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兰脸上也笑起来,方才放了心,吃了半块糕,想起什么道:“爷前两天来信,说中元节各庙做水陆法会,让府上支银子去给先人亡者做功德,已在账上支了银子去了,可我看超荐单子上还有三姑娘的名字......莫非她真的死了?前些天我出门,我还在街上看见个穿着杏黄衫儿,赭色裙儿的妇人走过去,背影跟三姑娘一样的形容,只可惜不是她。”

林东绫音信渺茫,有人说在青县见过她农妇打扮坐在赶集的大车上,或有说在扬州青楼巷陌里瞧见过她浓妆艳抹坐在栏杆前头招手,或有说她在保定做了个员外的干女儿,或有说她在京郊一处人家里当了媳妇,种种不一而足,林家一一派人去瞧,却总也不是。林东绫自私任性,手里还捏着人命,终是被王氏宠溺坏了,香兰对其并无好感,可如今又不禁怜悯她一些。

林锦楼仰面望天,面露沉思之色。自林东绫跑丢,林家明里暗里没少遣人去找,丢的第十日,九城兵马司打发人来报,说从北护城河的草荡里勾出个年轻女尸,仵作验尸说此女乃先奸后杀。林锦楼亲自前去辨认,只见已烂得不成样,瞧不清面目,因半身浸在水里泡起来,已辨不出身量,衣裳早已碎裂,可看着颜色与林东绫丢时穿的有几分相似。林锦楼不敢断定,依旧将尸首领走,点了一处穴埋了,回家却也不说,恐王氏知道有个好歹,遂埋在心里。

354 天灯(结局)含四月微雨和氏璧

他开口道:“无论是生是死,三妹妹这样一个女孩儿流落在外,既无头脑又无一技傍身,只怕得不了好儿。我如今只当她死了,做功德也好,超荐也罢,都是尽尽心意罢了。这话不要同二婶说,只怕她受不住。”

香兰点点头,不由轻轻叹了一声。

一时二人说话闲谈。林锦楼将外面的见闻捡有趣的讲给香兰听,又道:“我有东西给你看。”说着吩咐下去,命人捧了一只匣子来,打开一瞧,只见当中一摞纸,或是往来书信,或是折起未曾装裱过的小幅字画,不一而足,香兰展开看,赫然发觉那些书信、字画竟都是她前世祖父和父亲留下的。香兰一惊,猛抬头看林锦楼。

林锦楼道:“沈公字好,当日留他几封书信是为了当字帖儿的,后来沈家出了事,家中与其往来的书信等大多付之一炬,长辈独独忘了我那里还有些,时日久了,我也扔脑后去,这些便放匣子里落灰。前几日收拾书房才得见天日了。”

只见香兰翻看书信,忽泪盈于睫,垂下眼帘,捏着那信道:“都给我罢,这也是唯一一点念想了......”

林锦楼看着她不做声,香兰抬头道:“想听我和沈家的渊源?”

林锦楼一怔,点了点头。

“我前世就是沈家的嫡长孙女,叫嘉兰的。当日我与你说过,并非只是荒诞不经取笑而已。”

“当真?”

“当真。当日祖父获罪,抄家落难,家族倾覆不过一夜之间,第二日我得信儿时,婆家也已被官兵重重围满了。后被押到大牢。我母亲、妹妹她们已在另一间牢房里了,我不敢说话呼喊,后头狱卒呼和甚厉,只好眼巴巴的回头张望,可怜我当日尚存天真,还以为总能再见亲人一面,熟料那一眼便是永别了。”

“听说沈氏母女是在教坊司自尽......你没去教坊司?”

“没有。我跟婆家一道充军发配。还记得启程那日便听说祖父他们已午门抄斩了。那一天正是愁云惨淡。我脸上的泪便没有干过,后来半途在个破败了的观音小庙里休息,我跪在观音菩萨跟前。一心一意说,谁能替我沈氏一门收尸,让先人魂归幽冥,有处可居。我来世为奴为婢,结草衔环来报。”说着看了看林锦楼。喟然长叹,“原我也不懂为何这辈子在你家当了丫鬟,后来瞧见家里的祖坟,方才恍然了。”

“后来呢?”

“后来我那一世的丈夫在途中病死了。不久我也贫病交加死在路上了。”香兰犹豫片刻,终未说宋柯便是萧杭,“我似醒非醒再睁眼的时。就成了陈家的丫鬟了。有时想起前生,也觉着是不是自己长长做了场梦。只是梦里头太入戏,便认作是真的。”

“原来如此。”

“你信我?”

