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弘义又是一震,眼前忽然有些发黑。倘若自己这辈子唯一心爱的女人是带着对自己的仇恨离世,那王弘义将永远无法原谅自己。

“冥藏,不管你是不是我的亲生父亲,我觉得都已经不重要了,把我养大的人是他。”楚离桑一指辩才,“在我娘最无助的时候,守护在我娘身边的人也是他,所以,他才是我真正的父亲!”

辩才闻言,大为动容,眼中泛出了泪光。

此刻,五六个黑衣人仍然拿刀架着辩才的脖子。王弘义酸涩一笑,挥了挥手,那些手下只好把刀放了下来。

“桑儿,我对不起你娘,也对不起你,你们……走吧。”王弘义一声长叹,“不过,必须把《兰亭序》和天刑之觞留下。”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楚离桑冷冷道。

王弘义给了手下一个眼色。几个手下这才赶紧解开辩才的包袱,却见里面只有几件衣服,别无余物。王弘义眉头一紧,眯眼望着柳杉树林的方向。他知道,东西若不在辩才这里,那便一定在萧君默手上。

就在此时,一支冷箭突然射来,射倒了旁边的一个手下,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又是一箭呼啸而至,另一名手下应声倒地。

王弘义勃然大怒,抬眼望去,赫然看见萧君默正背着箭囊,手持弓箭,双足横跨在两根五六丈高的大竹子上,身体随着竹子的弹性一晃一晃,还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方才,萧君默利用过人的轻功游走在一棵棵高大的柳杉树上,把冥藏手下的十几名弓箭手全部清除掉了,然后反过来朝下面的那些黑衣人放箭,一转眼,十几个黑衣人便或死或伤,全都倒在了他的箭下。韦老六和几个会轻功的手下一直在大树间追着他,无奈却被华灵儿死死缠着,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手下被萧君默收拾得一干二净。

“杀了他!”

王弘义一声怒喝,便带着十来个手下蹿上竹子,对萧君默展开了攻击。这些人的轻功显然比韦老六那边的人好得多,萧君默不得不背起弓箭,挥刀迎敌。此时,华灵儿与韦老六等人也杀进了竹林。一时间,几十条身影在茂密的竹子间飞来飞去,一丛丛竹枝被哗哗啦啦地砍落下来,纷纷扬扬的竹叶在阳光中簌簌飘飞。

楚离桑大声叫辩才赶紧先走,然后捡起地上的龙首刀,准备加入战团,可没跑出几步,忽然一阵眩晕,身体也紧跟着摇晃了起来。

她肩膀上的伤口一直在流血,另外,王弘义飞镖上那足以致人晕厥的麻药也开始起作用了。

辩才连忙跑过来:“桑儿,你怎么样?”

“我……我没事。”话音未落,楚离桑便一下晕了过去。

辩才慌忙把她扶住。

此时萧君默正与王弘义等人杀得难解难分,一看楚离桑突然晕倒,大为焦急,遂不再恋战,一个急攻将王弘义等人逼退少许,然后收刀入鞘,返身抓住两株竹子,利用身体下坠的重力将竹子掰弯,接着突然松手。王弘义等人不知是计,恰好迎上前来,只听砰砰几声,王弘义和六七个手下同时被竹子弹回的巨大力道撞飞了出去。

萧君默轻盈落地,正要跑向楚离桑,却蓦然看见了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米满仓。

刹那间,他的心口一阵绞痛。

这一路走来,萧君默与这个原本并不熟识的年轻宦官早已成了生死弟兄。虽然他开口闭口总是钱,看上去一副守财奴的嘴脸,可萧君默知道,这家伙骨子里头其实比谁都仗义!从被迫营救辩才父女、跟着他逃亡的那一天起,米满仓就把命交给了他,对他付出了毫无保留的信任,可今天,他却把这个兄弟的命丢在了这座大山之中……

眼下情势危急,已经没有时间让他悼念和感伤了。萧君默强忍悲伤跑到了楚离桑身边,观察了一下她的伤势。还好,两处伤口都是轻伤,并无大碍,他稍稍松了口气。此时华灵儿也跑了过来,萧君默把身上的箭囊和弓箭扔给她,然后背起了楚离桑。辩才和华灵儿想往山下的方向跑,萧君默忙叫住二人:“现在不能往开阔的地方跑,只能往山里面去,利用复杂地形甩掉他们。”

说完,萧君默便背着楚离桑往竹林深处跑去,辩才和华灵儿紧随其后。

王弘义和手下们被那两株竹子打落在地,纷纷咯血,都伤得不轻。韦老六等人手忙脚乱地扶起他们。王弘义喘着粗气,沉声道:“快追,东西肯定在萧君默手上,把东西和我女儿抢回来,其他人格杀勿论!”

