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要四五日?”宋亘目光看着床上的宁朗,“那小师弟岂不要瘦得皮包骨了?!”

“那有什么办法,此刻大家都没内力。明、兰两家的属下倒是一个个武功高强,可你敢让他们来给小师弟疗伤吗?”谢沫横一眼宋亘。

“不。”宋亘连连摇头,“那些人厉害是厉害,可练的全是杀人的武功,救人的话,那还是不要冒险了。”

谢沫想了想,道:“倒是有两人绝对有本事救人,只是……”

“你说兰七少和明二公子?”宋亘扔下帕子。

“嗯。”谢沫点头。

“不妥。”宋亘却不赞同,“此刻这一谷人都托附他俩身上,不能耗损了内力,再说……”目光移向床上的人,有些叹息道:“兰七少那等无情之人,听闻小师弟死了都无反应,他又岂肯费力救人。”

“是吗?”

倏地一道清魅嗓音传来,两人连忙循声望去,却见窗前立着兰七,碧眸幽深,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俩。两人心头一惊,这人什么时候来的?他们依有两成功力,却毫无察觉。

“两位师兄,背后说人坏话,小心闪了舌头哦。”兰七推门进去。

谢沫、宋亘两人起身,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毕竟刚才说人家坏话偏又让人家亲耳听到了。

兰七自顾走到床前,碧眸触及床上那瘦得凹陷的面容时,目光微微一缩。

“七少是来看望小师弟的吗?”还是谢沫先开了口,“七少放心,小师弟暂时还死不了,只不过模样稍难看些,但七少何等人物,定不会因为这点而嫌弃了小师弟对不?”

听得这一番话,兰七侧首,碧眸斜斜瞟向谢沫,魅声道:“本少向来喜欢美人,两位师兄年少英伟,本少一定不会嫌弃的。”说话间唇角一勾,一朵妖美无伦的浅笑缓缓绽开,碧眸中流光盈转,仿似幽幽漩涡,可将人魂魄吸入。

刹时,谢沫脊背一寒,无端的抖落一身冷汗。

兰七看着谢沫的反应,唇边泛起一丝讥意,转回头。“出去。”

嗯?谢沫未能回神,旁边宋亘一把将他推出门去。

“干什么?”屋外谢沫拨开宋亘的手。

“你难道没看出来,他是来给小师弟疗伤的。”宋亘放开手道。

“真的?”谢沫闻言面上一喜。

“你去烧点水泡壶热茶过来,待会七少帮小师弟疗完伤肯定很累的,请他喝杯茶也算是聊表谢意。”宋亘又指使道。

“嗯。”谢沫点头,可才一抬步,又落下了,回头看着宋亘,“刚才都是我去煎的药,现在该轮到你了。”

“我要留在这守着,莫让人打扰了。”宋亘的理由很充分,“还是说你要留下?待会儿七少说不定也会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谢沫想起刚才那双妖异的碧眸,那心惧胆颤的一刹,只好去烧水泡茶,不过临走前冲着宋亘准冷冷一哼。

宋亘盘膝坐于门前,静静的看着日影一点一点移过木屋。

那个人,是男是女,与他们无关,浅碧山外的事,他们不在意。他们只在意小师弟,既然他心甘情愿,那他们便无话可说。

而那个人……今日肯来,那样一个如修罗的人肯为小师弟疗伤,便是心里在意。

俗世的情爱、姻缘,离他们远,他们不懂,也不沾手,小师弟与他今后是喜是悲,那看他们自己的造化。而宁师叔与宁师婶既然为独子订下这门亲事,自有他们的用意。

小师弟只要不死不伤就好,而红尘一生,总会要经历一番磨练与苦难。

种缘得缘,勿须强求。

目光遥遥望去,却只望得挺峭的山峰。

唉,还是浅碧山上好。

木屋前,宋亘感慨着。

浅碧山上风清云淡,浅碧宫里习武修身,虽简单,却安乐。快些了了这些事吧,有些想念那座山了。

谢沫泡茶回来了,可木屋里没有动静。

茶水从滚热变得温热再变凉,木屋里没动静。

日辉慢慢应得绯红,山峰映下长长的倒影,黄昏又到。

谢沫与宋亘静静的坐于门前,不急不燥静静等待。

木屋里,简陋的木板床上,兰七盘膝而坐,双掌抵于盘坐身前的宁朗背上。随着时光悄悄流逝,宁朗面色慢慢转红,头顶升起淡淡袅袅的白气,而兰七额上则绽出细密的汗珠,顺着眉梢缓缓滑落。

终于,兰七止功收掌。

宁朗身子失去依靠,直往前倾下,眼见便要撞到床板,兰七手一伸,抓住他的肩膀。从床上起身下地,弯腰扶宁朗重新躺下,顺手将床里的被子扯过给他盖上,重站起身的瞬间,额际汗珠滴下正落下宁朗眼皮上。

看着汗水渗入眼中,不由一愣,瞬即回神,伸指抹去眼皮上的水迹,收回手时,却发现那双闭合许久的眼睛睁开了。

憔悴枯瘦的脸上,一双黑白分明清朗如日的眼睛,就那样一眨也不眨地看着她。

四目相对的刹那,兰七怔住。

“你……痛吗?”

