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霞铺满半个天空的时候,我终于顺利抵达桐城城门。身份的事,好在我事先拜托李临恪给我弄了个伪的来,腰间荷包和衣裳内侧的口袋里分别揣了两份钱,一份是过去和他在一块的时候,他给我的一些散碎银子,另一份是临走前一晚甄娘硬塞给我的。我当时也只是因为不好意思才下意识的开口推辞了一次,而后就厚脸皮的接了下来。

两份钱加在一起,一共十多两银子,再加上李大叔帮我搞到的身份证,我总算能顺利进城并且短期内不至于为生计发愁了。之前徐梓溪骂我的时候,虽然我心里为着感情旧事有着豁然开朗的感觉,也着实因为他话语的坦率和真实捏了一把冷汗。

他说的对,如果没有这些,我就是一个只能跟着男人混吃等死的废柴,就是一个离了人就活不下去的吃货。可他大概忘了,我早不是那个初临异世懵懂无知的女孩子,我跟着晏王三年,虽然吃了太多本可以不用吃的苦,也历练出了不少生活常识和一点傍身的本领。

现在把我一个人放在这个世上,要大富大贵是绝无可能,但要说填饱肚子安稳度日,我自诩还是能够做到的。

我不去管那个人是否还步行着跟在我的身后,也不理他离我远还是近,只要他不走到我面前来,不逼我面对他,面对我俩现在尴尬又复杂的关系,我就能够像现在这般,一步一步的坚定走下去。

桐城确实十足富庶,虽已日暮,街上却并未车马凋零,依旧热闹熙攘的很,路上行人穿着也不比汴京百姓差多少。因是盛夏酷暑之时,女子身上的装束也多轻便软薄,各色小碎花的裙襦几乎让我这样鲜少在外行走的人看花了眼。

感觉到路边有人对我的发色投以新奇探究的目光,我恍然回神,加快脚步,朝刚进城时打听过的方向奔去。我最是怕热,可往后为了营生,少不得要跟人面对面打交道,这一头泛着诡异蓝光的头发…

我摸了摸腰间从李临恪那里硬拗来的锋利匕首,怎么还是削到肩部以上才适宜吧。然后再买块淡色的布巾把头发尽数裹上,热也就热了,至少不会为我惹来关注和麻烦了。

打定主意,我便稍微施展起轻功,虽然丹田之内已经提不起一丝真气,心里也明白这是当初为我彻底拔毒所至,心底还是忍不住升起一缕激愤。

如果说徐梓溪的坏处在于太过安于现状,不会去触碰那些不可能的区域,那么那个人的缺点就是太过执著,明知不可能而为之的事,他做起来一向顺手。从来都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并且鲜少会与人透露一丝半点的口风。

都说成大事者不谋于众,或许这就是处在他那个身份地位的人惯有的行事作风,但我还是不能苟同。甚至在我还没恢复起记忆的时候,就已经对此厌恶透顶。

有的人是说得太多招人烦,有的人则是一句不说惹人厌。怎么我身边的人都喜欢走极端,就不能来个通晓中庸之道的达观君子呢?

我一路走着,终于找到那条多有客栈的街道,一家一家找过去,问过价钱,看过客房摆设,最后又折了回来,敲定其中一家价钱便宜房间又干净的。跟小二哥要了一桶热水,就直接上了二层。

毕竟我太久没有这样的体力劳动,走了一下午,为找客栈又折腾将近一个小时,最后在客栈的床上坐下来的时候,一方面碍于身上衣裳尘土不好沾到夜晚要就寝的床上,另一方面也怕自己这身子早先被养得太过娇贵,躺下来就没那力气爬起来。我只是稍稍靠在床柱休息一会儿,将包袱打开来,从里面掏出甄娘为我准备的几枚烘烤至淡淡金色的糖馅儿饼子,就着一大碗热茶,囫囵吃了个饱。

不久小二哥来送沐浴用的热水,我又让他进来两步,跟他仔细打听过这城里什么地方多便宜出售的房子,最后给他诚恳道了谢,送他一直到门口。

打赏的钱我实在是不舍得出,毕竟不知道日后还要遇到什么样的困难。挪了只木盆过来,调试好水温,我脱干净衣裳,从包袱里取过一块干净的棉布布巾,沾湿了便开始擦拭身子。心里还是稍微有点洁癖的,虽然很想就着浴桶痛痛快快泡个澡,犹豫再三,还是选择了擦澡的方式。