“信,怎么不信,你说什么我都信。”林锦楼看着香兰,满面坚定神色。心道,难怪香兰特意祭拜沈家祖坟,沈家的旧事都如数家珍,且字体画风与沈阁老当年是一个稿子,若非蒙祖父亲自开蒙,谁能得这样真传。原他还奇怪,为何陈万全那样的夫妇竟能养出这样的女儿,琴棋书画、女红针线,吃穿举止,气度做派,为人处世都不同,原来根儿在这里。有些小官吏后来发迹家里有女儿,或有些宅门里丫头楞充小姐,只不过学了个拿腔作势、吃穿用度,大世家上百年的积蕴,骨风教养皆在血肉里,哪是表皮儿学像了就是了。

香兰听了林锦楼的话,勉强笑笑,一双小手塞到他的手里,仿佛便有力量倾注在身上似的:“最初还想着祖父他们若像我一样此生再来,兴许今生还能相见,后来才知有隔世之迷,况人海茫茫,人生究竟是无常,前生一起的人,今生纵遇应不识,即便相识,也不知是福是祸了。我只是抱憾罢了,终究连至亲之人最后一面都未曾见到。”

林锦楼见香兰惆怅向窗外望,眉笼清愁,如芙蓉含露,他心里说不出是何滋味,香兰同他将最隐秘的事倾诉出来,便是全心全意的信他,他既心疼,却又有几分释怀,展臂将她揽在怀内,半晌才道:“你是丫鬟出身的也好,是沈家小姐也好,于我来说,你就是你,是我媳妇儿,无甚分别,可你吃了这么多苦,倒让人心里难受。沈家如何没的,如今尚是个忌讳,东宫曾私下叹过,当日对沈家未免杀伐过厉。日后新君登基,必会给沈家正一正名声。”

他说完,香兰却久久没有动静,半晌他低下头看,只见她安安静静窝在他怀内,早已泪流满面。

林锦楼拿了帕子将她脸上的泪擦了,抱着她轻轻摇了一回,从窗向外望去,只见天色已暗,竟已是掌灯时分了,他开口道:“今儿盂兰盆节,不出去散散?外头有庙会,热闹得紧。”

香兰哑着嗓子道:“可外面人多,再挤着......”

“怎能带你去人多的地方?走罢,带你去个妙处。”

他说完命人准备应用之物,香兰正心里郁结,也实在想出去散一散心,二人皆换了外出的衣裳。香兰乘了轿子从府里角门出去,一路经过市集街道,正是热闹非凡,两行贩卖声不绝于耳,轿子一径儿抬到不远处一个小山丘上,林锦楼早已命兵将侍卫等净山开路。

香兰下了轿,林锦楼牵着她的手,二人一并沿着青石台阶往上走,没多久山腰处便有一座凉亭。灵清、灵素、雪凝早已在那里,烛台燃着数根红烛,另有纤巧宫灯悬在头顶,石凳上铺了闪缎大厚坐褥,石桌上银鎏金兽耳炉里燃着熏香驱蚊的香饼儿,青烟袅袅,另摆放时令水果,并用米分白的官窑小碟儿摆了各色蜜饯糕点。杏仁、半夏、砌香、橄榄、薄荷、肉桂、山药糕、菱米分糕、蛤蟆酥、羊乳酪、玫瑰蜜饯等不一而足。灵素见他二人来了,忙沏好热茶,茶香四溢,热气氤氲。见林锦楼挥手,三人都轻手轻脚退了下去。

“如何,这里不错罢?原我就盘算着中元节带你过来赏月来着。”

“确实是个好去处。”香兰点头。

他二人只是并肩站在那里,耳边唯有秋蛩鸣叫。只见山丘下正是喧嚣集市。灯火通明,宛若白昼,往来行人络绎不绝。而天幕低垂,夜色已浓得化不开,但见繁星稀疏闪烁,一轮冰魄挂在天际。宛如玉盘,人间天上两相辉映。竟有出世之感。这里分明在凡尘,而又遗世独立,恰一方小小的所在,仿佛天地间只剩他们两人。

