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东绣道:“香兰琴棋书画妙得很,画的花样子又新鲜又有趣,赶明儿个让她也给你们画几幅。”

谭露华似笑非笑道:“不光手巧,心也巧着呢。”

姜丹云看了姜曦云一眼,细声细语道:“那可妙得很,五妹妹的花样子也画得巧,只是犯懒,不爱动笔罢了,我正愁新裁的衣裳不知配什么花样儿,这厢可找着了人。”

姜曦云笑道:“前两天我还给四姐姐绣了块帕子,四姐姐还说我懒,我可不依。”

秦氏只是含笑。

林锦楼对香兰招手道:“过来罢。”对众人一作揖,携了香兰便走了。

待出了门,香兰长长出一口气。待出了荣寿堂的院子,二人入了穿堂,林锦楼便在香兰脸上捏了一把,笑嘻嘻道:“我的儿,谢不谢你家爷,把你从太太那屋儿救出来了?要不是爷唤你出来,你还在里头替四妹妹做针线呢罢?下回他们叫你你甭去,针线那个活儿废眼,回头再把眼瞪瞎了。”说着便去揽腰。

香兰骇一跳,忙捶了林锦楼两拳道:“要死了,这还在外面,让人瞧见怎么使得!”

林锦楼道:“你这人,就规矩太多,活得忒累。”见香兰脸儿红彤彤的,鲜如秋果,不由意动,跟拎小鸡儿似的把香兰往怀里抱了,指指自己脸道:“快,亲一下。”

香兰瞧见两个小丫头子手里捧着托盘,见他二人站在此处搂着,吐舌啖指缩着脖子拐了个弯儿溜了。香兰脸“噌”就红了,扭着身子挣扎。

林锦楼道:“快点,不亲爷改主意了啊,跟你亲个嘴儿。”说着便要亲下来。

香兰忙捂住他的嘴,林锦楼在她手心里亲了一下,香兰又赶紧把手移开,见左右无人,踮着脚飞快在他左颊上亲了一下。林锦楼露齿一笑,又俯下身在她脸上响亮亲了一记,香兰一边抹脸一边推他道:“要死了!”

林锦楼笑道:“你说你这人就是别扭。”说着拉香兰的手往回走,“你这脸皮忒薄了,今儿姜家来了俩姑娘,五表妹性子好,懂眼色,又会来事儿。她那眉眼通挑,比得上青楼花魁了......啧,你别瞪我,你以为花魁人人都当得?一要生得美;二要有才学,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比大家闺秀不差,吟诗作对张口皆成,古往今来典籍皆在胸中;三要有手段,懂风情,存小意,善揣摩。会说话,懂眼色。这最后一茬是最最要紧的,秦淮河两岸这么些青楼,能出花魁的不过寥寥,就你这样傻不愣登的,得亏是在爷的房里,真要到了青楼,梗着脖子两三句把人倔跑了,指不定挨多少打呢。你跟五表妹多学学,也不指望你多机灵。会说两句好听的爷就知足了......”

香兰垂着头不说话。由林锦楼拉着回了畅春堂。不在话下。

却说荣寿堂里,众人又说了一回话便设宴,一时饭毕,众人又闲话几句便各自散了。秦氏回到卧房里。只觉身思劳顿,坐在榻上,打发红笺去梦芳院探看姜氏祖孙安置如何,又命绿阑将夏姑姑和林东绣请来。夏姑姑不多时便到了,问过秦氏安坐了下来,绿阑过来献茶,两人先说两句闲散话,当下林东绣进门,秦氏立时肃起脸。将她招到面前来,冷冷道:“跪下!”

林东绣“噗通”跪下来,磕头道:“太太息怒,绣儿知错了。”

秦氏道:“哦?那你说说,你错在何处?”

林东绣道:“绣儿不该把香兰叫出来。只是方才绣儿一时昏了头,还求太太疼我,饶我这一回。”说着又磕头。

秦氏淡淡道:“你方才是不是昏了头,你自己心里清楚。我单告诉你一遍,这是你娘家,你又是将要嫁出去的娇客,必然厚待你几分,倘若到了婆家,你依旧如此恣意妄为,丢不丢娘家脸面还在其次,日子好不好过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你回罢。”

林东绣悄悄看了秦氏一眼,磕了个头,起身出去了。

待她一走,秦氏便肃容道:“姑姑,我就把四丫头托付给你了,望姑姑好生调教,家中必有重谢。”

夏姑姑一惊,忙道:“太太说这话可就言重了。”

秦氏长叹一口气,面露疲惫之色,道:“方才在厅里的事,姑姑是知道的。”

夏姑姑默然,秦氏请她到屏风后坐,帮忙相看姜家女孩儿,这也并非为难之事,她便应允了。她方才窥得,那姜丹云不过是寻常闺秀模样,言谈举止尚可;若说这姜丹云不过比寻常闺秀强些,那姜曦云便着实令人惊艳了,这女孩儿心里应是极精明的,却故意扮拙,可她单容貌便已极美,行事言谈真真儿是落落大方,带着股伶俐劲儿,虽藏了点小心思,倒也觉着可爱。只是后来陈香兰才是让她吃了一惊的。她原先只道香兰是个绝色的美妾,不过模样生得好,未曾多留意,今日此人同姜曦云站一处,两人交相辉映,却更衬出她气度不凡,尤其从屋中出来那几步走,行云流水,仪态万方,她瞧着都心惊,等闲的大家闺秀皆比不上了。