“您女儿?”韦老六一脸懵懂。

“就是楚离桑!”

韦老六大为惊愕,仍然反应不过来。

“还愣着干什么?快追呀!”王弘义厉声道。

韦老六这才清醒过来,随即带上十几个手下追了过去。

萧君默背着楚离桑在竹林中狂奔。

他身上多处负伤,血一直在流,加之方才拼杀了好一阵,体力消耗不少,所以此刻虽然拼尽了全力,速度却快不起来。

辩才和华灵儿紧跟在后面。华灵儿一边跑,一边不断搭弓射箭,阻击追兵,片刻间便又射杀了三四个。韦老六心存忌惮,只能在后面死死咬着,不敢逼得太近。

约莫奔跑了三刻,萧君默忽觉眼前一片明亮,竟然已经跑到了竹林的尽头。眼前地势陡峭,怪石林立,右边的山上是一片茂密的松树林,左边的山下则是一片银杏树林。萧君默回头对辩才和华灵儿道:“继续往山上走,你们还撑得住吗?”

二人气喘吁吁,话都答不上来,显然体力都已接近透支。

萧君默意识到再这么下去可能谁都逃不掉,必须有个决断了。他迅速观察了一下四周,用最快的语速道:“现在只有一个办法,你们和离桑躲到那边的岩石后面,我把他们往山下引,只要他们一进银杏树林,你们就赶快往山上跑,尽量找个山洞躲起来。”

辩才苦笑了一下:“萧郎,现在只有你可以保护桑儿,你不能丢下她。”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立刻朝山下跑去。

“法师!”萧君默大惊,慌忙对华灵儿道,“灵儿,离桑交给你了,你们先躲起来,我去追法师。”说完转身背对着她,示意她把楚离桑背过去。

华灵儿却后退了两步,凄然一笑:“萧郎,左使说得对,只有你可以保护楚姑娘。你放心,左使就交给我了。咱们……就此别过吧。”说完,华灵儿忽然凑过来,在他的脸颊上吻了一下,然后紧追辩才而去。

萧君默全身陡然一僵,脑子完全凌乱了。直到竹林中传来韦老六等人奔跑的脚步声,他才不得不跑到附近的一块岩石后面躲了起来。

韦老六带人冲出了竹林,停下来拼命喘气,同时左看右看,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追。这时,左边突然射来一箭,嗖的一声从韦老六耳旁擦过。韦老六抬眼一望,看见了华灵儿和辩才的背影,随即右手一挥,领着手下追了过去。

萧君默从岩石后面探出头来,远远望着辩才和华灵儿一前一后没入了银杏树林,忍不住狠狠一拳砸在了石头上,一簇鲜血瞬间染红了岩石。

他知道,辩才和华灵儿选择把敌人引开,也就等于选择了牺牲,就像他刚才提出这个办法时,就已经做好了死亡的准备一样。

太阳不知何时已经沉到了西边天际,殷红的晚霞涂满天空,恍若一大片流血的伤口。

萧君默重新背起楚离桑,朝山上的松树林跑去。一滴泪珠从他的眼角悄然滑下,落到岩石上摔得粉碎……

第十八章 矾书

东宫,丽正殿书房。

李承乾和李元昌默默坐着,两人都阴沉着脸,气氛极度压抑。

数日前,皇帝突然向朝野公布了厉锋一案的结案报告,称玄甲卫通过一番艰辛的调查,终于查出该案主谋便是前伊州刺史陈雄之子陈少杰。随后,皇帝下旨将此人与厉锋一起斩首示众,就这样了结了这桩震惊朝野的构陷太子案。

