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林家此时正热闹非凡。虽还在曾老太太孝里,可林锦楼升了四品将军反而比往常还要喧嚣些,登门拜年之人络绎不绝,跟走马灯似的。林锦楼上午一早出去拜年,至午时才回,引了几个往日常走动的朋友在家用饭,因守孝不好请戏班子搭台唱戏,便化银子从怡红院和丽春阁分别用小轿抬了头牌红姑来,又唤了家里养的几个会弹唱的女孩子,抱了丝竹管弦在屏风后吹奏。一时也春意盈盈。

林锦楼歪在罗汉床的引枕上,半眯着眼,看酒桌上几人猜拳行令,百般作乐。丽春阁的名妓鞮红挨在他身边坐着,将手里的桔子剥开,一瓣一瓣的喂到他口中。酒桌上尽是些官宦子弟,其中有一人唤作乌亮,乃是江浙巡按乌有为的独子,今年十七岁,被家中长辈溺爱,惯是个吃喝嫖赌的浪荡子,倒有一肚子心眼子,竭力与林锦楼结交。见林锦楼对他爱答不理,便巴巴的挨着林锦亭套亲热。

林锦亭没酒量,被灌了几盅便头脑发懵,说话也语无伦次,林锦楼便道:“小三儿别再喝了,让小厮扶你到后头躺躺。”话音未落,便有两个清俊小厮上前扶着,乌亮连忙架起林锦亭道:“是我该打。灌了林兄弟喝这么些酒,还是让我扶着去罢。”

林锦楼不置可否,只就着鞮红端过来的碗喝了一口参茶。乌亮便颠颠儿的扶着林锦亭往后去,到了抄手游廊上,林锦亭被冷风一吹,顿觉头上一疼,肚里翻涌,扶着柱子“哇”一声吐了出来。乌亮吓了一跳,忙忙的唤道:“快来人,你家三爷吐酒了!”

喊了几声却没瞧见有小厮出来。原来仆役知道这饭局一开,没两个时辰是散不了筵席的,仅有几个伶俐的在前头伺候局儿。剩下的偷空去赌博嫖娼,或是偷偷溜出去饮酒作乐,还有家去的,故而一时间竟无人过来。

乌亮抬眼一瞧,只见月亮门处依稀闪过几个丫头。 便忙不迭架着林锦亭过去,站在花园子门口往里张望。见那院中景致萦回曲径,窈窕绮窗,暗笼绣箔,不远山坡上栽着一片梅树,有个穿着大红猩猩晕斗篷的美人儿立在梅树下。手里拿着剪子剪梅,另有个小丫鬟站在一旁,手中拿着个素白的玉胆瓶。当中插着一支已经剪好的梅枝,俏丽得仿佛画中之人。

乌亮看呆了,不自觉往前迈了几步,只见那美人儿约莫十四五岁,凝脂雪肤。柳眉檀口,真个儿秀丽无双。端得一派娴雅。乌亮只觉自己魂儿都飞了,不由捅了捅林锦亭喃喃道:“这…这是你们林家的女孩儿?”

林锦亭醉醺醺睁开眼,看了看道:“这…这是我表妹,宋家的…”说完没忍住又吐出来。

乌亮慌忙让林锦亭靠在一块太湖石上,自己去屋中唤人,却暗暗对宋檀钗上了心,日后百般打听,暂且不表。

林锦楼在屋中吃了一回酒觉着无趣,怡红院的小翠云亲手撕了点子排骨肉盛在小碟儿里端了过去,笑道:“爷别光吃鞮红姐姐喂的,奴亲手剥的好歹也吃两口,就当给奴个颜面罢。”

众人起哄道:“瞧瞧,醋上了不是?最难消受美人恩,你可快吃了罢!”

林锦楼懒洋洋挂着笑,低头便吃了一口,对小翠云笑道:“我的儿,你是越来越精乖了,可见李二包了你,待你着实不错。”

小翠云幽怨的瞥了林锦楼一眼,半真半假道:“还不是爷瞧不上奴,只看上奴的姐姐。”原来这小翠云是小翠仙的妹妹,早先垂青林锦楼,送了诗词和络子等物,见林锦楼收了不由心中暗喜,谁知林锦楼对她并未留意,反倒他军中的一个偏将李毅安瞧上了她,使银子收用。小翠云开始不肯,又上吊又抹脖子,后来鸨母骂道:“翠仙生得比你俏,又会弹唱,林大爷才偶尔来两趟,你颜色比不得你姐姐,趁早收了这个心!”林锦楼又打发人过来说和她和李毅安之事,小翠云便只好答应了。可如今瞧着林锦楼,心里又发痒,忍不住过来讨好奉承。

林锦楼笑道:“这话可不能浑说,如今你姐姐跟了刘公子,跟我再无瓜葛了。”

小翠云赔笑道:“是奴失言了,该罚!”举起酒杯吃了一盅。暗道:“林锦楼是个狠心人,姐姐对他一片痴心,到末了他也没要,只不过出银子赎身,送了他朋友罢了,可知这世上男子负心薄幸得多,真个儿不及银子可亲。”心中那点子多愁善感一消,又堆上笑道:“昨儿个妈妈还说爷总不往我们那儿去了,园子里来了好几个姑娘,都跟水葱似的,小声音也嫩,专门请了师傅教过,我今儿就带来个妹妹,让她来伺候大爷。”

说着起身,从酒席上拉来个女孩儿,约莫十四岁上下,穿着粉红折枝玉兰刺绣缎面褙子,白绸竹叶立领中衣,底下是枣红色的绣梅花裙儿。头上扎着辫儿,仍未梳髻,显见还未让人梳笼过,却插着戴金镶珠宝半翅蝶烧蓝钗,白珠金簪,鬓边簪着金菱花,耳上垂着绿玉耳坠,皓腕上挂着金镶珍珠手钏儿。生得一张瓜子脸,描得细细的一双眉,水汪汪的含情目,粉腮红晕,纤腰柔软,仍带了两分青涩,走到林锦楼跟前,见他生得俊伟,便先红了脸儿,盈盈拜倒,含娇细语道:“奴家翠翘,来伺候大爷。”