林锦楼伸手揽住香兰。香兰把头靠在他肩膀上。两人静悄悄的,谁都没有说话,皆沉溺于如此默契温情的亲密中。

不多时。耳边若隐若现传来咿咿呀呀的唱腔,林锦楼皱皱眉道:“绕过这凉亭往上有个玩月楼。有旁的达官贵人在那里赏月取乐,定是他们叫戏子过来唱的。”

香兰笑道:“唱得挺美,还是《留梦》一折呢。”

林锦楼摸了摸鼻子,嘟囔道:“好端端的,非要唱这一出。”原来《兰香居士传》在民间传唱后,有人将原先十二折戏扩写到十八折,故事添了几处,竟有香兰先前同一个小书生两情相悦,林锦楼棒打鸳鸯救了香兰的父亲,以此要挟她入府等回目,又重新谱了曲儿,改叫《兰香缘》,因唱词清丽典雅,曲子动人,竟极快传唱开来。惹得林锦楼知道后脸黑了好几天,可如今那戏已家喻户晓,竟比先前的《鸳鸯梦》还要出名。香兰忍着笑道:“改之后的也并非不是实情,大爷何必烦恼。”林锦楼只恨恨道:“让爷知道是谁胡编乱造,非得灭了他!”见香兰抿嘴忍着笑的模样,又不由悻悻的。如今这一出《留梦》便是林锦楼强命香兰入府当妾那一折。

那唱腔千回百转,仿佛诉尽她当日进府心底的不平之意,如今再入耳,往事便如潮水蜂拥而至,时光倒流她当丫鬟进入林家那一天,遭遇恶主,频受刁难,后诀别前情,救父为妾,又遭陷害,处处违心,每每到绝境,以为要过不下去,流了许多眼泪,做许多蠢事,却又能坚强起来,步步血泪,却也愈发步步坚稳,每跨一道坎儿便能成熟知事一些,最终蜕掉满身的臃肿和棱角,将粗陋骄慢之心慢慢打磨成明珠美玉,退回到最初,以最大善意,谦卑圆融看待世间。

林锦楼忽开口问道:“当初我那样对你,想想也真是混蛋。”

香兰讶异,转过头来看他,烛光下他的脸忽明忽暗,香兰道:“之前你待我不好的事我早已慢慢忘了。”她伸出手将林锦楼的大掌拿过来盖在自己腹上,看着他的双目,“日后才是长长远远的,更何况,我们还有他呢。”说着又释然洒脱一笑:“当初种种坎坷,不过因我业障未消。”

这淡淡一笑远比一笑嫣然更动人心魄,林锦楼脸色微变,有些感动,有些伤感,还有些喜悦,他直直看着香兰的双眼,仿佛要看到她魂魄里,把她刻在自己的骨血里。

他握住香兰的手说:“你来。”拉着她到凉亭外,命人呈上个托盘,指着道:“今日按风俗要到河里放莲灯的,只是这里没有河,咱们便放这个替代罢,这是祈天灯,许愿放晦气的。”那天灯以红色纸糊就,足有半人多高,极硕大,他二人双双拽住,林锦楼取出火折子,将天灯里的油纸点燃。

灯内火光闪闪,将香兰白玉一样的脸儿愈发显得星眼流波,桃腮欲晕,林锦楼几要看痴过去,片刻才回神道:“松手。”两人把手一放,那灯便飘飘悠悠飞到天上去了,林锦楼再同她点燃下一只。

他二人一并点了十个天灯,又命侍卫、丫鬟们点了四十余盏。月色如水,洒下一片银光,那天灯飞到天幕里,星星点点,明亮如金,甚为壮观。山丘下不少百姓见了,纷纷驻足伸手点指。

香兰赞叹,仰头看个不住。

林锦楼笑问道:“喜欢?”

香兰点点头。

林锦楼又拿了个白色天灯:“这灯是为亡者放的,你想同前世亲人说什么,都写在上头,人都说故去的亲人地下有灵都会瞧见的。”

香兰便拿起笔,想了一回,刷刷点点,腹内百转柔肠,落笔却也只有寥寥几句:“阴阳两隔,刻骨怀念,眼泪潸然。前世今生恐再不相见,却永不相忘。吾安好,望珍重。”后亲手将这盏灯点了,同林锦楼一并将它推上天。

香兰仰面望着那灯越飘越远,夜风起,吹得她鬓发有些散乱。

林锦楼将大氅脱下披在她肩上,揽着她一并远眺,问道:“你方才都写了甚?”

