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长敏勉强陪着笑脸道:“父亲一向英明,绫姐儿纵有千般不是,可遭脸上这一顿毒打,也算作践够了,还求爹给她一条生路…”

林昭祥厉声道:“去备车马,待会儿便使人悄悄送出去罢!”拄着拐杖站起身,对林东绣道:“四丫头,你随我来。”言罢又看了林锦楼一眼,道:“楼儿,你也来。”说着慢慢踱回房里去了。

王氏哭叫着,连滚带爬的去拽林昭祥的衣角,林昭祥扭头冷冷道:“够了!此事再无转圜余地,若撒泼,便直接赏她一杯毒酒,或让她剃了头做姑子去!”

王氏立刻便缩回了手,不断打嗝,哭得上不来气,眼睛一翻便晕死过去。

林东绫人已痴傻了,怔怔的愣着,眼泪滚瓜似的淌下来。

林锦楼只觉浑身的气力仿佛都已使尽,拖着千金沉的腿跟在祖父身后,忽然听到背后传来一声凄厉的哭号,林东绫声嘶力竭道:“不!我不!我不离开林家!我不离开林家!”那哭号委实太撕心裂肺,林昭祥步履微微一顿,头也不回的走进了内室。

林锦楼上前扶着林昭祥在藤条摇椅上坐了,又亲自用林昭祥惯用的西施乳小茶壶泡了香茶,奉了上去。林东绣浑身筛糠,一进门便在林昭祥跟前跪了下来。

林昭祥把西施壶拿在手里,对着壶嘴喝了一口,闭上眼睛,靠在藤椅上又是一声长叹,过了好一会儿,才悠悠道:“四丫头,你瞧见三丫头的丑事为何不对你母亲说?”

林东绣早被林昭祥处置林东绫的凌厉手段吓得半死,自此林东绫便是被林家除了名,只怕过几日门外的灵棚都要搭起来了,从今往后她再不是林家嫡出的千金小姐,日后稍高些门第的亲事都说不上,倘若爹娘兄弟还眷顾她,那还能得几分家族庇护,否则…林东绣打个寒噤。

213 惩戒(中)含阆苑仙葩第二次加更

她对林昭祥素来惧怕,此时更无一丝侥幸之心,伏在地上,流着泪道:“孙女该死…当初瞧见这事,孙女也想告诉太太,可听了那丫头挑唆,说若三姐姐跟那人私奔了,那永昌侯府的亲事就会落到我身上,孙女实在是羡慕三姐姐好姻缘…又怕二婶知道我瞧见三姐姐丑事,对孙女生了膈应,所以便…”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形容甚是可怜,“后来出了事,孙女十分后悔,可,可也不敢再说了…”

“你羡慕三丫头的亲事?为什么?”

林东绣已羞愧得满脸通红,滴泪泣道:“这都是孙女的丑事,我已尽知,说也无益,还求祖父给我留脸。”

林昭祥却直起身子,道:“既问你,你说便是了。”

林东绣方道:“永昌侯位高权重,又是个体面豪爽之人,大哥对他也多有称赞,可见是个极好的,婚姻大事岂非儿戏,自然要找可靠之人,永昌侯虽年岁大些,却也是个可靠的贵婿了,也只有三姐姐命好,托生太太肚子里,才能有这样的姻缘,谁知她倒嫌弃…”越说声音越低,渐渐讷讷不可闻。

林昭祥沉默良久,一指水烟袋,林锦楼立刻上前装烟丝,点燃了送到林昭祥手中。他咕噜咕噜抽了几口,又把水烟交由林锦楼,缓缓道:“四丫头,自小到大家里连针头线脑都不曾短过你的,大房二房拢共四个丫头,公中给的吃穿用度都是一样的,因你年纪最小,你祖母还时常掏银子额外补贴你,比比旁家庶出的女孩儿们,林家一碗水已端得十分平稳了,你没投胎到太太肚子里,那是你的因果。若因此迁怒家里,便是你没有良心了。”

这一句正戳到林东绣心里,可口中只能道:“不曾不曾,我不曾恨过家里…”一抬头对上林昭祥洞彻世情的双目,只觉浑身上下都被看透了似的,慌忙低下了头。

林昭祥上下打量了林东绣几遭。仰起头微微出了会神,忽然道:“也罢。你既眼红三丫头的亲事,我便换你如何?”

一语未了,林锦楼便大吃一惊,忙道:“祖父…”

林昭祥摆了摆手,看着林东绣不敢置信又惊愕莫名的脸蛋,半眯着眼道:“我问你话呢,如何?”

林东绣不知所措的看看林昭祥,又看了看林锦楼,怯怯道:“祖父。我…我再也不敢了…”见林昭祥面无表情看着她,手不由在袖子里握成拳,狠狠咬了咬牙,哑着嗓子道:“倘若这门亲事换成我,那便是…便是祖父的慈爱体恤,也是孙女上辈子积的福气。”说完就磕头伏在地上。

林昭祥望着房顶悠悠道:“此事还未曾跟永昌侯府提。永昌侯原是相中了你三姐姐,如今换做是你,人家乐不乐意也未可知,倘若这门亲事不成,林家也不会亏待你,自然给你选一门殷实人家嫁了,你父亲不明白你的心。原一直想给你找个门第清白的读书人,可我知道你素来是爱富贵的。”

林东绣方才被天上掉下的馅饼砸得发晕,连欢喜都顾不上了,可听了最后一句,脸上骤然一烫,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垂下头不语。

林昭祥道:“有些话,我说出来你别不爱听,你到底是个庶的,永昌府门第高规矩大,你嫁过去有没有你母亲的手段才干,你心里有数,倘若压不服阵,理不顺事,自有你难过的日子。且永昌侯房里几位老姨娘都是跟随多年,有子有女,又有不少年轻貌美的姬妾,永昌侯念旧情,你若还来小女孩儿拈酸吃醋一套,最后也只有你没脸。那府里上上下下一双富贵眼,比你嫁寻常殷实人家艰难百倍,你唯一能依靠的只有林家,只有你自己的父兄,还有你忍气吞声,事事容让,我说这话你明白了么?”

林东绣浑身惊出一身冷汗,但旋即又为祖父为自己婚事出头将嫁贵婿的喜悦冲淡,一个头磕到地上,道:“祖父谆谆教诲,爱惜孙女,教孙女做人,孙女万万不敢忘。”

林昭祥又命林东绣每日抄女则一遍,自今日起禁足在房,方才挥手打发她去了。

林昭祥长声一叹,林锦楼忽然发觉原本精神矍铄的祖父一夜之间仿佛苍老了好几岁。他心里不好受,单膝跪在林昭祥身边,低声道:“我扶祖父上床歇歇,要不要请罗神医过来?”

