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当然!”楚离桑不假思索。

辩才欣慰一笑。

尽管辩才本意并不想让楚离桑卷进来,可他很了解这个养女,从小就疾恶如仇、爱憎分明,想让她置身事外是不可能的。既然拦也拦不住,辩才也只能顺其自然了。

亥时时分,见华灵儿和米满仓均已睡下,辩才、萧君默、楚离桑便悄悄离开客栈,前往位于县城西北角的大觉寺。江陵不同长安,晚上没有夜禁,可自由行动。客栈离大觉寺不远,三人步行了约莫两刻,便来到了寺院的山门前。

夜已深,周遭一片寂静,只有不远处的池塘不时传来阵阵蛙鸣。

辩才在寺院的大门上敲出了一串有节奏的声音,显然是某种事先约定的暗号。片刻后,有一个年轻的声音在门后问道:“何人深夜敲门?”

“佛说八万四千法门,敢问宝刹开哪一门救度众生?”辩才不答反问。

萧君默一听就知道,这貌似禅宗机锋的问答,肯定是接头暗号。楚离桑在一旁则听得一脸懵懂。

门后的人似乎察觉了什么,但又对不上话,沉默了一下,道:“施主请稍候,容小僧去禀报知客师。”然后便有脚步声快步离开。过了一会儿,有四五个人的脚步声匆匆传来,停在门后,一个明显老成得多的声音道:“《金刚经》云:若人言如来有所说法,即为谤佛。哪里来的附佛外道,竟敢在此班门弄斧,妄言八万四千法门?还不速速离去!”

“这人说话好不客气,哪像个出家人?”楚离桑眉头一皱,忍不住嘀咕。

萧君默轻轻“嘘”了一声,示意她少安毋躁。

果然,辩才闻言一笑,朗声道:“《楞严经》云:归元性无二,方便有多门。贫僧只求一门深入,解佛微密,还望法师慈悲为怀,行个方便。”

话音一落,寺门骤然打开,一个三十多岁的和尚大步跨出门外,一看到辩才,顿时双目一红,扑通一下跪倒在地,哽咽道:“师伯,您……您可来了!”

辩才也红了眼眶,连忙一把将他扶起:“慧远师侄,快快起来,不必行此大礼!”辩才武德四年离开江陵时,这个慧远还只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和尚,没想到一晃二十余年过去,现在的他已然是一位堂堂大知客了。

慧远起身,犹自激动不已,嘴唇颤抖着竟说不出话来。他身后站着四个年轻的知客僧,手上都提着灯笼。萧君默注意到他们的表情不太一致:其中两个见此一幕也有些动容,可另外两个却神情漠然,看样子可能是刚出家不久,对老一辈的出家人似乎没什么感情。

“你师父可还安好?”辩才急切地问。

“师父他……他老人家好着呢。”不知是激动还是什么,慧远结巴了一下,然后赶紧侧过身子,“师伯快里面请!”

“这两位是我的俗家弟子,跟在身边照料我的。”辩才向他介绍萧君默和楚离桑。二人当即向慧远合十行礼。慧远还礼:“二位施主辛苦了,快快有请!”

一行人进了寺院,辩才和慧远边走边叙旧,心情都颇为激动。萧君默和楚离桑走在后面,四名知客僧提着灯笼在两旁照路。

这是一座数百年的古刹,始建于三国曹魏年间,寺内古槐森森,幽暗静谧。萧君默对这座大觉寺略有所知,便低声给楚离桑介绍了起来,说此寺之所以名闻遐迩,不仅是因为历史悠久,还因为寺里供奉着一件世所罕见的镇寺之宝,令天下人都极为仰慕。

“什么宝贝这么稀罕?”楚离桑问。

“佛指舍利。”萧君默道,“这是释迦牟尼佛涅槃之后留给世人的无上圣物。”

楚离桑也曾听辩才讲过佛门的舍利,说此物五色晶莹、坚固无比,而且还会放光,甚为神奇,此时不禁好奇心起:“这里供养的佛指舍利,真的是佛陀留下的吗?”