小翠云将小翠翘推到林锦楼身边儿,口中笑笑道:“这是奴的新妹妹,带来长见识的,大爷可得怜香惜玉,别吓着了她。”又冲小翠翘使了个眼色:“机灵着点儿,能伺候林大爷可是你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这翠翘虽有几分人才,已是个难得美人,可在林锦楼眼里却也算不得什么尖儿,便随口笑道:“你们妈妈倒是手快,刚走了个翠仙,立刻便填补新人了。”

小翠翘倒也乖觉,亲手斟了一杯茶递到林锦楼跟前,林锦楼只抿了口便放在炕桌上了。

小翠云见林锦楼并未上心,便对小翠翘道:“去抱琵琶来,唱你前些日子新学的曲儿给各位爷听听。”

小翠翘便抱了琵琶坐了,拨弄琴弦,咿咿呀呀唱了首《榴花梦》,倒也清脆悦耳。一时满堂喝彩,众人纷纷道:“这嗓音清嫩,倒是极难得的。”更有积年风月里行走的轻浮子弟已跃跃欲试,这个低声道:“小小年纪倒也别有风情,待会子去换她汗巾子。”那个小声语:“放屁,没瞧见人家有了意属的人么,再说怡红院那老鸨子多黑,这样的俏妞儿,没有八十两银子岂能是梳笼过来的!”还有道:“若八十两未免不划算,外头买个丫头也不过五两银子。”这话一出便引得一阵哄笑挤兑道:“五两银子,你去买个肥敦矮胖的丑丫头回来罢!”

一曲终了,小翠翘又上来服侍,学着鞮红的样儿,将瓜果喂与林锦楼吃。林锦楼扭脸儿一瞧,只见她娇怯怯的神色,心里忽地想起香兰,最初见她时也是这样怯生生的,她在湖边悄悄簪了朵玉兰花在头上,被人撞破了便垂着红扑扑的脸儿,粉黛不施,比这小翠翘要清丽灵秀得多了。

这一想便记起昨天那妮子不识抬举,寻死觅活给自己甩脸子,弄得他到祭祖时还崩丧着脸,心里便恼上来,索性茶也不吃了,穿鞋下榻便走,口中道:“你们只管吃喝,忽想起有桩急事,去去就来。”言罢一阵风似的进了内宅。

这厢秦氏正请人在花厅里听女戏子唱戏,林锦楼见红笺正端了盘子要进屋去,便唤住,小声问了两句。不多时红笺从屋中出来道:“已跟宋家太太说了,在次间里等大爷呢。”

林锦楼连声道谢,掀帘子进了次间,只见宋姨妈已来了,便拱手笑道:“打搅姨妈听戏了。”

宋姨妈笑道:“你这孩子,如此外道作甚,就不知把我请来为了何事?”

林锦楼笑道:“说来冒昧,我这次一来是想向姨妈讨个人。宋家应是有个叫香兰的丫鬟,我瞧着合眼缘,不知姨妈是否肯割爱了,若给了我,我指定送姨妈一份厚礼。”

宋姨妈一怔,紧接着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道:“哟,你这提得怪不巧的…这丫头上午刚来,求了恩典,已经放出去了。”

林锦楼愣了,渐渐拧起眉头。

115 归来

宋姨妈口中絮絮道:“唉,真是不巧,早知你中意这丫头,我便早给你送来了,或是你早来个一时半刻,也是赶得上的。”顿了顿,奇怪道,“你是怎么知道这丫头的?”

林锦楼脸上的不悦之色已隐去,笑道:“实不相瞒,这丫头原是我身边伺候的人,想要抬举她来着。谁想出去打了个仗,回来却发觉人已经卖出去了,查问才知人被奕飞买了去,这不,我就厚着脸皮来求了。”

这一番话将宋姨妈惊了个目瞪口呆,冷汗都滚下来,暗道:“香兰这天杀的小狐媚子,原来竟是林锦楼身边的人。勾引了林家的爷们儿不够,又来勾引我儿,若是我儿收用了她,岂不是跟林锦楼交恶!阿弥陀佛,得亏她已经走了,否则真真儿是家宅不宁!”脸上堆起笑,一叠声道:“我这也是不知情,否则定要柯儿那小混账把人送来给你赔礼。姨妈帮你留意着,若是日后见着好丫头,一准儿买一个送过来。”

林锦楼笑道:“姨妈外道了,家里难不成还缺丫头?”又同宋姨妈随意闲扯了两句,方从屋中退出。

林锦楼只觉心里憋闷,回去脸上连一丝笑模样全无,小翠翘也不敢十分靠前伺候,众人不过说笑一回便散了。接连下来几日林锦楼更是迎来送往,应酬不断,一时顾不得香兰,待过了元宵节,京中又传来圣旨,命林锦楼进京面圣。林锦楼只得草草收拾一番,正月十七便带了亲兵心腹之人北上而去了。

却说香兰在家提心吊胆呆了几日,见林家毫无动静才稍稍放了心。过后听说林锦楼去了京城方才长长的出一口气,又觉着自己虽是赎了身,可守在林锦楼眼皮子底下也非长久之计,谁知那个霸王什么时候又想起自己来折腾一番?便心里计较着搬到外省去住。旁敲侧击的跟她爹娘说此事。陈万全一瞪眼道:“异想天开。搬家哪是这般容易的,到了外头人生地不熟,咱们指望什么吃喝呢?再说在金陵住得好好的,为何要搬家?”

香兰犹豫了一番,道:“林家的大爷说要纳我为妾,我死活不肯答应他,只怕他威势相逼。”

陈氏夫妇一怔,连忙追问,待问明之后,陈万全一脸喜色。笑得见牙不见眼,拍着大腿道:“啊呀呀!怪道大爷大年下来咱们家来呢,还捎了这么些东西!我的天。我的天,只怕我们老陈家坟头上真要冒青烟了!起先你在林家的时候,就有传言说大爷瞧上了你,我还不信,谁知竟是真的!我的儿!你要当了林大爷的妾。可比在宋家威风多了!”