林昭祥疲倦的摆摆手,沙哑着嗓子道:“虽说我一贯不管俗务,但你们几个孩子什么模样我心里有数。这四个丫头在一起掰手指头算,大丫头太爱掐尖向上;二丫头尚能算聪明本分,可跟你母亲比还差得远,自小又被你母亲拘得紧了,不算出类拔萃;三丫头被二媳妇儿养废了;四丫头太过虚荣自私,可我方才问她几句,她还有羞耻心,本性却也不坏。”说完咳嗽了两声。

林锦楼连忙给他顺气,口中劝道:“祖父别说了,歇歇罢。”

林昭祥摆摆手,缓过一口气道:“永昌侯这门亲非结不可,林家历来是在文人仕途上走的,可如今除了你父亲…轩哥儿那个身子骨只是耗年月罢了,亭哥儿有两分小聪明,不是上进之人,调教好了也仅是守成而已,园哥儿年纪尚小…咳咳…”又咳嗽几声。

林锦楼忙拿了痰盒过来,林昭祥吐了,又喝茶漱口,掏出一块巾子擦了擦嘴,道:“族里倒有几个上进的,可关起门来到底不算是一家,真正还得凭自己本事。这一辈子孙只能指望你,镇国公能提携一把,另外便是永昌侯了。先前我想着三丫头虽然性子娇了些,可是个实心憨傻的,永昌侯总拿捏得住,他人品好,也不至于薄待三丫头,可如今看来是不行了。家里的女孩儿也就只剩下四丫头一个,她既盼着这门亲事,如今到手了也该珍惜,她还是有些廉耻。不过私心贪念过重,心胸气量上不得高台盘,可也比三丫头稳妥…”

林锦楼微微垂了头,他的妹妹们,除了大妹妹嫁了个文人世家,其余一个嫁给镇国公之子。一个要嫁给永昌侯,家里已算倾所有之力用在他身上。他眼眶一热,望着祖父日益年迈的脸,说不出话。

林昭祥思虑了片刻,道:“让你母亲把伺候四丫头的人都换一换,都换成人品淳厚,聪明识时务的,从明日起,让你母亲亲自教她…”说了一半,又挥了挥手道。“算了,不用你,我亲自跟大媳妇儿说。”

沉默良久,又看着林锦楼道,“我知道你今日是气昏了头,可也不该上来便打三丫头。本来占理的事,你几拳头下去,反倒落人口实,又坏了自己名声,何苦来哉的,你得学会制怒。我年轻时也是不懂这个理儿,吃了不少亏。你…唉,你哪儿哪儿都好,就是这个脾气…”

“哪儿哪儿都好”,这还是林锦楼头一遭听他祖父如此夸他,他眼眶又一热,强笑道:“孙儿知道了,以后不会了。”

“外头的事都处理好,不能有什么不好的风声。”

“是。”

“这事之后,二房便要记恨你们了,回头给你二叔些好处。家里断了他财路,你怎么做自己清楚,还有你三弟,平日多照拂些,三丫头那儿…你不要过问。”

“是,孙儿明白。”

“卢韶堂那里,你要动手整治不可让人抓住把柄。”

“这个自然,祖父放心。”

林昭祥说完这几句便不再言,林锦楼见他面露倦容,神情萎顿,便不敢再打扰,亲手取来一条锦被盖在林昭祥身上,又往小茶壶里添了些热水,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在门口招手把琉杯唤来,命她去取老太爷平日吃的补药,又问老太太情形,琉杯道:“老太太无碍,这会子吃了药已经睡了,太太在跟前侍疾。”

林锦楼点点头便走了出去,只见厅堂里空荡荡的,已人去楼空,地上的血迹也被擦了个干净。他走到屋外,只觉寒风袭人,不由深深吸了一口气。

此时双喜小心翼翼的走过来,在林锦楼身侧,低头恭敬道:“大爷,温将领来了,就在二门外候着。”

林锦楼连忙大步迈出去,只见温如实站在两盏红灯笼下,见林锦楼便抱拳禀告道:“大爷,在护城河上找着一具尸首,经辨认是杜宾的。”

温如实说完这话便立刻闭了嘴,死死垂着头不敢往上看主子脸色。想来林锦楼的脸色应比锅底还黑。

“确认了?”

“确认,尸首不曾腐烂,头脸都是好好的,背后中刀,一刀捅进心窝毙命。”

原来当日林府侍卫从外赶来,杜宾等人见大事不妙便连忙逃走,慌乱中不忘带着二房母女当做人质,逃半路遇到徐百户带兵追捕,他便临时反水,杀了同伴佯装救人的英雄,将二房母女送回林家。却不料卢韶堂早就得了消息,自杜宾进城之日便盯了他的梢,派人将他杀了,扔进护城河里灭口。

林锦楼浓眉紧锁,虽这一则他早已想到,但事到如今还是觉着白白便宜了杜宾那畜生。此时听到有人在背后叫他道:“大哥…”

林锦楼扭头,见林锦亭站在二门内,耷拉着脑袋,没精打采的模样,嗫嚅道:“大哥,可否借一步说话,弟弟有事想同你说。”

林锦楼转身进了垂花门,冷着脸不说话。

林家小三爷从小最怕他哥哥,觉着他比祖父都可怕,祖父还讲理,可这位要怒起来那真是…可想起方才母亲哭得死去活来的模样,林锦亭偷偷看了林锦楼一眼,他还从来没瞧见过他大哥能恼成这样,往常林锦楼再暴戾,在家人跟前都是优雅从容又笑得如沐春风的…林锦亭舔了舔嘴唇,盯着鞋尖道:“哥,哥你能不能饶了三妹妹,她真的知道错了,这事你一发话,祖父一准儿就能改了主意…”

林锦亭偷偷看了林锦楼一眼,只见他阴沉着脸,却不是动怒的模样,便壮着胆子道:“三妹妹这事虽说做得不堪,可家里到底没怎样,家里人都平安回来了,不过死了几个奴婢和侍卫罢了,到底是外人,还能亲过自家人去?听说大哥还丢了个小妾…不就香兰那丫头么,一身臭脾气还是个害人精。回头我再送给哥哥一个,保管比香兰娇俏温柔,善解人意…”

话音未落只听耳边疾风,林锦亭还未缓过神,衣襟已被林锦楼拎起来,整个人重重抡在地上,摔得他龇牙咧嘴,只觉浑身筋骨都要碎了,眼泪一下迸出,倒在地上呻吟不绝。

林锦楼走上前狠狠踹了一脚,道:“别他妈装死,起来!”

林锦亭已经懵了,不敢再触怒他大哥,强忍着疼,踉踉跄跄的站了起来。

林锦楼指着他鼻子道:“滚!”

这一声暴喝吓得林锦亭膝盖一软,旁边的小厮禄儿急忙过来搀住他,主仆二人落荒而逃。

林锦楼无力的垂下手臂,手攥成拳放在脑门上死死顶着,仿佛如此才能压下他一脑门的火气和焦虑,他缓了许久,方才沙哑着嗓子对温如实道:“让兄弟们继续去找人,扣留下来的女子我自会派人去辨认,去罢。”温如实仿佛被鬼撵了似的跑了。

林锦楼便转过身往回走,只见院子里疏桐和紫黛仍被堵了嘴五花大绑的扔在地上,书染正在旁边守着。

疏桐神色颓废,见了林锦楼不由浑身发抖。紫黛则仰脖望着林锦楼,双目流露哀求之色,口中“呜呜”作响。

林锦楼只扫了一眼,对书染道:“这两个东西,都把舌头给我剪了。”指着疏桐道,“这个送到庄子上。”又指着紫黛道,“她姨母是太太跟前得脸的人,我看在太太面上不卖她。撵她出二门,府里有不嫌她哑巴的光棍,拉了配了去。”

疏桐面如死灰,她原以为自己横竖是个死,没想到林锦楼真饶了她一条命,只是想到剪舌之刑,又吓得瑟瑟发抖。紫黛吓得身下已遗了一滩尿,呜呜挣扎着不住翻滚,她本是要当姨娘的正经主子富贵人,如今可怎么甘心!紫黛觉着自己必是做恶梦了!