秦氏叹道:“四姑娘,着实让人不省心呐......说起来,原也是我的不是。”秦氏叹一口气,把茗碗放到旁边的小几子上,“大女儿乃是姨娘所出,我视作是自己生的,便带在身边,只是到底母女连心,尹姨娘怎么舍得,偏那时我年轻气盛,跟老爷赌气,大丫头索性不管了。可等再想管的时候,大姑娘年岁已大,跟我生了嫌隙,事事顶撞,反生不快,我管了几回便灰了心,索性由着她去了,后来老爷纳妾又有了四姑娘,我也一片痴心教她,偏她跟大姑娘要好......唉......”秦氏说着便滚下泪来。

吴妈妈正立在一旁伺候,见了忙上前递帕子道:“太太不必伤心,各人有各人缘法。”

秦氏吸一口气道:“我教她同教二姑娘一般,皆是一样的,只是这孩子待我始终有戒心,仿佛我会害了她似的,这才把姑姑请来,万不能让她这样的眼界心胸就嫁到侯府去!”

夏姑姑站起来屈膝行礼道:“定当尽全力效劳,四姑娘性子虽拗,有些毛病儿,却也并非朽木不可雕也。”

秦氏用帕子拭泪,欣慰笑道:“那便麻烦姑姑了。”一使眼色,吴妈妈立时地上一封红包,笑道:“天气热了,姑姑裁两身凉快衣裳穿。”

夏姑姑也不推辞,接了红包,行礼告退。

秦氏长叹一声,歪在榻上,吴妈妈忙上前在她身后垫了靠背,口中道:“太太操劳了。”

秦氏咬牙道:“这是好容易相中的人家,倘若这样搅合了,纵四丫头将要嫁出去,我也不饶她!”胸口剧烈起伏。

吴妈妈忙替秦氏抚胸,又将茗碗递上前,口中道:“天气热,太太万万要保重身子,息怒罢。”

秦氏道:“你不知道,姜家是老太爷和老爷都中意的,虽说原是将要衰落的世家,谁知这一代竟出了姜学成,年纪轻轻就做了阁老大臣!本以为他该在这个位上熬个几十年,孰料皇上又派他去了浙江。”

吴妈妈道:“那就是被贬了?听说姜大人去浙江不过提了半品......”

秦氏坐了起来,冷笑道:“当然只提半品,我先前也只道姜学成失了盛宠,可后来不光老爷来信,就连老太爷也说,只怕姜家要发达了。如今大皇子和二皇子皆盯着圣位,四处拉拢人马,圣上只怕已有了属意,怕姜学成卷入夺嫡之乱,特将他调出,只让他入浙江不声不响做了左参议,却极享实权,只为日后新皇登基,再召他入京,方好提携施恩。否则怎会先遣了姜学成,又提他长子去山东任知州?原本他长子外放七品县令方才一年罢了。”言罢又叹口气,对吴妈妈道,“比姜家还体面的人家也未尝没有,只是......只是你也是见多识广的老人儿了,比得上香兰颜色的大家闺秀,你数数见过几个?”

吴妈妈想了一回笑道:“香兰生得太好,也就今日见的姜五姑娘和先前大爷娶的大奶奶。”

秦氏颔首道:“是了,自己的儿子自己明了,楼哥儿就是那样风流好色的性子,否则怎会昏了头娶了赵月婵那贱人,如今又迷上香兰。他这样丢不开手,不分好歹的宠着,我只怕日后不娶个压阵的姑娘回来,反让内宅生事,再闹出什么‘宠妾灭妻’的勾当。两年前我见过姜家五姑娘,当时便记着生了个好模样,还是好一个讨喜的性子,如今见了,长得愈发出挑了,没瞧见今儿个楼哥儿瞧她都有些失魂魄的模样儿?这事就成了一半,只有她这样俊俏的才能与香兰一较长短,千伶百俐才制得住楼哥儿的内宅内院,她秉性平和,宅心仁厚,也能容得下香兰。”

262 姜家(四)

吴妈妈道:“曦姑娘性子是讨喜,只是太太怎就知道她秉性平和,宅心仁厚了?”

秦氏微微露出笑容道:“本就是姻亲,随便打听打听,熟识她们家的人没有不赞她的,尤其她是个孝顺的孩子,否则姨老太太怎会如此疼她。”又揉了揉额角道,“也不能光听人说,先放到身边看些时日再定夺也不迟,瞧着倒是个齐整惹人爱的。”

吴妈妈叹道:“太太真是殚精竭虑,自古当娘的莫不是为儿女操碎了心。”

秦氏幽幽一叹,道:“如今这些话儿也只能跟你念叨一二,倘若弟妹是个顶用的,我还能有个臂膀,绮姐儿又嫁了人......”

吴妈妈笑着安慰道:“太太不必伤感,等过些时日,大爷正经娶了大奶奶来,到时候太太便可高枕无忧了。”

秦氏叹一声道:“也盼着如此了。”

秦氏和吴妈妈一处闲话暂且不表,话说梦芳院内,姜家祖孙三人回来时,房中已收拾完毕,姜母歇在卧室,曦云同住在套间暖阁儿里,丹云则安置在碧纱橱。一时姜母见过秦氏拨来的丫鬟、婆子,便打发人各自歇息,自己则坐在大炕上,将窗子支起用石燕依住,手里捻动着佛珠,却盯着窗外出神。忽听外面传来脚步声,只见帘子一掀,姜曦云垂着头走了进来,也不吭声,径直到床边,脱了鞋便滚到床上,往姜母身边一阵乱蹭。头挨到她怀里,小手去拽姜母的衣袖。

姜母爱怜的抚了抚姜曦云的后背,问道:“屋里都收拾完了?怎这么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

姜曦云闷闷道:“没什么,老太太,原本无事的,只是孙女儿越琢磨,心里就越堵得慌......”

