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徐婉娘有了身孕。李建成既喜且忧,喜的是这孩子是他们二人的爱情结晶,忧的是这孩子也将跟徐婉娘一样没有名分。当时,秦王李世民因一战平灭窦建德和王世充,威望如日中天,夺嫡野心日渐膨胀。李建成担心无暇照顾徐婉娘母子,便与魏徵商量,决定让萧鹤年收养这个孩子,等将来即位后再让孩子归宗入籍。随后,为了掩人耳目,萧鹤年将夫人送回了娘家,计划等徐婉娘的孩子出生后,再由夫人把孩子抱回家,这样便不会令人怀疑。

  武德四年底,怀胎仅八个月的徐婉娘出现了早产的迹象。李建成闻讯,匆匆赶到永昌坊,不料此时徐婉娘竟然又难产了,产婆说母子都很危险。李建成心急如焚,说大人孩子都要保,实在不行就保大人,宁可不要孩子。

  可即便如此,注定要降生人间的这个孩子还是呱呱落地了,而让李建成肝肠寸断的是,徐婉娘在用尽全部力气生下孩子后,竟悄然停止了呼吸。

  李建成抱着刚出生的男婴,在徐婉娘床榻前泪如雨下。

  由于他跟徐婉娘的关系原本便是不可告人的,所以李建成也不敢为徐婉娘办丧,加之当时宫中杂事纷繁,李建成当天便把男婴交给了萧鹤年,并让魏徵负责善后事宜。魏徵随即把事情交给了李安俨,让他把徐婉娘好生安葬。于是当天晚上,李安俨便找了几个掘墓人,把徐婉娘的“尸体”悄悄运到了城外的一处墓地。

  李安俨亲眼看着棺材被放进墓坑后,觉得事情已毕,便离开了。可谁也没有想到,他前脚刚走,后脚棺材里便发出了嘭嘭嘭的捶打声。时值深夜,那几个掘墓人吓得差点尿裤子,纷纷扭头就跑,只有一个叫牛二的好奇心起,便壮着胆子撬开了棺材盖,然后徐婉娘就直挺挺地从棺材里坐了起来。

  牛二吓得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

  他当时也想跑,可一来吓得腿软,二来这“女尸”实在漂亮,让打了半辈子光棍的他一下就挪不开眼了。

  后来徐婉娘开始说话,一直问牛二她在什么地方。牛二发觉她没死,第一个念头就是赶紧把人给送回去,可当他注意到徐婉娘脸上那种恍惚而空茫的表情,还有说话时语无伦次的样子,便怀疑她的脑子已经“坏掉”了,于是试探性地问了几句,比如她叫什么,家住哪里,家中还有什么人,等等。果然,徐婉娘除了还记得自己的名字之外,别的什么都忘了。

  牛二心中窃喜,便匆匆把那具空棺材给埋了,然后把徐婉娘背回了家。从此,牛二的街坊邻居便无比惊奇地发现,这个又穷又丑的家伙居然有了一个美若天仙的老婆!

  就这样,失忆的徐婉娘阴差阳错地成了牛二的妻子,跟他做了好几年的夫妻。武德九年的一天,徐婉娘在自家门口发现了一个饿晕的小乞丐,便将其收养。这个小乞丐就是从西域逃到长安的波斯女子黛丽丝。

  这几年中,萧君默在萧鹤年的抚养下渐渐长大,李建成不时会抽空去看他,给他买一堆吃的玩的东西,但每次待的时间都不长。有一天,李建成把一枚玉佩挂在了萧君默的胸前,玉佩的一面刻着“多闻”,另一面刻着灵芝和兰花。