“没有什么,只说我如今很好,也盼着他们都能好好的。”

“心里舒坦些了?”

“嗯,舒坦多了。”

“那从此以后甭再抱憾了,就把这个当做同前世亲人道别罢,以前的事风也好雨也好凄惨也好,赶紧的都通通翻篇儿......日后你有我了。”林锦楼说着低下头,吻吻她的额角。

香兰只觉有些东西闷在胸口,前情旧事仿佛真的一下子变得极淡,脆得风一吹就要碎。她有满腹的话要对林锦楼倾吐,可是哽在喉头,却一句都说不出,只是怔怔的看着他。

林锦楼正色肃容,以沉稳声音开口:“我再也别无他求。”

她也别无他求。

她看着他,两人静静相对。

在这一方天地间,喧嚣热烈,满是天灯,满是唱腔,满是天籁,满是山下热闹噪杂的集市人群,红尘万千,皆是烟火之气;可全世界又如此寂照沉默,静若山峦,静若翠微,静若秋风,静若树梢上那一轮如霜的满月,万物涅槃,已入无生之境。

风起吹动香兰的衣袂裙裾,让她一瞬恍惚,全然不知梦里梦外,前世今生,全然不知自己身处何方,而四面八方只有这个人在她的眼中,再塞不下旁的,她在全然已物我两忘的境界里,心中不断呼唤着爱人的名字。

(正文完)

番外 袁承德

我的生母在我还在襁褓中便去世,她的死因,整个侯府中讳莫如深。我刚记事时,中午似睡非睡,奶娘在我身边,摸着我的头,口中一长一短的跟丫鬟们叹:“别看德哥儿生在富贵家,可也是个可怜的,他娘真狠心,这样赌气走了,让这孩子日后可该怎么办呢,侯爷再疼他,可也是个男人,终有一番事业要立在外头,哪里时时顾得上他,啧啧”

我中午起来便去问父亲我娘的事,什么是“赌气走了”,爹素是个慈祥爱笑的人,那是我第一遭瞧见他冷眉立目,寒声问:“是哪个不长眼的奴才在哥儿面前嚼蛆!”命人把我领出去玩,我悄悄溜回来看见奶娘和丫鬟们跪在我爹面前自己掌嘴,之后再也无人敢在我面前提起我娘的事。过了两三日,爹领着我去他书房,看墙上挂着的一幅画,那画上有个穿着淡绿衣衫的女子。 ,鸦髻米分面,低头含笑,手里捏着一枝荷花,爹说:“她就是你娘”便说不出话,脸上满是伤心怅惘的神色,一下一下摸着我的头,我满腹的话不敢问,只是愣愣看着那画的女子,想不出她曾是个活生生的人。

我有哥哥姐姐,皆待我极冷淡,不理不睬,整个府里只有我爹和身边伺候我的仆妇们待我最好,我在心里悄悄把奶娘当娘,把贴身伺候我的丫鬟碧蝉当娘,可又觉着不对,她们和画里那女子半分相像的地方都没有。直到我见到林叔叔的小妾陈香兰,一颗心这才四平八稳的落下来——我娘合该是她这个模样。

香兰待我极好,温温柔柔的跟我说话,关心体贴寒温,亲手给我做衣裳鞋帽,还教我写字读书,听我说心事。有一回前房嫡出的二哥欺负我,骂我是:“奴才生奴才养的,亲生的娘也是下贱种子!”我听了大怒,因打不过他。趁他不备便捡了块石头拍在他头上。他疼得当场大哭,丫鬟婆子赶紧给拉开,父亲不在家,大哥过来评断此事。因二哥也不占理。我年纪又小。便不了了之。

我将这事兴高采烈的讲给香兰听,本想让她夸我,熟料香兰竟肃着脸。道:“去墙角面壁思过去。”

我懵了,眨着眼,瘪着嘴,不知自己错在哪里,只好用可怜巴巴的小眼神看着她。香兰说:“你好生想想自己哪儿错了,待会儿我有话问你。”

香兰在我心里就是母亲,我不想惹她生气,只好小小叹了口气,把手里拿着的小木刀放下来,头低得不能再低,凄凄惨惨,垮着肩膀,勉强拖着步子往前走,脚上好像拴着两道铁链,每一步都无比沉重。最新章节全文阅读我走得够慢,走两步还用期待的小眼神儿回头看看,见香兰挑着眉沉着脸,才噘着嘴扭过头,整个人垂头丧气,萎靡不振的耷拉着脑袋,把头抵在墙上,沉在阴影里。

不知多久,只听香兰说:“好了,过来罢。”

我松口气,转过身跑来抱香兰的胳膊:“方才我没说话,也没动,乖得很!”