呃?兰七疑惑。

“若是……我死了……你会难过吗……”宁朗许久未进水米,气力虚弱,声音干哑,只一双眼睛清清湛湛,朗正神采不曾减分毫。

兰七一呆。

“我死了……你会痛是吗?”那双眼睛一直看着她,清清亮亮的看着她,“我看你杀人……痛……我死了……你会痛……大家都不要……杀人……”

兰七一震。

“死那么多人……人为什么要杀人……人不要杀人……不该杀人……”声音渐低渐息,那双眼睛终抵不住浓重的倦意。再次轻轻阖上。

留下床前呆立的兰七,瞬息间碧眸中各种情绪闪现,慢慢抬手,一点一点伸向宁朗头顶,指间真气盈贯,只要……轻轻一点……这个人就会永远的……闭上眼睛!

指力即要射出的瞬间,倏地收指回扣,身子连连后退,直退到离床丈余远才止步,手掌垂下掩入袖中,数滴鲜血落于地面,握拳,蓦然转身,拉开木门跨步而出。

“喝茶吗?”

木门嘎吱开启的同时,谢沫将手中白瓷茶壶递上,却见兰七面色微茫,似乎受到什么惊吓,碧眸看一眼他们,回头不言不语的大步离去。

“他怎么了?”谢沫有些不明白。

“先去看看小师弟。”宋亘道。

两人转身进屋。

身后,兰七离去的背影孤峭、匆忙,沿途经过一栋栋木屋木楼,时不时有人招呼一声“七少。”可她却如若未闻,一直往前走着。

山谷西北向的山坡上并未建有木屋木楼,保持着它天然的模样,铺着厚厚的枯黄的干草,上接高峰,下方浅浅的斜坡延伸至密林。

明二与秋横波漫步其上,夕阳轻渡,暮色绯艳,双双修影如玉,偶尔侧首轻谈两语,安静怡然,远远望去,好似画图轻展。

偶有瞎走误入的,可一眼看到两人,皆悄悄退去,生怕打扰了。

山坡上,两人彼此相看,怡心怡目,佳人(君子)难得,心中却又同时轻轻一叹。

“我本以为,我们会是神仙眷侣。”秋横波的声音里有着微微的惋惜。

明二停步,负手身后,片刻才道:“在下本也是如此认为。”

话落,两人相视一眼,然后微微一笑,皆是云淡风清。

“家世容貌都无可挑剔对方,相遇之时都不曾许婚、许心他人该算是不早不晚,言行品性也是相看相宜。”秋横波微微仰首,目光遥遥落向前方的山峰,娇容尽沐绯色,明艳无比。“为什么却不可以呢?”

“横波小姐如此聪慧之人岂有不知的。”明二轻轻一言带过,空濛的眸子转过,依然深渺悠远。

秋横波看着他,即算站得如此近,即算那双眼睛近在咫尺,依然如隔千山万水,遥遥相望,无法涉过,无法靠近。

这世间,有些人,你待他一分真,他会回报你十分。而有些人,你待他百分真,他也未见得能回报你一分。总有那么些人,你永远无法看透看懂。

“他日二公子诞有麟儿时,‘天丝衣’便为贺礼。“轻轻松开手,眉眼一展,一朵淡笑缓缓绽开,如水中花,柔柔的渗放妩媚风华。

明二长眉微挑,温文从容地看着面前这张世间不可多得的美丽容颜,然后淡雅一笑,道:“‘天丝衣’无价之宝,在下愧受了。”

秋横波摇摇头,明眸清慧,“二公子非凡人物,横波能得题诗,那才是无价之物,是横波占便宜了。”

如此人物,真是可惜了。明二公子轻轻移开眸光,面上只有淡雅如常的微笑。

两人又缓缓移步,往回走去,走到一半时,却见前方坡上转过一道人影,三人迎面相逢,皆是一怔。

“七少。”秋横波微笑招呼一声,便先行离开了。

留下明二、兰七隔坡相对。

兰七碧眸盯着明二,半晌,蹦出一句:“他死了本少才不会难过!假仙你死了本少一定额手称庆。”

