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锦楼到前头书房里,调兵遣将,将手下能动的人全派出去寻人,又命人把消息撒到市井里,悬了重金,三教九流全都警醒着四下寻找。一时书染进来,端了一盏浓茶,林锦楼用力搓搓脸,将马鞭从桌上拎起来又要出去,吉祥急匆匆奔来道:“大爷,报儿回来了!”

林锦楼浑身一震,问道:“人呢?”也不待回答,推开吉祥往门外去,只见报儿正垂手站在书房门口,见林锦楼出来,连忙跪在地上。林锦楼向左右瞧,问道:“香兰呢?”

报儿吞吞吐吐道:“香兰奶奶,她......她......没来。”

“她在哪儿?”

“小的,小的也不知道......”

“什么?”

报儿偷瞧了林锦楼一眼,又赶紧垂下头。

原来这报儿正是鹦哥的弟弟,原叫昭儿,名字犯了林昭祥的忌讳,方才改了,因性子机灵,随机应变,得了林长敏的青眼,平日里命其牵马驾车。

当日林长敏命来兴和来安把香兰绑了,来兴心里打鼓,看谁都不顺眼,命报儿备马车,喝骂道:“囚囊样儿,紧着叫还跟听不懂人话似的,今儿老爷要办大事可了不得,要拿府里头那位的心尖,出了岔子,全吃不了兜着走。”来安一听他说这话,立刻扯了他走了。报儿却听得分明,暗道:“‘府里那位的心尖’,莫非说的是香兰?”故借口搬花盆,远远跟着他二人,隐在房后,果见他二人将香兰绑了,登时大惊失色,慌忙转身出来想通风报信,奈何已来不及了,情急下,正看见桂圆,知晓他是香兰身边得用的,便假意捡马鞭,递了话过去。

待将人绑上车,马车出了城,报儿故意驶慢些,遭来兴喝骂,报儿故意口中骂骂咧咧与其争持不休,来兴大怒,从马车里爬出来坐到车辕上与报儿口舌,报儿瞅准时机,拐弯处忽然伸手猛一推,来兴猝不及防,“啊”一声被推下去,一径儿滚到路旁,头撞在石头上,生死不知。报儿口中呼喝,马车飞也似的跑了,一径儿跑了不知多远,方才停下来,到马车中,将香兰救了下来。

报儿将事情来龙去脉说了,又道:“奶奶受惊不浅,当时不远处有个观音庵,小的便同奶奶进去讨水喝,奶奶说她身上不好,小的赶紧出去找大夫,回来时奶奶已经不在了,只,只留这封信......小人也是吓得魂不附体,在那里找了一天一宿,实是寻不见了,方才回来......”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双手举上。

林锦楼连忙把信拿过来,掏出信瓤展开一看,只见上面写道:

“林君阁下惠览:

岁月推迁,三阅蟾圆。忆当初入贵府,君不嫌鄙陋,妾侍奉左右,世事无常,几经跌宕,蒙君错爱,清宵自抚,愧歉何堪。然妾身或残缺,日后不可负子嗣绵延之责,且深宅为牢,人是我非,自撄世网,尘俗纷争,妾居于此未曾开颜,静夜常思,富贵如梦,唯愿清净平淡,隐没烟海之间。几度斟酌,与君相别,望君常加餐饭,保重、珍重也。唯余珍摄,

敬祈

时安。

妾陈氏香兰敬启”

一笔漂亮的簪花楷,不容错认,正是香兰的笔迹。

林锦楼拿着信沉默不语,吉祥大气儿都不敢出,半晌,只见他主子拿着信的手发颤,脸色灰白,深深吸了几口气,仿佛不可置信,一把抓起报儿的衣襟,容色却极平静道:“胡说八道,香兰呢?人在哪儿?在哪儿?”

报儿吓坏了,摆着手道:“小人真,真是不知,真是不知......”

林锦楼怔怔松开手,报儿立时瘫软在地上。林锦楼脸色青紫,是了,香兰原就是他逼入府的,她一刻也不想留在这里,这地方让她吃足苦头,她巴不得要走。可他呢?她不是说已不恨他了么,这样朝夕相对,难道她对他就没两分真感情?真就这样狠绝,说走就走了?

他煞费苦心,调兵遣将布局,直达天听,又想方设法讨好祖父,央求老太太和母亲,跟他爹直起脖子干架,这都为了什么,啊?为了什么?他踉踉跄跄往后退了两步,险些被门框绊倒,退到屋内,茫然环顾四周,唯见得几子上摆着得那套《兰香居士传》,那戏本子此刻看来如此扎心刺目,陈香兰压根便没想与他长长久久一处,原他心里隐隐明白,却仍佯装不见,以为她到底对自己还是有情的,原来原来,从头到尾皆是他一人自作多情!

他只觉心里刀剜一样痛,原本胸前早已好了的伤口仿佛又重新溃烂,太阳穴一蹦一蹦的疼,脑里一片空白,竟什么都想不起,什么都想不出,溃不成军,仿佛一碰便要碎了。他做梦似的走到几子跟前,手一挥,“哗啦”一声,几子上头的戏本子连同茗碗茶具皆摔在地上,背对着大门,颓着双肩,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既走了,就永远别回来,永永远远别回来!”

他仿佛一抹幽魂,怔怔的往后头走。

书染不禁红了眼眶,哑着声音叫了一声:“大爷......”

林锦楼喃喃道:“爷这是在做梦呢,谁都甭叫,让我睡会儿。”

外头一片寂静,众人呆愣了许久,吉祥上前把报儿扶起来,勉强笑道:“你留这儿罢,先去罩房歇歇。”

书染则记挂林锦楼,又过了好半晌,方才轻手轻脚走到书房里间,探头一看,只见林锦楼正背对着躺在炕上,身上轻颤,竟好像在哭。

345 思念(一)

林锦楼一觉睡得稀里糊涂,醒来时不知今夕何夕,坐起来好一阵,仍觉自己在做个怪诞荒谬的梦。外头已是掌灯时分,屋中幽暗,林锦楼转了转脖子,一眼瞥见自己扔在炕上那封香兰的信,脸色立时阴沉,下了炕去倒茶,才发觉茶壶空空,一滴水也没了,益发烦躁。“呯”一声把壶摔在地上,双喜正在外头守着,听见动静赶紧探头,就听林锦楼骂道:“人呢?啊?一个个你不见他不见,都他娘死哪儿去了?穷养着有什么用?”