一语未了,贴身伺候姜母的大丫鬟流苏进来道:“老太太。政大太太遣红笺过来瞧老太太歇好没有。”

姜母忙起身,道:“快请。”姜曦云也连忙坐了起来。

红笺带了两个小丫头子进门,满面挂笑,道:“我们太太挂念姨老太太,唯恐您歇得不好,让我过来瞧瞧。”

姜母笑道:“难为外甥媳妇如此挂念。”

姜曦云已从床上下来,忙忙笑道:“姐姐快请坐。”

红笺笑道:“曦姑娘不用忙。”招手将两个小丫头唤过来,让她们把手里的东西放在桌上,又道:“姨老太太一路劳顿。天气又热,今日说话又劳神费力,太太让厨房炖了一碗银耳莲子羹。请老太太用了解暑。太太又嘱咐:虽说屋里都燃了香驱蚊虫。纱窗也都细密,也难免飞进小虫儿来,让我再送一顶崭新的青葱花帐。”

姜母早已念了一声佛,温和笑道:“都说外甥媳妇是个极悉心极体贴的人儿,我那老姐姐对我也没少夸赞,如今才知我那姐姐赞得那些好处。还不及你们家太太的十分之一呢!”

姜曦云亦眨着大眼睛团团笑道:“表舅母决计是荆钗英雄,方才老太太还嘱咐我,要我好生跟表舅母学。”

红笺笑道:“方才说笑时,曦姑娘说太太房里那盆兰花开得好,太太让我送过来。让姑娘赏着玩,另还有一盆茉莉。也是极清香的。”

姜母道:“这怎么使得,她小孩子家家的,说话没个正经路数,让外甥媳妇儿费这个心!”

姜曦云红了脸儿,道:“都是我不懂事,怎么方才在表舅母那儿提了这个......”

红笺笑着安慰道:“不过是一盆花儿,太太那屋还有呢,姑娘就收下罢。”又同姜母寒暄了几句,方才带了人去了。

姜曦云深深出一口气,在床沿上坐了,茫然的盯着桌上那盆袅娜多姿的兰花。

姜母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姜曦云扭过头,姜母看着她灵动的眸子,轻声道:“好孩子,祖母知道你心里想什么.......”

姜曦云不吭声,只软软的靠在姜母怀里,她心里明白,这盆花背后大有深意,她赞那花儿好,秦氏当晚就巴巴打发人送过来,且单只她有,并没有丹云的,秦氏待她偏爱之意便一目了然了,亦是安她的心。早在她来林家之前,她爹和嫡母便反复叮嘱她,她将与林家做亲之事已是势在必行,她二哥替她打听了林锦楼其人,他家中有一房宠妾的事她也早已稔熟于胸,只是未曾太过记挂心上——一个不过丫头出身的女孩儿,即便再有姿色,有手段,还能让她在自己手底下翻了天?只是今日见了林锦楼,又见了陈香兰其人,姜曦云方觉此事绝非这般简单。

姜母有一下没一下拍着她的肩膀道:“林家太太如今做到这一步,你心里再有憋闷委屈也该散了。”

姜曦云无言,姜母搂着她摇了半晌,她忽开口道:“怎么能不憋屈,祖母,这桩婚事......非成不可么?”

姜母把姜曦云松开,看着面前秀丽娇软的小人儿,爱怜的将她腮边的碎发拨弄到耳后,轻声道:“林家几代出仕,不声不响间早已根深叶茂,屹立不倒,林锦楼其人绝非纨绔,天资聪颖,读书极佳,他写的文章,得过好几位大儒赞赏,只是万料不到,他竟弃笔从戎,近些年频立军功,升官好似坐了窜天炮仗。他又极擅钻营,咱们家里常来常往的几位老大人,提及林锦楼,都道他年纪虽轻,可自幼浸淫官场,早就跟林昭祥似的修炼成精了。这样一门贵婿,京里多少人家惦念,你表舅母竟中意你,你爹又如何不答应呢。”

姜曦云动了动嘴唇。姜母叹口气,又将她揽在怀中道:“你祖父去得早,若不是你爹争气。又得了贵人提拔,咱们难免家道中落,如今他出了内阁外放,虽有几位大人皆言他日后必将高升,只是圣心难测,如今皇上还春秋鼎盛,你爹不知要在江浙熬多久,万一圣上将他忘了......”姜母摇了摇头。“故而你爹娘都盼着你嫁到林家来,林长政乃是一方封疆大吏,在朝中说话极有分量了。”

姜曦云闷闷道:“老太太想过我没有?林锦楼爱风流的性子,房里还摆着个那么得宠的姨娘......那陈香兰真真儿生了个好模样,言谈做派,在姑娘小姐当中都少见。”

姜母半晌无言,良久拍了拍姜曦云道:“不急,不急,咱们再看一时罢。”说着扭过脸儿。朝那盆兰花望过来,心中则暗道:“曦丫头别怕,凡事有祖母护你。自然要保你平安喜乐。”

却说碧纱橱里。姜丹云刚要卸妆,却见清芬过来,将伺候盥洗的小丫头打发出去,附在她耳边说了几句。

姜丹云一惊,瞪圆了眼道:“什么?当真把那小蹄子赞过的兰花送来了?”