214 惩戒(下)含阆苑仙葩第三次加更

紫黛用乞求的目光瞧着书染,书染却仿佛没瞧见似的,垂头应下,心中暗道:“这两个丫头必是知道些不该她们知道的,大爷怕她们出去浑说,便要把舌头剪了,幸亏这二位不识字,否则要废了两手也未可知。”

眼瞧着林锦楼走远了,书染想了想,招手把跟着她来的寸心叫到身边,道:“你去告诉韩妈妈,就说紫黛犯了大错,大爷要重重惩罚,她若想找太太求情就赶紧去,可别漏出是我告诉的她。”寸心应一声便去了。

书染伸手拢了拢发髻。韩妈妈到底体面,倘若不声不响把人处置了,难免跟她结仇。韩妈妈有本事就让太太出面,让太太跟大爷说去,倘若是她自己求到跟前来,只一句“人是大爷亲口定罪发落的”就能打发了,紫黛也难翻这个身。

宅门里行事必要滴水不漏,她风光了这么久,就是因着自己不乱结仇家,谁能保证自己事事都能立功,讨好主子呢?没有过失,别人肯卖你面子罢了!

书染一指地上那两人道:“先都给我带到外头去罢。”

寸心到拙守园的时候,韩妈妈刚刚脱了衣裳睡下,正躺在床上辗转难眠。秦氏去寺庙,回来一身惊惶狼狈,又丢了紫黛,韩妈妈急得跟什么似的,试探着问了两句,可瞧见秦氏冷着一张脸,便不敢再说了,只独自长吁短叹,想到紫黛八成是凶多吉少了。可更让她惊惧的是,秦氏对她竟然未出言安慰,反而疏远了几分。昨日一回来便命绿阑开箱笼拿了上好的绸缎和各色金银首饰等给陈香兰家里送去,说是过年的年礼,可这年礼也忒厚了!韩妈妈愈发惊疑不定,连晚饭都未曾好好用。她本想等秦氏回来再好生问问,不曾想红笺回来取秦氏的衣物,道:“太太在老太太那头歇了,今儿晚上留下人上夜,别人就各自歇了罢。”她这才无可奈何的胡乱睡下。

这厢寸心在外叫门,小方儿掌了上灯将门打开,韩妈妈披上衣服这么一听,登时唬得魂飞魄散,忙忙的穿了衣服,头也顾不得好好梳,趿着鞋便往外跑,一径儿跑到正房正院,掀开帘子进了屋,只见秦氏已梳洗过,披散着头发,红笺拿着篦子一下一下篦着。

秦氏在镜中见韩妈妈进屋,也不理睬,韩妈妈便不声不响的跪了下来。蔷薇拿着铜盆进屋,见了不由一怔,想叫秦氏一声,却见红笺朝她使眼色,轻轻摇了摇头。蔷薇便闭上了嘴,又轻手轻脚的退了。

待红笺手上为秦氏篦了一百下头发,又将那乌黑油亮的发绾成纂儿,奉上香茗,秦氏方才会转过身,看着韩妈妈道:“这么晚了,还过来做什么?”

韩妈妈跪得腿脚发木,胀得酸疼,听了这话一叠声道:“是老奴想得不周,夜深还惊扰太太休息,只是如今紫黛不知犯了何罪,惹恼了大爷,要被重重发落出去,还求太太宽仁,放她一条生路。”说着不住磕头。

秦氏见她衣衫不整,头发乱蓬蓬的,这上下一磕头更露出将要光秃的头顶,心里暗叹一声,可转念又想到紫黛在栖霞寺里的卖主之举,心又硬了起来,冷淡道:“紫黛已是知春馆的人了,既然大爷要处置,我便不好插手。”

韩妈妈哀求道:“太太是最宽仁最圣明的,紫黛那孩子对太太和大爷忠心耿耿,纵有千般的不是,可占着这一桩便知她是个好的,太太…”

秦氏原还有几分念旧,但听“忠心耿耿”这四个字,心里便愈发恨上来,淡淡道,“大爷既然发落,必是紫黛有了罪过,她犯了哪一条你可知道?”

韩妈妈一愣,顿时无话可说,她也不知紫黛究竟所犯何罪,但见秦氏都是一副冷冰冰的黑脸,心里便一沉,一时也拿捏不妥是否该为紫黛求情。只去瞧红笺,盼着红笺能说两句好话,或给她些指点。

红笺只盯着自己的鞋尖,一声不吭。不是她不仁,而是紫黛当日太下作,夜半那一嗓子她想起来心口还堵得慌,更别提一直抬举紫黛的太太了,如今太太恼上来,她何必拧着主子?况,紫黛平日与她素无交情,先前未得势,还知道捧着笑脸凑过来叫一声“红笺姐姐”,后来简直要横着走,在太太跟前献前儿挤得她都退了一射之地,她嘴上不说,心里到底不悦。不过这一回…红笺心里通透,不单是紫黛,只怕韩妈妈多年的老脸也要扫地了。

韩妈妈又急又恼,她以为这一回出门定出了大事,林锦楼恼上来便拿身边随行的奴才丫鬟们出气,她央告秦氏几句,便能将紫黛保下来,没料到竟是这样的结果,秦氏半分脸面都不给她留,不知是羞还是恼,眼泪便滚下来。

秦氏盯着桌上的烛火静静出一回神,忽轻轻叹了一声道:“紫黛在这些丫头里,论眼色、心胸、口齿、伶俐都只是平平,单有个好容貌,看着像是好生养的,又占着与你沾亲,我才提携了她,该给的脸面全给了。她自己不往人道儿上走,做藏鸡摸狗的事让主子膈应,我脸上也无光。”紫黛胸中无甚丘壑,偏有几分小聪明,又是个有些野心的,她把此人推到知春馆便是为了跟香兰分宠,香兰貌美又有些才情,这样的女子有些眼界,最是不安分的,她给紫黛撑腰,让这二人两虎相争,日后林锦楼再娶的妻子便可坐收渔翁之利,省得有个独宠的姨娘搅得家宅不宁。

“我原也觉得紫黛最起码是个懂事会伺候的,最看重的就是她那份‘忠心’,可有道是‘疾风知劲草,国乱显忠臣’,我先前以为一身臭脾气狐媚魇道的,反是最仁义的那个…”秦氏说着便带着两分伤感,叹了一口气,望着摇曳的烛火,缓缓道,“如今想起来,她在我跟前,讨巧凑趣的活儿都让给旁人,吃力不讨好的全都自己默默做了,不多说不少道,我只觉着她一身倔脾气,沉闷闷的不是讨喜的性子,故而不喜,如今想起来,那孩子只是不爱说话罢了,其实是个极宽厚的人…”秦氏说着,想到如今香兰生死未卜,不由落了两滴泪,红笺亦默默拭着眼角。

