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内坐着李安俨的老母、妻子,还有四个尚未成年的儿女,个个蓬头垢面,眼里都还有惊惧之色。

  “大娘,嫂夫人,对不起,让你们和孩子受委屈了。”萧君默柔声道。

  “这位郎君,多谢你们出手相救。”李母急切道,“我……我们家安俨在哪儿?呢?”

  “大娘别着急,李将军正在城外等你们呢,咱们马上过去跟他会合。”

  半个时辰后,萧君默、楚离桑、袁公望等人护着马车来到了禁苑东北十多里外的龙首原。李安俨已经换上了一身布衣,单人独骑等候在此。

  一家人大难不死,终于团聚,大人小孩不禁都在一起抱头痛哭。萧君默和楚离桑在一旁默默看着,也都红了眼眶。

  李安俨知道此地不宜久留,安抚完家人后,便径直走到萧君默面前,忽然单腿跪地,双手抱拳:“多谢盟主救了属下一家老小!”

  “快快请起!”萧君默赶紧把他扶起,“这事主要责任在我,是我让你卷进了这场阴谋,才让令堂他们身陷险境,而今不过是在弥补过失,谈何‘谢’字?”

  “盟主切莫这么说。此次行动虽然是您一手安排,但属下既是天刑盟的人,又是大唐的食禄之臣,逢此社稷危难,自当挺身而出;一切代价,也自应由属下承担,岂能说是盟主的责任?”

  楚离桑在一旁闻言,不禁在心里感慨:这又是一位铁骨铮铮的义士,正与当初的蔡建德和孟怀让一样。

  “我知道你一腔忠肝义胆,可不管怎么说,我安排你今夜出走,不仅葬送了你的仕途,还让你背上了谋反和畏罪潜逃的罪名。这一切,都令我深感不安和歉?疚……”

  “不,盟主无须自责,这都是我自己选的。”李安俨道,“那天在忘川茶楼,您把参与这次行动的后果都跟属下讲清楚了,让我自己决定,您忘了属下是怎么回答您的吗?”

  萧君默的思绪回到了数日前的忘川茶楼。

  那天,当萧君默得知今年的上元节夜宴不在魏王府而改在太极宫举行时,便预料太子很可能会在这次宫宴上发动政变。于是,萧君默立刻想到了一个反制计划,该计划的核心便是要派人打入东宫内部,刺探太子情报,而身负宫禁安防重任的李安俨,无疑是最有可能获取太子信任,也是最适合执行此次任务的人选。

  然而,这却是一个极度危险且无法回头的任务。

  萧君默很清楚,由于整个反制计划到最后根本无法向皇帝解释清楚,所以执行这项任务的人,最后也必然无法洗清自己,很可能要背负谋反的罪名,被永远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当萧君默想到这里,差点没忍心跟李安俨提这个事,然而出于大局考虑,最后他还是不得不开了口。

  那天,萧君默是这么说的:“老李,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可以慎重考虑一下,不必现在就回答我。”

  李安俨有点蒙:“盟主想问什么,还……还请明示。”

  萧君默又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这才凑近身子,用很轻的声音道:“如果有办法可以挫败太子的政变阴谋,然而代价是把你牵连进去,最后你可能无法洗清自己,只能永远背负历史骂名,你愿意吗?”

  李安俨闻言,猝然一惊,赶紧问是什么计划。

  萧君默将计划和盘托出。

  李安俨听完,呆愣了好一会儿,最后才道:“敢问盟主,这个计划的胜算有多?大?”

  “九成。”萧君默不假思索。

  李安俨又沉吟片刻:“若按此计划行事,最后……只能是你刚才说的那个结果?吗?”

  萧君默苦笑了一下,艰难地点了点头,少顷道:“当然,这事由你自己决定,我绝不强求。你若不应承,我也完全能理解,毕竟此事非常人所能行……”

  “不,我愿意。”李安俨忽然下定了决心。

  “你可以再考虑一下,不必现在就答应。”

  “不用考虑了。”李安俨笑了笑,“自从魏太师召我加入天刑盟的那一天,我就已经发过誓了,为了守护天下,头可断,血可流,赴火蹈刃,在所不惜。如今不就是丢个官、背个黑锅而已吗?多大点事,有什么好磨叽的?”