当然,为了安慰太子,皇帝日前专程命内侍总管赵德全来东宫慰问,并赏赐了一大堆金帛。李承乾表面不敢说什么,心里却根本不买皇帝的账。

拉一个陈少杰来当替死鬼,或许可以瞒过天下人,却无论如何瞒不过他李承乾。

可是,即使明知道父皇是在袒护李泰,李承乾也没有办法。就在刚才,他发了一大通牢骚,顺带把父皇也给骂了。李元昌不敢火上浇油,只好打圆场,替皇帝说了几句。李承乾遂拿他撒气,指着鼻子让他滚。于是场面就这样僵掉了,两人便各自坐着生闷气。

许久,李元昌才咳了咳,道:“承乾,虽然咱俩一般大,但论辈分,我毕竟是你的七叔,所以有些话你不爱听我也得说。皇兄这回替魏王遮掩,固然有些偏心,可你也得站在他的立场想想啊,你和魏王是一母同胞,掌心掌背都是肉,你让他怎么忍心对谁下手呢?假如这回事情是你做的,我相信皇兄也一定会替你遮掩,你说是不是?”

李承乾沉默片刻,才叹了口气,道:“道理我也明白,可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要我说,你也别光想坏的一面,得想想好的一面嘛!”

李承乾冷哼一声:“我都差点被李泰玩死了,还有什么好的一面可想?”

“当然有啊!你得这么看,皇兄这回虽然没有把魏王怎么样,可魏王干出如此卑鄙龌龊的事情,你想皇兄会不会心寒?会不会对他彻底失望?这不就是好的一面吗?就算皇兄过去还存着把你废掉另立魏王的心思,可眼下魏王搞这么一出,伤透了皇兄的心,你说皇兄还会立他当太子吗?绝对不可能嘛!”

李承乾一听,顿时觉得有道理,脸色遂缓和了一些:“照你这么说,我就得吃这哑巴亏,什么都不做?”

“这倒也不是。我的意思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将来你即了位,要把魏王卸成八块还是八十块,不都是你一句话的事吗?”

“即位?”李承乾又冷笑了一下,“父皇身康体健、没病没灾,你说我这口气要忍多久?是二十年还是三十年?”

说到这么敏感的话题,李元昌便不敢接茬了,挠了挠头道:“总之,该忍的还是得忍。”

李承乾盯着他,忽然眉毛一挑:“哎七叔,我怎么觉得你突然转性了呢?前阵子魏徵让我忍,你不是骂他老不中用,还骂我没有血性吗?现在你反倒劝我忍了,我真怀疑你是不是魏王派来的细作!”

李元昌哭笑不得:“这不是此一时彼一时吗?当时皇兄正宠魏王,那小子夺嫡势头那么猛,咱们当然要反击了。可现在魏王栽了跟头,对你的威胁小多了,咱犯得着再跟他硬拼吗?你就把他当成一条死鱼得了,你甭理它,它自个就烂了。”

“也罢,魏王这条死鱼我可以暂时不理他,可问题是……”李承乾眼中寒光一闪,“父皇现在又有了新宠,他的威胁,可是比魏王有过之而无不及。”

“你是说……吴王?”

“我以前就跟你提过。你瞧瞧他现在,成天在父皇面前蹦跶,又接二连三地立功,现在父皇把皇宫和京城的禁卫大权都交给了他,你说说,这小子的威胁是不是比魏王更大?”

“这倒是。”李元昌眉头微蹙,“最近吴王的确蹿得有点快。”

“我甚至怀疑,吴王那天出现在暗香楼,绝非巧合!”

李元昌一惊:“不会吧?你是觉得他跟魏王事先串通好了?”

“否则怎么会那么巧?厉锋在暗香楼一动手,他就带人巡逻到了崇仁坊?”

“倘若如此,那还真得防着他点了。”

“所以说,咱们眼下的处境就是前门拒虎,后门进狼,你还叫我忍?!”李承乾白了他一眼,“再忍下去,到时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我让你忍,意思是别理睬魏王,又不是叫你不必跟吴王斗。”

“那你倒是说说,我该怎么跟他斗?”