将头发整个盘上去,就着热腾腾的水擦了两个来回,身上那种粘腻感终于消失干净了。再加上之前那顿热乎乎的饱饭,整个人由内而外有了精神。

套上件旧棉袍子,从脱下的裙带那里取了匕首出来,我解开自己的头发,捋了两捋,对着水盆里的倒影,整个捞过,比对着某一个高度就要下手。

头顶上方传来某道极为微小的声响,像极了老鼠踩过瓦片弄出来的动静,我手上动作一顿,狐疑和气愤的情绪顿时充溢满整个胸腔。

刚才送小二哥出房门的时候,我还是往外面走廊看了一圈,确认并没有被暗中窥伺的痕迹,原本我还觉着这人是学了好…

他不是受了伤么?闻着那药味儿,应该还不轻的,怎么就,就这么无耻,直接蹿上房梁窥伺我洗澡!

一想到刚才自己沐浴擦身的样子都半点不落的进了那人的眼,我也顾不得琢磨自己过去不止一次与他有过更为亲密的肢体接触,满心满眼都想着拿着手里这家伙再捅他两个窟窿算了!

我心里倒腾得翻了天,脚下的动作没停,飞快到床边又裹了件袍子。情急之间,又加上情绪太过激动,折过身初一迈步的时候脚下突然打了滑,幸好没拿匕首的手及时扶住床沿。

摔是没摔着,不过脚下的鞋子让我直接踢出了两三米远,胯部也墩了一下,自己把自己吓得一激灵。

这房间本就不大,原是这间客栈里最便宜的一间。所以这出溜出去两三米远,也就到了房门口。

我反手扶着床沿将将站起身来,就听门闩嘎哒哒几声脆响,吓得我后脖颈汗毛都竖了起来,扶着床柱单脚立地,一脚踩在另一脚的鞋面上,另一手握紧匕首,摇摇晃晃的站稳了往房门口看去——

眼瞧着一个穿着箭袖窄身黑袍的身影朝我奔了过来,那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庞绷得跟医院里外伤病人胳膊上那绷带似的,色都基本一个样儿。

我刚张开嘴,声儿还没发出来,就觉腰后一紧,整个人被他拽在怀里又摸又掀的。本来身上的袍子就只是裹着,衣裳又是旧的薄棉子,他这么大力一扯,就听“嘶咔”一声不详的声响,外头那袍子半褪到我臂弯,里头那件则当场裂了开来。

我气得浑身哆嗦,手一撑他左侧胸口,一把将他推开,反手去够外面那件袍子。手指因为颤抖而有些不利索,整个人哆哆嗦嗦的,又被他目不转睛从上到下看了个遍。

好容易勉强将身体遮好,我刚要开骂,就见他原本扶着我腰后的那只手臂虚张,拳头紧攥,整个上身呈非常不自然的姿态半佝偻着,脸色也比刚冲进门的时候又白了不少。

刚才那时匆忙,我又受了不小惊吓,也没顾得上仔细打量他,这么一看,这人脸色是前所未有的病态惨白,原本颜色润泽的唇一点血色也无,眼睛下面也凹了进去。他原本也是穿上衣裳就觉瘦削的身形,脸因为高鼻深目而比普通中原人略窄一些,如今更仿佛受了什么大刑,整个人瘦得都有点脱了相。我心中惊诧,到嘴边的话完全变了样儿:“你怎么搞得…”

他此时已渐渐挺直了脊背,嘴角一撇,双目也露出淡淡笑意来:“不妨事。”

我说完那句话就觉得不妥当,匆忙侧过身,从床内的包袱里拽着仅有的一套换洗衣裳,团了一团挡在胸前,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一些:“出去。”

听到身后的人挪动脚步的声响,我忽然反应过来,拥紧衣裳道:“把刀留下。”

他刚才冲过来抱我,第一件事就是卸了我手上匕首,熟练的收入袖中。我刚才也是抱了衣裳在怀里,才反应过来手里短缺了什么,匕首对我很重要,就是再不愿意跟他说话,叫他这一声却是必须的。

我听到他喘息的声音,飞快朝他瞟了一眼,有点不自在的揽了揽肩头衣衫。

“这匕首不能给你。”

我听出他语调里的坚决,也顾不得其他了,转过身瞪他。他朝我一抿嘴角,又道:“你想做什么都可以,就那个不行。”

我朝他讽刺一笑,拥着衣裳往床边一坐,腾出一手去摸旁边床柱:“哦,那我撞柱就行?”

