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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锦瑟拉着王弘义在食案前坐下,给他舀了一碗羹汤:“爹,您尝尝,这是我亲手做的冷蟾儿羹。”

王弘义笑着接过,舀起汤喝了一口,顿觉味道鲜美无比,不禁大赞:“锦瑟,你的手艺是越来越好了!有女如此,为父夫复何求啊!”

苏锦瑟也开心地笑了:“爹要是喜欢,女儿天天给您做。”

“你要是天天在这儿给我做汤,魏王岂不是要吃醋?”

“爹,您怎么说话呢?”苏锦瑟娇嗔道,“我又不是他什么人,他吃哪门子醋?”

王弘义微微一笑:“锦瑟,说到这儿,爹有一句话得提醒你,跟魏王在一起,只可逢场作戏,切勿动真情,知道吗?”

苏锦瑟一怔:“爹为何忽然说这种话?”

“因为,魏王只是咱们过河的一座桥,一旦到了对岸,桥也就没用了。既如此,你又岂可对他托付终身?”王弘义的口气有些冷。

苏锦瑟惊诧:“爹,您不是一直说魏王博学多识、聪明能干,是所有皇子中最有资格成为储君的吗?”

“没错。”

“您不是还说过,要全力辅佐他夺嫡继位吗?”

“是的。”

“那您刚才……”

“锦瑟,看来爹有必要跟你交底了。爹的确看好魏王,也想扶持他继承皇位,但这些都只是手段,不是爹的最终目的。”

“那您的目的是什么?”

王弘义看着她,目光忽然变得森冷:“复仇。”

“复仇?”苏锦瑟悚然一惊,“您要对谁复仇?”

“你暂时没必要知道,只需记住,别对魏王动心即可。”

苏锦瑟神色一黯,低下了头。

王弘义眉头微蹙:“你不会是已经动了心吧?”

苏锦瑟抬起头来,勉强笑道:“看您说哪儿去了,女儿跟他交往,本来便是奉您之命,又不是出于儿女之情,哪有可能对他动心?”

王弘义又看了她一会儿,点点头道:“没有最好。对了,爹有一件事情,想交给你去办。”

苏锦瑟振作了一下:“您说。”

“二十多年前,平康坊有一座叫‘夜阑轩’的青楼,其中有一个叫徐婉娘的歌姬,你帮爹查查这个人,看她现在下落何处。”

“徐婉娘?”苏锦瑟不解,“您为什么突然要查一个二十多年前的歌姬?”

王弘义沉吟了一下,似乎在选择措辞:“爹当年在长安经历了一些变故,心里始终有一个疑问未解。这个徐婉娘,便是唯一有可能知道答案的人,所以,爹希望你尽快找到她。”

“疑问?什么样的疑问?”

“你先别问这么多,等事情有了眉目,爹自然会告诉你。”

东宫,丽正殿书房。

李承乾与一名目光灼灼、相貌堂堂的中年男子相谈甚欢。

男子五十多岁,文士装扮,但言谈举止间却有一种文士所没有的豪迈之气。他就是东晋著名宰相谢安的后人、天刑盟羲唐舵现任舵主谢绍宗。起初侯君集极力推荐此人,说他胸有丘壑、权谋过人,李承乾还不太相信,没想到几天前第一次晤面,两人便一见如故,谈得十分投机。

今晚是他们第三次会面,李承乾为了跟他深入交谈,甚至破天荒地不让李元昌在场,也没邀请侯君集。李元昌对此颇为不满,叫李承乾当心,别轻易相信江湖之人。李承乾一笑,说此人有卧龙凤雏之才,认识他之后,才知道什么叫“野有遗贤”。李元昌连翻白眼,大不以为然。

前两次,李承乾跟谢绍宗都是在丽正殿的大殿上会晤,今夜却特地安排在了私密的书房,也凸显了他对此人的重视。

“如今朝中形势复杂,魏王咄咄逼人,不知先生有何对策?”谈了这么多次,李承乾已经相信了谢绍宗的实力,便不再浪费时间,直接切入了最核心的议题。

“承蒙殿下如此看重,谢某深感惶恐!”谢绍宗又客气了一下,才转入正题,“俗话说,打蛇打七寸,殿下欲对付魏王,自然也得找准他的七寸。”

“魏王这人毛病是不少,虚伪,谄媚,自大,不过真要找他的七寸,怕是也不容易。”

“是人就有弱点,魏王自不例外。”谢绍宗笑了笑,“殿下,请恕谢某直言,前不久魏王利用称心一案对您下手,又何尝不是找准了您的弱点呢?”