双喜心里叫苦,赶紧出来道:“大爷,您醒了......”一语未了,又一只茗碗掷来,林锦楼吼道:“滚滚滚,给我滚!”双喜赶紧夹着尾巴屁滚尿流的退下。

林锦楼呼哧呼哧喘着气坐下来,只觉从头一直疼到心口,万刃钻心,却听见门口屏风传来敲击声,他满心不耐烦刚欲宣泄,却见袁绍仁绕了出来,见他微微笑了笑,手里竟拎着一只壶,一行给他倒茶,一行道:“这么大火气?嗯?你这个脾气,吓死个人,谁能见着不跑?”

这一句又戳在林锦楼痛处上,整个人灰败下来,脸色狰狞道:“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别在这儿堵着,今儿个不想见人。”

袁绍仁浑不介意,他与林锦楼过命的交情,相交甚久,知之甚深,上前拍了他肩膀一记道:“怎么?人找不着拿我撒气?跟疯狗似的乱咬人。”说着看见床上有张信笺,伸手拿起来,林锦楼上前抢道:“快放下!”袁绍仁却一目十行看完了,任林锦楼抢了去,忍不住“扑哧”一笑:“原来如此,原是遭了报应了,怪道变了脸。瞧瞧那信上写的,‘未曾开颜’,啧啧,怎么?是不是后悔当初没对人家好点?”

“滚滚滚,谁让你来我家的,快滚!”

“成,说一句话就滚。如今外头这么多人撒着找人,药王庙方圆几十里,连根草棍儿都要翻过来,什么都没摸着,如今该怎样都等着你一句话了。”

林锦楼沉着脸不说话,端起碗,把茶一饮而尽,杯子重重放在桌上。

“行啦,我还不知道你?真能不找了?”

林锦楼一声不吭,只觉血气又翻涌上来,心口疼得发麻,他做事向来胳膊折了都存在袖里,牙掉和血吞,从不诉苦,可这股子难受竟如何都压不住,竟忍不住说道:“她也太狠心了......”又哽住,再说不下去。

袁绍仁脸色也有些黯然,拍拍林锦楼肩膀道:“她许是心里头怕了。她不是脑子一热就有情饮水饱的小姑娘,心里太明白了。”

林锦楼瞥了袁绍仁一眼:“你懂?合着情圣在这儿呢。”

“多少血泪攒出来的。”袁绍仁低着头不知在想谁,半晌怅然道:“鹰扬,幸而是她,换个旁人经历这些,不知要成什么面目了。”言罢深吸口气,又吐出来,道:“自家弟兄,甭耍虚的了,我助你一臂之力,也派人出去找。”说完便走了。

林锦楼仍派手下出去找人,可人海茫茫,竟真个儿寻不见踪影,他以为香兰怎样也要回家探望爹娘,遂派人悄悄查探,可香兰并未归家,陈万全提起香兰一双眼都眯缝起来,乐得脸上褶子全挤在一处:“我女儿如今跟着林大将军在京城呢,有个《兰香居士传》知道罢?那戏文里唱的就是我女儿的事......哎哟,什么飞黄腾达了,呵呵,我女儿那是忠肝义胆,不是老哥我夸口,古往今来烈女贤媛比得上还真没几个......”

人寻不到,可日子仍要一天一天过。林锦楼只觉日子空落落的,回了房冷冷清清的,起先一个月,他看见香兰遗下来的帕子、衣裳、扇子、香囊、看过的书、画的画儿,心里就难受起火,不知砸了多少东西,吓得书染几个悄悄把香兰用过的东西全收了,被褥窗帘子都换了新的。林锦楼回来,进了屋怔了良久,小鹃提心吊胆进去奉茶,临走时却听见林锦楼道:“东西摆回来罢,还有点人气儿。”小鹃愣了,胡乱答应一声赶紧退出来。

谁都不敢提“香兰”,连秦氏都赔小心,瞅着她长子脸色,偶尔跟王氏诉苦:“你说我是不是上辈子作孽,楼哥儿成天半死不活拉着脸,怎么就让人不省心。”

林长敏重伤在床,王氏却比往日精神两分,头上戴着新打的赤金头面,对秦氏道:“这是牵肠挂肚呢,哪儿有个笑模样,我想我们家绫姐儿,夜深人静时也要哭一场,楼哥儿男人家,自然不似咱们,可心里也哭罢?”

林锦楼心里苦么?他知道自个儿合该顶天立地,活到这把年纪不该让旁人牵肠挂肚,何况林家军上上下下多少张嘴还指望他,他勉力振作,又是生龙活虎模样,只是他觉着整个人好似已经木了,人情往来皆是做戏,只有回到房里头,四下无人时才知自己多累,百般煎熬,将要把他勒得喘不过气,可午夜梦回,满眼还是陈香兰的影子。他早就该回金陵了,可仍耗在京里,就为了找这么个人,他甚至觉着自己将要黔驴技穷了,不管撒出多少人手,悬赏多少重金仍音讯全无,他时不时后怕的想,那女人莫非已经不在人世了?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他又怎么死心。

楚大鹏中了两榜进士,将要外放江浙做官,特特设宴相邀。席面上,楚大鹏亲自给林锦楼倒了杯酒,笑道:“日后就要去哥哥的地盘了,还求哥哥多赏脸关照。”

林锦楼微微一笑,举了杯笑道:“都是自家兄弟,何必这么生分。”

一杯酒下肚,刘小川嘿嘿笑着凑上前道:“楼哥,今儿个来陪宴的可都是京里最红的姑娘,您来掌掌眼?”