香兰“噌”地站了起来,怒道:“爹爹说什么呢?我是死活不能给人作妾的。如今我又脱了籍,嫁人便堂堂正正的当正头娘子去!”

陈万全拧着眉指着香兰跺脚道:“糊涂,糊涂!小孩子家家你懂个屁!你当了林大爷的妾,不比当小门小户的正头娘子风光百倍。虽是小老婆,可意思差远了去了!皇上的小老婆要叫一声‘嫔妃娘娘’。大官的小老婆便要尊称‘姨奶奶’,只有那空有几个钱娶小老婆的才是不值钱的贱妾。亏得你还识几个字,怎么闹不清这个理?”

香兰冷笑道:“爹爹以为林家内宅里是闹着玩的?一年到头死多少人命。你要把我往那见不得人的地方送?”

陈万全听了这便沉吟下来,咬了咬牙道:“原先不过是他大老婆厉害,性甚嫉妒,听说她如今害了病,只怕也抖不起威风了罢…”

香兰“咣当”将手里的茗碗放到几子上。冷冷道:“爹爹的眼皮子就这样浅,与你也无甚话可说。只告诉你一句。爹爹倘若敢答应,或是林家要动强要我作妾,我还不如一头撞死罢了。”言罢转身便走。

陈万全气得浑身乱颤,大喝道:“听听!听听!说得什么混账话,我还能害了你不成?你哪一桩听我的听错了?”

香兰回过身冷冷道:“倘若我听爹爹的,这会子早就嫁给林家家生奴才的那个傻儿子,子子孙孙为奴为婢,爹爹能有今天扬眉吐气的日子?”

陈万全一时语塞。

香兰头也不回便推门走了,身后陈万全犹自骂着“不懂好歹”,“糊涂混账”等语。香兰回到厢房静静坐在床上发怔。

薛氏推门进来,对香兰叹口气道:“你爹也是为着你好,你若不想作妾便不作罢…”

香兰叫了一声“娘”,眼眶便红了,只觉心里灰了一半。

薛氏坐到香兰身边,叹口气道:“我原就是林家出来的,知道宅门里那些腌臜事,尤其林大爷又不是个好性子,我只有你这一个女儿,怎舍得让你吃亏?”顿了顿道:“你…是不是还想着宋大爷呢?”

香兰一怔,垂了脸儿,半晌道:“我是想着他,可他要我作妾,我也是不肯的。”

薛氏又叹口气,不知怎的,忽想起那句“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戏文来,看着香兰明眸香腮,仿佛烟霞秋果,摸了摸她乌亮的发,低声道:“我的儿,你色色出挑,又会这一手好丹青,我见过的小姐都没一个比得上的,只可惜你托生错了人家…我怕你心气儿这样高,到头来却落成了空。”

香兰也落下泪来,她何曾不知,有道是“情深不寿,强则极辱”,有时她想着自己干脆认命算了,这一生已经是个丫头,再如何好强又能如何?既然两世情缘都系在宋柯身上,即便做个妾又能怎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日子而已,可心里却有那么一股子傲气和不甘,想着自己若沦落到这样的境地还不如死了。有时她又想,要不自己便找个门当户对的人家成亲,搭伙过日子算了,可时光和岁月这样长,若如此就将自己的心灯熄了,过行将就木的讨生活,又让她心里尤其绝望。如今只能豁出去搏一搏,即便不如意,也是愿赌服输。

想到此,香兰用帕子蘸了蘸眼角,多日的惶恐反倒逝去,镇定下来,道:“娘何必说这个。前头这样多艰辛不也都过来了,日后就算是火焰山也闯得过去。”又将私房银子拿出来,低声道:“我这儿拢共有七十两银子,有卖画儿的钱,宋家的月例,也有当首饰的钱,把这些凑凑,倘若林锦楼回来,仍要迫我,咱们家便住到金陵城外头,找个地方躲几日,再不声不响搬出去罢。”暗道:“如今在这金陵留恋,不过是等着宋柯的信儿,倘若和他真个儿缘分已尽,便合家搬出金陵城去。往扬州或是安徽,总有能容身的地方。”

薛氏并不以为事情严重,却见香兰一脸严肃,也只得应下了。

自此香兰每日愈发精进作画,精心画制一册12幅梅图,卖了不少银子,一心一意攒起来备作不时之需。

闲言少叙。

却说一晃正月过去,二月初九便是春闱,四月殿试,之后传来消息,宋柯点了二甲传胪,赐“进士出身”,入翰林院当了七品的编修。香兰闻说也合掌念佛不止。

这一日傍晚,香兰将庭院收拾了,把买来的几盆花摆在屋檐底下,见那茉莉开得馥郁芬芳,便打算掐下几朵放进香囊里头。

此时听得有人敲门,香兰问了几声都无人应,走上前顺着门缝向外一瞧,只见外头站着那人穿了一身青缎衣裳,腰间系着八宝腰带,头上一根玉簪挽着头发,更衬得一张白玉脸丰神俊朗,不是宋柯又是谁?

香兰大喜,连忙把门打开,还未说话儿,宋柯便挤了进来,将那身后的门一碰,一把抱了香兰,将脸埋在她肩上道:“快别动,让我抱一会儿…”

香兰羞得满脸通红,推了推道:“作死呢!让人瞧见怎么好!”

宋柯闷闷笑了两声,道:“你爹这会子在柜上,你娘方才找街坊串门子去了,我瞧得真切,这才来敲门。”

香兰红着脸儿笑道:“你个不害臊的,还有脸说。”将宋柯挣开了。

宋柯知道香兰脸皮薄,又是个守礼之人,便放开手,一眨不眨的看着她,二人相看无言,又齐齐微笑起来。

宋柯忍不住,悄悄拉了香兰的手道:“这些日子想我不想?”

香兰抿着嘴笑着不答,只道:“什么时候回来的?”