“真的。佛陀当年荼毗,也就是火化之后,弟子们从灰烬中拣出了众多佛舍利,大致分为两类:一类为遗骨舍利,如佛顶骨、佛指、佛牙等;另一类是珠状舍利子,有骨舍利、肉舍利、发舍利等。前类稀有,后类居多。此寺所供养的,正是稀有难得的佛指舍利。”

“这些舍利是怎么传到我们中土来的?”

“这个嘛……”萧君默迟疑了一下,忽然问身边一个知客僧,“请问法师,贵寺的佛指舍利有什么渊源和来历?”

知客僧一怔,支吾道:“呃,这个……小僧不太清楚,施主还是去请教我们大知客吧。”

萧君默看着他,若有所思地一笑,旋即对楚离桑道:“据说,佛陀灭度后二百余年,天竺出了一位雄才大略的阿育王,他统一天竺后皈依佛教,为弘扬佛法,便派遣僧团,将佛舍利传送天下四方,其中一部分在此后数百年间陆续流入中土。到了前朝,隋文帝杨坚笃信佛教,便于仁寿元年,他六十岁生辰那天,下诏在三十个州修建三十座舍利塔供养佛舍利,其中一处便是这大觉寺。”

楚离桑恍然,旋即又问:“传言佛舍利坚固无比、不可摧坏,且有种种灵异感应之事,是真的吗?比如大放光明之类?”

“兴许有吧,只是我没有见过,不敢妄论。”萧君默道,“不过佛舍利的尊贵和稀有,倒不在于感应、放光什么的,而是在于它的‘表法’作用。”

“什么叫表法?”

“就是它的象征意义。佛经中称,‘舍利者,是戒、定、慧之所熏修,甚难可得,最上福田。’可见佛舍利的真正价值,是在提醒世人勤修戒定慧三学,而不是追求神通感应。至于说舍利子坚不可摧云云,也只是一种象征,象征佛法犹如金刚石一般不可败坏。说到底,世间万物都是无常生灭的,佛舍利岂能例外?真正不可摧坏、不生不灭的,其实不是佛的身骨舍利,而是法身舍利。”

“法身舍利又是什么?”

“法身舍利就是佛陀遗教,就是由三藏十二部经典所承载的佛法。”

楚离桑再度恍然,忍不住瞥了他一眼:“你懂的东西还真不少。”

“略懂皮毛而已。”萧君默淡淡笑道,“若真要谈论佛法,那还得请教你爹。”

说话间,不知不觉已过了天王殿、大雄宝殿、法堂三重殿阁,来到了藏经阁前。慧远领着众人往左一拐,穿过一道月亮门,进入了一处幽静的院落,此处便是方丈室了。

大觉寺的方丈玄观五十多岁,看上去比辩才年轻少许,脸膛红润,精神矍铄,一见到辩才,似乎比慧远还要激动,一时竟愣在那儿说不出话。辩才走上前,握住了他的手:“师弟,别来无恙。”

玄观颤抖着握住辩才的手:“师兄,一别二十余年,你和师父是不是早把我忘了?”

辩才眼圈一红,叹了口气:“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人世聚散无常,一切只能随缘啊!”

玄观请众人落座,旁边有一胖一瘦两个年轻侍者给客人奉上清茶,慧远和那四名知客僧退了出去。辩才仍旧以俗家弟子的名义,把萧君默和楚离桑介绍给了玄观。随后,二人一番叙旧,足足谈了半个多时辰,心情都十分感慨。辩才眼见聊得差不多了,便微微咳了几下,拿眼瞧着那两个侍者,暗示玄观让他们离开,显然是准备谈正事了。

玄观却好像没有察觉,仍旧兴致勃勃地谈着那些陈年往事。萧君默看在眼里,觉得有些奇怪,看这位玄观方丈也不像是糊涂之人,怎么会看不懂这么明显的暗示呢?