香兰摸摸我的头:“德哥儿最勇敢,像男子汉大丈夫一样,自己做错了自己扛。”

我一听便开心了:“真的?就像我爹那样?”

香兰立刻点头:“不错,德哥儿是个小老爷们儿了。”

“噢!”我立刻挺起肩膀。

“那你告诉我,你错哪儿了?”

一听这个,我又垂下头,两只手绞来绞去,我实在不觉得自己有错,憋了半天才也说不出话,只听香兰道:“你错在本是口角的事,却动手伤人。今日你要记住,无论日后旁人说话再如何难听,也要克制住自己,不能生气,不能大打出手,倘若因一时冲动,失手伤人,闯下大祸,到时候便后悔莫及了。”

“可他骂我娘,我忍不住”

香兰把我拉到跟前,看着我的双眼道:“闲言碎语都是人家的嘴,咱们管不住。万丈高山,就算再多毁骂,也不会减高一寸;千里大海,就算再多诽谤也不会减少一滴。只有小树叶儿,寻常人吹口气便飞跑了。你要把心定下来,像高山,旁人说什么都能如如不动,像海水,再难听的皆能容纳。不能听到旁人说几句酸损的,整个人都跳起来拔剑弩张,看似是不吃亏挽回颜面,实则信心与定力不够。你连几句酸话损话都堪不起,日后能做成什么大事?”

她一行说,一行亲手绞了毛巾给我擦脸,低声说:“你娘是个最要强最磊落的人,你争气了,她便欢喜了,倘若她还在,指定不喜欢你拿了石头伤人的。旁人越故意酸损,你越不要理睬,越要心平气和,越要自己争气,争锋不在嘴上和拳头上,明白么?”

我靠在香兰怀里,点点头,感觉心一下子就熨平了。

香兰伸出指头,在我耳边低声道:“那咱俩约好了,下次不管听见别人再说甚难听的,都不能动手,更不能像泼妇似的骂人,嗯?”我“嗯”一声,伸出小拇指和香兰勾了勾。

后来每当听见闲言碎语,我便想起香兰的话,能迅速熄灭恨火,心平气和的放下,只默默的争气,多少年后我回忆起来这件事,才恍然明白香兰当日教会我什么。

再后来,我爹娶了林叔叔的四妹做填房,香兰成了我的舅母。我跟继母无甚感情,不过面子上应承而已,她倒也不曾为难我,我们二人演不出母慈子孝,不过丢开手眼不见心为净。舅母依旧惦念我,回到京城便把我接去,或打发人把我接到金陵一住半年。

我喜欢舅舅、舅母那里,恬淡又温馨,舅舅那样霸王似的人物。在舅母跟前就像只徜徉在阳光下的猫儿,舅母这一生给他生了两男一女,舅舅一辈子也不曾纳妾。记得曾有一次有个叫韩光业的下官送了绝色美人来,舅舅竟硬塞给我,还拍着我的肩膀感慨说:“小子,你也到了该知人事的时候了,你老子眼光不行,看你身边的丫鬟长什么鬼模样,舅舅疼你,给你个好的。”

我哭笑不得。尴尬到手足无措。语无伦次推脱道:“还是舅舅留着,舅舅留着”

舅舅嘿嘿直笑:“我留下,你舅母嘴上不说,心里指定难受。”又长叹。“你还没上过疆场。你不懂。沙场上过命的交情是什么样儿的,我跟你舅母就是过命的交情,何况我心里爱她呢。舍不得她难受。再说了,那些水葱似的丫头片子就图个眼睛新鲜,人情世故、阅历学问能说出个什么,也没得意思,真要心里熨帖,还是屋里床前坐的那位,以后你小子找了个可心的人儿指定就明白了。”说着跟个情圣似的,又拍拍我肩膀,一副“我是过来人,你还太嫩,你不明白,没人能懂我啊”的模样,一行长吁短叹一行颠颠儿的找舅母去了。