林锦楼撩眼皮一瞧,环肥燕瘦四个美人,皆是杏脸桃腮,形容甚美,他坐在那儿定定想,何必呢,那女人绝情走了,他管她死活,不如风流开心一日是一日,原先不也这样过?何况眼前佳人个个又娇又媚,光艳生辉,又知情知趣,他何必委屈自己。

正想着,这边谢域眉眼通挑,已经上前将个弹琴的女子拉来,按到林锦楼身边,笑说:“哥哥,这眉妩姑娘可是新来的,从小请了好几个先生教,琴棋书画,经史子集,没个不通的,让她陪你,哥哥可得怜香惜玉,别吓着人家。”又虚点几下眉妩道:“好生伺候着。”

林锦楼半眯了眼打量,只见生得柳眉如烟,肌肤如玉,穿着白银条纱衫儿,红销纱挑线缕金拖泥裙子,端得是个绝色。眉妩满面春风,玉手举起一杯酒,微微笑道:“林大爷,眉妩先敬您一杯。”

林锦楼盯着她看了半晌,方才把手里的酒喝了。席间觥筹交错,不断劝酒,林锦楼来者不拒,喝到半醉,众人便使眼色让眉妩扶林锦楼到后头歇着。林锦楼直走到门外,夜风一吹,酒意去了一半。眉妩一手扶着,笑道:“大爷,厢房在这边......”

不等她说完林锦楼便推开她,摇摇晃晃走到外面,唤人牵马,径自去了。他只是突然之间厌了,原本寻乐子的开心地,如今却令人难以忍受。不过迎来送往逢场作戏,女子娇艳如花,一笑一颦都揣摩着人心,跟他诉柔情密爱,或撒娇撒痴,或温柔解语的求怜,捧着一张假脸,佯装着欢喜。香兰从不曾如此,那个傻妞儿什么时候都捧着颗诚心,处处吃亏让人占便宜,却不介意,她笑笑,就能让他心里暖和起来。想起这些让他心里塞了秤砣那么难受,又如同片片刀往心上割,他恨上来觉着是钝刀子割肉,让他难受到绝望,可从自怜自哀里爬起来,又忍不住想她,心底有个声音一直让她回来,只要她能回,他就什么都不问,人在身边就好了。

日子就这么不知不觉过。林锦楼站在屋里往窗外望,只见树头红叶翩翻,院内黄花满地,这些日子他忙得晕头转向,竟不知夏天已过,转眼已是深秋。几个小丫头子拖着扫把在院内扫地,不知林锦楼在看,遂有说有笑的,有嘴里哼着曲儿,细听竟是《兰香居士传》里的一出戏。这戏自太后听了眼泪沾襟,夏姑姑又竭力夸赞香兰仁义,又透出林锦楼愿娶香兰为妻之意。太后命陈香兰入宫觐见,林家却说香兰已去向不知,想来知自己身份低微,不配林家门第,遂不辞而别。宫中贵人听了皆唏嘘不已,纷纷点名要唱听这出戏,并非曲调如何优美,盖因此事出自本朝,且离奇曲折。

书染轻手轻脚进来添茶,临走时眼睛瞥见林锦楼腰间的羊皮荷包,她记着那是香兰给他做的第一个荷包,如今穗子都秃了,仍然不换。书染想起画扇悄悄说,林锦楼把香兰未做完的袜子放在床头,压低声音道:“大爷这是等奶奶回来做完呢罢?”书染嘴里呵斥:“主子的事别多话。”可心里到底感慨,这段日子他们家大爷看似已经平静了,她却未曾料到原本风流不羁的人竟也有会相思的时候。

346 思念(二)

与此同时,香兰握着扫帚在院内扫落叶,举目遥望,和林锦楼看同一片天,只见碧空浮云,秋高气爽。

当日报儿扶她到观音寺歇息,道:“奶奶歇一时,喝口茶压压惊,待会儿小的就送您回去。”

香兰却怔了半晌道:“林家我不愿再回了,倘若你肯相帮,便放我去罢。”

报儿唬了一跳,惊奇道:“为何?”

香兰望着眼前的温茶道:“我在林家过得不曾快活,我想过几天清清静静,自己欢喜的日子。”

“啊?天天吃香喝辣,绫罗绸缎,金奴银婢的还不快活啊......”报儿搔搔头,“是听说奶奶受过委屈,可如今府里上下没个不敬你的,主子们都高看奶奶一眼,大爷也爱重,奶奶怎么......”

香兰道:“原我刚到林家当小丫头备受欺凌的时候,只怕无人敢信今日我会走到这个地步,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可日后又谁能说我会到什么境地?”

“奶奶这是杞人忧天了......”

“我只怕日后是不能生养了。”

“啊?......那传言是真的?是姓姜的姐妹......”

“大爷是长子孙,岂能无嗣?即便他排除万难抬举了我,日后也免不得纳妾绵延后代,我出身卑微,无丝毫倚仗,日后更如飘萍,更何况此事闹得大爷父子失和,长辈不喜,日后也更艰难了。我信大爷如今待我真心,只是人心易变,我从不敢奢望,闹不好日后落得表面风光,实则辛酸的结果,真如此,豪门深院不过是个冰冰冷冷的金玉笼子......始知锁向金笼听,不及林间自在啼。”

报儿目瞪口呆,久久无言,道:“奶奶文绉绉的念诗我不懂,可意思我明白,当初我姐姐当了大爷通房,家里人也都以为她出头了,谁知后来落得那个境地,有些厉害的奴才都能欺她一头,还不济当初就当个丫鬟,兴许还能保住条性命,死得那样惨,若不是奶奶,我们一家都散了......”说着眼眶泛红,用袖子擦眼睛,顿了顿道,“可大爷是爱重奶奶的,下人们都说大爷还想娶奶奶呢......”偷瞄香兰一眼,“奶奶狠得下心?”