  萧君默闻言,不禁大为感动……

  此刻,萧君默收回了思绪,心情却仍无法平静,遂郑重抱拳,朗声道:“李将军,我替本盟的兄弟和天下的百姓,谢谢你了!”

  李安俨朗声一笑:“谢什么呢!我现在无官一身轻,带着一家老小归隐林泉,享受天伦之乐,这是多美的事啊,别人还求之不得呢!好了盟主,千里相送,终有一别,咱们就此别过吧。”

  “此去山长水远,还望兄弟……一路保重!”萧君默说着,声音竟有些哽咽。

  “好,盟主保重!属下先走一步了。”李安俨冲着他和楚离桑抱了抱拳,然后强忍着眼中的泪水,快步回到了马车上。

  袁公望走了过来:“盟主,还有什么要吩咐的吗?”

  “老袁,李将军一家人的安危,就全拜托你了。”萧君默道,“到了塞外,安顿下来后,记得让人给我捎个话。”

  萧君默说的“塞外”,指的是营州,那里远离长安和中原,是汉人和契丹人杂居的地方。由于袁公望与契丹人做过丝绸生意,在营州有据点,所以萧君默便命他保护李安俨一家人前往营州,找个荒僻的山野隐居下来,并且让袁公望也留下保护他们。这就是说,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袁公望就无法在萧君默的身边效力了。

  “放心吧盟主,只要我袁公望还有一口气在,李将军他们就绝不会有半点闪失!”袁公望慨然道,“倒是属下这一走,盟主手底下的人就少了……”

  “这你就不必担心了,”萧君默笑了笑,“有老郗他们在呢。”

  说完,双方互道珍重,袁公望等人便护着马车从一条小道离开了。

  萧君默和楚离桑一直目送着他们远去,心中不免都有些伤感。

  “归隐林泉,过简单的日子,享受单纯的快乐,也是我求之不得的。”楚离桑忽然幽幽道。

  萧君默听出了弦外之音,淡淡笑道:“我答应你,咱们很快就能过上这种日?子。”

  楚离桑一听,心里很是受用,嘴上却道:“谁说要跟你一起过日子了?我说的是我自己。”

  “行啊,不一起过也没关系。大不了咱俩一人一间茅屋,中间再隔一道篱笆,做个邻居总可以吧?”

  “嗯。”楚离桑煞有介事地点点头,“这倒可以考虑。”

  “不过……”萧君默转头凝视着她,“邻居做久了,怕也会日久生情啊!”

  楚离桑笑了笑,忽然道:“假如你从未遇见我,也从未卷入过这些事情,你还会想离开长安吗?”

  “会。”

  “为什么?”

  “因为我本来就不适合官场,也不喜欢。”

  “可人是会变的。”楚离桑若有所思,“如果给你足够大的权力,让你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还会不喜欢官场吗?”

  “倘若没有遇见你,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变。”萧君默目光灼灼地看着她,“但是现在,我可以很有把握地说,我不会变。因为我已经知道,我这一生要的是什么了。”

  楚离桑也抬头看着他,蓦然想起了他的身世,不禁在心里说:如果有一天,有人要把你推上至高无上的皇帝之位,让你拥有整个天下,你还会拒绝吗?你还能像现在这样,笃定地说你想要的是什么吗?

  当然,她不敢把这句话说出口。

  而楚离桑并不知道,此刻萧君默心里说的恰恰是:世上的男人都渴望坐拥天下、富有四海,可你知道吗桑儿,我真正想要的,其实只是三两间茅屋、七八亩薄田,还有一个白首不相离的你——这,就是我的全部天下!