清芬忙掩住姜丹云的口,急道:“我的姑娘。你小声点儿,别叫人听见。”

姜丹云冷笑道:“她们俩才听不见,这会子在屋里指不定怎么欢喜呢。”又红了眼眶道,“唉,我是没法儿。倘若不是我去央求爹爹,老太太怎会答应带我来?老太太不疼我。纵我比五妹妹年岁大,有好事也轮不到我头上。”

清芬劝慰道:“姑娘别灰心,咱们还住在林家呢,他们家里的人迟早能知道姑娘的好。”

姜丹云想来想去心气儿不平,整整衣裳便走出去,来到卧房,打起帘子一瞧,只见姜曦云正服侍姜母梳洗,遂面上挂了笑走上前道:“我还说要过来伺候老太太,想不到五妹妹已经在这儿了。”

姜母看了姜丹云一眼,淡淡笑道:“四丫头是很有孝心的。”

姜丹云忙接过篦子,替姜母篦头发,口中只笑道:“我再有孝心也不比不过五妹妹。”又笑着对姜曦云道:“五妹妹从小儿就知道心疼老太太,天冷做帽儿,天热做鞋,一样一样知疼着热,怪道老太太那么疼你呢。”

姜曦云只抿着嘴傻笑,并不搭腔。

姜母面色无波,睁开眼从镜中看了姜丹云一眼,微微笑道:“你们几个我皆是一样的疼,女孩儿家都该是娇养的。”忽又肃起脸道,“如今是住在亲戚家里,你们两个都该谨言慎行,把大家闺秀的品格做派亮出来,别一个个小鼻子小眼小家子气,芝麻大的事都来争一争,没得让人轻贱了!谁丢家里的脸,我头一个不饶!”

姜丹云登时涨红了脸,丹、曦二人敛裙屈膝,口中称是。姜丹云刚欲开口为自己描上几句,却听姜曦云笑呵呵道:“方才表舅母送来两盆花,一盆兰花给我,还有一盆双瓣茉莉是送给姐姐的,我方才闻了闻,香得紧呢。”

姜丹云扭过头,果然见墙角除却兰花另有一盆茉莉,想到今日秦氏问过自己身上配的香囊是什么味道,自己说装的茉莉花瓣,秦氏定是因此才送了这盆花,想到此处方才舒了一口气。

姜母睁开眼,从镜中瞧见见姜丹云双颊已带了淡淡喜色,似是满腹的气都已经平了,遂淡淡道:“明儿一早别忘了去谢谢人家,即便是一盆花儿都想到咱们了。”两云又齐声应了,姜母余光瞥见只见小孙女悄悄对她扮了个鬼脸,不由暗暗摇了摇头,复又将双目阖了起来。

 

263 亲人

却说畅春堂中,林锦楼同香兰用过饭,林锦楼在灯下提了笔批阅公务,命香兰在旁边伺候。香兰便把灯掌亮,细细研了墨,沏了一壶茶,把各类往来的信笺文案整齐。林锦楼交她一张单子,命她按着上头名字写红白喜事来往的帖子。香兰便坐在书案另一侧摊了各色信笺书写。

不多时,常跟秦氏身边伺候的媳妇儿巧慧进来道:“二奶奶的父亲谭大人下个月便启程去山东任职,因老爷不在,便想拜见大爷,因给大爷递过帖子,大爷未曾回音,便求到太太跟前,太太的意思是一家子亲戚,明日让谭家到家里小聚,大爷还是拨冗见见罢。”

林锦楼皱起眉,谭思叶确给他送过拜帖,只是当日帖子上措辞略不客气,颇有长辈身份压他之意,林锦楼哪吃这一套,把那拜帖团了个团儿就便扔了篓子。遂道:“明儿个没空,太太见就是了。”

巧慧为难道:“这是太太的意思,说好歹让大爷见见......”见林锦楼眉毛又拧起来,便不敢再说,连忙对香兰打眼色。

香兰见了,便将手中的笔放下道:“既然是亲家,又是长辈,总该见一见的,况且人又去了山东,不知什么年月才能回来。”

林锦楼拍了拍香兰的手,满不在乎道:“谭思叶原就得罪上峰没出头之日了,倘若不是咱们家里出力,他还能到京城来谋官儿?爷这是存心晾他呢,你放心。那孙子比猴儿还精,晾他两回就知道深浅规矩了,省得他摇起来日后借老爷子名头在外头作祸。”又对巧慧道:“你回太太,让她们女眷里头该见就见,爷明日实是没有空。”

巧慧闻言告辞。

林锦楼放下笔,闭了眼捏了捏鼻梁,把香兰写的帖子拽过来看了两篇,又伸手把人捞了过来。抱在腿上,一点香兰的鼻子,笑嘻嘻道:“你说你这一笔字是跟谁学的,嗯?你要是男的,爷就让你做文书先生。”说着抓了香兰的手在灯下反复看。

香兰把手抽回来,淡淡道:“我该学着当花魁去,文书先生是高抬了我。”言罢便要起身。

林锦楼一怔,继而哈哈笑起来,手臂箍住香兰的腰。强把香兰的脸儿扳过来亲了一口,看着她微红的脸儿微微笑道:“哟,没想到你还记仇。说你不如花魁就恼上了?爷跟你说啊。你比她们都强,太舔着脸的爷还不乐意看呢。”

香兰扭过头不理他。

林锦楼又拉回香兰的手,把玩着她手指头道:“老袁的小儿子病了,明儿你想着挑几样礼物打发人送过去。”

香兰这厢扭过头,问道:“德哥儿?什么病?”