宋柯道:“今儿个上午回来的,到家发觉你不在,问了才知我娘放你出去了。因太累在家睡了一觉,一醒便过来找你…我还给你带了好些京城的玩意儿,这次来得急,下回给你捎来。”

香兰笑道:“不必麻烦。”又拜了拜,“我这是见过编修大人了。”

宋柯摆了摆手,眉眼笑得弯弯的:“七品的小官儿,在京里不知什么钱。当初我还以为必然要外放的,已备了银子要谋缺儿,谁想竟留在翰林院了。”

香兰道:“翰林院是个最好的地方,多少内阁大臣都是从那里出来的呢,虽然清苦些,却有‘储相’之称,反倒外放落了下乘了。”

宋柯一怔,惊疑道:“你怎么知道这些?”

香兰也一怔,心里犹豫是否该告诉宋柯前世之事,咬了咬唇儿,静了半晌,话到嘴边却变成:“你我之事,你心里可有决断了么?”

116 小人

宋柯没料到香兰会这样问,一时沉寂下来。香兰等了片刻,见宋柯仍未回答,心慢慢沉下来,将手从宋柯的掌中抽回,强笑道:“你也不该在这儿太久,快回去罢。”

宋柯忙将香兰的手拉住,道:“你我的事…等忙过了这阵子,我就跟我娘慢慢提一提。”

香兰猛抬起头,看见宋柯正含笑的看着她,不由微微红了脸,迟疑道:“你…”

宋柯伸了手指刮了刮她的鼻梁,道:“上京之前便请媒人来提亲。”

香兰只觉心里有一团暖洋洋的火,想说又说不出口,眼泪将要转出来,心里有一股子辛酸,更有一番喜悦,恍若一只小鸟吱吱喳喳叫着,将要从心口里飞出去。

宋柯伸手抹了抹她脸上的泪,笑道:“傻丫头,怎的哭上了?喜极而泣?”

香兰适才发觉自己早已泪流满面,慌忙用袖子抹了抹眼睛,扬起脸儿,对宋柯展颜一笑。

这笑容如同朝阳初升,灼灼莲华,晃得宋柯有些痴了。原本他心中极其犹豫,自他点了二甲的传胪,京中达官贵人们得知他还尚未娶妻,争相请人做媒,也颇有些高门贵女。若是原来,他必将好好挑拣个家世人品都般配,且岳丈有倚靠的,为自己仕途上寻一个靠山。可不知怎的,每每想到此事便念起香兰。他总觉着香兰便是他前世的妻,只不过饮了孟婆汤,忘记前尘旧事,却因缘际会,这一世前来寻他。他对沈氏原本就存了感激敬爱,如今更加倍回报在香兰身上,又爱她聪慧可人。便再放不下。

今日香兰问他决断如何,他本想说再容他想几日,可瞧见香兰失望的神色,心里一动,竟不自觉说出这样一番话。冲口而出之后心里隐约后悔,可此刻瞧见香兰这般喜悦,忽又觉着就这般娶了香兰也没什么不好——多少寒门子弟娶了糟糠之妻,也一步步熬了上来,他宋柯又不比旁人矮三分,凭一己之力。也必将能立出一番事业出来。

两人相视而笑,香兰刚欲向他说出前世之事,却听绿豆隔着大门低声道:“大爷。陈家婶子要从街坊家里出来了。”

宋柯连忙道:“我先走了,过几日再来。”言罢,打开门闪身走了。

香兰嘴角扬起笑,摘了一朵蔷薇花插在发间,哼着歌儿往屋中去了。暂且不表。

却说宋柯骑着马回了宋家,进门便看见卷华请他去宋姨妈房里。宋姨妈一见宋柯便道:“方才跑哪儿去了,快过来,这么长时间你不在家,我有几件事要同你商量呢。”

宋柯坐下道:“何事?”

宋姨妈笑眯眯道:“显国公家的娴姐儿,你是见过的。觉着如何?”

宋柯一怔。

宋姨妈道:“你这一回金榜题名显国公巴巴打发人来送了好些贺礼,他们家太太和姑婆母也来了,把你大大夸奖了一番。姑婆母字里行间透了这么点意思,显国公也中意你呢,若是你有意,直接请媒人上门,包管一说就成了。”郑百川原是极不看好宋柯的。奈何郑静娴日日缠着他撒娇撒痴,说宋柯的好处。如今宋柯又点了进士,郑百川见他小小年纪竟有这样造化,瞧着是个可造之材,日后仕途上提携一把,也是个能封妻荫子的,加之他极溺爱郑静娴,知道她心高气傲,寻常人等绝难入眼,如今好容易看上一个,也并非是没有前途之辈,心里头便也默许了。

宋柯垂了头,半晌抬起脸儿道:“郑家的小姐还是一团孩子气,仍有些任性妄为,我不太中意。”

宋姨妈漫不经心道:“嗐,娇养的女孩儿么,有些小脾气也在情理之中,日后慢慢教就好了。我瞧着她就不错,知书达理的。”

宋柯严肃道:“娘莫非忘了当初咱们孤儿寡母的时候了么?我爹一死便人走茶凉,显国公连正经下葬都没来,我因分家之事求上门,他连见都不见一面。这样的旧怨,我实不能娶他的女儿。”

宋姨妈听宋柯这般一说便泄了气,叹道:“唉,这般一说也有道理,我只是觉着娴姐儿是个好的,门第也好…”

宋柯放柔声音道:“有道是‘娶妻娶低,嫁女嫁高’,娶个这样门第的媳妇儿过来,娘使唤又使唤不动,岂不是要当娘娘供起来。”

宋姨妈笑道:“我使唤人家做什么,只要你们小两口好好的,让我当牛做马我也甘愿的。”她见宋柯不应此事,心里隐隐有些失望,料想日后再慢慢劝说,顿了顿又道,“还有一桩事。出了正月,有媒人上门来给檀姐儿提亲,是浙江巡按乌有为大人的独子乌亮。我听着是巡按大人家,还是极体面的,可跟林家几个内宅妇人打听,她们都说要好好看看人品。毕竟是咱们家的事儿,人家也不好多嘴,可瞧着她们说话支支吾吾的,我这心里也是悬着…后来那乌亮上门来过一趟,还备了好些东西,我瞧着他个头不算高,人长得却体面精神,一张嘴甜得紧,我便担心是不是个油滑的…听说家里打算给捐个官儿做,他也说自己有田有地,住着三进的宅子,还有个不大不小的花园儿。”

宋柯略一沉吟,道:“浙江巡按,官职不大,却有实权,能直达圣听。门第倒也算体面了,就是这乌亮不知人品如何,回头我找人打听打听。”

宋姨妈连连点头。

宋柯第二日便去林家拜访,见过长辈之后便同林锦亭一起吃茶。谈笑间说起乌亮提亲之事,林锦亭笑道:“原来乌亮动了凡心,竟提亲到你们家里去了。这小子一贯游戏花丛,相中了表妹,却是他头一遭有眼光。”

宋柯一听这话,拧起眉头问道:“‘游戏花丛’,这话什么意思?”