  一阵风吹来,拂动着他们的衣袂,也卷起了地上的零星积雪。

  龙首原地势高耸,从这里可以一览无余地望见整个长安。此刻,月光下的长安城依旧是一派灯火璀璨的繁华景象,仿佛今夜那些可怕的阴谋和杀戮从来没有发生?过。

  贞观十七年的这个上元节,李世民经历了自他登基以来最危险、最混乱、最惊心动魄的一夜。

  李承乾在百福殿晕厥后,李元昌、杜荷及一众东宫兵群龙无首,只好跪地投降。李世民命人将李恪及其他伤者送往太医署,同时命尉迟敬德率禁军搜捕宫中的太子余党,命李道宗将李承乾、李元昌、杜荷等人押往玄甲卫囚禁,又命赵德全处理各种善后事宜……就这么折腾了一宿,李世民也顾不上休息,又急召长孙无忌、刘洎、岑文本、李世勣四人入宫觐见。

  晨曦初露,阳光散淡地照着重檐复宇的太极宫。

  李世民坐在两仪殿的御榻上,脸色苍白,双眼布满血丝。

  赵德全侍立一旁,长孙无忌、刘洎、岑文本、李世勣跪在下面,一个个大气都不敢出。

  许久,李世民沉郁忧愤的声音才在空旷的大殿上响了起来:“前几日齐王刚刚伏诛,朕心如刀绞;现在太子又公然造反,把刀都架到朕的脖子上来了!不知你们这几位文武重臣,此刻心中做何感想?”

  四人都不敢答言。可长孙无忌身为首席宰相,不作声是说不过去的,只好硬着头皮道:“回陛下,太子突然发难,臣等也深感震惊。所幸天佑我大唐,太子终究没有得逞,陛下也龙体无恙,只是虚惊了一场……”

  “虚惊?”李世民冷冷打断他,“你说得倒轻巧!昨夜太子要是再狠一点,那把剑再往前送两寸,只怕此刻坐在这御榻上跟你们说话的,便不是朕,而是太子?了!”

  “是是,未能提早察觉太子的阴谋,以致陛下身陷险境,是臣等之罪,臣等难辞其咎、罪无可恕!”长孙无忌慌忙道,“还好太子人性未泯、天良未丧,总算没有酿成大祸,此亦不幸中之万幸!”

  李世民想着什么,忽然神色一黯:“身为宰辅,尔等固然是失职了,不过话说回来,教出这么一个儿子,朕身为君父,同样也有不可推卸之责。”

  听皇帝竟然自责了起来,众人更不敢接腔,遂一阵沉默。

  片刻后,李世民才叹了口气,让众人平身,然后问道:“侯君集现在何处?”

  “回陛下,”李世勣道,“臣已将他关押在玄甲卫,等候陛下裁决。”

  李世民苦笑:“朕刚刚把他评定为开国二十四功臣之一,阎立本给他画的像还没挂上凌烟阁呢,他倒好,冷不丁就把自个变成阶下囚了。”

  一提到侯君集,刘洎心里便懊悔不迭。

  自己一辈子谨小慎微、临深履薄,没想到昨晚多喝了几杯,竟把尚未公开的功臣名单向侯君集透露了,万一他把这事招出来,自己头上的宰相乌纱恐怕就不保?了。

  “陛下,像侯君集这种忘恩负义、狼子野心的小人,已经丧失了功臣资格。”长孙无忌愤愤道,“臣建议把他从功臣名录中划掉,不能让他的画像上凌烟阁。”

  昨夜差点就成了侯君集的人质,长孙无忌到现在还后怕不已,故而耿耿于怀。

  刘洎一听,心头猛地一颤。

  长孙无忌和皇帝都不知道侯君集已经从自己这里得知了功臣名单的事,所以他们会觉得把他拿掉也无不可,可问题是侯君集现在已经知道了,倘若真把他刷掉,侯君集必然不忿,到时候为了争这个身后名,肯定会把自己牵扯进去,那就什么都完了!

  思虑及此,刘洎不敢再保持沉默,忙道:“启禀陛下,长孙相公此言,臣以为不妥。”

  刘洎一直都是长孙无忌的副手,向来对他言听计从,不料此刻竟然公开唱反调,长孙无忌大为诧异,不禁扭头看着他。

  刘洎低头盯着地面,假装没看见。

  “如何不妥?”李世民淡淡道。

  “臣以为,侯君集曾为我大唐开国立下过汗马功劳,几年前又率部远征,平灭了吐谷浑和高昌,诚可谓功勋卓著!而今虽然参与太子谋反,犯下滔天大罪,但功是功、过是过,并不能因为他现在的罪行就抹杀他过去的功劳。”

  “刘侍中,”长孙无忌不悦道,“照你这么说,咱们还得把这种大逆不道的乱臣贼子供奉在凌烟阁了?这成何体统?你是想让后人笑话他还是笑话圣上?”