李元昌一怔:“这……这就得好好筹划筹划了。”

“依我看呀,跟你是筹划不着了。”李承乾拉长声调,“这种事啊,我还是得跟侯君集商量。”

李元昌眉头一紧:“我说承乾,现在可还不到图穷匕见的时候,你可千万别冲动。”

李承乾冷笑不语。

正在这时,一个宦官进来通报,说侯君集尚书求见,李承乾一笑:“哈哈,说曹操曹操就到,快请他进来。”

片刻后,侯君集愁容满面地走了进来,心不在焉地见了礼,一坐下便唉声叹气。李承乾和李元昌交换了一下眼色。李元昌赶紧问道:“侯尚书这是怎么了?”

“完了,完了……”侯君集喃喃道,“我老侯辛辛苦苦积攒的家业,这回算是彻底玩完了!”

李承乾看着他,忽然明白了什么:“侯尚书,是不是你和谢先生合伙的铜矿出问题了?”

侯君集黯然点头。

这十几年来,侯君集和谢绍宗联手在天下各道州县买下了数十座铜矿,谢绍宗负责在台前经营,侯君集负责在幕后疏通各级官府,两人都赚得钵满盆满,不料自从朝廷开始打压江左士族后,登记在谢绍宗名下的这些铜矿就被悉数盯上了。尚书省一纸令下,便要将这些铜矿全部收归官营。尽管侯君集提前一步得到了风声,立刻上下奔走,可各级官员没人敢帮他,都苦着脸说这事是目前总揽尚书、门下二省大权的长孙无忌亲自督办的,叫侯君集要找就直接去找长孙无忌,侯君集遂彻底傻眼。

“事情有多严重?”李承乾关切地问。

侯君集苦笑:“总共二十七座铜矿,其中三座以涉嫌侵占郊祠神坛为由,由朝廷强行收回,分文不给;还有八座,说是妨碍了樵采耕种,有违律法,仅以市场价一成的价格,象征性收购;剩下的十六座,实在找不出什么名目了,就硬生生把富矿评定为贫矿,也仅以市场价三成收购。殿下说说,这不是巧取豪夺吗?”

有唐一代,矿业采取公私兼营的政策,“凡州界内,有出铜铁处,官不采者,听百姓私采”,也就是允许矿业私营,但对私营矿业有着相应的管理措施,如规定“凡郊祠神坛、五岳名山,樵采、刍牧,皆有禁”;此外,一般储量高、成色好的富矿都由官府垄断经营,能落到私人手里开采的,大多是零星矿或贫矿。

不过,谢绍宗和侯君集买的这些矿就另当别论了。身为朝廷高官,侯君集的权力自然要派上用场。当年,他通过关系打点了各级官府,把那些富矿一一评定为贫矿,然后名正言顺地获取了开采权,所支付的成本自然也远低于市场价。这些年来,谢、侯二人正是以这种方式大发其财。如今,长孙无忌恰恰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依旧以贫矿价格把这些铜矿都收归朝廷,这对谢、侯二人来讲,无疑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侯尚书,事已至此,你就想开一点,该放手就放手吧。”李元昌很清楚这其中的猫腻,便笑笑道,“反正这么多年,你也赚了不少了,朝廷现在给你的收购价,也不比你当时的买价低多少吧?”

“鬼扯!”侯君集怒道,“我当时买这些矿,上上下下花了多少钱打点,卖了几回老脸,欠了多少人情,这些都不用算吗?”

李元昌被他吼了一下,也来气了:“你要是不甘心,那就找长孙去啊,又没谁拦着你。”

“你!”侯君集勃然大怒,眼看就要发飙。

“侯尚书,消消气,消消气。”李承乾连忙安抚,同时白了李元昌一眼,“七叔,你也少说几句风凉话。现在的事情明摆着,真正要给士族放血的人是父皇,你就算去找长孙无忌也没用。”

“殿下,若只是私底下的营生出问题,我也不至于如此大动肝火,现在的问题是连我的乌纱帽都快保不住了!”

“怎么回事?”李承乾大为诧异。

“还不是我这两年往你这儿送人,被那个厉锋给捅破了?加上最近在严查士族子弟诠选请托的事情,我也牵扯了几桩,所以圣上就越发不信任我了。这两天,他把我部里的两个侍郎召进宫谈了好几次话,明摆着就是把我架空了,依我看,接下来随时可能免我的职。”

侯君集说完,观察着李承乾的脸色。

他今天来的主要目的其实并不是诉苦,而是要通过诉苦让太子感受到眼前的危机,从而下定决心迈出关键性的一步。准确地说,就是迈出从东宫到太极宫、从太子到皇帝的一大步!

