

桐竹轩外的紫藤架下,砰一声脆响,君羽手中的黑子终于落了棋盘。

石桌对岸,谢混眯起眼来,轻轻挑唇笑道:“不进则退,败局已定,你输了。”

君羽低头一看,半枰残局间,数百枚棋子已经被他侵吞倾尽,这一局竟然是彻头彻尾的输光。这时候,院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侍从风风火火跑来道:“公子,大喜呀,江州传来捷报,桓玄这叛贼被刘将军生擒了!”

“擒就擒了,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侍从低下头,偷偷窥了一眼喝茶的君羽:“刘将军说,国贼叛乱应交给陛下处置,可陛下人在寻阳,琅琊王又在封地,如今只有……只有公主一人有权处治……”

谢混不经意地瞥了她一下,玩弄着指间的棋子,态度闲雅:“唉,刘裕这人倒有意思。你要是闻不惯血味儿,就别去了。”

君羽不由失笑:“你当我还是以前那么胆小怕事?去不去,这一场都躲不过。”

顺着乌黑阶梯走下去。甬道狭长,墙壁上嵌着连绵的灯火,照着青石阶梯,盘旋而下,脚上的软鞋在寂静中毫无声息。这已经是第三次,来这地牢里了。

继续往前,黑鸦鸦地似乎跪了满地的人,磕头叩拜:“臣等参见公主。”

“诸位免礼。”君羽望见跪在最前端的刘裕,走过去问,“人押在哪里,带本宫去看。”

刘裕恭敬地起身,在前面引路。路的尽头,有更亮的火光,照得一切亮如白昼。君羽一步步走过去。透过精铁的栏杆,有一种腐肉的味道。“还行么?”低软的声音在耳边询问,她面色惨白,摇了摇头。

壁顶倒影着水光,波纹粼粼,照着众人的形态如水妖鬼魅。嘎吱一声,推开牢门,生锈的铁栏发出刺耳回响,在这旷阔的空间里夸张放大。

入眼烈火熊熊,火光后有一个人被锁在墙壁上,绑着臂儿粗的铁链,将他整个身体裹的像蚕茧。君羽走过去,隔着橘红色的火光,停住脚步。炽热灼烤着心肺,连呼吸都更加困难。

男子垂下头,长发几乎遮蔽面孔,艰难地冲她凝出一个微笑。顺着他裸光的上身望去,肌肤黝亮完好,有些个别鞭痕,但似乎没有受过太多折磨。

“我以为,你不会来的。”暗黄光晕中,桓玄露出皓白的牙齿,笑得很是满足。

此时此刻,浮现在君羽脑海里的是过去时光,观鹤楼微凉的晚风,还有那城台如烟的绿柳,都有这个人的音容清晰如昨。她隔着火光,等了很久才问:“值得吗?费尽心机夺来的江山,就这样一转眼成灰,值得吗?”

“值得。”桓玄盯着她,即便到最后关头,他的神情依然倨傲。

“也许你不知道,一个人为当皇帝能忍一生,一个人为当皇帝能忍到临终,一个人为了当皇帝也片刻不能忍。我忍了一辈子,终是不想忍了。我不屑去义兴当个小小的太守,上疏朝廷,面对的却是一张张冷酷的嘴脸。世族排挤,权贵打压,五年不得朝廷录用。我靠不了别人了,一切只能靠自己。那些王谢子弟呢?他们将大把的闲时都花在吟诗作乐上,还是有花不玩的钱,招不完的女人。我爹曾说,大丈夫不能流芳百世,亦要千载骂名。桓家因我而容耀,也因我而覆亡,但这一切我都认了,此生不悔。”

“可你还是输了,不是么?”悦耳冷淡地声音截断了他,声音的主人从暗影中漫行过来,浮现出清雅姿容。

桓玄猛地抓紧铁链,剧烈晃动着说:“谢混,我到底哪里不如你?凭什么天下的美事,都让你一人占尽?”

谢混淡淡笑着,伸手捉住眼前的蛾子:“你知不知道蛾子和蝶的区别?蝶于白天飞行,蛾子犹爱夜间出没。它们虽然很像,蛾子却更蠢更可悲,因为它只会扑火。”

对峙良久,桓玄突然问:“别的也罢,我惟有一事想不通。刘毅不过是个蛮勇匹夫,哪来那么多谋略诡计?实话告诉我,是不是你替他出谋,才让他赢了覆舟山一役?”