舅母生的长子叫林阔,长得跟舅舅一个稿子里脱出来的,性情倒是极内敛稳重,小小年纪竟也有不怒自威的架势,习武读书从不叫苦,后来接了舅舅的班,执掌林家军。阔哥儿八岁那年,舅母又生了个女儿,叫林君荣,生得玉雪可爱,舅舅稀罕得不得了,荣姐儿五岁时开蒙学琴,每日“嘈嘈切切错杂弹”,每一记勾指,每一声撕拉琴弦,都好像弹在太阳穴上,难听得惨不忍闻,外头弹棉花的都比她弹得好听些,舅舅许是耳聋了,竟觉着荣姐儿弹的是人间仙乐,每日只要得闲儿,就让荣姐儿“弹一曲让爹爹享受享受”,常常大马金刀坐在剪秋榭的太师椅上,手拍着腿拍子,摇头晃脑。等荣姐儿弹得越来越像样,舅母生了小儿子林闲。舅舅得意说:“我这俩儿子,林阔、林闲,有钱又有闲,这名字的寓意深了去了。”闲哥儿却自幼调皮得跟个猴儿似的,一刻都不得闲儿,长得像舅母多些,性情脾气倒跟舅舅像了个十足,从小没少闯祸,也跟个小霸王似的,人人都觉着淘小子出好将,保不齐林家日后再出个将军,没料到他后来却读书好像开了窍,日后一路官至布政司。

我同舅舅家三个孩子极亲近,仿佛他们才是我的亲弟弟、妹妹。荣姐儿出嫁那天,阔哥儿领兵在西南来不及赶回,我便以兄长身份背着荣姐儿送嫁,舅舅一直红着眼眶,还偷偷摸摸擦眼角,舅母悄悄说,舅舅一宿都没合眼,一直后悔当初合该找个倒插门的女婿,不该贪虚荣嫁探花郎。

我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已经做了从四品的指挥史,全然一刀一剑拼出来的功名。继母想插手我的亲事。我爹同她感情平淡疏远,镇日军务繁忙,家都很少回,把我带在身边在军中历练。继母也无法,她生了两个女儿,好容易第三个生了儿子却中途夭折,人人都劝她早作打算,自己能生出来再好不过,倘若日后生不出,总好在底下的孩子当中先挑选一个,日后认在自己名下。她挑来挑去选中我,又想给我寻个得力的岳家。舅母知道这事,亲自相看张罗,将选中的人选让舅舅捎给父亲,父亲当时便同意了。我娶了翰林院乔翰林的女儿,乔氏生得清秀俏丽,又极贤惠,活泼爱笑,经史子集、琴棋书画也都略通,婚后生活也十分如意。

就在我成亲第二年,皇帝驾崩,东宫继承大统,不久,亲自平反沈家冤案,将原先沈家抄没财产尽数奉还。只是沈家的人已经死绝了,最后这家产竟退到我的头上。我爹神情复杂,终向我提及当年旧事,将生母追认为亡妻,母亲的坟终于堂堂正正迁到袁家的祖坟里。父亲亲自主持迁坟之事,棺材起出,他轻轻摸了摸棺椁,满目的伤心,嘴唇泛白,初春天气不曾寒凉,父亲竟浑身微微颤抖。

妻子轻声对我说:“公爹这样子是因着难过,听说他书房里一直挂着婆婆的画像呢,多少年了都如此,真是一片真心真情了。”言语中隐含羡慕之情。我默默给母亲敬了一杯酒,洒在坟前,我想,母亲在乎的该不是这个,不是死后平反极尽哀荣和父亲几十年的愧疚和真心,那可怜的女人该想如舅母那样,夫君孩子,其乐融融的过日子,可惜她当初满是绝望,不知这漫长的等待和煎熬究竟何时才是尽头,所以她再也等不及,再也忍不住。如果她早知有一日沈家会平反,她会如何?如果她早知道我会如此争气,她会如何?是否还会狠心抛下我就这样去了?