林锦亭道:“就是有个风流的名儿,在勾栏里有过几个相好,是个爱吃酒耍钱的。却不是庸庸碌碌之辈。脑子精明得很,甭瞧着他爹有点迂腐,他确是个会敛财的,打着他老子旗号赚了不少银子,上下都吃得开。前些日子抓了个贩私盐的盐商,最低也要判个发配,那盐商不知怎的,搭上乌亮这条线,乌亮也心黑,几乎让他孝敬了一半家产。之后上下那么一走动,你猜怎么着,没两天那盐商就回家了。另找个倒霉蛋顶罪,那倒霉蛋虽也是犯点子小私盐的,可谁料到竟摊上这么一摊子大事,家里为着他倾家荡产,最后屈打成招。发配到漳州,这案子便做了结。”

宋柯沉了脸道:“这事不好,乌亮还有没有天理王法了?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这样的人品断乎不能把妹子许配给他!否则非但母亲妹妹要埋怨我一辈子,跟这样的人做亲戚也够羞煞颜面的了。半分本事没有,反倒一肚子阴狠算计。纨绔浪荡子也就罢了,扯着他老子做大旗,贪赃枉法。作奸犯科,迟早有折进去的日子。有道是‘子不教,父之过’,他爹竟然也纵着他。”

林锦亭道:“乌有为中年得子,一家宝贝他跟眼珠子似的。想管也舍不得…且乌有为政务繁忙,乌亮又是个会哄人卖乖的。只怕他爹也不知他在外头犯的好事。奕飞,若回绝他也找个好听些的说辞,此人睚眦必报,别结成了愁。”

宋柯笑道:“我知晓,也多谢你如实相告了。”又说了一回,告辞出来。日后推说宋檀钗年纪尚幼,且宋柯还未议亲,不可越过去,便回绝了乌家。

这事本来已了结。只是当日在书房喝茶时,林锦亭的小厮禄儿在旁侍茶,将这二人的对话听了去。禄儿是个嘴里没捆儿的,后来在外吃醉了酒,添油加醋的将此事跟旁人说了一番,当时不过是一说一乐,谁想此事竟传扬出去,七扭八拐的就吹到乌亮耳中,乌亮登时气得蹦了起来,暗道:“好你个宋柯,不过才是个刚考上进士的小官儿罢了,什么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竟敢公然不把你乌大爷放在眼里,四处造谣传我这等不堪之言,看我逮着机会整你一整,也让你知道知道我的厉害!”心中暗暗记恨上来。

闲言少叙。

宋柯归家,先前几日天天忙着应酬,又将产业出售,心里盘算着如何跟宋姨妈开口提香兰之事,忙碌到十分去,忙中有出了一档子事儿。原来宋柯要将金陵一处庄子卖掉,买家唤作李甲,原本已谈好价钱,谁想李甲又反悔,偏要低价买了去,宋家自然不卖,李甲便上门来闹,撒泼打滚,言语间起了争执,宋家管事的失手将李甲打伤。宋柯忙命人备了礼物去探望,李甲得了好处便偃旗息鼓了。

原本是一桩风波揭过去就好,谁想不几日外头便传出谣言,说宋柯“管教不严,性纵豪仆生事”、“仗势凌人,欺压百姓”,宋柯只当是有人无聊生事,因谣言多少有损声誉,便亲自备了礼物登门到李甲家中探望。那李甲却将宋柯拒之门外,对外反复宣称自己如何无辜等等。

更让宋柯没料到的是,此事竟惹得御史言官上书弹劾,点出他“得志猖狂,不堪大用”等言。宋柯在朝中本就无根基,加之少年登科,已引得多少人嫉妒眼红,故而一时间跳出不少魍魉精魅伺机落井下石。朝中自然也有正义之士,为宋柯说话,更有别有用心之人借此攻击政敌。一时这小小的是非争端竟星火燎原,愈演愈烈起来。

117 愁肠

宋柯只觉烦恼,在家中镇日坐卧不宁。林锦亭悄悄来找他,道:“眼下你的情形不妙,我派人四下打听过,那李甲是让人唆使着闹事的。原本我还想着他是个贪财的,多给些银子让他改口便罢了,谁知他竟油盐不进。”

宋柯皱着眉道:“自然是有人唆使,否则这点子小事怎会闹到让御史弹劾上书?我何等冤枉,却被扣了‘欺压百姓’的罪名。”

林锦亭愁道:“不知你到底得罪了谁,只可恨我人微言轻,不能帮你查访。等明儿个我就去求大伯父,看看他可否有些门路。”

宋柯长叹道:“只盼着这场风波早些过去才好。”与林锦亭商议一番,不在话下。

只是事态却愈发严重,皇上听闻此事心中不悦,责令宋柯闭门思过,悔改前不得入京。消息传来,宋柯只觉晴天一个焦雷,整个儿人都傻了。皇上这般说等若断了他的前途光明,十几年寒窗苦读和雄心壮志尽化成流水,一时怒极攻心,病倒在床上,浑身发热,口中胡话不断。宋姨妈等人等若失了主心骨,日夜痛哭,愁云惨担林长政原也打算上书为宋柯说话,却被林昭祥拦下来道:“圣上刚裁断他在家自省,你如今便上书为他喊冤,岂不是打圣上的脸?楼儿正在京中为你活动,给你谋了个山西总督,升了品级,正是要下任命的时候,你此时求稳为重,不可造次。等过个一年半载,此事淡了,再提出来也不迟,若圣上不喜,你便把宋家小子提溜到山西。重用他也不迟。”