谢混眉梢一动,弹去指间的蛾子笑道:“能猜到这个,你还不算太蠢。我本没报多大希望,只是试探地写了几封信,没料到他真参透了其中的兵法。如今说了,也让你死得明白。”

桓玄盯着他,忽然沙哑地笑出声来:“嗬嗬……枉我自认算无遗策,到头竟然栽到你手里。可即便是输,也是天要亡我,与你何干?”

“大胆逆贼,死到临头了你还猖狂!”何无忌气势汹汹地提刀过来,刘裕拦住他道:“怎么处治,还要留给公主做主。”

萧以轩说:“ 按律谋反者处以极刑,桓玄罪大恶极,应当诸灭九族、凌迟处死。”

同时,又有几个人高声附和:“对,应该把他千刀万剐!”

沉默良久,君羽迟迟没有回答,眼前忽现出瓢泼大雨的那天,在阅江楼之上,那个男子握住她的手道:“我是说真的,只要你愿意,我什么都肯做……”

暗黄泛起橘红的烈火,朦胧里勾勒出一抹闪亮的白光,那是正宗的西域尖刀,直断筋骨。桓玄镇定地看着君羽,无声张开唇,仿佛在鼓励地说了什么。

读懂了他的意思,君羽亦无声点头,蓦然夺过刽子手里的刀,在众人尚未反应过来前,用力一捅,整段峰刃完完整整插入桓玄胸口,不偏不倚,正中他的心脏。

桓玄全身一震,带着痛楚快意,解脱般笑了笑:“倘若一切能重来……我宁愿……从来不曾认识你……”他的血溅到脸上,有种淡淡的温热。君羽拔刀的瞬间,视线已经微有些模糊,分不清是血还是什么别的液体。等到他的身体委顿到脚下,她阖上眼,一滴清亮的泪滑脱出来。

“对不起……”这三个字,是桓玄于人世间听到最后的声音。

桓氏一族覆灭后,晋廷正式迎安帝回建康,重新主持朝政。这次叛乱世家大族损失惨重,随着他们的削弱,寒门势力却在迅速崛起。不久,宫里传出消息,安帝下旨大摆宴席,犒赏立功的众臣。

七月盛夏,一场疾雨过后,天色蔚蓝如洗。建康城里又恢复了以往的喧嚣,秦淮河道上热闹非凡,来往画舫穿梭,曾经的浩劫都已经烟消云散。

当马车驶过一条市井小街,君羽不禁掀开窗帘,向外望了一眼。道路两旁摆满了小摊,货郎摇着蒲葵扇,一边吆喝着叫卖。几个村妇打扮的女子,撑着廉价的粗油纸伞,挤到小摊前,三三两两地挑拣着,不时跟那货郎争吵几句,像是在讨价还价。

看了许久,君羽才放下帘子,叹了一声说:“其实他们过的也很快乐。”

谢混坐在对面,摇着一把白色羽扇,笑道:“你很羡慕吗?我敢打赌,只要你愿意,他们包准争着抢着跟你换。”

见到他嘴角不怀好意的笑,君羽没好气道:“我要是当了村姑,你也得当村夫!”

谢混懒洋洋地一笑,仰靠到车厢壁上:“那不正好,村夫本来就配村姑。打柴对我来说倒没什么,不过洗衣烧饭对你来说,想必比较困难。”

“怎么,嫌我做饭难吃呀?”君羽抬脚踹了他一下,“嫌我不好,当初你怎么不娶别人。”

谢混用羽扇的玉柄挠了挠头,貌似很矛盾地说:“其实你除了蛮横一点、不讲理一点,其他也还不错,我只好就勉为其难,将你收下了。”

不等他话完,君羽的拳头就已经欺压过来,谢混接住她的手,看见上腕有一道细白的疤线,仍旧笑着问:“你杀桓玄是真的恨他,还是不忍心见他受罪?”