  虽然无法相认,但李建成还是通过这个方式,把自己和徐婉娘的小字和小名留给了儿子。

  牛二自从“娶”了徐婉娘,对外一直谎称她是自己的远房表妹,因父母双亡才来投靠了他。然而,纸总有包不住火的时候。有一回,牛二和几个朋友一块喝酒,结果酒后吐真言,自己说出了徐婉娘“死而复生”的秘密。一起喝酒的人中,有一个就是当初被棺材里的怪声吓跑的家伙。他既羡且妒,第二天便想借此敲诈牛二,牛二慌忙矢口否认。此人恼怒,便辗转找到了李安俨,将这个秘密和盘托出。

  李安俨大惊失色,当天便去挖坟,果然看见棺材里面空空如也。他随即将此事禀报给了魏徵和隐太子。李建成又惊又怒,自然是命他立刻把徐婉娘抢回来。李安俨赶紧带人闯到牛二家中,不由分说便把徐婉娘带走了,顺便也带走了黛丽丝。牛二要跟他们拼命,结果被李安俨用力一推,头正巧撞在石磨上,当场便死了。魏徵随后便让李安俨把徐婉娘安置在了怀贞坊的芝兰楼。

  阔别五年之后,李建成万万没想到自己还能见到活着的徐婉娘。

  重逢的那一刻,百感交集,他忍不住抱着她潸然泪下。

  然而,徐婉娘却轻轻地推开了他。因为在她眼中,此时的李建成早已成了陌生人。李建成事先已经听魏徵讲了她的情况,可还是不愿相信这个事实。

  他用力地摇着徐婉娘,大声说自己是她的丈夫毗沙门。

  徐婉娘看了他很久,眼中终于露出一丝光彩,怔怔地喊了一声“毗沙门”。

  李建成大喜过望,以为她已经恢复了记忆,可不过片刻之后,徐婉娘眼中的神采便消散了,代之而起的仍然是那种恍惚和空茫的神情。她弱弱地告诉他,自己的丈夫叫牛二,不叫毗沙门。

  李建成既伤心又失落,命魏徵和李安俨好生照顾徐婉娘,然后便离开了。

  他本以为徐婉娘回来了,可现在才意识到,回来的只是她的躯壳,她的灵魂似乎早已不在人间。不过,李建成虽然失望,却并未完全绝望。他相信,只要细心照料,再多花一点时间陪她,假以时日,徐婉娘一定可以恢复记忆。

  然而,老天爷并没有给李建成这样的机会。

  就在他接回徐婉娘的短短半个月后,玄武门之变就爆发了,他和四弟李元吉,还有五个儿子,一天之内便都成了李世民的刀下之鬼。从此,李建成与徐婉娘便真正阴阳永隔了,只是这次离开人间的是李建成自己,而且他永远也不可能像徐婉娘那样“死而复生”……

  不幸也是幸运的是,对于外界的风云变幻和毗沙门遭遇的灭顶之灾,徐婉娘全都一无所知。

  这么说不仅是因为她被魏徵隔离保护起来了,无从得知外界的消息,也不仅是因为她失忆,已经认不得自己的爱人,更因为她本来就不知道李建成是堂堂大唐帝国的储君,她甚至连他的真实姓名都从来不知道!

  正因为什么都不知道,她才避免了痛苦。

  在这种时候,无知和遗忘,何尝不是上苍对她最好的垂悯?!

  看到此处,早已泪流满面的萧君默再也抑制不住,渐渐开始了啜泣。紧接着,连啜泣也无法释放他的悲伤,于是他只能失声痛哭起来。

  自从长大成人之后,他便再也没有这样放肆地哭过了。

  他跪坐在地上,像一只虾一样弓着腰,把头深深地埋在自己的双膝之间,后背一阵阵地战栗,哭得就像一个孩子……

  不知过了多久,萧君默渐渐止住了哭泣,翻开了信笺的最后两页。

  魏徵说,隐太子和五个儿子均遭屠戮后,他就更有责任保护徐婉娘和隐太子的遗孤了。一方面,他必须全力保守这个秘密,绝对不能让皇帝和朝廷察觉任何蛛丝马迹;另一方面,由于隐太子曾向王弘义透露过徐婉娘这个人,所以魏徵必须对王弘义有所防范。为此,他和祅教大祭司索伦斯联手,苦心孤诣地编织了一张警戒网,以防王弘义有朝一日想要探察这一秘密。