林长政只得应下,命林锦亭往宋家送了好些上等的药材,并将林昭祥的意思递了过去。

香兰也听闻此事,奈何半点忙都帮不上,只能暗暗焦急。借口去探望宋檀钗,带了些东西去宋家拜访,偷偷见了宋柯一面,见他大病初愈,脸色惨白,一副病恹恹模样。

香兰心里一酸。眼泪差点滚出来,忙挂上笑,将手里的食盒拎出来。道:“我在家给你做了几个菜,你尝尝罢,听珺兮她们说你这几日胃口不大好,可好歹也要吃些东西。”将饭菜一个个端出来,“原先我在林家做丫头的时候。你让绿豆悄悄往拢翠居送吃的给我,这回可好,反过来让我还你的情儿。”把筷子递到宋柯手里,“尝尝罢。”

宋柯勉强吃了一口,又将筷子放了下来。

香兰叹了口气,慢慢安慰道:“先前我在林家。也总觉着自己一辈子熬不到头了,做丫鬟奴婢的,便是一株草。谁都能踩上几脚,哪能料想到不过一年光景就能从林家熬出来呢?你也宽宽心,如今瞧着是没有路了,再等等就柳暗花明了呢?”

宋柯苦笑道:“这个理儿我何曾不懂?只是朝堂之上无人为我说话,即便过个一年半载。林家大老爷为我翻了案,可到底惹了圣上不喜。日后前途便堪忧了。”说完便闭了嘴,自顾自躺倒床上去睡。

香兰盯着宋柯的背影看了半晌,知他心里不痛快,也不便久呆,便默默退了出来。

香兰从宋家径直往去静月庵烧香,为宋柯求一支签,竟是“否极泰来”运势渐旺的好签。香兰不由松一口气,又为自己求了一支,摇了好久,方从签筒里摇掉一支,香兰依稀见着竹签上依稀写着“同林鸟”三个字。待欲捡起来细看,却见那签被一双罗汉鞋踩住,抬头一瞧,只见定逸师太正立在眼前。

香兰连忙双手合十,低低唤了一声:“师父。”

定逸师太弯腰将那签捡起来,看了看,又放入袖中,问道:“你方才求的是什么?”

香兰红了脸儿,轻声说:“姻缘。”

定逸师太一怔,“哦”了一声,盯着那窗外的翠竹看了半晌,方才道:“你不必问这个。你前世阳寿未尽,福报还未享完,却因祸横死,这一世姻缘皆是前订,不必再问,歇了心罢。”

香兰待师父一向恭敬,虽满心好奇,却也不敢再追问了。只是依旧担心宋柯,三五不时的便往宋家一趟,幸而宋姨妈镇日哭天抢地没功夫理睬她,宋檀钗又愿意让她多安慰宋柯,下人们又同香兰交好,倒也一时相安无事。唯有宋柯始终郁郁不开怀,后来身体渐旺,精神也好了些,脸上也渐渐有了些笑模样,可到底不如先前明朗,时常一个人对着桌上的文房四宝发呆。香兰百般想法子引宋柯开心,却也无济于事。

话说宋柯出了事,却急坏了另一个人。郑静娴听闻,登时又急又怒,镇日里缠着郑百川为宋柯喊冤说话。郑百川不胜其烦,道:“宋家那小子明显是得罪了人,这是背后给他捅刀子呢,咱们何必接这烂摊子。天底下好男儿又不只他一个,咱们另择人家罢!”

郑静娴瞪着眼道:“我就瞧上他了!在我心里我就是他媳妇儿,倘若嫁不成宋柯,我绞头发做姑子去!”

郑百川气得浑身乱颤,抖着手指着郑静娴道:“你…你…这样没脸的话你都说得出!”

郑静娴抱着郑百川的胳膊撒娇撒痴道:“爹爹,我拢共就看上这么个人,他又有才学,又有本事,这么年纪轻轻就做了进士,爹爹不也说他前途无量嘛。就当是爹爹起了爱才之心,便为他说几句好话,也当成全女儿一个心愿。”说着把郑百川拽到书案前,把毛笔拿起来蘸好了墨,塞到郑百川手中,催道:“爹爹,快些呀!”

郑百川丢了笔,叹气道:“哪有这样容易的?”

郑静娴插着腰,立起眉毛:“怎么不容易?原先爹爹那个世交的儿子不就抢男霸女么?让御史告了一状,找到爹爹托了人活动,到最后不是什么事儿都没有?宋郎指定是被冤枉的,爹爹就给他说两句话罢!”见郑百川仍未答应,郑静娴牛脾气上来,便瞪圆了眼睛道:“爹爹要不管,我就去找大哥二哥!”

郑百川连忙扯住她,无奈道:“好好好,管管管。”遂派人去打听此事底细。果然打听出,原来幕后唆使李甲的人正是乌亮。那李甲原是跟着乌亮吃喝嫖赌的跟班,假意去买宋家的庄子,又无礼大闹,引得宋家管事出手打伤了他。李甲借机大闹,讹了宋家不少银子,乌亮又勾着他爹一个老部下,如今在金陵任御史的,上书告了宋柯一状。

乌亮原本是想惹这么一桩事好生恶心恶心宋柯,却没料到因宋柯是新进登科的二甲头名,身份引人,便引起如此大的风浪。

郑百川知道此事来龙去脉,心中便有了谱,暗道:“乌有为虽是个巡按,在地方上算个人物,可在偌大的朝堂之上,至多算个蚂蝗,不足挂齿。因先前宋芳的事,宋柯便与我生了嫌隙,倘若帮他把这档事抹平,便能让他对我感恩戴德,趁机拉拢过来。何况娴姐儿对他有意,此人八成能做了我女婿。”

口中却对郑静娴道:“宋家那小子倒不是不能帮,他可曾对你有意?倘若他无意于你,我又何必费尽气力去做这个人情儿?”