“这你也吃醋么?”君羽收回手,揉了揉捏疼的腕,低头说着“其实他是个可怜人,自幼便没有可以亲信的人,死对他来说,未尝不是一种解脱。而我欠他的,远比他欠我的多。”

“唉,都是一般的命啊……”谢混挑开窗帘,望着车外的喧闹街市,长长舒了一口气。

雨后复斜阳(下)

车马出了城门,辘辘地碾过一阵尘埃。窗外的闹声愈渐浓烈了,锣鼓喧天,给这个沉寂很久的皇宫增添了一分喜气。车厢内的光线暧昧,君羽靠在谢混肩头,闻着他身上的缱绻衣香,闭着眼呼吸平静。

“子混,如果那个孩子没掉,也应该一岁了吧?”

没料到突然问这个,谢混一笑,轻轻拍着她的背道:“都是过去的事了,还提它作什么?”

“是啊,都过去那么久了。”君羽拉过他的手,覆盖到自己额头上,单薄的掌心有一贯熟悉的温凉。“我只是好奇,不知道那个孩子长什么样,会不会很像你?”

谢混搁下羽扇,拥住她道:“像谁不打紧,只要你把身子养好,以后来日方长,总还会有的,”

他的声音如龙涎香,淡雅似水,缥缈的不真实。君羽用力将他的身子又抱紧了一圈:“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是觉得不安心,好象你还是你,离我很遥远。等今天回去,我们去东山住段日子吧,那风景好又清净。”

“建康你又住腻了?”

“嗯,腻了。这里杀气太重,我不喜欢。”她话锋一转,又叹息着说,“不过,我知道你是个心思极细的人,有太多事情藏在心里,不愿说出来。如果你实在放不下建康,我也会留下来陪着你。”

君羽不是不明白,现在的形势有多紧张。自从历经了几次动荡,谢氏已经从如日中天开始衰败,虽然仍不失名门贵胄,可以往逍遥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如今这个时候,更需要有一个人出来,重振昔日的风流。

“傻丫头……” 谢混轻轻抚了抚她的脸,将她颊边垂下的一缕发丝捋到耳后,“我不是放不下,只是有些事情还未处理妥当。等有一天我能全身而退,一定带你走,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真的?会不会等太久?”君羽立刻追问。

谢混秀致的眉一扬,笑道:“怎么,你对我没信心?”

“不,不是。”君羽急忙摇头,顿时后悔起刚刚说的话,以他的机敏与能力,确实无庸质疑。只是关心则乱,经历了那么多风雨,容不得她不小心在乎。

“好了。”看着她窘迫的模样,谢混淡淡一笑,点头道,“很快的,不会等太久。”

既然他已答应,大概离隐居的日子不远了。君羽这才露出笑容,一颗心放到肚子里,打了大大的哈嚏。她走了这一路,确实又困又乏,软软地倚在他肩上。

谢混立即觉出异样,关切地问:“累了?”

“嗯……”君羽闭着眼,懒洋洋地哼了声。他笑了笑,从身后温柔地拥住她。隆隆的车轮辗转,一缕幽咽的笛声,穿过喧哗钻入耳中。君羽依偎在他怀里,感觉自己的后背贴着他单薄的身子,彼此毫无间隙。这样不算暖热的体温,隔着衣服亲密地传来,恰如此刻窗外的花荫,她渐渐失去精神,迷迷糊糊地说:“要不然,我们去会稽山阴赏桂花,还可以顺道去看望一下姑母……呃,镜湖的鳜鱼已经肥了吧?我好想吃……”

“好。”谢混淡淡地笑着,凝视着她熟睡中的脸。目光一转,瞥见他清赢如玉的掌心,有一根不易察觉的断纹。

绵长的西池,宛若一条碧绸裁作的裙裾,河道蜿蜒盘旋,水色澄澈。池上的舟舫鳞次节比,皇帝御用的龙舫更是造型庞大,里面按照房舍的格局,一窗一阁都用上好的香柏木雕凿,做得十分精雅。安帝设宴的地方,就安排在这座龙舫之上。

刚走到岸边,姜佗早就笑眯眯地迎过来:“公主慢点儿,老奴来扶您。”

因为他是孝武帝身边的老人,待人又和善,君羽一向很敬重:“姜公公,宫里最近还好吗?”