  不出魏徵所料,王弘义终于在去年动手了。虽然魏徵成功地阻止了王弘义,没有让他接近徐婉娘,但索伦斯和夜阑轩老鸨秀姑却都惨遭毒手,就连黛丽丝也险些葬身水底……

  看到这里,萧君默终于知道了自己身世的来龙去脉,也终于知道有多少人,为了保护他和他母亲,付出了多么大的心血和代价。

  在信的最后一页,魏徵对萧君默说了这么几段话:

  贤侄,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人世,再也帮不上你了。我知道你现在很痛苦,这也是我一直不敢告诉你真相的主要原因。然而,我最后还是写了这封信,其因有二:

  首先,是因为我了解你,不把真相查个水落石出,你是不会甘心的,所以,与其让你冒着危险去追查真相,还不如让我把一切都告诉你。

  其次,王弘义同样不会放弃。由于去年的失败,他不仅会恼羞成怒,而且会越发意识到你母亲身上定然藏着天大的秘密,所以他更会千方百计找到你母亲,进而找到你。因此,与其让你到时候落入被动,还不如让你现在便掌握先机,以便更好地应对和防范他。

  贤侄,王弘义寻找你母亲和你的主要动机,便是想利用你来报复今上,同时祸乱李唐天下。他一定会怂恿你为你的生父报仇,也一定会用皇位来诱惑你,让你采取不明智的行动。假如真有这么一天,你一定要冷静思虑,千万不可意气用事。毋庸讳言,今上的确是你的杀父仇人,但他自即位以来,虚怀纳谏,励精图治,已经用一个惠及天下苍生的太平盛世,完成了他的救赎。尽管这并不能抵消他的罪愆,尽管他仍然有负于你的父亲,可他却对得起百姓,对得起社稷,也对得起皇皇青史。我想,倘若你父亲在天有灵,他或许不一定会原谅今上,但一定不希望你为他复仇。

  你父亲当年千叮万嘱,让我永远不要把真相告诉你,也是不想再让你卷进这血腥而残酷的宫廷斗争中。他只希望你做一个普通人,一个平静、自由和快乐的普通人。然而,如今他的这一愿望看来是落空了,你终究还是卷了进来。事已至此,老夫亦复何言!或许一切都是天意,非人力所能改变,老夫也唯有尽人事、听天命而?已。

  贤侄,你眼下面对的,也许是一生中最艰难的一次抉择,老夫不敢替你拿任何主意。该怎么做,都要由你自己来决定。老夫最后只能告诉你:放下仇恨,或许很难,可背负仇恨前行,只会更难!

  萧君默看完这封长信,感觉就像生过了一场重病,身心几近虚脱。

  接下来,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他只知道,血债血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并不违背自己信奉的道义。

  他只知道,假如此刻李世民就站在面前,他最自然的反应,很可能便是抽出腰间那把寒光闪闪的龙首刀……

第十一章 家人

  “没有任何大局,会比家人的性命更重要。”萧君默不假思索道,“咱们若连家人都不能守护,还谈什么守护天下?”

  一代名相魏徵于贞观十七年正月与世长辞,唐太宗李世民哀恸不已。

  李世民为此废朝五日,追赠魏徵为司空、相州都督,谥号“文贞”,还下诏厚葬,准备赐予其“羽葆鼓吹,班剑四十人”等最高规格的葬仪,并准其“陪葬昭陵”。在当时,这是人臣所能享有的最大哀荣。不过,魏徵之妻裴氏却以魏徵平生俭素、厚葬之礼非亡者之志为由,婉言谢绝了。

  出殡当日,李世民命朝廷九品以上官员全部去给魏徵送行,同时御笔亲书,为他撰写了墓志碑文。这天在甘露殿,写完碑文,李世民止不住潸然泪下,对身旁的赵德全道:“夫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朕常保此三镜,以防己过。今魏徵殂逝,遂亡一镜矣!”