可惜这世上从来没有如果。

ps:这个番外极好,既交代了包子又交代了主要人物后续命运,嘿嘿

后面还有个后记,是我对整个小说的总结,不花钱,感兴趣可以看看^_^

后记

这本小说我原计划一年写完,不料竟用了将近三倍的时间。这不到三年的光阴,有时候觉得苦度春秋,日如长岁,有时更觉如白驹过隙,匆匆而已。

写这本小说的时候,正逢我活到目前为止,最坎坷的时期,以往的人生简单平静,目之所及皆是笑脸,人性阴暗也多是在书本中得见,自己在脑子里演绎罢了。刚开始写《兰香缘》,是我真正开始阅读社会这本大书的时候,且上来工作便连经风雨,几度逼到退无可退。记得那年春节,我去探望母校的老校长,随便说了些工作上的事,老校长忽然看着我的眼神变得很悲悯,说:“你才刚刚开始,每一天都是煎熬,日后该怎么办?”原本我没觉得自己说了很严重的事,只不过交流日常,但这一句关心,让我当时就红了眼眶。后来有颇具阅历和社会地位的长辈跟我说:“这样的人生风雨很多人都要经历,只是你这个年纪遇到太早了些。”

经历的是早是晚我不太清楚,不过像老子说的那样:“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现在回头想,人有大的跃进并非来源于自我纪律,往往由于外界打击。我饱尝被挤兑和周遭满是恶意的滋味,尝到百口莫辩的滋味,尝到背黑锅被抢功的滋味,尝到互相倾轧被算计陷害的滋味,看到人性的恶,明白有些事不是竭尽所能就可以完成,拼命挣扎就能够得到转机,这也是我最困惑迷惘的时候。我每天做完两三个人的工作,深夜疲惫不堪开始写《兰香缘》的时候,就不断在想。人真正的强大和成熟是什么,是不是锻炼到八面玲珑,城府极深,拥有不惧怕被一切人算计,甚至反能算计回去的心智和手段,这就是成功?不管小说里的人物多么快意恩仇,当现实落在自己身上。想到要把自己变成一个像加害者一样的施暴者。你算计我一尺,我回敬你一丈,卷入你争我斗。以此来保护自己,我就觉得很痛苦。在矛盾和困惑里,《兰香缘》的后续大纲一度进行不下去。

到底应该怎么做?我开始琢磨“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诸如此类的问题,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道德准则。都有一片难以把握善恶的灰色地带,我想给自己的行为找一个最终的指导。我看了些哲学书,也开始深入的接触宗教,然后我遇到了佛法。

这可能就是几米说的:“在最深的绝望里。遇到最美的惊喜”。遇到佛法是我最最幸运的事,佛经当中蕴含着无穷的智慧和思辨,好像一盏明灯。一下照亮了千年暗室。

听了佛经我开始明白,最终的强大和成熟是圆融宽厚。慈悲宽恕,坚守心中的善,可以放下自己的利益和执着,在苦和恶当中做一颗明矾,让其沉淀,而非做一根棍子,在苦恶当中搅拌,让其飞扬。快意恩仇易,慈悲宽容难。所以人们很容易欣赏针锋相对,“你欠我的,我百倍千倍讨回来”的泼辣痛快,却很少能理解遇事容让,甘愿吃亏,甚至以德报怨的宽容大度。大概是源于今天社会的形态,让很多人心生恐惧,只能接受竞争和恶性的生活,要以各种心计手段飞速武装自己作为踏入残酷社会的盔甲武器,却不能接受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的传统君子之风,时时抱有怀疑,所以小说里一律将此类斥之为“圣母”“包子”,提醒人们必须开启人与人相处间的警惕,在全面衡量自己利益得失后,或打击报复或付出相应的情意。

在回到《兰香缘》上来,经过佛法的洗涤,我再下笔时,心里就笃定了很多。如果说林锦楼是这本小说的精气神,陈香兰就是这本小说的魂,我遇到的人,看过的事,也全变成这本小说的素材。林锦楼其实很好把握,他身上有许多跟我性格里相似的地方,而且外放的人物总是鲜明好写。陈香兰却有些难,性格内敛的主角总是非常微妙,我想写一个沉香细韵像兰花一样纤弱却坚韧的女主角,就像《孔子家语》称:“芝兰生于深谷,不以无人而不芳;君子修道立德,不为困穷而改节。”生在最庸俗卑贱的境地,却能开出最美的花。

香兰出场时其实就像大多数小说的女主角,经历过一定坎坷,防备而泼辣,言语犀利,回敬起来并不饶人,对未来充满希望,因为父母不得力,想摆脱世代为奴,嫁给奴才的命运,所以进入林府。像每个刚踏入职场的新鲜人一样,想努力工作,找到靠山(好的上司或中层领导),受到器重,最后实现自己的目的,可是现实总不能如愿。现在流行的女主大多是钢铁女侠,不管遭遇什么,要么乐观开朗,要么刚强超乎常人,牙根一咬,心理就能迅速平复,好像软弱流泪就是“小白花”。能这样写的人,其实真正经历过绝望的并不多,所以才能描写得云淡风轻,我更愿意展现的是经历磨磋时的怯懦和无助,眼泪和脆弱,对前途未知的恐惧,以及“大道理人人都懂,小情绪难以自控”的崩溃,人之常情而已,没什么好丢人的。