辩才又强打精神聊了一阵,终于明言道:“师弟,时辰不早了,咱们还有一件事情要谈,能否请两位小师侄先下去歇息?”

两个侍者下意识地对视一眼,神情都有些漠然,既不看辩才,也不看玄观,仍旧侍立于玄观的禅床两侧,微微垂首,一动不动。

萧君默一看,更觉意外,连忙留意玄观,看他做何表态。只见玄观微微一怔,旋即笑道:“师兄有事尽管说,他们两个是我的贴身侍从,都是……都是信得过的自己人,师兄但讲无妨。”

辩才诧异,不禁和萧君默交换了一下眼色,又看了看那两个面无表情的侍者,只好开口道:“既如此,那我便明说了。我此次来,是奉师父他老人家遗命,想从师弟这里取回那个物件。”

玄观忽然蹙眉,似乎陷入了思索。此时那两个侍者也不约而同地看向了他。萧君默观察着三人的表情,心中越发狐疑——玄观与这两个侍者之间的关系很不正常,好像他有什么把柄落在他们手上,以至尊卑易位、主从颠倒了。

“师弟,你在想什么?”辩才很纳闷。当年师父智永把三觞分别交给玄观、郗岩和谢吉时,便已对他们言明:这是组织最重要的东西,必须用生命守护,日后组织若要取回,务必随时交还。而眼下玄观却犹豫了起来,他到底在犹豫什么?

玄观竟然想得出神了,根本没听见辩才的话。

“师父,师伯他在问你话呢。”站在左侧的瘦瘦的侍者提醒道。

玄观这才回过神来,无奈一笑,忽然站起身来,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道:“师兄,两位师侄,请随我来吧!”说完便大踏步走出了方丈室。两名侍者一左一右,紧紧跟在他身后。

辩才、萧君默和楚离桑对视一眼,赶紧跟了出去。

目睹这个玄观方丈的种种奇怪表现,萧君默心中的疑惑更浓了。直觉告诉他,有一种诡谲的气氛正在周遭弥漫,今夜的大觉寺恐怕不会平静。

汉传佛教寺院,进门的第一殿通常都是天王殿,也称弥勒殿。殿中供奉一尊弥勒像,左右分塑四大天王,弥勒背后是韦陀菩萨像。萧君默和辩才都没有想到,玄观走出方丈室后,竟然领着他们直接来到了天王殿。

“师弟,来此做甚?”辩才不解地看着玄观。

玄观不语,径直走到一尊天王像下面,抬头定定地看着,神情颇有几分怪异。

楚离桑扯了扯萧君默的袖子,低声问:“这尊是什么像?”

“这是佛教的护法神,四大天王之首,北方多闻天王。”萧君默道,“其他三尊是东方持国天王、南方增长天王、西方广目天王。”

楚离桑抬眼望去,只见四尊天王像均有两丈来高,身着甲胄,威风凛凛,皆手执长矛、刀剑、绳索、宝珠等物,而玄观面前的那尊多闻天王,则左手执长矛拄地,右手高擎一座黑色宝塔。楚离桑发现,玄观的目光似乎一直盯在宝塔上面。

此时,辩才也注意到了玄观的目光,心里意识到了什么,遂不再多问。片刻后,玄观命那两个侍者搬来一架竹梯,靠在了多闻天王的塑像上。萧君默发现,玄观爬上竹梯之前,回头看着辩才,嘴唇嚅动了一下,像是要说什么,却终究没说出来,回头便爬上了梯子。

梯子很高,人踏在上面发出了吱呀吱呀的声响,那两名侍者一左一右扶着梯子,仰着头,死死盯着玄观的一举一动。萧君默意识到,辩才要取的那个“物件”,很可能被玄观藏在了那座高约尺许的宝塔里面。

这确实是一个聪明的做法,因为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谁又能想到,对于天刑盟如此重要的一个东西,竟然就放在平日里来来往往的无数香客的头顶上?!