  “大家节哀。”赵德全也陪着掉眼泪,“魏太师虽然不在了,但还有长孙相公、岑相公、刘侍中他们呢……”

  “他们?”李世民苦笑了一下,“他们凡事都喜欢随顺朕意,有谁能像魏徵那样犯颜直谏?”

  事关对几个宰相的评价,赵德全身为内臣,不敢多言,便噤声了。

  “明日便是上元节,宫宴的一应事务,你可安排妥当了?”李世民转换了话?题。

  “大家放心,老奴都安排好了。”赵德全躬身道,“保管让您和皇亲国戚们过一个祥和太平的节日。”

  “这就好。”李世民颔首,忽然想起什么,“对了,青雀这几日身体如何?”

  “昨日老奴刚刚去了一趟,魏王的风寒之症似乎还未见好,只怕明日这宫?宴……”

  “既然有恙,那就好好养病,明日宫宴他就不必参加了。”李世民道,“明儿一早,你再去慰问一下,顺便把新罗进贡的人参、南海进贡的燕窝给他带点过去,就说朕让他安心养病,别的无须多想。”

  “老奴遵旨。”

  萧君默参加完魏徵的葬礼,来到了忘川茶楼。

  他在魏徵过去常坐的这个二楼雅间中煮水烹茶,心情颇为沉郁。

  从数日前得知李安俨的家人被东宫的人带走,到现在三四天过去了,袁公望和郗岩带着手下日夜寻找,用尽了各种办法,却仍然没有发现任何踪迹。

  眼看明晚便是太子发动政变的时间,倘若在此之前还是找不到李安俨的家人,后果将不堪设想。所以,萧君默不得不有所行动。

  无论如何,他都不能让这些无辜的老弱妇孺为此搭上性命。

  茶汤刚刚煮沸的时候,李安俨到了。

  自从设计让李安俨打入太子集团内部,萧君默便尽量避免与他直接接触,只保留传递情报的渠道,可今天他却不得不主动约了李安俨。

  “盟主,急着找属下来,所为何事?”李安俨坐下,有些诧异。

  萧君默舀了一碗茶,递到他面前:“家中发生那么大的变故,你为何一直不告诉我?”

  “变故?”李安俨装糊涂,“没有啊,有啥变故?只是拙荆带着老母和孩子回乡下走亲戚而已……”

  “别瞒我了,”萧君默打断他,“我早就知道了。”

  李安俨一听,这才忍不住眼圈一红,把头低了下去。

  “那天一出事,吴王便来告诉我了。”萧君默道,“我当天就让老袁和老郗他们去查了,问题是……直到现在为止,仍然没有任何消息。所以,我才不得不找你过来。”

  李安俨的眼泪唰地下来了,哽咽道:“盟主,大局为重,至于属下的家?人……”

  “没有任何大局,会比家人的性命更重要。”萧君默不假思索道,“咱们若连家人都不能守护,还谈什么守护天下?”

  “不瞒盟主,”李安俨擦了擦眼泪,“这几天,属下也让弟兄们到处去找了,可偌大的长安城,随便哪个地方不能藏几个人呢?要找到他们谈何容易?”

  “不能再这么大海捞针了。”萧君默沉沉一叹,“必须主动出击。”

  “主动出击?”李安俨不解,“盟主何意?”

  萧君默眉头紧锁:“我估计,奉太子命绑架令堂和你妻儿的人,必定是谢绍宗。只要咱们设法把他引出来,就能找到他的老巢,进而找到令堂和你妻儿的下?落。”

  “可是,怎么才能把谢绍宗引出来?”李安俨犯愁,“那天聚会之后,太子就说了,若非万不得已,所有人不得再碰面,以免泄露踪迹,引人怀疑。”

  萧君默冷然一笑:“所以,咱们就得给他们制造一个‘万不得已’的情况,迫使太子再次召集谢绍宗聚会。”

  “那……具体该怎么做?”