李承乾蹙眉不语,显然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侯君集作为开国元勋和当朝重臣,对维护自己的储君之位很有帮助,且日后不论是以逼宫手段还是以正常方式即皇帝位,侯君集都能发挥稳定朝局、笼络大臣的作用,倘若他现在倒了,自己无疑将失去一条最重要的臂膀。

见李承乾表情凝重,侯君集决定继续加压:“殿下,厉锋的案子竟然以那种方式了结,谁都看得出圣上是在袒护魏王,您难道咽得下这口气?”

“侯尚书,这事你就不必操心了。”李元昌插言道,“殿下心里跟明镜似的,魏王现在就是条死鱼,不足为虑!”

“即便如此,可吴王呢?”侯君集冷笑,“现在吴王的风头一时无两,比之当初的魏王可是不遑多让啊!王爷难道不担心他觊觎东宫?”

“吴王是庶子,能成什么大事?”

“庶子?”侯君集又是一声冷哼,“自古以来,庶子当皇帝的多了去了!汉文帝刘恒、汉武帝刘彻、北周武帝宇文邕,哪个不是庶子?这些庶子出身的皇帝哪个又弱了?”

李元昌语塞。

李承乾淡淡一笑:“侯尚书,别把话题扯远了,依你看,咱们该如何对付吴王?”

“殿下,要我说的话,您也不必劳神费力去对付什么吴王了,像这样一个一个对付,何时才是了局?您现在要考虑的,恐怕应该是釜底抽薪、一劳永逸的办法了。”

李承乾心中一震。

他当然知道,侯君集的意思就是劝他直接对皇帝动手了。

李元昌吃了一惊:“我说侯尚书,局势还没坏到这个地步吧?吴王现在虽然得宠,可皇兄也没有废立之意啊,你这么怂恿太子,到底是在替他着想呢,还是在打你自己的算盘?”

这话说得相当直接,几乎不给对方留任何面子,可侯君集闻言,非但不怒,反而哈哈笑了起来:“汉王殿下,说句不好听的,咱们几个现在可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大事若成,大伙跟着太子共享富贵,否则的话,到头来谁也捞不着好。你说,我侯君集还有什么小算盘可以打?你讲这种话,是不是想离间老夫跟太子殿下的关系?”

侯君集这番话,隐然已有威胁之意:别的先不说,仅仅是他们三人现在坐在一起讨论这种话题,本身就已经是涉嫌谋反的行为了,所以这个时候,不管是太子还是汉王,都已经不可能跟他侯君集撇清关系。说白了,他就是在警告李元昌——既然大伙都蹚了这趟浑水,那就谁也别想把自己摘干净。

李元昌受不了这种要挟,正要回嘴,被李承乾一抬手止住了。

“侯尚书,兹事体大,你容我再仔细考虑一下。”

“这是当然。我不过是给殿下您提个醒而已,该如何决断,自然得您来拿主意。”

李承乾眉头紧锁,陷入了沉思。

夜色降临的时候,萧君默在山顶上找到了一处隐蔽的山洞,把昏迷的楚离桑安置在洞中,马上又出去寻找止血的草药。黑夜沉沉,群山寂寂,萧君默打着火把,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在山涧中,感觉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自己一个人。

当初在玄甲卫任职时,他便学习过药理,加之天目山植被丰富、草木众多,所以没花多长时间,萧君默便采到了紫珠草、墨旱莲、血见愁等一堆草药。回到山洞后,他把草药放在嘴里一口一口嚼烂了,待要给楚离桑敷药时却犯了难——要处理伤口并止血,就必须撕开她的衣服,这可如何是好?