香兰想到林锦楼亦神色黯然,却想到自己妹妹嘉莲。当日袁绍仁待她也是十足真心,可到底在人是我非,苦恶飞扬里磨碎了;她和宋柯也曾两情相悦,最终抵不过世间无常一棒。摇了摇头道:“我活到今日,多是为人着想,只这一件,我想为自己想一回。我这辈子无甚争荣夸耀的野心,无非过几天清净日子......”香兰说完对报儿微微一笑,那一笑里几多沧桑和酸楚,双目却晶亮如星,“大爷......大爷总会再有可心的人......”

报儿看得心里拧起来,想到香兰对自家恩情,尤其鹦哥死后,又命桂圆待自己多加照拂,遂一咬牙道:“成,既是奶奶愿意,我也没有二话。”

二人遂商议一番,报儿道:“我有个远房表亲原是留在京城看宅子的老妇人,又聋又哑,也没个儿女,为人老实,后来年岁大了,林家便让她在府外后街的小院里看东西,平素就她一个人住着,常言道‘灯下黑’,奶奶不如先住那儿,每月给些银钱,旁人决计料想不到。”

香兰也觉着好,便提笔写了封信,报儿佯装找人,后二人在山腰见面,报儿将她悄悄送回京城。香兰摘下个金戒指让报儿去当铺押了二十两银子,拿了十两给报儿,报儿推脱不受,香兰道:“日后还有指望你的地方,权且留着罢。”

香兰到后街一见,乃是个独门小院,一明两暗的屋,满满堆的都是笨重粗糙之物,那老妇睡在西间,香兰先与了一两银子,那老妇乐颠颠的,急忙忙将东间收拾了个可勉强睡人的地方,香兰遂安顿下来。

自此半年深居简出,只做些针线,报儿偶尔来一趟,送些吃喝,她便把做好的针线与他拿出去换钱。香兰心知这便是自己想要过的日子,清晨起来在院中散散,浇花修草,午间小睡,晚上关门夜读书,自得其乐,余下时光或做针线,或写字,或画画儿,不必瞧人脸色,也不再受零气暗气,更无纠葛纷争,不必大富大贵,不用锦衣玉食,粗茶淡饭就好,只要日日清净自在。香兰觉着该知足了,她把手里的绣屏做完,便可卖出个好价钱,再押根簪子,换了银子,动身南下悄悄将父母接了,寻一处好山水的地方过日子,可只要她这样想,心便散乱起来,总是落空。

白天尚好,一旦晚上拥被在床,便愈发思绪纷飞,早已模糊的过往却异常清晰起来。她初入林府时在溪边瞧见他,在险被侮辱时他来救她,后来自己不得不当他小妾,他曾经的侮辱和拳脚,扬州时的相处,在旁人面前对自己种种维护,后来风雪夜里生死与共,以及不足对外道也的爱宠,林林总总,细微末节,她原以为自己早就忘了,可纷至沓来,那不愿忆及的往事在她心里翻搅,仿佛一壶沸水,即将烧开,灼得她心疼,却让她强行压下,反倒愈发空落落的。

她睡不着索性起来,将灯挑亮,铺上纸,写几个字散心,却运笔在纸上寥寥几笔勾出林锦楼的模样,乜斜着眼,似笑非笑着瞧着她。香兰怔住,笔尖一大团墨“啪”滴在纸上。她忽发觉自己真很想他,炯炯的双目,恼人霸道的言行,顺毛就好的坏脾气,还有他那天抱着她说“我爱你”那又虔诚又小心翼翼的模样。

一点一点潜移默化缠在她骨血里,她双手掩住脸。她心里何尝好过,曾好几度将要按捺不住要回去,可阻碍重重,人怎能单靠情过日子,阻碍重重,最终不过情散爱逝罢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这里林锦楼对着落叶飘花难得感慨,却听灵素报说:“刘家和谢家两位爷来了,正在书房那里等着。”

林锦楼心里正惆怅,听是他们几个便懒得搭理,慢腾腾的踱到前面,待出了二门,方才挂上满面春风的笑,信步闲庭——他林锦楼是何等人物,跟娘们似的悲秋伤春,传扬出去岂不毁了一世英名。

林锦楼走入书房,只见刘小川正翘着二郎腿歪在椅上,见他便虚点几下道:“哥哥,你可不厚道,上回弟弟们请你吃酒,没吃一半就走了,还冷落美人,惹得眉妩姑娘还哭了一场,真是闻者伤心,听者也会流泪哇。”

林锦楼耷拉眼皮道:“你小子闲着没事儿就为了来我这儿磨牙打屁呢?要没正经事赶紧滚,爷忙着了,没工夫听你扯闲篇儿。”

刘小川哼一声,瞥了谢域一眼道:“行了,我说兄弟,咱俩人跟傻老二似的巴巴的给人送信儿呢,瞧见没,还没几句就赶人了。”

谢域手里盘着块福寿同春的古玉,吃吃笑道:“瞧他今天对咱哥俩说这话,就活该让他干着急。”

林锦楼只当二人来这里给他胡说八道添乱,便笑道:“两位到底有何贵干?撒欢别在我这儿,挑理来的,赶明儿个哥哥做东请你们一回。都家去罢。”

刘小川慢悠悠站起来道:“行,瞧不惯兄弟,咱走!真真儿是活该让他找不着香兰,半夜钻冷被窝自个儿哭去。”

一语未了,只听背后“啪”一声,刘小川一缩脖子,回头望去,只见林锦楼脸上一丝笑意全无,手重重拍在书案上。

谢域一见不好,赶紧站起来往怀里掏,口中道:“哥哥别动怒,我们哥俩是给哥哥送好消息来的。”一行说一行掏出个戒指,递上前道:“就是它。”见林锦楼紧紧抿着嘴,脸上已阴云密布,又连忙道:“这是我家当铺里收的,掌柜献上来半年里收的好货,我头一眼便瞧见它。哥哥记着么,这是当初在扬州时,当弟弟孝敬给小嫂子的见面礼,镶珍珠和祖母绿,是海上货,这里找不出第二件。掌柜说来送戒指的是个小厮,身量不高,生得伶俐模样,下巴上长颗红痣,赶着辆车......”