玄观一步一步往上爬,慢慢接近了宝塔,下面五个人全都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就在这个时候,萧君默忽然走神了。

因为他脑中闪过了“多闻”两个字,也就是生父留给他的那枚玉佩上的字。一直以来,他都想当然地认为生父留给他这两个字,是勉励他要博学多闻的意思,可此时站在多闻天王的塑像下,他却蓦然想到,这玉佩上的“多闻”二字,为什么不能是指多闻天王呢?

刹那间,萧君默眼前又闪过一个画面,那是他离开长安前去跟魏徵告别之时,拿着那枚玉佩追问身世,魏徵一边翻看着玉佩,一边道:“这‘多闻’二字,首先当然是勉励你广学多闻;其次,这两个字好像是佛教用语,这会不会是在暗示,你生父的身份跟佛教有关呢?”

跟佛教有关?!

萧君默还记得,当时自己想起了武德九年的一桩往事,即高祖李渊因故想要取缔佛教,多亏了太子李建成劝谏才收回成命。而当他向魏徵提起这桩往事时,魏徵脸色大变,立刻岔开了话题。现在看来,“多闻天王”和那次劝谏,一定是寻找自己生父最重要的两条线索!可是,从这两条线索能推出什么结论呢?

此刻,竹梯上的玄观已经掀开了宝塔的塔身,从底座上取出了一个青铜质地的圆状物。下面的五个人中,除了陷入沉思的萧君默,其他四人无不睁大了眼睛。尤其是辩才,眼中更是射出了惊喜和激动的光芒。

没错,此时玄观手上拿的,正是天刑盟三觞之一的“圆觞”,也就是武德四年冬,辩才随智永一起离开江陵前,智永亲手交给玄观的东西!

正当辩才万分惊喜之际,一个头戴面罩的黑影突然从多闻天王塑像的背后蹿了出来,手中匕首寒光一闪,在玄观左胸刺了一下,同时一把抢过他手中的圆觞,然后嗖地从众人的头顶飞过,瞬间便飞出殿门,消失在了殿外的黑暗中。

下面五人除了萧君默外,同时发出了一阵惊呼。两名侍者不顾竹梯上摇摇晃晃的玄观,立刻拔腿追了出去。楚离桑刚追出几步,便见玄观从二丈来高的梯子上直直栽了下来,大吃一惊,慌忙回身要救,此时萧君默已经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回过神来,当即纵身跃起,在半空中接住玄观,稳稳落在了地上。楚离桑见状,又赶紧回头冲出殿外,追那凶手去了。

“师弟!”辩才大喊一声,抓住躺在萧君默怀中的玄观,又惊又急,“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有谁知道你把圆觞藏在此处?”

玄观脸色苍白,双目紧闭。方才那个凶手一刀刺中了他的左胸,也就是心口的位置,此刻鲜血正从伤口处汩汩流出。萧君默顿感无比懊悔和自责,在取出圆觞的这个节骨眼上,自己竟然因为身世之事而走神,实在不可原谅!

“师弟,你怎么样?”辩才万分焦急地看着玄观。

玄观慢慢睁开眼睛,嘴唇颤抖着:“师兄,危险……快,快离开江陵……”

辩才和萧君默同时一惊。

“你说什么?什么危险?到底发生了什么?”辩才一头雾水。

玄观抽搐了一下,嘴里涌出一口鲜血,刚要再说什么,适才慧远身边的两个知客僧突然冲进殿中,其中一人恨恨道:“你们是何人?怎么一来我们师父便出事了?快快闪开!”说完便一把推开了辩才和萧君默,背起玄观,与另一人一起匆匆朝寺内跑去。

“法师,你赶紧去照看方丈,我去追凶手!”萧君默说着,迅速冲出了天王殿。

现在懊悔已经没用了,当务之急便是抓住凶手,把圆觞夺回来。

变故来得如此突然,且所有人又一下子全都跑开了,辩才顿时愣在原地,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然后重重一跺脚,朝寺内方向追那两个知客僧去了。