“就是风寒。这孩子也可怜见的,亲生母亲早亡。嫡母也死得早,老袁亲自带在身边养大的,爷们心粗,因他的缘故,奶娘也不敢深管。”

香兰不由感慨道:“永昌侯真是难得重情义的好男人了。”

林锦楼眉头高高挑起:“难得?重情义的好男人?”

“是呀。我听丫鬟婆子们说他与德哥儿生母情意颇深,因其早逝。就把这孩子亲自带在身边养。听说那女子早逝,他便把房里的姬妾散了,只余两个姨娘,皆是生养过子嗣的,余者随其意愿,去留皆可。永昌侯每年都拿银子布施穷苦之人,以德哥儿生母之名行善积德。为人却极谦逊随和,待人厚诚,并不以身居高位而倨傲跋扈。”

林锦楼把香兰的下巴捏过来,道:“小香兰,爷怎么觉着你意有所指呢?”

“......没有,是你自己多心。”

“啧,爷瞧你白长个好样子,怎么越来越傻了呢,你见过他几面啊,话都没说过一句罢?就觉着他是个大好人?”

香兰抿了抿嘴没有吭声,上回在库房门口偶遇德哥儿,袁绍仁亲自来领了孩子去,眉眼温和,言谈宽柔,竟对她拱手作揖连声道谢,全无凌人嚣张之态,不由令人心生好感。

只听林锦楼在她耳边又说道:“傻姑娘,爷告诉你啊,全天下男的大都一个德性,你以为谁谁是个君子,那小子背地里指不定怎么男盗女娼。”

香兰瞪着他:“大爷怎么如此抹黑朋友,永昌侯还是要做你妹婿的。”

林锦楼瞪眼道:“你胆儿肥了是罢,怎么说话呢?”见香兰垂了头,方才顿了顿道,“老袁之前也是有一号的,声色犬马,赏花玩柳全见识过了,几年之前见着德哥儿生母,唤做莲娘的,死活要纳了做妾,莲娘起先不肯,后来不知怎的就应了,只是老袁的婆娘不让她进门敬茶,于是索性养在外头,老袁起先也修身养性了一时,过一阵又出来厮混,直到莲娘亡故了,才跟换了个人似的。”

香兰一怔,问道:“那莲娘是怎么死的?”

“谁知道,有说得产后风的,有说重病的,还有说是自尽。她原也是个名门之后,早年间的京城沈家,首辅沈文翰的嫡亲孙女儿......说了你也不知道,沈家满门抄斩的时候你怕是还没落生呢。”

这一席话犹如在香兰耳边轰然炸了个焦雷,只将她霹得神思恍惚,一颗心将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忍不住一把拉了林锦楼的胳膊,问道:“沈家......还有活着的人?”

林锦楼诧异的看了她一眼,道:“没了,沈家算是灭了门,原有女眷充入教坊司的,也大多自尽了,当年莲娘还小,其母自尽前用丝绦想将其勒死而不得。老袁的叔父赶到教坊司时,莲娘只剩一口气,她母亲尸首都用席子裹起来了。袁叔曾经受过沈文翰恩惠,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莲娘从教坊司带出来。虽说是官奴。可一直是半奴半主这样养的,皇上判五逆十恶的重罪难以除贱籍,至少也落个平安。”他说完这一席话,只见香兰早已泪流满面,神思恍惚,他心头暗惊,摇了摇香兰道:“你这是怎么了?”

香兰心将要碎了,低头用袖子拭泪。哽咽道:“没什么,只是想到当夜母亲要亲手勒死女儿是何等凄惨,我便忍不住......”香兰已极尽哀痛,她原知道家人惨死,如今听林锦楼亲口提及方知当时是何等惨烈不堪,若非林锦楼在此,恐怕此刻早已失声痛哭。

林锦楼若有所思的看着香兰,拍了拍她的背,道:“你还真是爱多愁善感的。”把桌上的热茶端起来与她喝。伸手给她抹眼泪儿,漫不经心道:“沈家是挺惨的,他们一家都是硬骨头。说起来与你倒有几分像。”

香兰抬头。朦胧的泪眼中瞧见林锦楼锐利的双眸,她心头一惊,但此刻念头纷乱,神思疲惫,便轻轻靠在林锦楼林锦楼胸前道:“我怎么会同沈家的人像,原本听都没听说过的。不过是感伤那母女罢了......”

林锦楼搂住她,跟抚弄猫儿似的摩挲她的背,良久说了一句:“哦,是么。”顿了顿道:“这些日子爷在外头忙,你在家里要闷得慌。就招几个女戏子进来唱唱,或是叫说书的女先生过来说两段。天天盯着纸画画儿,回头眼都瞪瞎了。姜家来了两个表妹,闲了也一处去说说话。”

香兰垂下浓密的长睫,忽问了句:“我那画儿挂出去卖得怎样了?”