林锦楼面色发青,两手攥成拳,又“咚”一声狠在桌上捶一记,咬牙道:“把报儿带过来!”

不多时报儿便到了,林锦楼不等他跪下行礼,一把揪起他衣襟,往旁一甩,报儿滚倒在地,忍不住“哎哟”一声,还未回魂,又让林锦楼踩住胸口,报儿忍不住呻吟,眼里的泪便滚下来。

谢域瞧着不忍心,上前拉拉林锦楼的胳膊道:“兄弟,消消气,还不见得就是他,有话好问,何必呢。”

林锦楼沉着脸道:“没你的事。”又看着报儿,手一甩,戒指“叮叮当当”落在报儿身边,冷笑道:“认识这东西么?说!”

报儿原就吓得腿软了,见了这戒指更是魂魄飞了一半,见林锦楼凶神恶煞,目光发狠,真好似森罗殿里阎王爷,那张英挺的脸此刻已由青转红,额上的青筋都绷了起来。报儿简直不敢看,林锦楼又将他提起来,咬牙切齿道:“爷问你,你怎会有这东西?香兰在哪儿?在哪儿呢?!”

报儿吓得浑身乱颤,两腿仿佛面条一般,再也瞒不住,结结巴巴道:“真......真是奶奶自己要走的......她她,她说在林家不快活,日后恐不能生养,大爷纳妾生子,总有新欢,老爷又不喜她,只怕日后无立锥之地......”林锦楼只觉耳边轰鸣,手一松,报儿也扔在地上,晃了两晃坐了下来。报儿跪在地上,抽抽噎噎,将来龙去脉讲了一遭。

林锦楼浑身血都凉下来,他朝思夜想,踏破了铁鞋无觅处的人其实就在他眼皮子底下,情愿受苦也不乐意回来,他只觉一团气哽在胸口,起身便要冲出去找那女人,又听报儿带着哭腔道:“奶奶,奶奶说她也是累了怕了......”林锦楼一顿,慢慢收住腿,定在那里。

347 倾诉 含颇佳和氏璧

第二日,香兰将落叶扫到一处,埋在泥里沤肥,墙角种着一溜儿菊花,金黄的,水红的,银白的,绛紫的,并非名品,或团团开得跟绣球一样,或已枯败,迎风摇曳。香兰将枯枝烂叶皆修剪去,拿了瓢一一浇水,见屋角里扔着个开裂的瓷盆,便用布条把盆子绑紧了,移了棵菊花摆在窗台上,正是樱桃色,叶稠油翠,喷吐丹霞,那院子里原本瞧着杂乱荒凉,这一棵菊倒衬着精神了些。

她忙忙碌碌,转眼过了一个上午,中午草草吃了饭,下午又在窗前做女红,忽听见击门声,出来从门缝往外一看,正是报儿,便开了门,让到屋内。报儿怀里抱了一床被,对香兰道:“天渐渐凉了,晚上露水重,我寻了床厚铺盖。”

香兰笑道:“总劳烦你惦记我。”说着亲手给报儿倒了一盅茶。

报儿只是干笑,偷偷看了香兰几眼,见香兰正看他,又搓着手呵呵干笑。

香兰一见便知有缘故,不禁道:“有事?”

报儿支支吾吾:“那个......啧......那个......”吞吐了半晌,终小声道,“大爷,大爷知晓香兰姐如今藏在这里了......”

香兰大吃一惊,站了起来:“他如何知道的,他要如何?”向外张望,又仔细看着报儿,“他没将你如何罢?”说着拉起报儿上下打量。

报儿连连摆手道:“没有没有......大爷查着抵押的戒指,这才牵连出来,我同大爷说了香兰姐为何要走,大爷就傻了过去,跟木头人似的。等他好像明白过来。就,就变了个人,跟谁都没一句好话,脾气吓人得要命,还把刘爷和谢爷给揍了,太太和三爷过去劝,大爷竟冷嘲热讽的。惹得太太哭了一场。大爷又开始喝酒。从晚上醉到今儿早晨,一起来闹头疼,可手里的酒还是没放下。谁也不敢劝一句......”

香兰惊得发怔,喃喃道:“这,这怎么可能......”这哪里是林锦楼,那厮总是一股百折不回的劲头。即便天塌下来也万不会自我颓唐。

“真的。都惊动老太爷了,可大爷竟好像连老太爷都不在乎似的。老太太也不搭理,嫌家里烦,竟骑马出去找地方喝酒,直喝到这个时候才回来。因喝得太多,从马背上跌下来......听说,听说是跌断腿了......”

香兰瞠大双眼。连声问道:“跌断腿?大夫来了么?还伤着哪儿了?腿跌得重么?”

报儿苦笑道:“我不过个看马厩的,哪里知道这样清楚了......听说大爷躺床上还叫着要酒。太太在大爷跟前哭,说这个家让他折腾得快四分五裂了......”说着偷眼看香兰,清清喉咙道,“香兰姐,我没旁的意思,大爷眼瞅着也不会再来找您了,可他拼命折腾自个儿也不是个事,对罢?我知道姐姐苦衷,可老话说得好,‘买卖不成仁义在’,啊呸,不是这句,那个,那个......好歹相识一场,姐姐要不去跟他好生说一回?让他明白些,好聚好散不是,让他别再糟蹋自个儿了。”

香兰呆坐了良久,终将满心的惊涛骇浪压下,勉强开了口,干干道:“他不愿再见我的,相见争如不见。”

报儿过了片刻,也低声道:“是了,香兰姐这样的人,合该配温文知礼的白面小书生,不该是大爷这样的,可大爷这模样也委实太可怜了些......他还不让提你的名字,太太说了句‘香兰’,大爷就把杯子砸了,如今就在书房里,连内宅都不回了......”

香兰眼眶泛红,垂泪不语。

报儿叹着气起身道:“时候不早,我也该回去,纵大爷这几日用不上马了,可这个时候也该回去刷马喂马。”

香兰起身送他,报儿走到门口,忍不住转身问道:“香兰姐......您要看大爷去么?”