天王殿外栽种着许多高大的槐树,树冠浓密,连月光都被遮挡住了。萧君默追出来的时候,只觉周遭一片黑暗,正自焦急,忽听左前方传来打斗声,赶紧冲了过去。

有三个黑影正在一棵槐树上缠斗,打得枝杈拼命摇晃、树叶沙沙作响。萧君默料想一定是那两名侍者缠住了凶手,立刻纵身跃上大树,定睛一看,其中两个身影果然是那两个侍者。他刚想加入战团擒凶,不料第三个人却发出了娇叱之声,分明是个女子,却又不像是楚离桑。

这是哪儿来的女子,怎么会跟两个侍者交上手了?

正迷惑间,一个侍者中了那女子一刀,发出一声惨叫,从树上跌了下去,重重摔在地上。另一个侍者急攻那女子,两人身手都很快,转眼便同时中招,女子砍中那侍者肩膀,侍者也猛击了她一掌。

负伤的侍者不敢恋战,转身逃逸,女子则从树上掉了下去。情急之下,萧君默也顾不上对方是敌是友,连忙飞身扑救,在落地前的一瞬间接住了她,然后就地一滚,把她稳稳抱在了怀中。

二人四目相对,萧君默顿时哭笑不得。

眼前的人竟然是华灵儿!

“怎么是你?!”

“怎么不能是我?”穿着一身夜行衣的华灵儿顺势用双手环住他的脖子,娇嗔道,“你们这些人真不讲义气,竟然把我一个人丢在了客栈!”

“哪是一个人,不是还有米满仓陪着你吗?”萧君默要去掰她的手,却被她死死箍住,竟掰不动。

“谁要他陪?他又不是男人!”华灵儿媚眼如丝,索性把头靠在了他怀里。

眼下得赶紧去追那个凶手,可不能被这个“女魔头”缠住。萧君默心中焦急,捏住她手腕一使劲,华灵儿哎哟一声,松开了手。萧君默不再理她,噌地一下便蹿了出去。华灵儿从地上爬起来,气呼呼地喊:“喂,你就这么扔下人家不管了?”

话音刚落,便见一个黑影从旁边的树后走了出来。华灵儿吃了一惊,凝神细看,却是楚离桑。华灵儿知道,刚才被萧君默抱在怀里的一幕肯定被她瞧见了,心中不免得意,正想说两句气气她,不料楚离桑只冷冷盯了她一眼,便转身没入了黑暗中。

华灵儿撇了撇嘴,顿觉无趣。

萧君默一口气跑到寺门附近,便见一个黑影被六七个手持棍棒的和尚团团围住,双方打得正凶。此人定是那个刺杀玄观、抢夺圆觞的凶手无疑了,这回绝不能再让他逃掉!萧君默抢身上前,猛地一掌劈向那人后颈。那人将头一缩,灵巧躲过,反手一刀当胸刺来,手中所握正是方才刺杀玄观的那把匕首。萧君默冷笑,左手擒住他的手腕,用力一扭,那人吃痛,匕首当啷落地。萧君默顺势一把揭下了他的面罩。

一张并不陌生的面孔蓦然映入萧君默的眼帘。

慧远!

这个刺杀玄观、夺走圆觞的凶手竟然是慧远?!

趁萧君默惊愕愣神的间隙,慧远猛然挣脱开来,飞快踢倒了旁边的两个和尚,夺路而逃。奇怪的是,他竟然不是往寺门外跑,而是回身朝寺内跑去。萧君默未及多想便奋起直追。此时楚离桑和华灵儿也从右前方相继赶了过来,慧远急忙往左一闪,蹿过塑有十八罗汉的回廊,进入了天王殿后面的庭院。

萧君默脚下发力,越追越近,眼看只剩下两三步便可再次将其擒获,慧远忽然纵身一跃,跳入了放生池中。萧君默毫不犹豫,也紧跟着跳了下去。时节虽然已近盛夏,可半夜的池水还是有些凉意,萧君默微微打了个寒战。