  萧君默略为沉吟,道:“你待会儿立刻去找李元昌,就说宫中安防部署有变,得赶紧找太子商议。”

  “那属下该说些什么?”

  “就说明晚宫宴,圣上有可能会让吴王率百名武候卫进驻百福殿,以加强安?防。”

  此前,萧君默已通过李安俨给他的情报,得知了太子政变计划的全部细节,所以他知道,太子最在意的便是百福殿的兵力部署,倘若百福殿突然多出一百名武候卫,太子必定震恐,也必定会立刻找谢绍宗商议。

  李安俨明白了他的意思,却仍眉头微蹙:“这个办法是能引出谢绍宗,可问题是,李元昌和侯君集在宫中都有不少眼线,只要他们一打听,马上就知道这是个假消息啊!”

  “这我当然想到了。”萧君默淡淡一笑,“你放心,我会让它变成真消?息。”

  李安俨想了想,恍然道:“盟主的意思是,让吴王配合咱们?”

  萧君默点头:“我回头就让吴王去跟圣上提这个事,理由便是他羞辱过你,恐你怀恨在心,所以最好让武候卫进驻百福殿,以防不测。”

  李安俨笑:“这倒是个不错的由头。”

  “如此一来,这就是个真消息,至于圣上答不答应,那就是另一码事了。”

  “以盟主看,圣上会答应吗?”李安俨又有些担心,“倘若圣上答应了,太子恐怕会放弃此次行动吧?”

  “依我看,圣上不答应的可能性会大一些,因为他信任你,怎么可能相信你会因这种小事而谋反?何况圣上举办宫宴,本就是为了庆贺太平,若摆出一副如临大敌的阵仗,岂不是有违本意?不过,凡事也无绝对,万一圣上答应了,而太子也知难而退的话,那他就没有理由再扣着你的家人不放,相信很快会把他们送回。所以,不管圣上答不答应这件事,咱们都可确保令堂、嫂夫人和孩子的安?全。”

  李安俨这才发现,萧君默提出的这个办法其实是个两全之策,目的都是保护他家人的安全。相形之下,对付太子的事反倒退居次要地位了。意识到这一点,他心中大为感动,道:“盟主,倘若太子放弃行动,那……那咱们岂不是白忙了一?场?”

  “来日方长,我就不信太子能安分多久。只要咱们睁大眼睛盯着,就随时都有机会。”萧君默笑笑,指了指案上的茶碗,“来吧,别光说话,尝尝我煮茶的手?艺。”

  离开了忘川茶楼,萧君默和李安俨随即分头行动。

  萧君默来到武候卫衙署的大将军值房,找到李恪,把事情跟他说了。

  “没问题,我待会儿就入宫向父皇上奏。”李恪道,“可我有个问题。”

  “你说。”

  “要是父皇答应了,东宫也打了退堂鼓,咱们岂不是功亏一篑?”

  “宁可日后再找机会,也不能累及无辜。”萧君默决然道。

  “你这人的毛病就是心太软。”李恪叹了口气,微微讥笑道,“似你这般妇人之仁,如何做得大事?”

  “古人行一不义、杀一无辜而得天下尚且不为,你若踩着李将军一家人的鲜血上位,于心何安?”萧君默反唇相讥。

  李恪冷哼一声:“孟老夫子说这个话,是他太过迂阔!君不见,吴起为了功名,不惜杀妻求将?刘邦当年为了逃命,把一双儿女三次踹下马车?”

  “那是吴起和刘邦,不是我,也不是你。”萧君默看着他,“除非你想告诉我,你跟他们是一样的人。”

  “如果我说是呢?”李恪笑道。

  “那只能怪我眼瞎。”萧君默道,“从此你我分道扬镳,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

  “这么绝情?”