李承乾有些尴尬,咳了咳。虽然谢绍宗这话非常直接,似乎不给人留面子,但恰恰就是这点对了李承乾的胃口。他向来讨厌那些只会阿谀奉承的人,反而喜欢听这种难听的大实话。也许在这一点上,他算是继承了李世民的优点,所以像魏徵这种动不动就犯颜直谏的人,偏偏能够得到他们父子的倚重。

“先生所言不虚!”李承乾用爽快的口吻道,“那依先生看来,魏王的弱点到底是什么?”

“女人。”谢绍宗说得简明扼要。

李承乾不禁哑然失笑。

“殿下何故发笑?”

“喜欢女人也算得上是弱点吗?”

“喜欢一般的女人自然不是弱点,但如果身为皇子,却喜欢上了一个会触犯皇帝忌讳的女人,那便是弱点,并且是致命的弱点!”

李承乾顿时眼睛一亮,知道谢绍宗肯定是掌握魏王的什么机密了,忙问:“请先生说仔细一点,到底是什么样的女人?”

“此女名叫苏锦瑟,她的公开身份,是平康坊栖凰阁的一名头牌歌姬,但她的真正身份,却是冥藏先生王弘义的养女。”谢绍宗微笑道,“想必殿下也知道,冥藏几个月前在甘棠驿劫杀辩才,前几日又在白鹿原刺杀玄甲卫。试问,若是让圣上知道魏王在跟这样的女人交往,甚至有可能金屋藏娇,魏王是不是得吃不了兜着走?!”

李承乾的眸子越发闪亮,惊讶地看着谢绍宗:“为何先生对苏锦瑟的身份和冥藏的内情如此了如指掌?”

谢绍宗拈须一笑:“不瞒殿下,那栖凰阁的老鸨,是谢某的眼线,尽管苏锦瑟伪装得很好,可谢某的眼线也不是瞎的;至于冥藏的内情嘛,既然同为天刑盟的人,谢某自然是略知一二。”

李承乾释然,得意一笑:“如此说来,我就算在东宫藏了十个称心,也不及他魏王在府里藏一个苏锦瑟啊!”

“殿下说得是。区区称心尚且让圣上那般雷霆大怒,更何况这个苏锦瑟!”

“好!”李承乾重重一拍书案,“那依先生之见,咱们该如何打这个七寸?”

“在下已经派人盯着魏王府了,苏锦瑟的一举一动都在我的掌握之中。”谢绍宗道,“请殿下放心,谢某一定尽心竭力,想一个最周全的办法,帮殿下除掉魏王这颗绊脚石!”

正当李承乾在东宫与谢绍宗密谋的同时,李泰也正在魏王府书房里与杜楚客议事。

“你知道,你的侄子杜荷是什么人吗?”李泰用一种奇怪的口吻说道。

杜楚客不屑道:“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一个眼高手低、外强中干的家伙,还能是什么人?”

李泰原本面色沉郁,听他这么一说,反倒忍不住笑了起来。

“怎么,我说错了吗?”

“没错,而且你还漏了一条。”

杜楚客不解:“哪一条?”

“他还是东宫派来的细作!”

“什么?”杜楚客睁大了眼睛,半晌才道,“我早知这小子不地道,却没料到他竟然如此险恶!”

“是啊,知人知面不知心哪!”

“这事不简单,殿下是怎么发现的?”

李泰沉默片刻,冷不防道:“你一直反对我把锦瑟接到府里来,殊不知我用心良苦啊。”

杜楚客眉头一皱:“这事跟苏锦瑟有什么关系?”

李泰笑了笑:“没有苏锦瑟,我也得不到这个消息。”

杜楚客大吃一惊:“殿下,这个苏锦瑟到底什么来头?”

李泰沉吟半晌,这才将苏锦瑟的真实身份和盘托出。杜楚客惊得半天合不拢嘴,好一会儿才道:“殿下,您走的这是一步险棋啊,怎么事先都不跟我商量一下?”

“跟你商量,你肯定是一百个不答应,我又何必多此一举?”