犹豫了片刻,萧君默还是硬着头皮动手了。

救人要紧,他只能告诉自己不要多想。

给她敷完药,又处理完自己身上的伤口,萧君默终于感觉倦意袭来,浑身疲惫。他就地躺了下去,但却睡意全无。

短短一天时间,一行五人便只剩下他们两个。想着死去的米满仓和下落不明的辩才、华灵儿,强烈的悲伤便盈满了萧君默的胸臆,让他根本无法入眠。

直到洞口露出熹微的曙光,疲累已极的萧君默才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一束阳光从洞口斜斜地照射进来。楚离桑已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正背对着他坐着,用一把木梳轻轻地梳着一头长发,阳光勾勒出她美丽动人的脸部线条,令萧君默一时竟看得呆了。

“你醒了?”楚离桑察觉动静,忽然转过脸来。

萧君默回过神,支吾了一声,因自己的“偷窥”而心中尴尬。

“我爹他们呢?”楚离桑一脸急切地看着他,丝毫没去在意他的表情。

萧君默神色一黯,把实情告诉了她。楚离桑顿时红了眼眶,赶紧别过脸去。

“我这就去找他们。”萧君默站起身来,“还有米满仓,也得让他……让他入土为安。”

“我也去。”楚离桑跟着站了起来。

萧君默想劝她留在洞里养伤,可话到嘴边却咽了回去,因为她的眼神中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面对这种眼神,任何劝告都是苍白无力的。

二人简单地吃了一些干粮,便离开山洞,循着记忆回到了十里竹海。但见竹林深处一片宁静,如果不是那几十具黑衣人的尸体依旧横陈于地,很难让人相信昨天曾在这里发生过一场血腥的厮杀。萧君默不知道王弘义是不是已经离开了天目山,但他任这些手下暴尸荒野的做法却让萧君默十分鄙夷。

“这些人替王弘义卖命,可曾想到有一天会死无葬身之地?”萧君默苦笑,“天刑盟要真的落到王弘义手上,不知还会死多少人。”

楚离桑一听,神情忽然有些复杂。

萧君默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的神色。他猛然想起,昨天他从柳杉树林杀过来的时候,王弘义和他的手下似乎已经跟楚离桑“休战”了。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像王弘义这么心狠手辣的人,为什么会对辩才和楚离桑手软?这么想着,萧君默立刻又忆起了甘棠驿的一幕,当时王弘义与楚英娘之间的关系似乎很微妙,而且王弘义还在占据优势的情况下主动撤离,这些都让萧君默一直很困惑。

“离桑,我想问你件事,如果不方便,你可以不回答。”

楚离桑似乎察觉了他的心思,不自然地笑笑:“没什么不方便的,你问吧。”

“这个王弘义,跟你和你娘,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关系?”

“也不算什么特殊关系,他跟我娘,还有我的……我的生父,都可以算是旧交,当时在江陵共过事,仅此而已。”

萧君默感觉她没说实话,但也知道她肯定有什么难言之隐,遂没有再问。

随后,两人一起把米满仓的尸体抬到了智永的墓旁,然后从不远处的山涧中捡来了一些石头,很快便在尸身上垒起了一个坟堆。二人在坟前默哀,神情凄怆。萧君默眼里含着泪光,忽然笑了笑:“我还欠他二十金呢,将来到了九泉之下,这家伙一定会连本带利让我还。”

楚离桑看着他:“君默,生死有命,你也别太难过。”

“走吧。”萧君默又勉强笑笑,“该去找你爹和华灵儿了。”

这一天,从清晨到日暮,二人找遍了附近的好几座山峰,却丝毫不见辩才和华灵儿的踪迹。天目山的天气变化很大,早上还风和日丽,午后便下起了暴雨,等到两人拖着疲倦的身躯回到山洞时,从里到外已经全湿透了。

萧君默在洞里生了一堆火,两人坐在火边烤着,内心既伤感又茫然。

“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办?”楚离桑开口问道。

“再找两天,要是实在找不到,就按原计划,往北走,去找袁公望和庾士奇。”

“事到如今,你还不愿意当盟主吗?”

萧君默一怔:“你认为我应该当吗?”

“应该。其实我一直都是这么认为的,就跟华灵儿一样,只是她说在嘴上我想在心里而已。”楚离桑现在已经知道自己是王羲之的后人了,所以无形中便感觉肩上多出了一份责任,尤其是现在养父辩才又下落不明,多半已经遇难,她更是觉得自己和萧君默必须责无旁贷地扛起天刑盟这面大旗,同时接过守护天下的使命。

“谢谢你这么信任我,可我……信不过我自己。”萧君默淡淡苦笑。

“为什么?”