  “长孙相公,圣上向来赏罚分明,该如何治侯君集的罪,圣上自有裁断;而让侯君集上凌烟阁,则是对他过去功劳的褒奖,二者岂能混为一谈?”

  长孙无忌怎么也想不通刘洎会为了一个将死之人跟自己顶撞争执,正待再辩,忽听岑文本道:“长孙相公,在下也认为刘侍中所言不无道理。皇皇青史俱在,是非功过后人自有公论,又怎会因侯君集晚节不保便无视他的早年功绩?倘若真有这样的后人,那也只能说明他没有见识。在下相信,真正有见识的人,一定会赞赏圣上功过两分的做法。”

  岑文本早在归附大唐之前,便与刘洎同在南梁萧铣朝中任职,二人关系匪浅,此刻当然要替他说话。长孙无忌发现自己孤掌难鸣,便把脸转向皇帝,巴望他支持自己。

  李世民沉吟良久,才缓缓道:“刘洎和文本所言有理,功与罪是不该混为一谈。那就照原定的办吧,等阎立本把二十四功臣像都画完,择日挂上凌烟阁,这事就这么定了。”

  长孙无忌大失所望。

  刘洎暗暗松了一口气。

  “德全,”李世民换了话题,“听说昨夜魏王府也出事了?”

  “是的大家,魏王府遭到了一伙不明身份的歹徒攻击,所幸府中侍卫警觉,击杀了那群歹徒,魏王殿下也安然无恙。”

  “不明身份的歹徒?”李世民有些狐疑,“有没有抓住活口?”

  “据老奴所知,魏王府的侍卫好像采取了火攻之术,那些歹徒都被烧成黑炭?了……”

  李世民蹙眉想了想:“世勣。”

  “臣在。”

  “这事交给你了,好好查一查,看这伙所谓的‘歹徒’到底是什么人。”

  “臣遵旨。”

  “对了……”李世民看着李世勣,“朕有些纳闷,侯君集昨夜带人潜入尚书省,你是怎么发现的?”

  “回陛下,昨夜臣和属下恰好在本卫衙署聚宴,而本卫与尚书省仅一街之隔,无意间便发现了那些潜伏之人。”

  “你们玄甲卫往年不都是放大假吗?怎么今年就想聚宴了呢?而且那么巧,恰好就跟侯君集撞上了?”李世民狐疑地盯着他,“你是不是事先听到什么风声?了?”

  “陛下明鉴,绝无此事!”李世勣一惊,“这真的是巧合。臣是觉得过去这一年,本卫办了不少案子,手下部众都很辛苦,所以才想犒劳他们一番,以此提振士气而已。”

  李世民想了想,没再说什么,把脸转向赵德全:“昨夜危急之际,承乾忽然昏倒,究竟是何缘故,太医后来是怎么说的?”

  “回大家,太医说,太子殿下当时的症状是四肢冰冷、呼吸粗重、舌苔薄白、脉象沉伏,此种晕厥之状,应是过度紧张,精神受到刺激所致。”

  李世民沉沉一叹,旋即抬眼环视众人:“昨夜这场事变,蹊跷颇多,其中最可怕的一件事,便是数百名东宫侍卫竟然全都换上了禁军的甲冑,而朕最信任的这个左屯卫中郎将李安俨,偏偏又失踪了!世勣,李安俨在昭国坊的宅子,你仔细搜过了吗?”

  “回陛下,臣入宫之前刚刚带人去搜过,可其宅已经人去屋空,不光是李安俨失踪了,他的老母妻儿也都不见踪影。臣询问其邻居,得知李安俨的家人早在几天前就被人接走了,家中的下人也在当天被悉数遣散,全都不知所踪。”

  李世民冷笑:“这就很明显了。这家伙老早就参与了太子的谋反计划,却又担心事败,所以才提前把家人转移。”

  “陛下所言甚是。”李世勣道,“只不过,李安俨后来可能又反悔了,才会亲手砍下封师进的头颅,并逮捕了埋伏在玄武门的东宫兵。”

  “是啊,或许到最后,他是良心发现了吧。”

  “启禀陛下,”长孙无忌道,“李安俨虽然最后有悔过表现,但终究是罪大恶极,现在又畏罪潜逃,纯属藐视国法,臣建议立刻下发海捕文书,命天下各道州县全力通缉!”