林锦楼一愣,林锦亭喜宴之后,香兰是给了他几幅画央求他挂在铺子里卖了,如今那画儿还扔在他书房里落灰,遂咳嗽一声,道:“哦,那个画儿啊,许是卖出去几幅,明儿个爷去给你问问。”

香兰靠在林锦楼胸前“嗯”了一声,眼泪又悄悄滑下来。

临睡前,林锦楼走到外头,命人到二门把吉祥唤到跟前,道:“明儿去账上支二十两银子给你们姨奶奶,就说是卖画儿得的,哄她开心开心。”

吉祥一叠声答应着去了,暂且不表。

次日起来,林锦楼练了一套拳,用了早饭便出了门,香兰先给德哥儿细细挑选了几样礼,打发人送去。之后便去秦氏屋里请安,坐了不过片刻谭家的人便到了,香兰不好再呆,吴妈妈拉住她笑道:“咱们娘俩总没说过话儿,来这屋坐坐。”香兰便随吴妈妈进了梢间,小丫头子进来沏茶,两人殷勤叙过寒温,吴妈妈便对香兰笑道:“我的儿,我先前早就看你是不一般的,为人行事,比别的女孩子不同,又温柔又安静,说句诛心的话,我见过的主子姑娘捆一起也跟不上你。大爷先前看你眼神就不同,跟馋嘴猫儿似的打饥荒,如今连满堂的姬妾都散了,等翻过明年,大爷明门正道的摆宴席,与你做了姨娘奶奶,你素日里受的委屈也便不算什么了。”

香兰看着吴妈妈脸上盈盈的笑意,她知吴妈妈是由衷为她欢喜的,只是这个欢喜压得她喘不上气,她只好笑了笑,微微垂了头。只听外有脚步声,透过镂空的隔断一瞧,只见谭露华引了个女孩儿往旁边的次间坐了,香兰偷眼望去,只见那人生得高胖,肤色微黄,眼小鼻圆,容貌鄙陋,却有一身的矜持气派,穿戴极其豪奢。

吴妈妈见了轻声道:“这是二奶奶嫡出的姐姐,闺名叫谭露芳,早先老爷给二爷说亲,请了咱们家里够得上的,京城里几家名媛入府,二爷隔着屏风就相中了二奶奶。只是谭大人娶了个高门第的老婆,又厉害得紧,逼他把嫡出的姐儿送来同二爷结亲,可生得这个模样,老爷一见就不答应了,说二爷委屈这么些年,必然要找个美貌温柔的,便同谭家人说二爷身子不好,娶了人家嫡出的姐儿也未免有以权压人之嫌,谭露芳知道二爷病歪歪的,也跟家里闹一场不愿嫁进来,可听说后来见二奶奶回门时吃穿用度这样阔,出来这样体面,二爷生得这样俊雅斯文,心里头也着实后悔了。康寿居那几个丫鬟没少嚼这个。”

香兰微微点头,又看了几眼,只觉谭氏两个姊妹果真妍媸自别。只见二人小声说话,依稀有“山东”、“青州”、“林家大爷”等语,似是让谭露华替谭思叶向林家开口谋官。片刻,忽见谭露芳“噌”站了起来,冷笑道:“爹爹倘若体面了,你在林家难道腰杆子不硬?可见你是翅膀硬了。可别忘了,当初若不是我让你,你怎会嫁到林家,不过小妇生得庶出丫头,一朝攀了高枝儿就抖起来,我真看不惯你这做派。有本事就长长久久在高枝儿上挂着,甭犯七出让林家赶出去,我都替你念一声阿弥陀佛!”说完起身便要出去。

这一句“七出”正戳中谭露华心虚之处,不由气得两手直抖,站起来一把扯住谭露芳,厉声道:“你浑说什么,有本事你再说一遍,说我是小妇养的,那你当林二爷是什么,你甭走,跟我到太太跟前评理去。”眼见事情便要闹僵起来,吴妈妈走过去,沉着脸对谭露芳道:“谭大姑娘是客,怎在主人家里大声喧哗,二奶奶纵有错也有太太教,跟姑娘有什么相干?”

芳、华二人皆未料到隔壁有人,不由怔住,谭露华哭道:“纵是一家亲戚也没这样辱没我的,我要去告诉太太!”

吴妈妈心中立刻暗叹谭露华没眼色,香兰叹了口气,纵她不喜谭露华为人,如今见她嫁了人仍被嫡姐如此奚落,便知道她在家中过得并不顺遂,怪道养出这样刁钻的性子,忙把她拉到一侧,低声道:“二奶奶快别哭了,吴妈妈是太太的脸,她给你出头,你还有什么委屈的?只是这究竟是二奶奶的家务事,闹出来谁都不好看,太太虽好,但丫头婆子们嘴杂,背后嚼出什么,纵然二奶奶大人大量不计较,可到底是不好听,二奶奶终归还要依靠娘家,又何必跟娘家人闹得撕破脸面?”