“不过,紫黛到底服侍我一场。”秦氏垂一回泪,忽然坐直了身子,掏出帕子蘸了蘸眼角。紫黛服侍她的时候尽心竭力,比寻常丫鬟都用心百倍,她不是个凉薄之人,这点情义总是记着的。

韩妈妈一听这话,立时紧张起来。方才秦氏说了一番话,她猜着是在赞香兰,可言下之意是紫黛不忠心不仁义?韩妈妈心中一紧,眼巴巴望着秦氏。

却见秦氏对红笺道:“府里已不能再留紫黛,赏她几两银子,也是尽了主仆之情。”

红笺躬身答道:“是。”暗暗撇嘴,心说到底他们太太是个慈悲人,否则紫黛那样的,打一顿拉出去卖了都是便宜了她。

韩妈妈只觉头顶上打了个焦雷,“轰”一声,浑身都瘫软下来。林锦楼的手段太太应是知道的,如今连管都不管,只赏些银子,想来是彻底厌了紫黛。她那如花似玉的外甥女儿,伶俐又乖顺,这样的人品合该有个好前程,在爷们身边当半个主子,穿金戴银,吃香喝辣,也连带提携他们一家老小风风光光度日,可这样给赶出去…只怕连体面的管事、庄头、掌柜和护院都嫁不成了!

韩妈妈看秦氏冷淡的面孔,知道多说无益,只怕自己也要连带吃瓜落让秦氏生厌,当下磕头出来,飘飘忽忽走出去。只见院子外灯火通明,书染正垂花门的大红灯笼下,二门外几个婆子和护院按着两个绑成粽子的丫鬟,吉祥在一旁监看着。韩妈妈一见书染,远远的便想绕路,书染眼尖,立刻笑道:“韩妈妈来了。”

紫黛一听立刻激动起来,拼命蠕动着,口中塞了帕子,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众目睽睽之下,韩妈妈只得硬着头皮走了过来。悄悄往门外一望,恰好疏桐刚被剪了舌头,仿佛死了过去,被两个婆子用木板搭走了,地上血迹斑驳。韩妈妈唬得腿脚酸软,一叠声道:“这是…这是做什么!”

书染背对着大门,压低声音道:“妈妈别往外看,鲜血淋漓的,我都怕得要命,只敢站门内,不敢瞧。这两个犯了天大的错,大爷要重罚,让剪了舌头,疏桐撵到庄子上去,紫黛让拉出去配小子…...”

看着韩妈妈金箔一般的脸色,又道:“疏桐方才灌了迷药,昏过去才动的刑,我一直压着时辰,就是等妈妈讨了太太的救兵来,好救紫黛一救,如今可讨来了?”说得情真意切,仿佛真个关心紫黛安危一般,心中却想,“瞧她方才那个想躲清静的样儿,就知道恩典没讨来,反惹了一身骚,紫黛这回是要遭殃了。”又几分同情,可想起紫黛素日为人,那同情又淡了几分。

韩妈妈支支吾吾,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良久才道:“劳姑娘费心,这份情我是收下了…只是太太那儿,太太那儿…唉,你说我也是命不好,事事不顺,想提携自己外甥女一把,还惹了太太和大爷的厌,也是我素日里不会管教了。”

书染嘴角勾起一抹鄙夷的笑,一瞬便敛了,也跟着唉声叹气道:“妈妈无需自责,这也是紫黛的命。”

当下,韩妈妈走到二门外,紫黛瞧见她不由拼命挣扎,喉咙里“呜呜”乱响,豆大的泪珠子噼里啪啦从眼眶里滚下来,目光好不可怜,旁边的护院婆子竭力按着她,否则即便她绑着,只怕也能弹跳而起。

韩妈妈不敢看放在一旁的刑器,可看了紫黛的脸愈发觉着胆战心惊,只勉强道:“我的儿,你这一遭…唉,大姨儿替你去求过太太,只怕是不中用了,你自己千万放宽了心,大姨儿指定不会丢下你,日后再替你好生谋划。”说完急匆匆转身便走了。

紫黛惊骇得瞪大了双眼,摇头晃脑,摇散了一头的青丝,头发蓬乱,状如女鬼,脖上的青筋都绷了出来,喉咙里声音愈发可怖,已几尽癫狂,可也只能眼睁睁看着韩妈妈的身影越走越远,最终拐了个弯儿便消失不见了。

书染默默叹了口气,跟吉祥对了个眼色,微微点了点头。吉祥便命护院掏出紫黛口中的帕子,还未等她大喊便捏住她下巴,将迷药汤水灌了进去。紫黛迷迷糊糊间仿佛听见有人说话,书染叹道:“到底不是自己亲闺女,紫黛得脸的时候便跟着风光,满处说嘴,摆姨奶奶亲戚的谱儿,就差封自己是太太的亲戚了;可如今呢,巴不得撇干净躲得远远的,任凭人家生死,唉!”

吉祥道:“姨奶奶?大爷都没收用过呢,哪门子的姨奶奶。啧,说起来还得佩服那一位,你没瞧见,这两天没见人,大爷都没合过眼,跟疯了似的,咱们得躲远着些,谁挨近了谁倒霉,保不齐就成出气筒了。”

韩妈妈快步走了一段,直到扭头再瞧不见垂花门上摇曳的那两盏大红灯笼,方才慢下脚步,捂住胸口靠在墙上,她到底心亏,到底良心不安,洒下几滴泪,捂着嘴哭着喃喃自语道:“我的儿,别恨我,别恨大姨儿,大姨儿也是没有办法,眼睁求不动太太,我还能怎样?我x后到底还得在太太跟前当差呀!你放心,日后大姨儿一定管你,你的兄弟姊妹,我也想办法让他们能进府里领差事。”

她心里这般盘算,却不知没过多久,她被秦氏派去服侍林东绣,而后竟随林东绣出嫁去了永昌侯府。起初也算风光体面,可林东绣把银子紧,平素又不大方,她也是过惯了体面日子的,想方设法贪墨银子,后被彻查出来,撵出了侯府,也没脸再回林家,幸而得吴妈妈周济,寻了个看庄子的活儿。此时紫黛已嫁了府里一个跛了腿的厨子,生得矮胖粗壮,专给二门外小厮长随等人做饭的,素爱吃酒打牌,幸而还知养家糊口,维持生计。紫黛三年生了两个娃儿,胸脯子将要垂到肚脐处,身量胖得好似四、五十岁的妇人,竟然已不复当年美态。见韩妈妈来,登时勃然变色,走回院里“怦”一声关了门,竟终生不愿再见。

215 旧人 含阆苑仙葩第四次加更

香兰还不知林锦楼为了找她已将个金陵都快翻了过来,她正推开禅房的窗子,把帘子卷到小银钩上向外远眺,只见日暮苍山远,寒鸦倦归巢,石中清流湍,一阵寒风吹过,清冽又爽快,她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仿佛将往日里肺腑间的躁郁都尽数吐了出去,又转回身走到书案前,提了毛笔,在那画上微微点了几色流云,那张《日暮山村图》便瞬间生彩起来。香兰心下满意,题上年月日,又取了一方小石印,蘸了印泥,盖在右下角,拿桌边的小毛巾擦了擦手,扭头看着窗外,这样宁静又恬淡的日子方是自己想要的,不曾有宅门里人情倾轧,勾心斗角,也不曾有违心讨好和尊严践踏,她觉着自己仿佛做梦似的。

当日她跌跌撞撞从庙里逃出来,哀求那小和尚去给侍卫们报信,眼见着人都进了寺庙,方才松一口气,又歇了片刻,只听喊杀声,又见有黑衣人仓皇从庙内逃出,便扶着树干站了起来,暗道:“林锦楼的亲兵个个都身手不凡,好歹能把太太和四姑娘救出来了。”一转念,心里又盘算,“林锦楼救过我两遭,如今我救了他母亲和妹妹,这两桩就算抵消了罢。只怕他不肯放过我,还要把我囚回林家......倒不如…倒不如我就趁今晚一走了之?”