  李世民沉默了一下,道:“这事你去办吧,不过要告诉下面人,倘若发现李安俨,只抓他一人便可,不得株连家人。”

  长孙无忌诧异:“可是陛下,这李安俨犯的可是谋反大罪。按我大唐律法,一人谋反,家人皆须连坐啊!”

  “律法不外乎人情。既然他最后时刻有悔过表现,那就应该酌情减罪。”

  “是,臣遵旨。”

  李世民说完,想着什么,忽然苦笑了一下,神情颇有些无奈和感伤:“说到罪,昨夜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你们觉得谁的罪责最大?”

  众人面面相觑,都不敢轻易答言。

  “罪责最大的人,便是朕!”

  众人同时一惊。长孙无忌忙道:“陛下何出此言?”

  李世民自嘲一笑:“古人不是早就说过了吗——朕躬有罪,无以万方;万方有罪,罪在朕躬!”

  众人都不敢出声,大殿中一片沉寂。

  良久,李世民才无力地摆了摆手:“朕累了,你们都退下吧。”

  众人当即行礼告退。

  走到殿门口的时候,长孙无忌偷偷回头望了一眼,看见皇帝仍旧坐在榻上一动不动。

  辅佐皇帝这么多年,他还是头一回看到皇帝脸上露出如此憔悴和疲惫的神色,仿佛一夜之间便苍老了许多。

第十四章 立储

  长孙无忌一听,顿时大惊失色。原来皇帝绕了一大圈,是在暗讽他包藏野心,拥立李治的目的就是想做权臣!

  李世勣刚一回到玄甲卫衙署,便被桓蝶衣给缠住了。

  昨夜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变,萧君默竟然自始至终都没有在场,让桓蝶衣颇感蹊跷。此外,召集本卫人员聚宴本来便是萧君默的主意,可他自己却不露面,这绝对不正常。再者,玄甲卫往年上元节都不聚宴,偏偏今年一聚宴就碰上了侯君集谋反,这难道只是巧合吗?

  桓蝶衣思来想去,觉得很可能是萧君默事先察觉了太子和侯君集的政变阴谋,然后才劝说舅父安排了这些事。这就意味着,舅父李世勣必定早就知道了一?切。

  可是,他为何不提前向皇帝告发呢?

  桓蝶衣百思不解,所以从昨夜到现在一直缠着李世勣追问不休。

  “蝶衣,你别再纠缠了行吗?”李世勣一脸无奈,“此事纯属巧合,方才在宫里圣上也问过了,我也是这么答复他的。”

  “那你就是欺君了!”桓蝶衣板着脸道,“你和君默两个人都欺君了!”

  李世勣一惊,下意识地瞟了值房门外一眼,不悦道:“这种话你也敢随便乱说?都多大的人了,怎么还这么任性呢?说话也不过过脑子!”

  “就因为过了脑子,我才会这么说。”桓蝶衣盯着他,“舅舅,您实话告诉我,您是不是有什么把柄落在君默手上了?”

  李世勣苦笑:“有,我在外面娶了好几房小妾,一个比一个年轻貌美,都没让你舅母知道,现在君默拿它来要挟我了。这答案你满意吗?”

  桓蝶衣气得跺脚:“舅舅,人家是跟你说正经的!”

  “我也是跟你说正经的。”李世勣道,“现在这事你也知道了,你也可以来要挟我了。”

  桓蝶衣知道问不出什么了,只好翻了个白眼,气冲冲地走了出去。刚一走到值房门口,差点撞上匆匆入内的裴廷龙。裴廷龙冲她一笑。桓蝶衣却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径直走远了。裴廷龙看着她的背影,无趣地撇了撇嘴。

  看见裴廷龙进来,李世勣脸色微微一沉,佯装埋头整理书案上的文牍。裴廷龙上前见礼,李世勣“嗯”了一声,眼皮也没抬:“我让你去审侯君集,你审得如何?了?”