这一番话说得谭露华登时止住了泪,香兰小声道:“二奶奶到隔壁擦擦脸,别跟赌气了似的,太太见了心里也不乐。”便扯着谭露华走了。

264 劝架

香兰将谭露华拉入隔壁梢间,谭露华仍气得满脸通红不住淌泪,香兰见丫鬟海棠和石榴正在那里侍弄花草,便连忙道:“劳烦两位给二奶奶舀盆洗脸水来。”又劝谭露华道:“二奶奶是个明白人,虽说受一场委屈,可到底是一家子姊妹,日后她们去了山东也是不常见了,别因这个伤了和气。”

谭露华恼得气都喘不匀,道:“先前做姑娘时她就处处欺我,恨我比她生得好,比她伶俐,衣服首饰都先紧着她,连出门穿的衣裳都不准比她贵气了。爹爹倒是有心疼我,又怕太太不乐,反让我更艰难了。”说着委屈,眼泪又滚下来。

香兰忙劝道:“二奶奶别伤心,如今二奶奶嫁得好,太太宽柔,二爷跟二奶奶又恩爱,这不比什么都强了。”

谭露华用帕子拭泪道:“太太没得说,就二爷这个身子,风吹吹就坏了,好一日病三日,年纪轻轻如此,说是做夫妻,也像陪个活死人了......”

香兰听了这话便是一惊,正巧海棠端了半盆热水进来,便佯装没听见谭露华的话,口中道:“二奶奶先洗洗脸,我借脂粉去。”说完便出去了。

谭露华便命海棠绞手巾来擦脸,一时香兰回来,手里端着小圆托盘,放着官粉、胭脂,并眉黛等物。香兰道:“这是问绿阑姐姐她们借的。”

谭露华素爱修饰,对着镜细细妆扮了,对香兰微微笑道:“方才真是气坏了我。说了好些违心的话,多亏你从旁劝着,什么时候上我那儿去,我得了两本好书与你看。”

这还是谭露华头一遭对她和颜悦色,香兰不由一怔,随即心头了然,暗道:“方才谭露华被嫡姐一番话相激。委屈得跟什么似的,心里话再绷不住,气急败坏一股脑儿全倒出来,又嚼了二爷的不是,这会子人静了心。便悔上来,唯恐我出去乱说,方才示好罢了。”因笑道:“二奶奶方才是给气糊涂了,人在气头上都迷了心,说什么都不当事的。哪天有空定去二奶奶那里坐坐,就怕扰了二爷休息。”

谭露华听了这话。一颗心便放下来,暗想:“香兰素是个没嘴葫芦,凡事不吭气。她听了什么也不会满世界张扬。”口中笑道:“他不碍得,咱们在别的屋里说话儿。”忽见秦氏打发红笺来唤她,方忙忙的去了。

却说林锦楼出了门,香兰去给秦氏请安。书染到前院料理事物,又赶上今日小鹃做生日,房中丫鬟们便恣意玩笑起来,画扇跟灵清掷骰子赶双陆棋,雪凝、灵素、小鹃并韩妈妈身边的小丫头子小方儿凑一处抹牌,小鹃歪在炕头靠枕上,一边抹牌一边吃点心。点心渣子落了一炕一地。

偏春菱从外头折了两瓶鲜花儿进来,见众人肆意耍乐,十分瞧不过,因道:“行了,赶紧收收罢了,只因我没跟着上京城来,没人管束你们,如今就愈发没了样儿了,姨奶奶好性儿,不说你们,你们就得寸进尺,这屋里屋外的糟蹋,成什么体统!”

这话一说,灵清、灵素、小方儿便惊一跳,三人不敢再玩,纷纷站了起来,雪凝见了也丢了牌站起身,画扇偷偷去看小鹃脸色。小鹃却不管这些,只管把手里的牌掷出去道:“碰了!”抬头同画扇对了个眼色,画扇便扭回身,拉拽灵清小声道:“咱们玩咱们的。”

灵清犹犹豫豫坐下来,余下几人看看春菱,又瞧瞧小鹃,也纷纷坐了,春菱登时脸色发沉,雪凝道:“今儿个小鹃生日,姨奶奶让我们凑一处乐乐的,春菱姐方才在外头,怕是不知情。”

春菱道:“既如此,屋里的活计可都料理好了?大爷的衣裳都熨没熨?”

那活儿是小鹃的,众人便都往她身上看,小鹃只顾玩牌,并不理她,雪凝几度想打个圆场,却不知该如何说,灵清见了打圆场胡乱应道:“今日那衣裳穿不着,明日再熨也来得及。”

春菱冷笑道:“好,好,好得很,待会儿姨奶奶回来了,让她给评评理,一个个越性活儿都不干了,衣服不熨,床褥不晒,桌子椅子不抹,茶炉子不烧,鸟儿也不喂,没得乱疯,你们几个可以不把我放在眼里,如今可也别不把主子们放在眼里!”言罢一摔帘子出去。

小鹃冷笑一声,自言自语道:“好个讨厌的货!也不知是谁先不把主子放在眼里的,自己没臊拿乔出去,有本事就甭回来,既回来了就夹着尾巴做人,摆什么二层主儿的款儿,如今摆威风到我头上,也不瞧瞧姑奶奶吃不吃她那套!”

话音未落,春菱“噌”一下掀开门帘,一阵风似的冲进来,指着小鹃鼻子道:“你说谁呢!”

小鹃掀起眼皮道:“说谁谁心里有数。”说着站起来,将春菱指着她的手指头拨开,掸了掸裙子道,“春菱,你日后对我客气些,姨奶奶早就提了我一等,灵清、灵素、画扇来了就是二等,雪凝在老太太那里就是二等了,同你没个分别高下,日后想摆款儿,找后院的小丫头子去,别在我们跟前显摆你能!”