“托您的福,都好都好。”姜陀在前边引路,一路上絮絮叨叨说了些宫里发生的新闻。自从安帝回朝,就免除君羽的摄政监国,虽然她还是镇国公主,其实已经没有了实权。 而她也渐渐清楚,自己的力量根本扭转不了历史,与其把感情都浪费到那些无谓的事情上,不如静下心来,清清净净过日子,朝中的事也甚少再管。

登上龙舫,才知道此次宴会的隆重,凡是五品以上官员均要到场出席,有些人甚至是从蕃地日夜兼程地赶回来,更别说那些身在建康的大臣。空气中流动着奢侈的安息香,随处可见举止端庄的仕女,或是仪表风雅的贵公子,当然,也有些异类。

魏晋人崇尚美貌,到了一种病态的地步。有些人本身是武将,还要追求卫玠那种肤如凝脂的效果,于是往脸上使劲涂白粉,远远看过去一个赛一个的变态。有几个男子甚至掏出粉盒来补妆,看的君羽寒毛都竖了起来。

忽然感到肩上一重,君羽回头见是裴绍,才长喘了一口气,心想着:“终于遇到一个正常的了。”

“真巧,公主也在这儿。”裴绍对她俯身一揖,又向背后望了望,“对了,怎么没有见子混?”

君羽下意识环顾四周,发现身边人早已经没了踪迹。兴许是刚刚太过专注,把什么都忽略掉了。找了一会儿,裴绍恍然笑道:“我说人哪去了,原来是和练之凑到了一起!”

顺着他的指点望去,只见不远处的竹窗外站了两个人,一样的白衣若雪,风姿俊秀,在这些涂脂抹粉的怪物们中间,确有让人难以逼视的气质。王练之似乎更成熟了,依然是那个一身琉璃白的绝世公子,仿佛日光下浅浅淡淡的浮影。那情景,不禁让君羽想到初见那一天,他跪在围塌边,为她小心翼翼扎针的情形。

倘若对桓玄是亏欠,那么对王练之就不能用单纯的道歉来弥补。甚至到现在,她都不敢确定,自己当初对王练之到底有没有一丝心动。与他的界限,一直游离在暧昧之间,就像现在,她与他之间,永远隔着这样一段距离。

也许不久的将来,她会永远离开这座城市,和自己所爱的人厮守到老。可这个人呢?让他独自留下来,情何以堪?

君羽就这样怔怔望着,久得连睫毛都忘了眨。这一去之后,也许再也回不来,那么在离去之前,她至少静静看一眼想要看的人。

“公主?”裴绍推了推她,君羽这才发觉自己的失态,不由脸颊微微发烧。对于他们之间的事情,裴绍也看懂了七八成,他故意眯起眼来,打趣道:“哎,这个练之呀,真是死心眼,认准了谁八匹马也拉不回来。不过当初,我看公主和他情意相投,原以为你们会成一对。”

想是被他说中了心事,君羽也有些不自在:“练之是不错,会有更好的人适合他。”

裴绍唇角笑意更浓,附到她耳边小声说:“公主若实在放不下他,不如我替你们瞒着子混……”

话还未完,脚面忽然一阵剧痛,他就被狠狠踩了一下。君羽回头瞪他,没好气道:“再乱说,小心我割掉你的舌头!”

“好,好,不说不说。”裴绍捂住脚,俊朗的五官都扭到了一起,那表情显然在说,这女人凶巴巴的,瞎了眼才会看上她。

隔着半扇花窗,错落疏影投在苍白的容颜上,隐约有些晦暗。两人同时收回视线,默然无语。良久,王练之才缓缓开口:“你真的决定了?”

绿荫丛下,谢混站在阴影里,连表情也想隐去似的,木然说道:“据探子来报,他们已经有所怀疑了,我怕来不及……”说了半句,又戛然止住。

王练之伸手搭在他腕上,凝思片刻,安慰道:“你脉象平稳,不像有事,莫要胡思乱想了.以他们的寒门势力,总还要顾忌几分,不会有大碍的。”

“原是我的错,不该借刘毅的手除掉桓玄,如今反落下把柄。”谢混微叹了口气,摇头道,“不提这个,那几味药你可配齐了?”

王练之皱起轩眉,从袖里掏出一包药粉,夹在指间说:“我已按你的指点,加重了分量。可这剂药很烈,至于能不能冲散你体内的寒毒,你只能听天由命了。”

谢混接过那纸包,放到鼻前嗅了嗅,依旧波澜不惊地笑道:“这一场赌局,我若侥幸不死,过了这一关,是上天庇佑。如若不然,也是我命里的劫数,早晚逃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