杜楚客摇头叹气:“殿下,咱们现在跟东宫的较量正处在关键的时刻,半步都不能踏错啊!”

“正因为到了这种时刻,我才决定走这一步。”

“可是……”

李泰一抬手止住了他:“别说了,我今天不是要跟你商量这个的。”

杜楚客苦笑:“那殿下想商量什么?”

李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干掉杜荷。”

杜楚客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整个人腾地跳了起来:“殿下,您、您……”

“怎么,是不是我找你商量这事,算找错人了?”李泰冷冷道。

杜楚客急道:“殿下,既知他是细作,与他断绝来往便罢,何须做得这么绝呢?”

“看来我还真是找错人了,没顾念到你们叔侄情深。”李泰揶揄一笑,旋即拉下脸来,“也罢,夜深了,你回去歇息吧。这件事,你就当从没听过。”

杜楚客黯然,良久后,重重叹了口气,转身走了出去。

李泰看着他的背影,又淡淡说了一句:“月黑风高,路上小心。”

杜楚客闻言,冷不防打了个寒噤。

子夜时分,睡梦中的孟怀让被院子里那条大黄狗的狂吠声吵醒了。

他迅速下床,随手抄起终年放在床榻底下的一把陌刀,披衣来到了院子里。只见三个儿子分别拿着锄头、铁耙和钢叉,正如临大敌地站在院门后。

为防万一,孟怀让从小就告诉三个儿子:自己早年跟人结仇,仇家随时都可能找上门来,所以任何时候都要保持警惕。

此时,被铁链拴着的那条大黄狗越吠越凶,拼命地上蹿下跳,说明现在门外来了陌生人,而且不止一个,否则它不会如此狂躁。

孟怀让示意儿子们靠边,然后一瘸一拐地走到大门后,侧耳倾听外面的动静。突然,门上响起了不紧不慢的拍打声。

三个儿子越发惊恐,把手里的家伙高高举起。

“谁?”孟怀让沉声喝问。

门外沉寂了一小会儿,然后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传了进来:“寥朗无涯观。”

孟怀让一震,立刻示意三个儿子放下手里的家伙,旋即拉开门闩,打开了院门。

眼前是萧君默苍白如纸的脸,但脸上却是一个平静温和的笑容。

孟怀让咧嘴一笑:“寓目理自陈。”

数月前,孟怀让用萧君默给他的钱盖了前后两进的五六间大瓦房,外加一个大院落,几乎一夜之间就成了夹峪沟最富有的人。原本瞧不起他的村民们个个目瞪口呆,搞不懂孙阿大怎么平白无故就发了横财。很快,给他家三个儿子提亲的媒婆便踏破了门槛,连孟怀让本人都有好几个媒婆张罗着要帮他续弦。孟怀让哭笑不得,心中喜忧参半:既因扬眉吐气而感到快意,又因蓦然暴露在众人的目光中而深感不安。

萧君默方才摸进夹峪沟的时候,一直找寻记忆中那几间破茅屋,于是在大瓦房周围来回转了几圈,引得院里的大黄狗狂吠不已。他很纳闷,觉得自己的记忆应该无误,怎么就找不到呢?旋即想起给孟怀让留了二十锭金子让他盖房子,顿时哑然失笑。

对于萧君默等人的突然造访,孟怀让着实有些意外。尤其是这四个人的组合,怎么看都有些怪异:一个伤员,一个女子,一个老和尚,一个宦官。究竟是出了什么事,才能把这四个看上去如此不协调的人凑到一起,还迫使他们大半夜跑到这山沟里来?

当然,作为天刑盟无涯舵曾经的骨干成员,孟怀让深知这样的疑问是不便主动提的,只能等对方自己解释。因此,他便以道上的规矩行事,无言而热忱地接待了他们,并把三个儿子赶到了一间屋,连夜腾出四间瓦房要给他们住。萧君默看他那三个儿子都面露不悦,赶紧说不必这么多,两间就够。

双方推让了半天,萧君默一再坚持,孟怀让只好照他的意思办,安排了一间最大的给萧君默、辩才、米满仓三个人住,另外一间给楚离桑。

安排停当,孟怀让请萧君默尽快安歇,然后返身便要回房,萧君默叫住了他:“孟先生,您就不问问,我们为何深夜到此吗?”