香兰吸了吸鼻子,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知道。”

报儿走后,香兰仿佛丢了魂儿,心不在焉,晚饭也不曾吃,只一味发愣,枯坐到掌灯时分,靠在床头,恍恍惚惚,一合眼就能看见最后一天和林锦楼在一处,他低着头,嘴角含着笑道:“你什么都别操心,等待会子我回来,跟你好生说说。”她抽出手去理他的衣襟,低声说了一句:“好。”自她离开林家开始,便总想起他当日的眉眼,她不愿深想,直至今日才赫然明白,原来她心底里竟隐着极深的遗憾,倘若知道这是自己与他最后一面,自己便要同他多说几句,可想到说什么,却让她语塞,不知不觉泪雨如倾。

她觉着自己是病了,如今日子安稳她便不该自寻烦恼。他和她之间隔着天堑鸿沟,与其在往后艰涩的日子里磨成怨偶,倒不如就此留下一尺余地的相思。她心里明白,可情执难放,依旧时时袭来,痛彻我心。想到报儿说林锦楼跌伤了腿,心里更上下翻腾,他前胸和胳膊上的伤才好,腿上再添了病儿便麻烦了,浑身上下哪还有一处好地方?也不知伤得重不重?莫非真的跌断了?

她越想越坐不住,在屋里踱步转圈,心里仔仔细细反复思量了几回,忽然仿佛下定了决心。她一旦捏定主意,反平静下来,把帕子洇湿擦了一把脸,从床上拿起衣裳披了,推开门走了出去。径自走到畅春堂向外一侧的大门处叩门,她扣着门环敲了许久,只觉心中攒的勇气将要用尽时,院传来门子极不耐烦的声音道:“来了,谁呀?”门“吱”一声开了一道缝,香兰强作镇定道:“是我,我是陈香兰,劳烦跟大爷通禀一声。”

“陈香兰”这三个字在林府里可谓如雷贯耳,只是二门外当差的鲜少能见。那门子一听,立刻瞪圆了一双眼,死死盯着香兰,嘴巴大张,满面不可置信。

香兰又说一回:“劳烦通禀。”

那门子如梦方醒,“哎”一声,连滚带爬的往里头去。

香兰站在门口。神色从容。可裙里双膝却在打颤,短短不到一刻钟,她心里便想了百千种情形。想到林锦楼恐怕连见她一面也不愿了,心里百味杂陈。她正胡思乱想,只见门已开了,双喜站在门口。显是跑来的,呼哧呼哧喘气。见着香兰满面惊喜,连声道:“奶奶,真是你,快进来。”一行说一行往里让。带到书房门口,书染赶紧迎了过来,紧紧握着香兰的手。说了句:“这些天,您去哪儿了?”便有些哽咽。

香兰却顾不得。问道:“大爷呢?”

书染看看书房里,为难道:“方才通传了,大爷说不见,说奶奶走了就走了,他就当......”后半句话咽了下去,香兰明白只怕是当她死了云云。看着香兰脸色,书染连忙道,“大爷喝醉了,说得是酒话呢!”

香兰点点头,勉强笑了笑,迈步往书房里去,双喜一惊,刚想唤住,吉祥却在一旁扯了他一把,摇了摇头。

香兰推开书房的门,一室冷清,黑漆漆的,只见里间隐有烛光。香兰站在帘子外,浑身乱颤,想到要再见林锦楼,一颗心将要从喉咙里蹦出。她深吸一口气将帘子掀开,只见屋中茜纱瑶窗,褥设芙蓉,炕边设禔红小几,几上香霭沉檀,云母插屏,仍是豪奢之相,却阴森浓重,进屋便闻到扑鼻酒气。林锦楼正靠在镂雕朱窗下的鸳鸯榻上,背后倚一对儿鲛绡锦枕,身披着件松垮的绸缎衣衫,裸着胸膛,手里仍然拎着一壶酒。听见响动,不耐烦的回头,张口骂道:“谁他娘的准你进......”看清来人,不由浑身僵住,立刻别开目光,宽肩阔背瞬间隆起,深深喘息几口,方才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你来干什么?你不是走了么?”

“我是走了。”香兰只觉声音干涩,半垂着头轻声道,“我,我有话跟你说,你听完倘若赶我,我一定走。”

林锦楼回过头,死死盯着香兰,拎起酒壶喝了一口,容色平静,可眼神犀利,神色冷漠:“什么话?”

香兰沉默半晌,仿佛字斟句酌,又仿佛鼓足勇气,开口道:“有些话是我积在心里,许久都不曾说的......我自最初进林家当丫鬟那日便不快活,过去那几年,哭的日子比笑的日子多得多,个中多少委屈辛酸,心里明知要看开,可事到临头,哪有不动心动气的道理。有段日子,我心灰意懒,一句话都不愿说,只觉活着无望,不知该往何处去,可经历是非又清醒过来,在心里跟自个儿说,每一天都好好过罢,纵一切好不起来,可光阴也不该虚度。或许明儿个比今天更难熬,可再难的日子也得做个好人,一步步走到今天,回头看这几年又好像脱胎换骨,跟往昔已大不相同了......”

林锦楼闭了闭眼,往事一幕幕在他眼前倒得飞快,低声道:“我不知道你心里过得这样难......所以你还恨我呢罢?”说着不由自嘲一笑,痛饮一口,仿佛恨香兰,更像恨自己,喝了一声道:“难怪......”酒壶狠狠掷出,“啪”一声摔在墙上碰个米分碎。

香兰吓了一跳,可又往前迈了一步:“请听我说完。”顿了顿道:“知道头一次我离开林家去宋家那时候么?我只觉天青水碧,无忧无虑,每天都能哼出歌儿来,可是这一遭,我出去心里全然没有这样解脱,只是行将就木,平静度日......”