“因为这世上有很多事情,不是你想做就能做到的。”

“事在人为,不去做怎么知道做不到?”

萧君默又苦笑了一下,避开楚离桑灼灼的目光,叹了口气,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一瞬间,他的思绪又回到了贞观二年那个滴水成冰的冬天。

随着萧君默的讲述,楚离桑也仿佛走进了大雪纷飞的白鹿原。

她看见,一个个衣衫褴褛的灾民正扶老携幼、步履维艰地跋涉在茫茫的雪原上,而矗立在道路前方的长安城,离他们是那么近又那么远。无数的人饿死冻毙在这条路上,变成了一具具僵硬的尸体。还有一些人终于走到了,但迎接他们的却是一扇又一扇紧闭的城门。

她看见,童年的萧君默正跪在雪地上,用那双冻得通红的小手拼命挖雪,试图埋葬那些尸体,可没过一会儿,这个孩子便累得气喘吁吁,仰面朝天地躺在了雪地上。他那双清澈无瑕的眼睛直直地盯着铅灰色的苍穹,眼中隐隐闪动着泪光……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萧君默缓缓道,“面对那场灾难,不论是我爹还是朝廷,甚至是皇帝,谁不想向那些灾民伸出援手?谁不想多救几个人?可偏偏他们就是做不到。虽然从那一天起,我心里便立下一个誓愿,长大后要救很多很多的人,但真的长大以后,尤其是进入了官场,我却发现,比天灾更可怕的,其实是人祸。多少身居高位、有权有势的人,为了满足自己的贪欲,便可以视人命如草芥。我曾经办过一个案子,一个刺史和手下几个县令联手贪墨了朝廷发放的修缮河堤的款项,结果那年就发了大水,十几个县的良田和村庄一夜之间变成了泽国,无数百姓被大水吞噬。所以后来,越是看清世道人心,我便越不敢相信自己有那个本事去救人……”

“正因为世上还有这么多人在受苦受难,你才更应该站出来。”

“我站出来就能改变什么吗?”萧君默自嘲一笑,“别的不说,就说米满仓吧,他把自己的命交给了我,可我还是没能保护他,不但弄丢了他的钱,还弄丢了他的命。还有你爹和华姑娘,现在也是生死未卜……”

“君默,你不能这么责怪自己。”楚离桑急道,“这一路上,若不是你,我和我爹早就没命了。你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保护我们,可是生死自有天命,你怎么能把所有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呢?”

“不,”萧君默摇头,“我还不够尽力。我当时就该狠心一点,不要答应你爹来天目山。”

“可事情已经发生了,你自责有用吗?如果你觉得对不起满仓、我爹和华姑娘,就该站出来救更多的人,而不是在这里自怨自艾。”楚离桑直视着他,“你刚才不也说了吗,要是天刑盟落入冥藏手里,还会有多少人死于非命?现在只有你能对抗冥藏,只有你能保护天刑盟成千上万的弟兄!更何况,冥藏的野心绝不只是控制组织,他还想颠覆社稷,祸乱天下!你说,要是你不站出来阻止他的话,一旦天下大乱,又会死多少人?!”

萧君默沉默了。

他知道,楚离桑说的都有道理,可他更清楚,一旦接过天刑盟的重担,就会有许许多多的人把身家性命交到他的手上,他真的有能力保护他们吗?如今皇帝和朝廷一心想摧毁天刑盟,冥藏及其追随者一心要控制天刑盟,如果当了这个盟主,就会陷入朝廷与江湖这两大超强势力的夹攻之中,他有这个本事在夹缝中生存并且带领组织杀出一条血路吗?如今的天刑盟早已四分五裂,要重新凝聚它又谈何容易?万一失败,他自己的性命固然在所不惜,但会有多少人跟着自己遭受灭顶之灾?在如此错综复杂的形势下,自己真的能够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吗?

一时间,萧君默的内心陷入了痛苦的挣扎之中。

许久,他才轻轻说了一句:“这几天,咱们还是先养伤吧,明天再去找找你爹他们,这事过后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