  “道不同不相为谋。”

  李恪呵呵一笑:“拥我上位,你将来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难道你不想要?”

  “不就是宰相吗?不稀罕。”

  “宰相都不稀罕?”李恪眼睛一瞪,“莫非你还想当皇帝不成?!”

  “怎么,”萧君默淡淡一笑,“怕我跟你抢?”

  “有种就放马过来!”李恪道,“不过你要跟我抢,也得先当权臣再篡君位吧?那不也得先辅佐我当上皇帝吗?”

  萧君默一听,蓦然想起自己的身世——实际上,作为隐太子唯一在世的遗孤,原则上他也是有权继承李唐皇位的,还真不必像李恪说的那样,“先当权臣再篡君位”。换言之,假如真要抢这个皇位的话,他和吴王、魏王乃至太子,其实都具有同样的资格。从某种意义上说,他甚至比他们更有资格,因为大唐皇位本来便是隐太子李建成的,就算他加入夺嫡的行列,也只是拿回本来便属于自己的东西而已。

  想到这些,萧君默不免在心里苦笑,嘴上却道:“我只辅佐君子,你若把吴起和刘邦视为楷模,那你就是小人,请恕我不能奉陪。”

  李恪哈哈大笑:“行了行了,我鄙视他们可以吗?说正经的,若父皇不答应我的奏请,太子明晚照常行动的话,我该怎么做?”

  “你就当事先什么都不知道,只需暗中盯住太子的一举一动,等他一发难,你便把他拿下。我已经叫李安俨吩咐下去了,他在百福殿那二十五名手下,到时候都听你的。”

  李恪点点头:“除了在宫里动手,太子同时也会对尚书省和魏王府展开行动?吧?”

  关于太子的政变计划,萧君默并未向李恪全盘透露,只跟他讲了太极宫这部分,因为另外那两个部分关涉到许多秘密,暂时还不能让他知道。现在听他问起,萧君默只好敷衍道:“别的事你就不必操心了,我自有安排。”

  李恪看着他,忽然有些不悦:“兄弟,我对你言听计从,可你却什么都瞒着我,这不厚道吧?”

  “我是谋士,需要综观全局,才能谋定后动;你是主公,只要得到一个满意的结果就够了,何必知道那么多细节,”萧君默也看着他,“除非你想跟我换个位?置。”

  “什么话被你一说都好像挺有道理。”李恪哂笑道,“你这张嘴,怎么就这么厉害呢?”

  “反正你又不是头一回领教,习惯就好。”萧君默笑着拍拍他的臂膀,“该干正事了,回见。”

  说完,萧君默便转身走出了值房,一边走一边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

  李恪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神情忽然有些复杂。

  他在想,像萧君默这样的人,还好是自己兄弟,假如是对手的话,那就太可怕?了。

  这日午后,王弘义一身商人装扮,从东北角的一个小门进入了魏王府,由管家领着径直来到了书房。刚一走到门口,他便听到里面传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李泰脸色苍白,照旧裹着那件厚厚的狐裘披风,怔怔地坐在书案后。此时书房里烧着好几盆炭火,王弘义一进来就感觉有些热意,可魏王仍是一副瑟缩畏冷的样子,看起来果真病得不轻。

  见王弘义进来,李泰也未起身,只是屏退了下人,示意他到身旁来坐。

  “殿下贵体抱恙,还未见好吗?”王弘义在书案边坐下。

  “是啊,谁能料一病便这么多日。”李泰有气无力道,“未能远迎,先生勿?怪。”

  “殿下不必客气。”王弘义摆摆手,瞥了他一眼,“明日便是上元节了,不知殿下能否照常入宫赴宴?”