这心思一转就停不住了,寻思道:“这附近有个叫莲花庵的小庙,几年前我还曾来过,我师叔定素师太是那里的住持,她看我长大,对我是极疼爱的,不如我先去寻她,再作打算。”

当下便借着朦胧月色,小心翼翼的往山下走,幸而她幼年常来此山游玩,故而熟门熟路,走了两盏茶的功夫,终看到那小庙。此时庙里的比丘尼正在做早课,定素师太见了香兰不由大惊,忙将她让到房里。香兰将自己这两年的遭遇同定素师太说了,她不由十分同情,连连叹息,不住合掌念佛。又问道:“如今你有什么打算?”

香兰一听这话,忙跪在地上,眼里含着泪儿道:“如今我已到这个地步,还厚着脸皮求师叔救我一救,林家我是再不愿回了,求师叔先将我藏了,我想方设法到扬州去找师父,倘若我爹娘找我,求师叔悄悄告诉我家里人,师叔的大恩大德我粉身碎骨也报答不完。”说着连连磕头。

定素师太忙将她扶起来,道:“藏下你倒不难,只是你只身去扬州…唉,你一个美貌女孩儿孤身上路,指不定遇到什么事,倘若再让拐子拐了,或遭什么不测,那便更凶险了。”想了一回道:“不如这样,这附近有个姓于的富裕乡绅,最是乐善好施,品性淳厚,正巧他女儿要送嫁到扬州,我托他一托,说你是我俗家的侄女,要去扬州投奔亲戚,你扮成个丫鬟,一同跟着去罢。”

香兰不由大喜,当下便在莲花庵安置了,后林家的兵将也来搜过几遭,均被她躲了过去,又过两日,她便乔装打扮,匆匆上了船,顺着清冷的大运河一路下了扬州。到了扬州境内,香兰便掏出银子酬谢于家,她当日谋划逃跑,做僧袍时在当中塞了些银两首饰,离开莲花庵时偷偷留了些银子放在定素师太的枕头边上,如今手里还剩了不少。于家却不肯收,又雇了一辆大车,命下人跟着,护送香兰到了定逸师太所居的显胜庵。

定逸师太见了香兰也不讶异,只将她留下来,命她自己打扫一间二楼的禅室住下。每日里香兰随庵中的尼姑们一道晨钟暮鼓,诵经修行,白天担水,去菜地种菜,厨房帮火,闲暇时便在屋中作画,日子过得倒也悠闲。侍奉定逸师太的禅素偶同香兰说笑道:“师妹,才多久没见,你便跟换了个人似的。先前你虽稳重,却有个泼辣生彩的性儿,也是爱说爱笑的,如今却沉闷多了,却也懂事多了。”

香兰一怔,又笑道:“大一岁是一岁,哪能总跟小孩子似的,四处淘气惹师父和师姐们生气。”待禅素走了,香兰却坐在房里望着窗外发呆。这两年多的日子比当年沈家落难,她在发配途中死了丈夫,又自己病死更让她心里苦楚和绝望。当年再如何艰难,她总觉着有人陪她一道同生共死,咬牙捱过去,总能挣出过活路,心里揣着一团微弱的火,可用强勇之姿捍卫最后那一点尊严和希望,在发配路上走了不到半年便的病逝去,那一身的傲骨还未彻底被人踩在脚底下。

可这一生,先是被迫做人奴婢,受尽欺凌,后来好容易见到一丝曙光,却遭宋柯抛弃,再后来为了救父当了林锦楼小妾,人人道她风光,她却知道服侍林锦楼之难,她在林府处境之险,和她难言的心中之苦。这一步一叹,生生将她揉圆搓扁,把脸打在地上任人践踏,把她浑身的棱角磨得差不多消失殆尽,只有心里还梗着一根骨头,午夜梦回时告诉她自己未曾真正低过头。如今她回首望,这日子纵然是她低着头一路跌跌撞撞磕出血走过来的,却也让她原先仍带着几分骄纵和傲慢的心沉了下去,从此更知人生百味,也比往日待人愈发多了几分宽容。

庵里的僧尼也喜欢香兰,起初见她生得美貌,不像寻常人家的,不知为何要在这寺院里住,便带着疏离之心,后来见她和气,见谁都笑脸相迎,又肯吃苦,什么活计都愿意干,大冬天抱着衣裳便在院子里洗,两手冻得通红也不在乎,顶着寒风一趟趟把水挑回来,磨破了肩膀也不吭一声,事事做得井井有条。时日一长,众人也爱亲近她,有人好奇问她从哪儿来,香兰便说自己原本就是定逸师太的弟子,只不过后来给大户人家当了几年丫鬟,如今为自己赎了身,便又回来侍奉师父了。

后来香兰接到定素师太的信,说她爹娘仍不知道她已经丢了,林家似是瞒着未曾告诉,定素师太便也没有多嘴。在信中又说,林家年时送了极丰厚的东西,惊得陈万全眼珠子都快瞪了出来,说要进府谢恩,却让送礼去的吉祥给拦了。等陈万全惊诧过后便是得意,逢人便吹嘘自己如何体面有脸,林家给自己送了多少东西云云,自己的女儿在林家如何风光,惹得一众人都过来争相巴结,连曾经打过陈万全屁股的知县韩耀祖都特意登门了一回,他儿子韩光业花了重金,买了香兰几幅画,夸得那画天上有地上无,让陈万全骨头又轻了两分。

香兰知道父母无事便也放了心,只镇日过清净的生活。她虽身上有些银子,但也琢磨着不可坐吃山空,打算赚些钱,日后也好接父母来扬州,便把字画拿到寺庙附近一家文具古玩铺子里代卖。

日子一晃便过了三个月。这一日,香兰小心翼翼抱着两卷画到那铺子里,只悄悄从铺子后门进了。掌柜的与她已熟识了,先请她在里头招待贵客的雅间里歇一歇,自己去前头取银子。香兰刚坐下便进来两个人,一个穿着绿遍地金比甲,沉香色缎裙,身段妖娆,翠鬟云鬓,面有春晓之色,胭浓脂艳,穿金戴银,十指春葱上带着六个金马镫戒指儿,乍眼一看,还以为是哪位公侯府位里出来的宅眷,神色倨傲,目光流转,举手投足却隐带风尘之气;另一个生了一张俊秀的小白脸,脸上一对儿桃花眼乱飞,身材高挑,穿着蓝色绸缎衣裳,手里握一把折扇,一身轻佻风流,像是个富贵公子哥儿。