他眼色不变,淡然道:“你不会。”

“除却为了我,你向来都是惜命的人。”

我一听他这种比忍者神龟还淡定的语气就来气,可他说得也确实是事实,恐怕他也是听到了先前我与徐梓溪讲那一番话,知道我现在正展望新生活,短时间是舍不得死的。心里正盘算着怎么把匕首夺回来的同时又尽量少的与他有身体接触,就听他又道:“你现今的身份也是我西夏国民,中原庵庙断不敢收容于你。你想做什么都行,想去何处都可,就这一条,我不允。”

我被她说得一懵,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心里一时觉得好笑,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晏王殿下误会了,我断发是为着方便,不是想不开要出家。”

他脸上表情明显出现了一瞬间的怔愣,我就趁着这功夫“腾”地一跃而起,冲到他怀里去夺那匕首。因为一脚裸着,一脚却趿着鞋,他反应又是极快的,不过简单一个侧身一躲的动作,就害得我再次失去平衡,整个人就顺着他的意思往他怀里扎去。

我心中懊恼,实在不想再次发生那种柔弱不堪跌倒在他怀里的情景,右手便去推挡他的心口,想借力使力翻了开去,却因为手心的湿濡触感整个动作僵在了当场——

这一离得近了,我自然也闻到他身上那浓重药味儿遮掩下的血腥味道,再结合手心的触感以及他先前怪异的姿势以及惨白脸色,我顿时忘了自己整个人再次主动扑倒在他怀里的事实,猛地扬起颈子盯着他的眼看。我原本以为他不过是跌打或者皮肉伤,再严重不过也就放点血,万没想到他会伤在心脏这种要命的地方!

作者有话要说:嗷嗷,我的火狐浏览器太不给力袅,害得我用的IE7上传这章,多折腾了一个多小时,气死了!

那啥,乃们猜,老板为嘛受的伤?再次号召无证潜水者为了社会安全都粗耐粗耐!

67

67、第七章旧恩怨...

我正要问他是怎么回事,就听门口有人大踏着步走过来,房门之前被这人挑了闩子,虽然现在虚掩着,那也是一推就开的。我现在披头散发衣裳半褪,还整个人扒在他怀里,一听这动静就觉不好,再次发扬了有事儿没事儿极容易心虚的生活作风,手一挪脚一软就往后头退。

说时迟那时快,门已经被人从外头一把推开,接着就见一个黑中透红的高壮身影大步迈了进来,也没抬头,双手抱着拳就朝我们这边跪了下去。

要挪开的手被人一把摁在那不断往外殷着血的伤处,后背心也被人一条手臂禁锢着,动弹不得。我也不看他,偏过脸对着窗子那边,光着的那只脚狠狠在他鞋上跺了一脚,另一手也掐着他的手臂,咬牙切齿的压低了声音骂他:“不想死你就给我松开!”

他压根跟没听见我这句似的,依旧抱着我岿然不动,却开动嘴皮子支使门口跪着那小子:“谁准你跟来的,出去!”

来的不正是前两天硬要给晏王塞俩美人儿的好儿子么,我早在他踏步进来的瞬间就看得清楚,这会儿听他们爷俩儿说话,一没转脸二没回身,一方面是不想搭理这两人,另一方面也是我现在这衣衫不整跟他搂抱着的样子也不太见得了人。

耳听着那臭小子吭哧半晌,颇坚持的道了句:“父王为母妃熬坏了身子,身边不能短了人。儿子是来给母妃道个安,只要母妃应儿子一声,儿子立时就走。客栈二层都是咱们的人,请父王尽管宽心。”