这一句倒把郑静娴问得目瞪口呆。心里也有些恼宋柯,她娘跟家中女眷不止一次跟宋家暗示过此意,可宋家却装聋作哑不肯吭声。若是她平常的性子,只怕早就恨上来丢开手了,可唯独对宋柯却恨不起来,只一心巴巴的盼着。

如今郑百川说了这话,郑静娴便去了宋家,直接与宋檀钗道:“令兄之事,我们倒是可帮忙一二,只是家父瞻前顾后,迟迟下不了决断。若是…若是两家人成了一家人,那便是,便是分内的事,我爹自然全力相助。”话未说完,脸已红了个通透。

宋檀钗是明白人,言尽于此哪有不明白的,立时告诉了宋姨妈。宋姨妈恍若抓了救命稻草,将宋柯唤到跟前,将此事说了,道:“我的儿,娴姐儿已将话说到这个份上,你还不应等什么?如今家中这个状况,你能娶得勋爵家的女儿,已是天大的缘分了,显国公还能助你一臂之力,你这傻小子还有什么不知足?”

宋柯低着头不吭声。

宋姨妈连问了几声,宋柯仍是闷葫芦模样,不由捶胸顿足哭道:“你这是要生生气死我!苦读了这么些年的功名,如今就要毁了,好容易有个天赐良机,人财两得的大好机缘,你却不放心上。自从你爹死,我便朝思夜盼,指望你有出息,我跟你妹妹也有个依靠,谁想你竟这般不争气…老爷你死得早,将我一同带了去罢!”两眼一翻,竟背过气去。

宋檀钗慌忙去给宋姨妈顺气,流着眼泪道:“哥哥,你,你便应了罢!”

宋柯也红了眼眶,道:“我”

宋檀钗低声道:“虽然显国公不是厚道人,可娴姑娘为人也是极好的”

宋柯死死攥了拳头,指甲几乎要埋入肉中。

118 抉择

宋姨妈呻吟一声醒了过来,宋柯忙端了杯茶,喂到宋姨妈嘴边。宋姨妈吃了一口,泪簌簌滑了下来,握着宋柯的手道:“大哥儿,你从小就勤奋懂事,别人家的孩子都去耍乐,只有你,小小的人儿在书桌前,手里握着一杆笔,一心一意的读书写字。冬天揣着暖手的炉子,夏天衣衫都让汗湿透了,先生说你学得好,你还不知足,又寻了别的书来看,连你爹爹与同僚议事也在旁边偷偷听着学着,大年三十儿的晚上还在写文章。你爹爹走得早,你一边读书,一边还照看着家里的生意产业,多少回晚上读书时便累得睡过去,手里还握着笔…难道你便忍心这十几年的辛苦就这么”再也说不下去,呜咽着哭了出来。

宋柯含着泪儿,咬着牙道:“眼下也未到最后这一步。”

“怎么没到?哥哥这些天早出去晚回来,求了多少人家,可有谁愿意雪中送炭拉哥哥一把?都是别有用心的多,连疏通的银子都不敢收。哥哥吃了多少闭门羹,就算你不说,我也瞧得出来。”宋檀钗用帕子拭着眼角,哭道,“如今皇上又下了旨意,旁人谁还敢为哥哥出头呢?”

宋柯脸色变了变,这些日子他再尝人情冷暖,先前因他高中而有意结交的官场朋友,如今一个个跑得不见人影儿,他厚颜相求,旁人也不过假意敷衍,口中说不轻不重的话安慰几句,真个儿是“人情似纸张张薄”了。

宋姨妈见宋柯垂了头不语,便又去摩挲他的手道:“从小到大,你说出的事,我不曾违拗过一件,可这一桩事…大哥儿,你便听母亲的罢。娴姐儿模样性情都好。对你一片痴心,这样的女孩儿万万不可错过。”

一时珺兮拿了一丸药来,让宋姨妈和着水服下,宋檀钗用帕子擦了擦她唇角。宋姨妈仍絮絮不止,道:“我原也想着,日后你当了官,家中还有些生计,虽不是顶顶殷实的人家,也好歹是有些存项的,给你说几家小姐。你相中哪个便娶哪个,不拘什么出身,只要模样好。性子好,能一心一意待你,生养儿女,我便知足了,可谁知出了这档子事儿。大哥儿。我知你不喜欢娴姐儿,可她到底也是个好女孩子,尤其能在此时拉你一把,这样的心性和人品,你往哪里找去呀?”

宋姨妈一番苦口婆心,宋柯眼里已隐有水光。又怕宋姨妈怒极伤身。便安慰道:“娘,咱们今日不说了,你先好生安歇一会儿。我好生去想想罢。”

宋姨妈此时已是力竭,自顾自合上双眼。宋柯又守了片刻,方才从屋中出来。

此时门子来报,林锦亭上面来找他,宋柯便请他到书房中去。林锦亭见他面带愁容。形容憔悴,下巴上已出了一层胡茬。不由吓了一跳,道:“前几日看你已经精神健旺了,今儿是怎么了?”

宋柯摇了摇头道:“方才母亲和妹妹哭了一场,想着一把年纪还让她们寝食难安,倒是真真儿的不孝不悌了。”说着长叹一声,颓然坐在椅上。

林锦亭命小厮拿了个食盒进来,从中取了几个菜,又搬了一小坛子酒,拍了拍小酒瓮道:“我就知道你心里头不痛快,特带了酒菜跟你一醉方休,吃上一回便好了,这屋里没有旁人,想哭便哭出来,你这有事总闷在心里,也怕酿出大病。”说着命小厮去筛酒,倒了满满一杯端到宋柯跟前。

宋柯一饮而尽,酒入愁肠,心中愈发百转千回。因林锦亭是知心好友,便将郑静娴的事说与他听了。林锦亭登时拍着大腿道:“啊呀,我说兄弟,这天上掉下来的美事,你若不应,你就是孙子!纵然那显国公不是东西,可架不住他有一脉势力,若他肯相帮,你这事便成了一半。那郑家小妞儿又不是什么丑八怪,巴巴的瞧上了你,你还不赶紧麻利儿派人提亲去,还愣着做什么?——就算那郑家小妞儿是丑八怪,我若是你,我也忍了,大不了日后多纳几个美妾,还不是由着你性子来。”

宋柯瞪了林锦亭一眼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林锦亭一愣,咂咂嘴,拍了拍自己的脸:“是是,我是狗嘴,你是好嘴,可眼下有什么法儿?如今有人肯相帮,不过让你娶人家姑娘,又有什么不成了?你就当自个儿忍辱负重,当初刘备为了江山不还娶了母夜叉孙尚香么?”