孟怀让笑笑:“夜深了,有什么话,不妨明天再说。”

“有些话不说,难以安枕。”萧君默说着,径直走向堂屋。孟怀让只好跟了过去。

二人在堂屋坐定,萧君默开门见山道:“对不起孟先生,我们四个,现在都是朝廷全力追捕的要犯,走投无路,只好来投奔先生,可能会给先生惹来不小的麻烦。”

孟怀让没料到事情会这么严重,更没料到萧君默会如此直言不讳,愣怔了半晌,才道:“萧郎既如此坦诚,孟某亦复何言?你能把性命托付给我,那就是把我当兄弟,孟某深感荣幸!你们就安心在此住下吧,别的都不必多想。”

“多谢先生!”萧君默拱拱手,然后想着什么,微微迟疑了一下,“先生,还有一件事,我也必须向您坦白。”

“坦白?”孟怀让诧异,“萧郎所谓何事?”

“我不是无涯舵的人,也不是天刑盟的人。我上回对先生说的话,大部分都是假的。”萧君默平静地说完这句话,顿觉心中坦然许多——对于一个不顾自身安危也愿拿你当兄弟的人,你就不能再对他有任何欺骗和隐瞒,否则不但是侮辱了他,更是侮辱了自己。

这就是萧君默待人处世的信条。

孟怀让闻言,惊愕得站了起来:“你……”

“对不起先生,”萧君默苦笑了一下,“晚辈为了弄清家父被杀的原因,便追查到了《兰亭序》;而为了弄清《兰亭序》之谜,又不得已找到了先生,并且从先生手里取走了‘无涯之觞’。如果先生现在想讨回,我即刻奉还。”

孟怀让呆立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坐回去,盯着他道:“羽觞之事暂且不提,我且问你,你们四人因何被朝廷追捕?”

“不瞒先生,晚辈原来的身份是玄甲卫郎将,数月前奉圣上之命,前往洛州伊阙追查一个隐姓埋名的和尚。此人法名辩才,是天刑盟盟主智永和尚的贴身侍从,也是天刑盟的左使……”萧君默一五一十地讲了起来,从押送辩才进京,遭遇甘棠驿劫杀,到父亲因盗取辩才情报被魏王杀害,自己被迫卷入其中,然后逐步破解《兰亭序》和天刑盟的种种谜团,最后冒死营救辩才父女等,都无所讳言、不折不扣地告诉了孟怀让。

孟怀让听得目瞪口呆,片刻后才道:“萧郎舍弃大好前程和荣华富贵,把自己置于九死一生之地,到底图什么?”

“心安。”萧君默淡淡道。

“心安?”孟怀让似乎不是很理解。

“就因为我抓了辩才,才导致他们家破人亡,倘若不救他们父女,我一辈子都会良心不安;家父为了守护《兰亭序》的秘密而死,我除了报仇之外,更要弄清楚他拿命守护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否则,我这辈子同样也不会心安。”

孟怀让恍然,点点头道:“不错,如此看来,什么样的荣华富贵都比不得这‘心安’二字,萧郎做得对!”

“能得到先生的赞同,晚辈深感荣幸。”萧君默道,“对了,那枚羽觞……”

孟怀让一摆手:“不必提了。萧郎舍命保护左使,纵然不是天刑盟的人,却比本盟的弟兄更有情义,羽觞放在你那儿正合适,总好过被冥藏那种人夺去。”

萧君默想了想:“既然如此,那晚辈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萧君默回到房间的时候,米满仓已经在土炕上睡死了,呼噜打得山响,辩才则没有躺下,而是在炕上打坐。萧君默知道,很多佛教出家人都有“不倒单”的习惯,即用坐禅入定代替卧床睡眠,只要修持得法,便会对身心大有裨益。萧君默上炕之后,索性也两腿一盘,开始打坐。

对于佛教的禅定,萧君默从小便有兴趣,平时若得闲暇,便会结跏趺坐、心专一境,渐渐也能获得身心调柔、寂静喜乐的受用。可是,今日一入坐,却一直未能进入安适之境。除了身上的伤口隐隐作痛外,脑中还不断回想这几个月来经历的种种,于是越发心潮起伏、万念纷飞。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辩才不知何时已经出定,而且仿佛看穿了他的心境,“萧郎,佛法的禅定,不是强求无念,而是觉知念头本无自性,故而任它起伏生灭,我自湛然寂静罢了。”

萧君默闻言,微微一笑:“法师倒是看得破,可也未必放得下吧?”