  “刚刚宫里传来消息了,”李泰苦笑了一下,“父皇让我安心养病,明日的宫宴可不必参加。”

  王弘义诧异,停了片刻,道:“如此说来,殿下这病可来得真不是时候。”

  “世事无常,人命危脆,连死亡都可能随时降临,何况是病?”李泰讪讪道,“先生这么说,好像我还可以选择什么时候生病似的。”

  “我当然不是这意思。”王弘义笑了笑,“天意如此,人力何为?我也只是替殿下抱憾,发个牢骚而已。”

  “先生,你是不是在暗示我,在夺嫡这件事上,上天已经抛弃我了?”李泰斜着眼看他,“无非就是一场宫宴而已,参不参加真有那么重要吗?”

  “宫宴本身自然无关紧要,我只是担心殿下荣宠渐衰,日后别说夺嫡,自保恐怕都成问题。”王弘义直言不讳。

  “先生还真是快人快语。”李泰笑道,“那我想请问先生,倘若我真的落入这般境地,先生还愿不愿意辅佐我?”

  “只要殿下不自暴自弃,我当然愿意辅佐殿下。”

  “哦?”李泰眉毛一挑,“先生是不是认为,我这段时间闭门谢客、茹素持戒就算是自暴自弃?”

  “不,我更愿意相信殿下是在韬光养晦。”

  李泰直视着他:“先生这么说,可是实话?”

  “当然。”王弘义迎着他的目光,“我与殿下之间,还有必要虚情假意吗?”

  李泰又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才露齿一笑:“好,既然如此,那我也跟先生说句实话,本王韬光养晦的日子,就到今日为止了。”

  王弘义不解:“殿下此言何意?”

  “我的意思是,过了明晚,便是我李泰扬眉吐气,也是先生你大展宏图的时候了。”李泰眼中忽然泛出激动的神采,“换言之,明日的宫宴,便是太子的死?期!”

  闻听此言,王弘义越发困惑:“殿下是不是听到什么消息了?”

  李泰笑而不答,从案上的文牍中抽出一封信函,递了过去。

  王弘义接过一看,只见信封上写着“魏王殿下亲启”的字样,字体遒媚劲健,竟然颇有几分王羲之行书的神韵。王弘义取出信纸,展开一看,先是眉头微蹙,紧接着脸色大变,忍不住道:“这是何人所写?”

  李泰摇了摇头:“没有落款,我也猜不出是何人。”

  王弘义之所以大惊失色,是因为这封匿名信虽然只有短短几句话,但内容却足以石破天惊:信中说,明日上元节宫宴,太子会有异动,同时会有一支不可小觑的江湖势力夜袭魏王府,让魏王小心防范。

  “殿下是如何得到这封信的?”

  “有人把它从门缝里塞了进来。”

  王弘义眉头紧锁,下意识地把信封和信纸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却没有任何有用的发现。

  “依先生看来,这个消息可靠吗?”李泰问。

  “应该可靠。”王弘义神情凝重,“此人既然不愿透露身份,撒这个谎对他又有什么好处?”

  “我也是这么想的。”李泰道,“另外,这里头说的江湖势力,会不会也是你们天刑盟的人?”

  “有可能。本盟各分舵自武德九年后便各行其道了,不排除其中有人投靠了东?宫。”

  “既然是天刑盟的人,那明天晚上,本府的安全就拜托先生了。”李泰恳切道,“我府里的侍卫,肯定不是他们的对手。”

  王弘义颔首:“放心吧殿下,我会亲自带人过来,保管让他们有来无回!”

  李泰放下心来,感叹道:“还好有人暗中给我透露了这个消息,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啊!”

  “这封匿名信到底是谁人所写,殿下完全猜不出来吗?”

  李泰思忖片刻,摇摇头:“一点头绪都没有。”停了停,又道:“管他是谁呢,反正他既然愿意帮我,就肯定不是咱们的敌人。”

  王弘义想着什么,冷然一笑:“他这回是帮了殿下没错,可此人究竟是敌是友,现在恐怕还不好说。”

  李泰一怔:“先生何出此言?”

  王弘义沉默片刻,淡淡道:“没什么,直觉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