宋柯良久长长出了一口气,道:“只是我心中已有心仪的女子,只是她出身不够高,却有个善解人意的性子,又会写,又会读,还做一手好画,我想说什么,她总是能先一步知道似的,是我的知己,同她一处便有说不出的快活”

林锦亭吃吃笑了起来,将手中的杯盏往桌上一放,翘起二郎腿,讥讽道:“我的哥哥,您这是跟我唱张生崔莺莺呢?还知己?我问你,纵然她有千万条好处,如今在这事上能帮你不能?日后你做不得官,一辈子郁郁不得志,只能回去做个地主,就算守着个佳人,你心里就能快活了?”林锦亭夹了一筷子菜,咽下去方道:“再说,她不是出身不高么,你若实在丢不开手,日后纳妾便是了,这叫人财两得。”

宋柯道:“她是不甘给人作妾的,况且让她作妾,也是辱没了她。”

林锦亭不耐烦的拧起眉头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到底该如何呢?天底下哪有两全其美的好事!你一个大男人怎么也婆婆妈妈起来,前程和女人到底哪个重要了,你辛辛苦苦读书这么些年到底为了什么?我大哥曾说过,女人都是头发长见识短,易沉溺于情,就好那风花雪月你爱我我想你的调调,整天里便是那‘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叽歪念头,不过是个消遣,哪能当得了真。宋俢弘,你是想守个女人,见天儿的谈情说爱,老婆热炕头,还是存着雄心壮志,要立于朝堂之上,干出一番事业,振兴家族,出人头地?!你还曾记得那一日风雪之夜,你我坐在江亭之中,你对我说得话么?你说你今生若再不得志,便死不瞑目,即便不能为官一任,造福一方,也要奉献所学,尽瘁朝堂!”

宋柯怔住了,不由心潮起伏,颤着手将杯中酒狠狠灌下肚里,眼眶却红了,慢慢转出了泪。

林锦亭叹了口气,伸出手拍了拍宋柯的肩膀,低声道:“我知你是个重情义的人,你相中的女子定然不差,只是…唉,只是没想到你少年得意,却前途多舛。你做事素来面面俱到,生怕有一丝不完满,只是,这世间行事,必定有取有舍,端看你如何决断了。只是奉劝你一句,你堂堂一介大丈夫,若只拘于小儿女情怀,日后还能成什么事?”

宋柯接连灌了好几盅酒,只觉林锦亭的话似在耳边,又似乎遥远。他仿佛又回到前世,那时候他与表妹青梅竹马,彼此藏着恋慕,只是他爹娘为了前程让他娶有权势的沈家女为妻,他只得答应了。当时表妹很伤心,哭了整整一个下午,愿意给他作妾,却被她爹劈头盖脸一个巴掌,那委屈的脸儿牢牢刻在他心中,他动了动嘴,想说对不起,却终于没说出口。朦胧间,那张脸变成了沈氏,过后又变成了香兰,最终又仿佛成了桌上金铜狻猊口中冒出的缕缕青烟,袅袅的在他身边打了个圈儿,便随着那清风慢慢飘出了窗。

闲言少叙。

不几日,郑百川便物色了一个新入科道的御史,唤作严立文,将宋柯之事的来龙去脉说了。那严立文是个愣头青,自诩铁骨铮铮,又听闻乌亮平素里诸多作恶,便挽起袖子洋洋洒洒写了一大篇文章,痛斥其“刁钻恶霸,为害乡里,贪赃枉法颠倒黑白,可比指鹿为马赵高之流”,“污蔑朝廷命官,其心可恶当诛”,宋柯“纵有管束不严之罪,却因被奸人陷害,情有可员。又痛斥乌有为放纵部下向皇上“进谗言,蒙蔽圣听”, “若长此以往,必将动害国之根本”云云。

此书呈到内阁之中,郑百川与内阁大臣李庸交好,又在科道为官多年,上下一活动,朝堂之上的风向瞬间变化,陆续开始有人为宋柯喊冤。

皇上虽不喜有人这般快为宋柯平反,却也因真凭实据,只得“恨朕被小人所蒙蔽”,赐了宋柯些御用之物安抚,贬了乌有为的官职,乌亮罚了二十大板,李甲打了二十大板。但皇上到底恼严立文落他颜面,将他从科道上提出来,扔到穷乡僻壤做了个小官儿,可怜严立文正为自己仗义执言挽救他人声誉而自喜,却没料到栽了跟头。郑百川原本便是拿严立文当枪使唤的,也不将此人死活放在心上,这闹哄了多时的事,终于平息下去。

119 叹息

且说香兰,日日担心宋柯之事,又苦于无法相帮,不由十分挂念,也不好时时到宋家去探望。幸而玥兮已出嫁,时不时和她通些消息。香兰得知宋柯事已了,不由连连合掌念佛,心道:“静月庵的签文还是极灵验的,宋柯这不就是否极泰来了么?”又见玥兮欲言又止,支支吾吾模样,因问道:“怎么了,莫非还有什么事没完结?乌家又闹起来了?”

玥兮强笑道:“乌家哪还敢再闹,乌亮让那二十板子打折了腿,哭都来不及呢。”小心翼翼看着香兰的脸色道:“其实…显国公家的那个小姐也个好相处的,性子直率可爱,也没什么害人的坏心眼子”说到此处又觉着自己失言,连忙站起身道:“我出来这么久,也该回去了,下次再来找你说话。”便起身告辞。

香兰听玥兮没头没脑的赞了郑静娴两句,心里只是奇怪,可转念想到宋柯之事是郑百川上下出力平息的,心里一沉,明白了几分,当下便再坐不住,在房里踱了一圈,立刻从柜里翻出一套衣裳换了,拿了顶锥帽扣在头上,搭了邻居的马车,急匆匆的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