辩才也笑了笑,冷不防道:“萧郎不简单哪,才短短几个月,就查清了那么多天刑盟和《兰亭序》的秘密。”

“法师是不是怕我知道得太多?”

“这倒也不是,贫僧只是好奇,为何萧郎会对这些事情如此感兴趣?”

“法师真的想知道吗?”

“如果萧郎愿意说的话。”

“既然法师问起了,那晚辈也不相瞒。数月前,也就是晚辈和法师一起从洛州回京的时候,家父为了守护《兰亭序》的秘密,不幸亡故。晚辈救不了家父,但至少该查清他到底因何而死。”

辩才有些诧异:“敢问令尊是……”

“家父萧鹤年,公开身份是魏王府司马,真实身份是天刑盟临川舵成员,就是魏太师的手下。”

辩才恍然,忍不住叹息:“这么多人因《兰亭序》而牺牲了性命,萧郎何苦还要蹚这趟浑水呢?”

萧君默一笑:“很巧,魏太师也对晚辈说过这话。不过,晚辈没听他的。”

辩才闻言,不禁转过头,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即使为此牺牲性命,萧郎也在所不惜?”

“晚辈若是顾惜性命的人,现在会坐在这里吗?”

辩才点点头:“是啊,萧郎宁可抛弃大好前程,冒着生命危险也要救出贫僧和小女,此情此义,令人感佩,贫僧没齿难忘!”

“晚辈只是为了弥补良心上的亏欠,义之所在,为所当为,法师不必放在心上。”

辩才闻言,有些动容,旋即定定地看着他,似乎有什么话难以启齿,犹豫多时才下定决心道:“萧郎,若蒙不弃,贫僧有一事相求。”

“法师请讲,只要晚辈力所能及。”

辩才笑了笑:“此事定然是你能力可及,只看你愿不愿意而已。”萧君默不解:“请法师明示。”

辩才注视着他,一字一顿道:“贫僧想将小女,托付给萧郎。”

萧君默心中一震,没料到他会突然提出这样的要求,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应对。

“萧郎,贫僧也是明眼人,小女对你的心思,贫僧看得出来,只是不知萧郎意下如何?”

萧君默保持着沉默。

辩才看了看他:“贫僧这话或许有些唐突,萧郎也不必现在就答应,不妨考虑一下再给贫僧答复。”

“法师,时辰不早了,您还是早点安歇吧,晚辈也睡了。”萧君默说完,赶紧躺下,背过身去。

辩才看着他的背影,微微一笑,继续闭目打坐。

萧君默万万没想到辩才会突然提出这种要求。

他在黑暗中睁着眼睛,数月来与楚离桑在一起的一幕幕不断从眼前闪过。

事实上,自从在洛州伊阙的菩提寺前第一次邂逅楚离桑,这个与众不同的女子便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当时萧君默已经监控她一段日子了,对她的身份和基本情况了如指掌,而当楚离桑以女扮男装的面目出现时,萧君默颇觉有趣,便临时安排了一场“邂逅”——那天他以书生的身份演戏,楚离桑以男子的身份演戏,其间的碰撞和摩擦多属意料之外,由此生发的趣味也让萧君默始料未及。楚离桑的善良、率性、纯真、任侠仗义、敢作敢为,无一不让萧君默心有所动。从那天起,他就深陷其中、难以自拔了。戏是假的,但他的用心和用情却是真的,萧君默甚至一度不想从“周禄贵”的身份中走出来,对自己玄甲卫的真实身份更是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排斥和疏离。

然而,也正是从那时候起,假戏与真情在萧君默心中发生的撕扯便一刻也无法停止了,而越来越强烈的不安和愧疚之情更是日夜啃噬着他的内心。随着后来真相的揭开,楚离桑平静的生活被彻底打破,一家人天各一方,而后楚英娘又命丧甘棠驿,辩才和楚离桑相继被囚禁宫中,萧君默便再也无法承受良心的折磨,不得不放弃一切、铤而走险……

尽管成功救出他们父女极大地消解了心中的负罪感,可紧随而来的逃亡生涯却让萧君默陷入了更深的不安之中——身为一个颠沛流离、朝不保夕的逃犯,他要拿什么来保护楚离桑,更遑论给她一个平静而幸福的未来。

所以,此时此刻,当辩才蓦然提出要把楚离桑托付给他时,萧君默唯一的反应只能是逃避。说白了,一个自顾尚且不暇又身负血海深仇的人,怎么可能坦然接受这种托付?又有什么勇气拿楚离桑的一生幸福来当赌注?