香兰一见那女子登时大吃一惊,原来这艳美的妇人不是别人,正是当初被林锦楼逐出府的春燕!眼睛像旁一溜,见那男子油头粉面,瞧着眼生。香兰忙把观音兜罩在头上,低着头站起来便走。正巧伙计过来端茶和果品,见香兰急匆匆从屋里出去,便满面赔笑,对那二人道:“对不住,对不住,方才不知这屋里有人,您二位请用茶。”说着把那茶摆在小几子上。

春燕哼了一声,坐在椅上,把那茶端来吃了一口,又嫌烫,不由皱了眉,把茗碗放下了,口中抱怨道:“又渴又累的,嗓子都哑了,想吃杯茶还进不去嘴。”说着从碟子里拿了块酥皮点心。她方才并未认出香兰,她进林家时候早,香兰自幼在寺庙长大,两人鲜少见面,待香兰进府时,她不多久便被林家发卖了。

那小白脸也坐了下来,两眼却追着香兰身影,直到那身影瞧不见了,还自顾自抻着脖子,春燕一抬眼瞧见了,不由心里有气,一把将那点心掷在他脸上,酸道:“瞧什么呐,瞧什么呐?就该把你脸上那对儿招子戳瞎了!”

那小白脸吓了一跳,见春燕柳眉倒竖,便笑道:“你还醋上了,你见天到头的招汉子,我瞧两眼别人都不行?”见春燕又要瞪眼怒骂,便告饶道,“好了姑奶奶,我错了还不成?您老嫌茶烫,我去让伙计给换一盏温的。”说着便端了茶走了出去。

话说这天下的事本就无巧不成书,原来那小白脸正是当日侥幸从林锦楼手底下逃了的钱文泽。当日他自知惹到阎王,连窜带蹦跟被狗撵了似的从金陵里逃出来,一路曲曲折折,连蒙带骗的到了扬州。赵月婵这事本就是一桩丑事,林锦楼甩了膏药也无心再理会,这倒给了钱文泽一条活路。他初时躲了一阵,后来便隐隐藏藏,见无人抓他,方才大胆起来。

钱文泽本就是惯爱在市井里厮混的,这厢更名换姓,在扬州城里重操旧业。待他有了银子,免不了吃喝嫖赌,他也是享受惯的,曾与赵月婵那等绝色有过首尾,等闲的便瞧不上,到了倚翠阁一掷千金,去点当红的燕儿姑娘出来唱曲儿,片刻春燕便抱着琴来了。春燕见钱文泽这等俏郎君儿,心里头也欢喜,两人眉来眼去,当日晚上便成了好事,枕席上钱文泽探问春燕身世,春燕便称自己是金陵的大家婢,惹恼了主子才被发卖到勾栏里的,至于金陵哪一家,春燕却不肯说了。

钱文泽私下比较,比春燕漂亮有名的,他花销不起,次等的他又瞧不上,在这一档的粉头里,春燕正正是个尖儿,便总到倚翠阁去,手头富裕时便包春燕一两个月,信誓旦旦日后攒了钱要将春燕赎身。如此过了两年,春燕自以为有了盼头,从此死心塌地,二人私下里如同夫妻一般。

今日钱文泽等人请了几个乡绅之子在一处吃酒,便抬了春燕出来唱曲儿助兴,回来时春燕说她屋里原先挂着的画儿让客人吃多了酒扯坏了,要再买一幅,她亲自来挑,便到了这家店。伙计见春燕是一乘蒙着绸布的小轿儿抬来的,钱文泽又穿得体面,还以为是哪一户有钱人家,自然不敢怠慢,便引进了雅间,不想正碰上香兰。

钱文泽拿着茗碗走到外面,正瞧见掌柜的把一只小钱袋塞到香兰手里,香兰福身道谢,转身离去,却因头上戴着观音兜,再瞧不清脸了。钱文泽忙走上前,问那掌柜道:“方才走的那女孩儿是谁?我方才捡了个帕子,许是她掉的。”说完果然从袖子里摸出一条绣了桃花的帕子。

那掌柜看了看笑道:“这定然不是她的,她是显胜庵里带发修行的姑子,只用粗布,不会用这等精致的东西,她身上穿着素服,头上的钗还是木头的呢。”

钱文泽一面把那帕子收起来,一面道:“当姑子?啧啧,没白得可惜,生得这样标致。她来这店里做什么?”

掌柜道:“庵里有几位师父闲暇时画的画儿,托她拿到这店里来卖。”说着将柜台上一幅画拿了起来,缓缓展开来。

216 暴露

钱文泽展眼一瞧,只见画的正是一幅《洛神图》,画上洛神长眉细目,衣袂翻飞,真个儿有“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之姿,清丽脱俗,形神兼备,端得一副好画儿,底下没有落款,只用朱砂印改了个章,拿近处细瞧,见那章上只有一个篆体的“兰”。钱文泽脱口便赞了一声,把那画儿拿给春燕瞧,又一叠声赞道:“其实这画儿不过寻常,可我瞧着上头的洛神娘娘竟然跟你是一个稿子出来的,只怕跟你比还逊色些。”春燕听了受用,白了钱文泽一眼,却掏银子把画儿买了。

当下回到倚翠阁,刚到大门前,早遇见有可人吃多了酒,在那里乱叫乱嚷。鸨母见春燕来了不由大喜,忙拉着她走过去劝道:“大爷们都别动火,这不燕儿姑娘回来了,待会儿让她给几位爷敬酒赔罪。”

来闹事的不是旁人,正是那知县韩耀祖的儿子韩光业。原来他们一家抱对了林家的大腿,林锦楼提携韩光业做了个八品小官儿。韩光业虽说不学无术,却极会做人,脸皮又厚,深谙官场之道,且是个有一就敢想十的,同他爹一路钻营下来,竟谋着了进盐务司的肥差,虽说官职不高,却油水颇丰,韩光业立时便抖了起来。此番来扬州办差,为了讨好上峰,特地使银子请喝花酒。来了却发觉倚翠阁最有名的燕儿姑娘竟然不在,上峰的脸色便不大好看,韩光业只觉这事没拍对马屁,便着实闹了起来。

韩光业看了春燕一眼,见她生得桃脸杏腮,心头一酥,却冷笑道:“以为来了就没事了?方才就哄我们快回来了,没白多等了一个时辰!来伺候的净是些庸脂俗粉,是欺负我们外乡人,还是以为大爷兜儿里没有银子?”说着瞪着眼一拍桌子,“也不打听打听老子身份,金陵城里哪个不得尊叫一声‘爷爷’,连你们盐务司的吴大人都要给两分颜面,今儿个却要在你们这里受等鸟气!”说着一把将手边的一盏热茶掀翻在地,噼啪摔个粉碎,春燕吓得连声惊叫。

钱文泽又一叠声喝令跟着他来的几个属下去摔砸。鸨母、龟奴等人拉劝不住,方才听韩光业一番话知道他有些来历,一时也不敢闹僵了。钱文泽却是个玲珑人儿,听韩光业说什么“盐务司”,心里早就活泛了,想要结交,又见鸨母等一筹莫展,暗道:“这正是我露一小手的时候。”有心显弄自己懂场面、会张罗,便上前一把扯住韩光业,一手殷勤的给他扇着扇子,口中一叠声热络道:“哎哟,哎哟,哎哟,哎哟,我的亲哥哥诶,什么事儿发这么大的火儿,瞧把我兄弟气的!”说着把韩光业按在椅子上,满脸的笑,“这里头的人没长着眼眉,不会说个话儿,哥哥您可别生气,全瞧我了瞧我了!”说完瞪了春燕一眼道,“还愣着!不懂得斟茶倒水给我兄弟赔礼?手白长了是怎的!”说着又使眼色。