池中漆黑无光,而且慧远一进入水中便是潜泳,萧君默只能凭借听觉追踪。好在他的水性比一般人好得多,所以没游多远便一把抓住了慧远的脚踝。慧远蹬了几下没挣脱,顿时慌乱了起来。不料就在这时,方才那六七个和尚也已追至,竟然一个个扑通扑通跳了下来,其中一个碰巧撞上了慧远,一下就把他给撞开了。

萧君默又好气又好笑,只好凭感觉往前捞了几把,却都捞空了。接下来局面变得一团混乱——大觉寺的放生池虽然不小,但架不住七八个男人在里面扑腾,这彻底扰乱了萧君默的听觉。他连抓了几次,抓到的却都是那些帮倒忙的和尚。萧君默又气又急,只好浮出水面换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此时,楚离桑和华灵儿正守在池子边,可见慧远并没有离开。而放生池就这么大,他能跑到哪里去?

最重要的问题是,慧远本来是往寺门方向跑的,为何却突然折往寺内,还一头跳进了放生池中,他就不怕被人瓮中捉鳖?而且,看他刚才的样子,也不像是慌不择路,更像是冲着放生池来的。难道,这池子里面有什么蹊跷?

一个念头忽然闪过萧君默的脑海。

他想起了魏王府的地下水牢。

思虑及此,萧君默马上一个猛子扎进水底,然后沿着水池下面的圆形石壁摸了一圈,果然在西北角上发现了一个洞口——很显然,这个放生池连接着外面的某处水渠。

萧君默心中焦急,顾不上重新换气,两腿一蹬便游进了洞里。在弯曲的洞中游出了十几丈远,萧君默感觉两边豁然开阔,且头上依稀透进几缕微光,便一头跃出了水面。

这的确是寺外的一条水渠,只见渠水宽可行船,两岸都有人家,但岸上却阒寂无人,丝毫不见慧远的踪影。

萧君默有些懊恼,狠狠地在水面猛击一掌,哗地激起了一大片水花。

第十二章 行刺

玄观盘腿坐在方丈室的禅床上,脸色苍白如纸,双目垂下,身体一动不动,已然没有了呼吸。他面容安详,看上去一点都不像遇刺,倘若不是胸前衣服上那一摊血迹,倒更像是安然坐化。禅床后面有一扇屏风,上面画着达摩在少林石窟的面壁图,更是给此刻的方丈室平添了一丝肃穆和悲凉。

浑身湿漉漉的萧君默走进来时,看见禅床下已经跪满了老老少少几十个和尚,大多数神色哀伤。萧君默留意了一下,发现背玄观回来的那两个知客僧,还有跳进放生池的那些和尚也在其中,可他们的神情却看不出半点哀伤,有的只是沮丧和懊恼。

辩才怔怔地站在禅床旁,眼圈泛红。萧君默走过去,附在他耳边说了慧远的事,辩才万分惊愕,半晌回不过神来。

片刻后,一个年长的和尚从地上起来,自称是大觉寺的监院,冷冷对辩才道:“这位法师,本寺几百年来一向安宁,可你一来,便出了这么可怕的事情……恕我无礼,趁眼下官府还未介入,法师和几位施主还是赶紧走吧。”

辩才愕然良久。

他知道,这个监院虽然下了逐客令,但本意却是为他们好,因为方丈遇刺身亡可不是小事,一旦寺院报案,官府必然介入,到时候可就麻烦了。思虑及此,辩才只好跟监院说了一番好话,最后又伤感地看了玄观一眼,才和萧君默一起退出了方丈室。

楚离桑和华灵儿在外面等候。四人相顾无言,随即快步离开大觉寺,匆匆回到了云水客栈。萧君默建议大伙先别睡,把今晚发生的一系列诡异事件从头到尾捋一捋,看能不能捋出点头绪。辩才深表赞同,于是四人便在他的房间里讨论了起来。