春菱听了这话又气又愧,怒道:“怎么?原先还跟我‘春菱姐’长‘春菱姐’短的,如今刚提了等就不把我放眼里了,兴的姓什么都不知道,你以为自己有什么本事,就知道吃好的穿好的,见了活计就躲,你就是只哈巴狗儿,就靠巴结主子得便宜罢!”

小鹃也恼起来,冷笑道:“你不是哈巴狗儿,你有骨气得很,竟把自己当主子,姨奶奶都能让你随便奚落,你是好大的威风,我可比不得!”

众人见了连忙过来相劝,纷纷道:“少说两句罢。”画扇去拽小鹃道:“今天是姐姐好日子,别跟她使气。”雪凝也劝春菱道:“都是一处的,原都相处好好的,何苦争持起来。”

正闹得没开交处,香兰回来了,见屋里乱成一团,便问道:“这是怎么了?”

屋中静下来,谁都不说话,只听春菱冷笑一声道:“一群阿物儿,合起伙来欺负我,罢,罢,都是我的不是,过会子我找姨奶奶领罚!”说着,赌气去了。

香兰问道:“到底怎么回事?”眼睛看了一圈,落在画扇身上,道:“小画扇,你说。”

画扇虽和小鹃要好,却也不敢在香兰跟前弄假,便将前因后果说了一回。小鹃便抢道:“奶奶我这是存心的,你不知道她如今多讨人嫌,到处挑剔,一时说这个手笨衣裳折得不对,一时又说那个脑子不灵,针线做得不好,自己做会如何如何不在话下。这几天下来,几乎人人都让她挑剔个遍,就她一个人最能耐似的。见天听一耳朵无聊回来嚼舌根子,讥讽二奶奶小家子气,又嘲笑四姑娘学不好规矩,眼皮子浅,又爱骂小丫头子,天天就搬弄这些,搞得畅春堂上下都不像样,早憋着她火儿了。”

香兰点点头道:“我知道了。可到底都是畅春堂的人,大家一处以和为贵,闹成这样也不像话,你是我身边最得信赖的,所以我提了你,日后想事情也该周到些,别凭着自己性子来,她这个样子,你告诉书染也好,告诉我也好,都省得,可不该这样闹僵起来。”

小鹃抿着嘴低着头道:“知道了。”

香兰又抚慰了几句,让她们接着玩乐,便进了卧室,刚刚坐到妆台前,将手上脖上的首饰除了,春菱便走了进来。

香兰见她面上尤带愤懑之色,心里一叹,隐隐有些头痛。春菱自回来,对她一句认错软话皆无,她也曾找春菱说过:“到底一处经历风雨过来的,只是日后有什么话,还是掏心肺的说出来,我到底信重你的。”只是春菱当时答应了,过后仍是爱答不理的,活计也不似先前精心了。

香兰让春菱坐,先开口道:“方才的事我已听她们说了......”

春菱登时立起眉毛道:“既听说了,那姨奶奶评评理,我说她们哪点不对了,这样骂我算什么?你们也许瞧着她们吃喝玩乐无事,可我眼里不揉沙子,就是看不惯!我不过说两句罢了,就招来这么些闲话,这是什么道理?就算是姨奶奶允她们玩的,可闹得这样不堪,传到太太耳朵里,谁干净得了?”

春菱拧眉瞪眼,一番话说得又快又急,香兰顿了顿道:“这原也是我的不是,想着先前忙了三爷的喜宴,大家都未曾好好歇着,这一回小鹃生日,大爷又不在,遂放了假,让她们乐乐,她们不过抹牌下棋罢了,倒也未曾闹得不像样,我知你好心,只是此事也不必如此较真。”

一语未了,春菱便气鼓鼓道:“是啊,可说我这么些闲话算什么?是不是把我从畅春堂赶出去才算随了她们意了?”

香兰好言相劝,但春菱仍咄咄逼人,显见是存了一肚子火气冲着她撒火了,香兰脸上的笑容便淡了,问道:“那你想如何?”

 

265 五女(一)

春菱道:“不如何,一个个都是嚼蛆的长舌妇,没得让人讨厌!莫非我说她们只顾贪玩不干活不对?”

“并非说你不对......”

“所以我心里才恼,平白的招惹这些闲话出来!”

春菱本就是个刺儿头,素来不肯让人,香兰只觉头痛,深吸一口气,道:“今日是我让她们歇着的,纵有不是也该是我担着。”

春菱抢白道:“我没有说奶奶让她们歇着不对,可我说她们哪一句是错的,凭什么合伙欺负我?还是说赶明儿个我看见她们做错了也不能说,装傻充愣不成?好罢,是我多事了!”

香兰静静盯着春菱看了一回,淡淡道:“你的意思我知道了,只是大家都住一处,彼此间都该有个容让,小鹃与你也是颇有些情分的,今日又是她生日,她纵有再大的不是,你总该看在这一层上,寻个没人的地方跟她说说,不该当面同她争持才是。”

春菱冷笑道:“情分是另一回事,总不能因着情分她的错处就不能说了,府里又不是个个是她老子娘,都纵着她!”

香兰耐下性子道:“倘若连一同朝夕相处的人都不肯容让一步,那屋里岂不是天天鸡吵鹅斗反了营?有道是‘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天天盯着别人错处看,怎能相安无事呢?”

春菱愈发恼了,冷笑道:“所以姨奶奶的意思是我错了?这事是我不对?是我挑刺儿了是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