春燕夹了钱文泽一眼,堵着气,不情不愿去了。

钱文泽一般给韩光业扇风,一边笑道:“哥哥消消火儿,您这样的贵人官老爷,犯得着跟几个粉头一般见识?咱爷们来这儿就是为了寻乐子,别回头乐子没寻到手,反惹一肚子气,未免太不划算。一会儿让燕儿姑娘给哥哥弹几首新鲜的曲儿,什么‘春露浓、玉蕊开’,再陪哥哥你喝两盅,啧啧,保管哥哥的气就没了,哥哥你瞧我的面子…”

韩光业要的就是这个劲儿,他命人摔砸,也不过为了把脸面赚足了,如今有人递了梯子,他自然也不愿大闹。乜斜着眼看了看钱文泽,见他生得一张俊俏的小白脸儿,又有眼色,满口的场面话儿,知他是个油子,有心顺坡就下,可又不能那么便宜,仍冷着脸,端架子冷道:“瞧你面子?你是什么东西,有多大面子?”

钱文泽“啧”一声绷了脸,过后又笑如春风道:“瞧不起我?哥哥只怕还不知道我的名头,可这几条街满处打听去,一提‘钱白脸’没有不知道的,弟弟我不才,这一带也是挂名挂姓的体面人。我也是路过,看哥哥是个血性汉子,不是那等寻常人物,若非系出名门也是人中龙凤呀,这才进来,跟哥哥攀谈两句。待会儿我请哥哥喝酒,咱们交个朋友。”

韩光业上下打量,见钱文泽果真一身绫罗绸缎,腰间纺金的带子,手里拿着一柄檀木骨的扇子,指头上戴着铮亮的金戒指,一身气派倒真像个体面之人,心里便信了两分。

当下春燕亲自奉茶,又说软话赔罪,钱文泽又好话哄着,方才让韩光业觉着自己的面子圆回来了,这事便撒了手。一时春燕自去前头侍奉,钱文泽硬拉着韩光业到一旁的茶围间里吃酒,奉承的话儿说个不住,韩光业心里头舒坦,两人闲散的话儿说了几句,钱文泽听说韩光业有个做知县的老爹,他又领着肥差,便愈发巴结上来。两杯酒下肚,韩光业便忘了情,道:“甭说这燕儿姑娘是生得浪,怪道睡一晚要五两银子。”

钱文泽嘿嘿笑着给韩光业又斟了杯酒,道:“她还不算扬州拔头份的,正经有名的扬州八艳,睡一宿要十两呢…可要我说这八艳,却比不上我今天见着的一个小娘子。长得那叫一个靓,眼睛一勾都能把人的魂儿勾出来,可惜是个带发修行的姑子。”说着把手边放着的那一卷画儿拿了过来,展开对韩光业道:“哥哥瞧见没?这画儿就是她画的,当得上色艺双绝了罢?”又不断夸赞香兰美貌,原来这钱文泽没安好心,垂涎香兰美色,可又不知她什么来路,显胜庵乃名刹,并非寻常小庙,故而不敢动手,便百般撺掇韩光业出手,若事成了,也可分得一杯羹。

韩光业听钱文泽把那小姑子吹得天上有地上无的,心中大动,又灌了几口黄汤,仗着酒意,被钱文泽撺掇着去看美人儿。到了显胜庵山门已经紧闭,钱文泽道:“不妨,我方才听钟响,正是做晚课的时候,咱们到后头去,哥哥踩着我的肩膀往里看,那小姑子必然要去诵经,哥哥就能瞧见她了。”韩光业便踩着钱文泽肩膀,扒着墙头往里看,只见果然有三三两两的尼姑夹着经文到念佛堂去,不多时,便瞧见有个窈窕的女孩儿慢慢走过来,乌发雪肤,却瞧不清脸。

韩光业心头痒得不行,死命睁大眼,踩着钱文泽肩膀踮着脚尖往内看去。钱文泽早就让酒色掏空身子,哪禁得起韩光业这样踩践,两腿打颤,豆大的汗珠儿顺着额头淌下来,歪着脖子咬着牙道:“哥哥,我说哥哥诶,你…你到底瞧着了没有啊?”

韩光业道:“这就快了,你嚷嚷什么。”

只见人已走到近处,果然玉人娇面,脸上两泓秋水,身姿窈窕可爱,实在是个佳人。韩光业陡然瞪大了双目,仿佛瞧见什么极可怖的事,失声道:“这,这,这是…”

此时钱文泽再支撑不住,腿一软便往下瘫,连带着韩光业站立不稳,晃了两晃,“哎哟”一声尖叫便一头栽了下去。

香兰听见动静吃了一吓,抬头往声处去寻,却什么都没瞧见,遂加紧了几步进了念佛堂。原来她今日见着春燕,心里极不踏实,又暗悔自己进屋便摘了兜帽儿,万一被人认出可怎么了得。但转念想到自己与春燕许久未见,且当时她还是个小女孩儿,春燕只怕早就忘了,再说她如今是全家被林家拉出来卖了的,只怕早就跟林家断了干系。想到此处心下稍安,只暗暗提醒自己日后更要加倍小心。

墙外,韩光业捂着腰倒在地上直哎哟,心里却一片惊惶。

方才瞧见的不是别人,正是林锦楼的爱妾陈香兰!

她,她,她怎么会在此处?!

韩光业浑身的酒意全化作冷汗出了。

当日林锦楼把陈万全从大牢里弄出来,他跟他爹韩知县没少往陈家走动,送药材送银子送礼物,瞧见过陈香兰一次,顿时惊艳,脸上不显,心里却羡慕林锦楼艳福不浅。后来他眼瞧着陈万全因这闺女门庭陡然而贵,转眼富家翁。原本见他们父子还诚惶诚恐,渐渐的,竟也不大放在眼里,跟他爹“哥们长,哥们短”的,还叫他“贤侄”,真个儿得意忘形,小人得势嘴脸。

他们爷俩儿表面上也亲热得紧,回家关起门来也摔杯子骂“狗屁倒灶奴才种子,闺女给人当小老婆,还狗颠儿似的把自己当个人,我呸!等闺女被林大爷腻了,必把那张狗脸踩泥儿里!”可听说陈香兰真正讨了林锦楼的喜欢,得了内宅的独宠。他得知这个,满心的不情愿倒减了两分,往陈家跑得更欢了。

得宠的姨奶奶要能吹几句枕头风儿,他韩光业可就不止是八品的小官儿了呀!只怕比他那个中了进士才当了七品官儿的爹还能风光!

今年过年时候他还登门去过陈家,陈万全还跟他显摆林家送来的东西,直堆得屋中都放不下,有四坛酒和一箱皮子就这么摆在院子里。他知道陈家真是要大富贵了。

可陈香兰为何在扬州的庙里?

此时钱文泽揉着胳膊站起来,忙去扶韩光业,口中道:“我的亲哥,您站得起来么?可摔着了哪儿?”