姜曦云是我特意选出来的人物,她如果身披女主光环,是大众喜闻乐见的形象,现实、理性、世俗间的手段稔熟于心,会说话会讨好,左右逢源,对同自己交好的人友善,对处在对立的人打击从不手软,虽然有善良之心,可事情一旦和自身绝对利益冲突,善良就可以理所应当的打个折扣,再以“我不是圣母”来原谅自己。世间大多是这种“不好也不坏”却认为自己善良正派的人,十分典型。两个人物形象分别代表了不同的价值观,说到底是起心动念的不同。前者起心动念是“我”,“我的利益、面子、地位”“我以后的日子好不好过”“死道友不死贫道”;后者起心动念不单是“我”,还有“他”,“是否因为我的举动会伤害别人”“我看到对方的不易,所以有些事情我愿意吃亏和原谅”,不同的思维方式,当两个人共同遇到难以回避的难题,撕破温情的相处,就会爆发剧烈的冲突。磨难往往是考验,能毁了一个人也能成就一个人,要么被浑噩的现实拖下水,在人是我非里染浊,找到一些理由来原谅自己;要么在认识了一切丑的事物后依然能够善良,甘愿牺牲掉一些来固守纯真。

这是我想表达的。主角在一次次心性向死而生的磨练里,脱掉臃肿的清高和幻觉,从言语犀利,到不争不辩,爱语柔软,能够越来越谦和、淡然、深邃,在经历后更懂得悲悯和勇敢,在走出泥沼后不记恨,不怨人,拥有宗教性的豁达和洒脱,让世界坦率安然的出现在眼前。她的身份由低微到高贵,可心性却由高傲到谦卑,一直低下随顺到泥土微尘中,不再有一丝张扬和泼辣,只有温和包容。这就是我塑造这个人物的意义和理想。

有的读者抱怨后文香兰的蜕变,有读者却报以由衷称赞,端看个人心胸境界,审美品位,生活阅历。至于我,按照自己的想法把这个故事讲完,心里还是满意的。

有意思的是,当文里香兰的际遇逐渐好转的时候,我的工作状况也在好转,几位上司观察一段时间后力排众议提携了我,我到了更好的地方,有了单独的办公室,如今的上司是位宽厚幽默的学者型领导。回过头看,正是佛陀的教诲帮了我,让我敬畏因果,度过那段艰难的日子,这也让我坚信,靠手段算计得来的结果,即便得到,或很快失去,或是不圆满的;但一步步秉良心有忍耐,看似委屈吃亏,可终将得到最圆满的酬偿果报。

《兰香缘》之后我大概再也不会写这样长的小说了,大概也不会再写古代题材,下一本我打算写民国,是我心里存了很久的故事,民国之后,大概会去试试现代题材。我不是职业作者,也没有勃勃雄心,只期望每写一本都能突破自我,进步一些,就很知足了。

《兰香缘》到这里就真的结束了,写完这本书,感觉自己也完成了一次修行。在这里感谢陪我一路走过来的读者们,特别要感谢晏山别院、禾晏山庄里的诸位,在我最艰难的时候给我最坚定的支持和帮助,因为一本小说结缘,是我写这本书的最佳礼物。

啰嗦到现在,最后的最后,我想和大家一起分享一段宽如法师的开示,当时我听到这段话的时候,还处在最迷惘的时期,这段话犹如醍醐灌顶,让我百感交集,以至坐在佛堂里泣不成声:

无论处境多么困顿,都不要自暴自弃,要忍耐,留住善业。

无论环境多么险恶,都不要放弃做一个纯真的好人。

在滚滚红尘中,坚持做一个清醒的人。

在物欲横流中,坚持做一个干净的人。

在众人都说人心叵测时,坚持相信人性的善良。

在礼崩乐坏时,坚守心中的道德和理想。

在天下人都笑我傻时,坚持用简单的心,天真的眼睛看世界。

坚持自己的心灵和信念,哪怕这坚持只剩下自己孤独一人。

以上。

感恩大家,由衷的感恩。

2014年7月14日凌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