这没头没尾的一句令得二公子有些懵,片刻,眼眸一闪,足下一动,人已至兰七身前,手一伸,扣住兰七手腕,几个起纵,便入了密林。

林中光线阴暗,但以两人的目力,足够看清彼此。

“心乱了?”明二公子似笑非笑的看着兰七。

“心动了?”兰七少略带讥诮的看着明二。

“七少终还是忍不住替他疗伤了么?”明二唇角微扬。

“秋小姐天下绝色,二公子终于也目乱神摇了么?”兰七碧眸妖异。

“有七少出手,宁朗伤势定无大碍,何以七少反而心情不佳?”明二仿似略有困惑。

“佳人相伴,二公子艳福不浅。”兰七甚是羡慕的模样。

“七少心中的这股气是因为宁朗还是其他?”明二公子脸上浮起意昧深长的浅笑。

“色迷人人自迷啦。”兰七少摇头晃脑道。

两人一人一句自顾说着,到最后却是同时一句道出:“小心哦。”

话音落下,两人一愣,然后各自嗤笑一声,略带自嘲。

“傻!”兰七唇角一撇,却是眉梢眼角尽展,烂漫着笑意。

“舒坦了?”明二看着兰七那模样心中一动,不由认手一弹,当指尖触及眉心时,两人同时一怔。

一个未曾想她竟然没有防备没有躲闪,一个不曾想他会有此举。

指尖、眉心相触,淡淡暖意,刹那酥麻。

却也只是刹那。

二公子收手垂袖,一派从容淡定。

兰七仰首,望向头顶高树。看着看着,忽地纵身一跃,飞上树梢,在一根树干坐下。底下明二怔了片刻,然后足尖一点,也跃上高树,在兰七旁边坐下。

高居树上,视野蓦然开阔,山谷全景尽入眼中。

目光扫过宁朗居住的小屋,兰七垂眸,转而望向明二,似自语又似询问,“世上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人?”

明二眉尖一跳,看着兰七,却没有说话。

“不杀人,如何能活?”兰七碧眸中隐露一丝茫然。

沉默了片刻,明二才道:“这世上,有些人可以不杀人便可开心、安然的活着,而我们,却必须杀人才能活下来。”

“是啊,我们不杀人,尸骨都化成灰了。”兰七转首,目光望向山谷,暮色中的山谷格外的宁静,透着几分寻常的安乐。

“宁朗到今日都能保持如此心性,令人佩服。”明二脸上也升起淡淡一丝敬意,“只是你我永远无法做到他那样,而他也永远不能认同你我之手段。人死,有天庭与地狱之隔;人生,有善与恶有黑与白之分。”

“泾渭分明,不可逾越,是吧?”兰七呢喃着,“过了,则是模糊,则是两难,则……终至毁灭。”

明二未答,两人沉默着。

树梢宁静,山谷沉静,只有袅袅几道炊烟在暮色里升起,却在升至高峰的半途便散了,风一吹,终是化无。

半晌后,兰七道:“秋家美人终于还是放弃了吗?”

闻言明二一怔,然后笑笑。无需奇怪,他可知她,她自也知他。

“是个难得的才貌俱佳的佳人,而聪明人都知如何善待自己。”

“明明不是很喜欢二公子吗?”兰七抬手接住风送来的一片枯叶。

明二淡然一笑,道:“世人都喜欢二公子,但不会有人喜欢明华严。”

兰七一震,转头看他,却只是一张优雅微笑的脸,眉梢眼角如笼轻雾,空濛的幽远的。那一刹,心头莫名的一软,然后微微的发酸。

“明二也好,明华严也好,本少都看得清,都是本少此生最强的唯一的对手。”

淡淡的笑,夹着几分戏谑,却令得明二心头一跳,移眸看去,是那张熟悉的妖美绝伦的脸,便连碧眸里的光点都是熟悉的邪魅。

蓦然的,心头又缓缓的绽开了什么,悄然无声的,这一刻,却已能清晰感受到一分愉悦。

那是什么?明二公子优雅的凝着眉头疑惑着。

又一阵暮风拂过,树梢轻摇,兰七微微打了个抖。

明二伸过手去,握住那冰凉的手腕,内力缓缓渡入。

那股暖流在体内缓缓潜行,然后周身寒意尽消。兰七抬眸看着沉默的明二,然后唇角微微的扬起,碧眸中泛起一丝湛然亮芒,那是……不自觉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