香兰眼眶已经红了,这是她头一遭向林锦楼极艰难的袒露心声:“我也不知为何这样,你原本不是个良人,总是逼我迫我,颐指气使,霸道无理,风流好色,总是欺负我......我只想出去过平静的日子,可那样的日子我也觉不出欢喜了,我变成另外的模样,都是因为你。”

她说到后来已语不成声,林锦楼面无表情,只是拎起另只酒坛一口接一口。香兰用袖子拭泪。吸一口气道:“这几年我总是在坎坷,总是日子刚刚有些起色便转瞬跌入深渊,许是失望久了,便渐渐学着不奢望,心里也隐隐盼着日后能越来越好,可又总觉着好事不会降在我身上,所以干脆从开始便不期待。日后也便不失望。就好像......就好像你说爱我一样。”

她抖着嘴唇,两眼蓄满泪,林锦楼在她眼里已成了模糊的影子。她竭力想看清,却不能:“我出身卑微,日后只怕也不能生养,时日一久。皆是错。我只怕这刚刚好些的日子,往后又被无常倾覆。我真怕了,不想漫长几十年再难受下去。我......我也爱你,可是我不敢也不能说,好像说了便要万劫不复了。”

她说着说着。哽咽难禁,泪滚瓜似的掉下来,“我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可是我听说你腿跌伤了,心就像让油煎了。恨不得赶紧过来瞧你,我就知道我到底还得回来......”

屋中寂静。

香兰死死垂着头,她一口气说出压在心底的话,只觉轻快敞亮了些,继而又满心疼痛苦涩,林锦楼再无声响。“时隔半年的光景,只怕他也厌了。”香兰钝钝想着,浑身颤抖,几乎站立不稳,只觉难堪,强忍着不哽咽出声,只低头木然道:“既然大爷没事,我,我......”后面“我就走了”几个字哽在喉咙里。

前头的光忽被高大幽暗的身形遮住,一双靴子进入眼帘,香兰吓了一跳,忙忙抬头,眼泪滑了一脸。泪眼婆娑中,瞧不清林锦楼脸上的神色,只是他步履踉跄,一把抓住她,却仿佛站不稳,头扎在她怀里,竟滑跪在地上,仿佛刚刚那几步已穿越千山万水,他早已累得精疲力竭,再难支撑。

香兰已说不出话,只任脸上的泪往下滚,伸手去抚他的脖颈和肩膀,林锦楼浑身一激灵,猛站了起来,伸手捧住香兰的脸,烛光下,他的神情仿佛刚同千军万马殊死作战,痛楚激越,又满含深情,好像再难承载至近乎狰狞:“你知道我这半年怎么过的么?”他咬牙切齿,手上却很轻,去抹她脸上的泪珠儿,“我都觉着自己不像人了,真他娘的想掐死你!”

香兰尚来不及开口,便被林锦楼拉扯一头撞进他怀内,铜胸铁臂,她不过是团儿脆弱的丝绸,他力量惊人,胡乱摩挲她,仿佛她是只小猫儿:“之前那样待你,我早就后悔了,可你这女人什么心肠,都说了要好好爱你对你好了,你怎么还跑了呢?就算不能生了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林家又不止我一个传宗接代,我委屈自个儿也不愿委屈你,这条命都是你的,我的心你怎就不明白呢?”

香兰趴在林锦楼怀里,听了这话既伤感又如释重负,啜泣得愈发厉害了:“你方才还赶我......”

“我都快气死了,真以为再见不着你,谁知道说了什么鬼话......真赶你还能满处找你?当时你敢走一个试试。”

香兰饮泣道:“你怎么这样......”

“我哪样?......行,行,都怨我,你别哭了,以后指定待你好,真的。”他说着已经低下头去亲香兰的嘴,喃喃道,“咱俩赶紧成亲,麻利儿的,你想走都走不成了......”

香兰只觉上不来气,林锦楼亲得又狠又疼,她推了推他,刚想说话,林锦楼已毫不费力将她横抱起来,一行亲着一行走到炕前压在她身上。

香兰脸早就红了,挣着说:“等等......”

林锦楼两手已扯开香兰的衣襟,依稀瞧见白纱衫儿里胭脂色肚兜,衬着一痕雪肤和一股子幽香,林锦楼两眼赤红,探手抚进去揉搓,细细亲着她娇嫩的脸蛋儿和米分颈,喘着粗气道:“等不了,想你半年了,再等该死了。”他一行亲着,一行问:“你想不想我,嗯?快说,想不想我?”说着已入进去,浑身轻颤,咬紧牙关,再说不出话。香兰眉头蹙起,呻吟着,将脸埋在大条褥里,双手无力攀着林锦楼的后背。林锦楼肌肉贲起,越来越猛,汗珠子顺着额头滚下来。香兰昏昏沉沉,浑身一颤,眼前皆是金星,林锦楼一头栽到她颈窝里,不住喘气。

香兰清醒过来方觉出不对,连忙挣扎道:“你的腿呢?不是跌伤了?”

林锦楼像只吃饱的大猫,笑得春风得意,拧了香兰鼻头一记:“傻妞儿,那是蒙你呢,不这么说你能回来么?你能说爱我么?”又嘿嘿笑道:“你爱我呢,我都听见了,赶明儿个我就给外头挂上金匾,还得写首诗挂在这屋,后半辈子都得记着今天的事。”

香兰目瞪口呆,羞愤难平,脸涨得通红,眼泪又掉下来,对林锦楼又掐又咬,哭道:“你怎么这样!怎么还欺负人......”