“我先说说我发现的一些疑点。”萧君默开口道,“第一,刚一到大觉寺,知客师慧远在门内说的那句话,虽然是在跟法师对暗号,但他叫法师‘速速离去’的语气,听上去却有一种担忧和急迫之情,仿佛他真的希望法师赶紧离开一样。第二,慧远和法师见面的时候,彼此都动了感情,我发现慧远身后那四名知客僧,其中两个也有些动容,反应正常,可另外两个却神情漠然。我当时以为他们可能是刚出家不久,对年长的僧人没什么感情,可后来我便发现,应该不是这个原因,而是这两个知客僧有问题。”

“有什么问题?”辩才问。

“我怀疑,他们可能是假和尚。”

“假和尚?”楚离桑和华灵儿一惊,同时脱口而出。

“不仅是他们,还包括玄观身边那两个侍者,以及在寺门附近截住慧远的那些和尚。”

此言一出,辩才三人无不愕然。

“理由呢?”辩才又问。

“首先,我在去方丈室的路上,随口问了一个知客僧,大觉寺的佛指舍利有何渊源和来历,可他却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就像你刚才说的,”楚离桑插言道,“有可能是他刚出家不久,不懂这些呀。”

“不可能。佛指舍利是大觉寺的镇寺之宝,作为该寺的知客僧,一出家便要先了解相关知识,以便向香客和信众介绍,所以他没有理由不知道。”萧君默看向辩才,“这一点,法师作为出家人,应该比我更清楚。”

辩才点点头:“萧郎所言非虚。”

“其次,玄观身边那两个侍者,神情倨傲,态度冷漠,对长者全无尊敬之心,甚至对方丈本人都不太尊重,这不但可以证明他们是不合格的侍者,还可以证明他们是不合格的和尚。为了确认这个判断,当我们从方丈室出来,走向天王殿时,我又问了一名侍者一个问题。我问他,佛教中常说的‘上报四重恩,下济三途苦’是何意,他居然也答不上来……”

“这话是何意?”华灵儿一脸懵懂。

萧君默一笑:“请法师开示一下吧。”

辩才道:“上报四重恩,意思是每个学佛之人,都要回报父母恩、师长恩、国土恩、众生恩;同时还要下济三途苦,就是要拯济饿鬼、畜生、地狱三恶道的苦难众生。”

华灵儿恍然。

“我故意问他这个问题,就是暗讽他对师长不尊,如果是真的出家人,怎么听都听得出来,至少也该明白这句偈语的意思。可那个侍者的表现,却全然不是如此,由此我便断定,这两个侍者一定也是假和尚。”

“那堵截慧远的那些人呢?”楚离桑问,“我追过去的时候,看见你跟他们连话都没说,你凭什么断定他们也是假和尚?”

“因为他们拿棍棒的手法,都像是拿惯了长矛的人。”萧君默道,“虽说大觉寺的僧众平时也可能练武,但出家人以慈悲为怀,练武纯为强身健体,因此通常对拳脚和棍棒功夫都很娴熟,却对刀剑和长矛等兵器相对陌生。而那些人则恰恰相反,挥舞棍棒毫无章法可言,总是不自觉地使出长矛的突刺动作,完全是无的放矢,此其一。其二,他们一边打还一边口吐脏话,而且一听就知道是平时说惯了脏话的人。所以我更加确定,他们是假和尚。”

“这么说,这些人的确都不是真和尚。”辩才深以为然,旋即蹙眉道,“可问题是,为何会有这么多人在大觉寺假冒和尚?他们是谁?目的是什么?玄观又为何甘愿受他们胁迫?”

“法师别急,容我先说完剩下的疑点,咱们回头再讨论这些问题。”

辩才歉然一笑:“萧郎请说。”

“第三个疑点,是法师对玄观暗示三觞一事时,玄观却一直在刻意回避,这也从侧面证实他是受到了那两个‘侍者’的胁迫,所以很不愿意触及这个话题。当法师跟他挑明了之后,他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似乎在考虑如何应对,最后他又什么话都没说,直接带我们去了天王殿,仿佛做出了一个重大抉择。由他的这些反常态度来看,加之后面的突然遇刺,你们是否觉得,这其中可能有所关联?”