  裴廷龙淡淡一笑:“回大将军,侯君集是被咱们抓了现行,其罪昭然,有目共睹,也没什么好审的,就是走个过场而已。”

  裴廷龙仗着有长孙无忌这座大靠山,对李世勣向来不怎么恭敬。

  “哦?他在朝中有没有潜伏的同党,难道也不值得审吗?”

  “大将军放心,这个属下已经安排薛安他们在审了。”

  “嗯,那就抓点紧。”李世勣仍旧一副忙碌的样子。

  “大将军,昨夜之事,属下觉得有些蹊跷,不知当不当问?”

  李世勣一听就知道他想问什么,冷冷一笑:“你都这么说了,我还能不让你问?吗?”

  裴廷龙也笑了笑,道:“大将军,属下想知道,昨夜召集弟兄们聚宴之事,是您自己的主意吗?”

  “怎么,莫非得有圣上的旨意,或是长孙相公的授命,我才能聚宴?”李世勣语带讥讽。

  “属下不是这个意思。属下只是想问,这事是不是左将军向您提议的?”

  这些天来,裴廷龙一直在暗中调查萧君默,也派了好几拨人跟踪他,可要么被他给甩掉,要么就是没什么有价值的发现。正自一筹莫展之时,便爆发了这场宫廷政变。在裴廷龙看来,昨夜伏击侯君集的行动,从头到尾都透着一股蹊跷,疑点颇多,而萧君默昨晚都没露面,也颇为可疑。总之,裴廷龙隐隐觉得,李世勣和萧君默身上一定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你是听谁乱嚼舌头?”李世勣终于抬起头来,面露不悦道,“这事是我的主意,跟萧君默无关。”

  “属下还有一事想问:昨夜聚宴,弟兄们几乎都来了,为何只有左将军没有到?场?”

  “他有私事要办,之前已经跟我告假了。”

  “属下听说,前天左将军来找过您,还跟您闹了点不愉快,不知可有此事?”

  “裴廷龙,你这是在审问本官吗?”李世勣拉下脸来。

  “大将军不要误会,属下怎敢审问您呢?”裴廷龙毫无惧色,微微一笑,“属下只是想知道,左将军那天都跟您谈了些什么。倘若不是什么机密的话,属下倒也想听听。”

  “机密倒是谈不上,只不过涉及本官的一些隐私。”李世勣盯着他,“右将军对此也感兴趣吗?你要是真想知道,本官也不妨告诉你。”

  裴廷龙有些尴尬:“大将军说笑了,既然是您的隐私,属下怎么敢随便打听?呢?”

  “那好。要没别的事,你就先下去吧。”李世勣翻开一卷文书,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

  裴廷龙却站着没动:“大将军,关于昨晚的行动,属下还有一个问题想请?教。”

  李世勣面无表情道:“什么问题?”

  “昨晚属下一到本卫,酒还没喝上几杯,您就把属下和大部分弟兄都召集了起来,并从后门潜入了尚书省,可见您一定是事先得到了什么情报,否则怎会有如此及时而周密的部署?”

  “没错,本官的确是得到了情报。”

  裴廷龙眼睛一亮。

  “宴会开始之前,罗彪无意中发现有不明身份人员潜伏在尚书省外,立刻向本官密报,本官这才迅速做出了安排。”李世勣微笑地看着他,“快速反应能力,是本卫的基本素养。你到本卫的时间不长,对此还有点不习惯,本官可以理解。可你要是因此便胡乱猜疑,那就不仅是贻笑大方了,而且是居心叵测!”

  裴廷龙被狠狠噎了一下,却又想不出别的说辞,只好讪讪一笑,抱拳道:“属下也就是随便问问,若有冒犯大将军之处,还望海涵。”

  “好说。年轻人心思活泛没什么坏处,可凡事过犹不及,若是想得太多,就变成疑神疑鬼了。本官作为你的上司,不得不提醒你两句,这也是为你好。”

  “是,属下谨遵大将军教诲。”

  告辞而出后,裴廷龙意颇怏怏。凭直觉,他料定李世勣是在撒谎,可一时却又找不出任何破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