韩光业一面拧着眉一面站起来,暗道:“自从去年年前,林家军就没消停过,四处找人,还曾到我爹哪儿,让衙门派捕快出去寻十几岁来路不明的美貌女孩儿,一连抓了二十来个,可又都让人给放了。闹得人心惶惶,有说是找大户人家逃妾,有说是哪家丢了小姐,只林家军嘴严,不走漏一点风声。如今金陵里还正找着人呢,难道说…找得是她?”

韩光业一个激灵,先是起了一身的白毛汗,后又是一阵狂喜,因太激动,浑身都微微打颤,暗道:“天助我也!合该我韩光业光大家业,立了这一大功,还愁何事不成!”想到此处不由叉着腰仰着脸哈哈大笑起来,用力太猛,扯着了腰上痛处,又苦着脸一叠声捂着腰哎哟。可按捺不住心中喜悦,又笑起来,腰上疼得难受,不由又落了两滴泪。

这一阵笑一阵哭的,惊得钱文泽一愣一愣的,呆傻道:“我说…我说哥哥,你不会是给摔糊涂了罢?”

韩光业摆了摆手,拍着钱文泽的肩笑道:“没,没,我说兄弟,你可真是哥哥我的福星…”话说一半,看着钱文泽殷勤的笑脸便住了嘴,只掏出二两银子道:“走,咱哥们再去喝一杯,这小妞儿的事切勿告诉旁人,我心里头有数,日后好处少不了兄弟你的。”说完拉着钱文泽走了,暂且不表。

却说韩公子虽说斗大的字都没认全,可在这上头一通百通,他是断不肯告诉旁人跟他抢功的,心里立刻捏定了章程,叫过心腹小厮,命他守在寺庙外头看住香兰。当晚在腰上糊了一记膏药,带着花了一倍银子从钱文泽手里买的那幅《洛神图》,匆匆忙忙的便回了金陵。不在话下。

却说香兰,当晚做了过晚课,定逸师太忽将她唤到身边,道:“为师说过若是有缘你回来给我送终,如今我大限已至,你我缘分至深,故而你我还有这些相处之日。为师有几句话同你说。庵里虽清幽,却也不是你最终的归宿之地,日后几经跌宕,随顺因缘,别太过为难自己,你素日宽厚慷慨,与人为善,好日子在后头,终归在富贵场中。”说完便盘膝而坐,溘然长逝。

香兰十分悲痛,忍不住大哭一场,庙里依教诵经超度,操持超度法会。定逸师太素有声望,往日里受她惠泽之人极多,乡里乡亲来磕头之人络绎不绝,连知府大人等大小官员都亲自上门吊唁,故显胜庵一时繁乱。香兰恐被人认出,便到后头菜地里躲清静,想起师父,不由又落一场泪。

217 虎穴 含阆苑仙葩第五次加更

香兰哭一回,等悲痛洒够,方觉好转了,用帕子抹了抹眼睛,慢慢走了回去。悲伤之心稍退,又觉着定逸师太一去,自己在这显胜庵里也没趣儿,数数银子和剩下的首饰,零零碎碎能凑一百多两,心说:“倘若我是个男子,便走得再远些,到他乡异地立出些事业再回来接我爹娘,可如今我一个女流,能往哪儿去呢?身边又没个人能帮衬。”盘算了一回,心里始终没个章程,取出镜子照了照,只觉自己生得太过柔弱,即便穿上男装也能让人瞧出是个女身,不由又叹一口气。她前生今生除却在发配和在佛堂的日子,余下的时光几乎全圈在金光闪闪的富贵宅门里,想到自己只会画画写字,做些针线,旁的一概不通,便愈发气馁。

香兰愣一回,又鼓起兴,暗道:“不慌不慌,先前在林家做奴婢,觉着眼前已没有路,到头来还是跟家里人一起脱了籍。后来去林家,遭了多少罪,如今不也出来了?路是一步一步走的。”精神又振奋了些,铺开纸,蘸墨笔去写给定逸师太的悼文,不在话下。

三月春衫薄,天气早已回阳。这一日已近黄昏,大街上行色匆匆走着一人,也合该有事,这人走着走着,只觉从天而降许多瓜子皮,抬头一望,只见正走到倚翠阁门口,有个妓女正倚在二楼勾栏上嗑瓜子呢,歪着身子,露出半截藕臂,脸儿上脂粉好好的。横着媚眼,一张鲜红的小嘴儿正把瓜子皮吐出来。四目相对,那妓女见那人生得眉眼英俊,形容博浪。“噗嗤”一乐,用扇子挡着脸,笑吟吟的去了,真个儿姿态冶艳,放浪诱人。

那人见了,神魂一荡,不由自主的拔脚往倚翠阁中去了,龟奴自是殷勤招待,那人显是风流场中老手了,当下拍出二两银子。将那妓女的形容描述一番。龟奴笑道:“大爷有眼力。一瞧就是老风月了。那妇人是我们这儿的燕儿姑娘,名头最响,这个…”说着两只拈动。从袖中悄悄伸出来。

那人也不言,又掏出五两,龟奴立时眉开眼笑,响亮道:“得咧!燕儿姑娘这就到!”

说着把那人引到二楼,不多时,春燕果然来了,见那人生得风流又有气派,不由中意了两分,使出全身手段小意殷勤的陪着吃茶聊天,当晚便让那人留宿下来。

那人不是旁人。正正是杜宾!原来当日杜宾自知事情败露,且不说林锦楼要杀了他,卢韶堂也要将他灭口。他为人狡猾奸诈,早已留好后路,他有一叔伯堂兄,身量相貌与他酷似,这些日子他一直将堂兄留在府上。他一会去便把自己最好的一套衣裳赠给他堂兄,让其换上出门,自己则乔装打扮,装成个驼背老翁悄悄溜了。他堂兄便稀里糊涂的送了死,让人一刀捅上心窝毙命,尸首扔在河里,因泡得时间尚短,脸有些变形,却勉强可认出些面目,便暂且糊弄了过去。事后林锦楼自然发觉,不由大怒,派人四处追缉杜宾,暂且不提。

这些日子杜宾东躲西藏,先在杭州投奔相熟的朋友住了些时日,因那里仍是林锦楼地盘,他心里不踏实,便打算一路南下到福州,这一日正到扬州地界,行在路上正瞧见春燕,杜宾已旷了许久,见了这一遭,自然进来受用。

一时屋中香销瑞脑,被翻红浪,春意浓浓,待事毕,春燕早已睡过去,杜宾似醒非醒,忽听得门外脚步声响,不由一个激灵,立时坐起来,伸手便去摸放在床头的剑。

却听门口龟奴低声道:“钱大爷,今儿个燕儿姑娘不能伺候您了,屋里留了客了。”

钱文泽听了不由一阵恼,指着龟奴鼻子骂道:“放你娘的屁!爷不是说今儿晚上把她单留下来伺候我?怎就包宿出去了?”

龟奴赔笑着打了自己一巴掌道:“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眼瞧着都宵禁了您还没来,这不是…这不是以为您不来了么…”

钱文泽勃然大怒,踹了龟奴个窝心脚,骂道:“龟孙子!平日里花言巧语的,原来全是跟我抖机灵呢!”说着便叫骂起来,又咚咚拍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