林锦楼笑着制住她双手,又倾身亲她:“在意你才欺负你,旁人想让爷欺负,爷都不给她那脸。我这是爱你呢,真的。”撑起身子,细碎的亲着香兰的脸,堵住她的嘴。

248 相处

夜了,林锦楼命人送宵夜到书房来。灵素、灵清两个抬了炕桌进来,只见香兰仍在被里睡着,依稀露出半个香肩,林锦楼命把炕桌放在罗汉床上,二人不敢四处看,低头便出去了。炕桌上摆八碟精致细菜,两碗饭,一盘子面点,一砂锅粥、一砂锅汤,另有时鲜水果切成丁。林锦楼将香兰摇醒,一时给她夹菜,一时给她盛汤,竟喂到嘴边,问道:“爱吃么?还想点什么,让厨子做。”

香兰揉眼坐起来,却早已饿了,稀里糊涂喝了两口汤,林锦楼见她睡意惺忪,脸蛋红扑扑的,真个儿海棠春睡,又跟只爱困的猫儿似的可人,忍不住又伸手揉搓,抱过来亲。香兰左躲右躲,到底让他得逞,瞪了他一眼,拍开他的手,起来穿了衣裳提起筷子吃菜。

林锦楼哼哼小曲儿,吃着饭,一会儿摸香兰一下,一会儿又摸一下,一副开心模样,饭也多吃了一碗。香兰瞅瞅他:“明儿个一早我要回原先住处一趟。”

林锦楼皱起眉,停下筷子问道:“干什么去?”

“有些东西还在那儿......”

“那里东西能值几个钱,不要了。”

“那里有我做的针线,亲手一针一针绣的。”

“甭回去了,差人去拿便是了,你就在这儿陪我。”

“不成,院里的老妇人平日对我多照拂,还要亲自登门道谢。”

“账上支银子,让报儿那小子去谢。”

香兰涨红了脸:“方才你还说要待我好,怎又霸道上来了?”

林锦楼不说话了,悻悻的扒拉两口饭,人他才刚找着。还没黏糊够呢,恨不得一时一刻揣身边,自然不乐意她往外头去。

第二日,香兰虽起迟了,仍往原先住的小院儿去,林锦楼也扔了公事一并跟着,进了院子就皱眉。待进了香兰住的东间。眉头将要拧成疙瘩:“这破地方能住人么?又阴又潮的,没病也住出病了。”

香兰装没听见,把这几日做的针线一样一样收拾出来。又将衣服整整齐齐叠好。林锦楼在院里东瞧西看,见窗台上摆着个破盆,里头种着朵菊花,他虽瞧不上眼。可想来是香兰亲手栽的,便指着那盆对双喜道:“这个带走。回头移个好盆,摆屋里头。”双喜连忙答应一声,抱着花盆去了。

林锦楼又进了屋,见炕下粗木炕桌上散着几页纸。风一吹,上头几页飘下来,露出底下的画儿。有一张人像,好像画了个男人。林锦楼立刻把那画儿捡起来。仔细看了看,只觉画儿上那人面熟,是......他?

香兰恰回过头,只见林锦楼正盯着张画儿看,正是她那天晚上给他画的像,脸“噌”就红了,上前把那纸抢过来捏在手里,眼睛看向别处说:“总是画花鸟,人都画不好了......不过随便画画的,不是特意画的!”

林锦楼看着她白里透红的脸蛋和发红的耳根,只觉心里痒,瞧这小模样儿多可爱,多招人,水灵灵跟鲜花一样,都能发光。他嘴角含着笑:“哦,随便画画就画我了?是夜里画的罢?还说不想我,嗯?”

香兰脸更红了:“什么呀......什么呀,你说什么呢,什么夜里画的......”转身佯装收拾东西,把那画儿塞到一块绣片底下。

“好罢,那就白天画的。”林锦楼忽然从后头抱住香兰,在她嘴上狠狠亲了一口,又狠狠亲一口,再狠狠亲一口,香兰大惊,挣扎着低声道:“白天呢,抽什么风,外头还有人!”

林锦楼伸手把那画儿从衣裳底下抽出来,香兰上去抢,急得跺脚道:“快还我!”林锦楼举高道:“不行,你撕了可怎么办,我太喜欢这画儿了。”

待收拾已毕,临走时,香兰亲自去给老妇道谢,又与了银子、礼品等物,林锦楼则招手把吉祥叫来,把画儿从胸口掏出,递与道:“去找最好的师傅把这幅画裱了,用老紫檀轴杆,镶上玳瑁玛瑙,回头裱好了挂书房里,回金陵别忘了收走。”

吉祥连忙双手接了,他以为香兰画了甚传世名作,到无人之处展开一看,只见画上画得是大爷,虽极传神,却也只寥寥几笔,纸上一角上还有一大滴墨。

香兰既已回来,林锦楼自然心满意足,一面带香兰重新拜见长辈,一面择日子张罗婚事。林老太太见长孙这半年脸上头一遭见了笑,不由欢喜起来,还重重赏了香兰一回。

林锦楼特特请夏姑姑来主婚事。夏姑姑心里雪亮,她捧过龙庭,抱过玉柱,侍奉过太后、公主,林锦楼请她,并非为了劳动她操持,乃是为了给香兰争份光辉。她心里确也爱惜香兰,拉着手仔细打量一遭,不由叹道:“当日就觉着你跟她们寻常的不一样,有这个造化亦是情理之中,依我说,得了你还是林将军的福气,揣个宝贝回去。”不几日,宫内又要太监传旨,太后命香兰觐见,林家上下轰然大动。香兰进宫奉上自己画的四幅画,太后不免欢喜,详问她《兰香居士传》之事,见她说话温柔,谈吐高雅,不由又赏了许多东西。

林锦楼却欢喜不起来,原来香兰出宫后,夏姑姑径自将人接到自己府上,派人回禀道:“太后有命,因是娶亲,不好自家抬进抬出,让夏姑姑那里当个娘家,接香兰姑娘过去。”因是太后下令,林锦楼不好反驳,只得催家里素将喜事筹备妥了。

秦氏对这亲事却极精心,一一过问,亲自操持,跟林长政夫妻夜话道:“这半年把我闹腾得够呛,活到这个年岁,便只看儿女了,一则图他们有出息,二则盼着他们活个舒坦。楼哥儿拢共得了个可心的人儿,也就随他罢,香兰也是个好的。老爷也是,别总拉着脸,如今太后都亲自召香兰入宫,又赏赐这么些东西回来,听说太后还让香兰时不常的进些画上去。皇庭里都有一号了。老爷可不能再别扭,见着那孩子给个笑脸,日后她是你儿媳妇。你儿子冷暖寒温,都要依仗她操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