辩才和楚离桑面面相觑,都不知该怎么接话。华灵儿对这些事毫不知情,更是只有听的份,什么话都插不上。

“以我个人的看法,”萧君默见众人无语,便自问自答,“玄观之前之所以那么反常,是因为他已经知道,或者预见会有重大事情发生。换言之,在我们看来那么突然的刺杀,在他自己,却很可能早已有了心理准备。”

此言一出,辩才和楚离桑更觉惊讶。

“这完全没道理啊!”楚离桑蹙紧了眉头,“他若是早有预见,干吗要去送死?就算他出于什么目的,一心要赴死,也没必要把圆觞取出来让人抢走啊!除非……除非他已经背叛了组织,本来就是要把圆觞交给慧远,然后他自己以死谢罪。”

华灵儿忽然扑哧一笑。

“你笑什么?”楚离桑不悦。

“楚姑娘说的这些事,我虽然没有参与,不太知情,不过光听你这几句话,就很有问题了。”

“什么问题?”

“玄观若想把那个什么觞交给慧远,八百年前就可以给了,又何必等到今天?难道他故意要死给你们看?他有病啊?!”

“你!”楚离桑想反驳,却又想不出反驳之词。

“离桑有一点说对了,玄观肯定早就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不过我相信他并没有背叛组织,这可以从第四个疑点得到佐证。”萧君默道。

“第四个疑点是什么?”楚离桑问。

“就是玄观遇刺之后说的那句话。当时你去追慧远了,并未在场,玄观对法师说有危险,让我们赶快离开江陵。既然他临死之前还在担心我们的安危,那就足以说明他并未背叛组织。至于说他明明已经预见危险,却为何还要去赴死,原因可能就在华姑娘刚才说的那句话中。”

“我说的话?”华灵儿有些惊喜,“哪句话?”

“你刚才说,他故意要死给我们看。不过,这句话只说对了一半,在我看来,他不是要故意死给我们看,而是要死给那些胁迫他的人看,也就是那些假和尚。”

其他三人闻言,都有些恍然,可更多的却是困惑。楚离桑思忖着,忽然道:“这么说,慧远行刺玄观,其实不是意外,而是早有安排?说得更明白些,这很可能都是玄观自己一手策划的?”

“聪明!”萧君默赞赏地点点头,“把我们刚才说的第一个疑点和第四个疑点结合起来看,不管是慧远还是玄观,都在告诉我们江陵有危险,叫我们赶快离开,这足以说明,他们俩其实是一头的。所以,你的判断没错,慧远刺杀玄观,很可能正是玄观自己的安排。”

华灵儿见风头被楚离桑抢了,不禁撇了撇嘴:“世上还有这种人?故意安排别人来杀自己,他图什么呀?说他有病,没想到他还真有病!”

“华姑娘,玄观法师是我的师弟,更何况死者为大,请你注意说话的口气。”辩才有些不悦。

“对不起左使,我不是有意的。”华灵儿吐了吐舌头,“我只是觉得奇怪,玄观这么做到底是为什么呀?”

“我们刚才已经说了,玄观受到了某种势力的胁迫。”萧君默道,“我想,他之所以主动选择死,就是为了摆脱这种胁迫。”

“可是,这世上有什么东西比命还重要啊?既然他连命都可以不要,别人还怎么胁迫他?”华灵儿越发不解。

楚离桑想着什么,忽然目光一亮:“我知道了,一定是那个东西。”

萧君默又投给她赞赏的一瞥:“没错,对玄观而言,那个东西绝对比他的生命更宝贵。”

华灵儿莫名其妙,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搞不懂他们在打什么哑谜。

此时,辩才也想到了,不禁沉沉一叹:“没想到,这个镇寺之宝竟然会给他带来杀身之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