现在的萧君默,深知自己是一个没有资格付出情感,更没有资格接受情感的人。

黑暗中,萧君默慢慢闭上了眼睛。

他知道,今夜注定无眠。

第二章 士族

李世民连续两天彻夜无眠。

第一晚是因辩才逃脱而震怒,整夜守在两仪殿中等候消息。第二晚,李世民冷静了下来,把迄今为止获知的有关《兰亭序》的秘密从头到尾梳理了一遍,发现自己忽略了一个重大的追查方向:士族。

既然辩才说天刑盟是王羲之等世家大族在兰亭会上成立的,那么从这些士族后人的身上查起,不就能挖出天刑盟了吗?然而,李世民转念一想,便又有些沮丧。兰亭会是东晋永和九年举行的,迄今已近三百年,这些士族早已开枝散叶,每一姓的后人都足有成千上万,如何确知哪些后人才是天刑盟成员?

李世民唯一知道的,就是智永侄孙王弘义继承了冥藏舵。此前他已命有司彻查此人,可查到的线索却少得可怜:王弘义生于隋文帝开皇年间,是越州人,但早在隋炀帝大业初年便离开了越州,不知所踪;此后又值隋末战乱,其具体行踪更是无从查考,故而从各级官府的户籍档案中根本找不到他的半点踪迹。

连有名有姓的王弘义尚且如此,其他的天刑盟成员更不必说。为此,李世民辗转反侧、苦思冥想,在床上折腾了大半宿,始终没有良策。直到天色微明,他感到头昏脑涨又腰酸背痛,气得翻身坐起,正准备叫赵德全端一盆冷水进来醒醒脑,一道灵光却在此时不期而至地闪现在他的脑中。

“德全!”李世民一声大喊,“传房玄龄、长孙无忌、岑文本即刻入宫!”

全面打压江左士族?!

两仪殿内,三省长官房玄龄、长孙无忌、岑文本乍一听皇帝表明这个意图,登时一脸惊愕、面面相觑。

“敢问陛下,”房玄龄率先发言,“您为何忽然有这个想法?”

“忽然吗?”李世民淡淡道,“朕十年前就已经让高士廉和岑文本他们修订过《氏族志》了,目的就是甄别士庶、褒忠贬奸,当时便已贬黜了一大批旧士族,你忘了吗?”

所谓氏族,就是士族,即指“官有世胄,谱有世官”的世家大族。自魏晋南北朝以来,由于受曹魏九品中正制影响,家世门第成为定品的主要条件,所以数百年间,国家政权都由一些世家大族把持,选拔官员也以郡望门第为标准,这在当时称为“尚姓”,也就是以姓氏门第为尊。豪门士族为了维护血统的纯正,严禁与寒门庶族通婚。到了隋末唐初,随着朝代更迭和历史变迁,旧士族的势力已经大为削弱,一批建立功勋的庶族崛起,然而“尚姓”的积习却不易消除——很多在李唐朝廷中身居高位的庶族,仍然争先恐后与旧士族联姻通婚,而旧士族则表现得相当傲慢,不仅索要巨额聘礼,有时还会出尔反尔,似乎仍然看不起李唐朝廷的新贵。

对此,李世民极为不满,对群臣发出了“卿等不贵我官爵耶?”的质问,遂于贞观六年,以“轻重失宜,理须改革”为由,命时任吏部尚书高士廉、中书侍郎岑文本、御史大夫韦挺等人“刊正姓氏”,重新排列天下各姓氏的等级,摒弃过去的“尚姓”积习,改为“尚官”原则,即以当下的官爵大小作为等级高下的唯一标准。为此李世民对高士廉等人一再重申:“不须论数世以前,止取今日官爵高下做等级。”经过数年反复修订,一部全新的《氏族志》于贞观十二年颁行天下,共收二百九十三姓,分为九等,一等为皇族,二等为外戚,余皆以官爵大小类推,而一批旧士族则理所当然地遭到了黜落,被排在了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