我听着他最后一句的口吻不太寻常,总好像话里有话的意思,不由得就顺着自己的揣测转悠起了心思,一时却忽略了他前面那两句话以及他对我称呼的改变。

我这边发着呆,可有人偏不愿意给我安生,中气十足的又道了声:“母妃,过去都是儿子不懂事,行事不知深浅,对母妃多有不敬之处,也累得父王跟您生了嫌隙。可父王对您是一片真心,这些日子看都未看过别的女人一眼,侍寝看帐的人一个都没要,父王还为了您,剜了心…”

“行了。”我面前这个男人一句话,那边一座山似的儿子就悄么没了声儿。

我这会儿也也琢磨过些味儿来,嘴角一撇,被他摁着的手指不轻不重压了一下。他喉咙里闷哼一声,依旧搂的我死紧,还真跟不要命了一样!

我心里气得不轻,从前就知道这人心机重,现在更不会把他往简单了想。甭管他因为什么受的伤,依照他的性格,肯定是三分伤七分演,一定把这受伤的事儿利用足了。又加上旁边臭小子在旁边添油加醋,俩人一唱一和,他什么都不用说,光这么站着,就能让女人生出几分不忍来。

我懒得看他现在是什么脸色,没了鞋的那只脚在他脚背狠狠碾着,用屋里三个人都能听到的声音道:“我现只是不想看见你,别让我对你真生了厌。”

他拥着我的怀抱半丝不松,即便我不抬头,也能感觉到他目光灼灼始终在我脸上逡巡,估计是在判断我这句话有几分真假。

我知道他这个人心思深重,是个软硬都不吃的主儿,向来只依着自己判断行事。因此索性就敞开了心思,也不跟他玩那些勾心斗角的把戏,垂着眼道:“客栈开门做生意,就是给人住的,我人单势薄,也管不了。只请殿下与人方便与己方便,让我一条路走,更莫要为了星把个人误了大事。”

他始终摁着我的手掌渐渐松了,我趁他一个松劲儿的空当立时伸手去顺他左手袖子里的匕首,最后还一不小心割开个寸长的口子,到底是把匕首抢回来了。

我咬着嘴唇抱着一团衣裳站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心里暗叫糟糕。果然,对面立着那人突然轻笑了声,嗓音微哑道:“这件袍子还是刚认识你那年裁的,只穿了没两回,我倒是喜爱的紧。”

我嘴唇咬的更紧,低垂着头不讲话,心里却大骂这人的无耻!谁不知道他今天这件衫子就是袖口那里窄,他却一开始就把匕首贴着皮肤送了进去。我刚掏匕首的时候还琢磨他怎么这么好,垂下手臂没跟我拧着来,原来是在这儿等着我呢!

门口那厮跪得倒是老实,语气颇有点喜不自禁的意味在:“儿子早听说母妃手巧的很,既是父王心爱的一件衫子,又是刚与母妃初识那会子裁的…父王身边也没个丫鬟婢子,现下又有着伤,母妃就劳动这一回,遂了父王的心愿吧!”

我不由得偏脸瞧了这小子一眼,过去只当他是个莽夫,今天这求情的话倒说得比谁都顺溜,不用人提点都一串一串的。

他此时也是仰着脸说话,一见我瞧他,立时朝我露出个大大的笑容来。眼珠子却不时往我脖颈一带瞟上一眼,神色也透着几分古怪,我正纳闷,就觉肩膀一沉,一转头,顿时气得我指着人的手指都是哆嗦的——

这人,这人就不知道什么是脸面!

不过眨眼功夫,他就把外头那件衫子褪了,一把罩在我肩头,手挡着心口那处朝我微微一笑:“衫子上的血渍不必管,时辰也不早了,你早些睡。”

那两人很快都走了出去。我懵懵懂懂在床边坐下,一手把那黑色衫子甩开扔在床脚,就听门外有个并不陌生的声音小心翼翼道:“夫人,属下奉命过来修门闩,夫人尽管睡,很快就好的。”

我听着这声音耳熟,在床边走了两圈,很快反应过来是谁,兴奋的抱着那团衣裳跑了过来,一把拉开房门:“小灰!”

小灰本名是什么我还真不知道,因为在没失忆前我并不认识这号人。这一行人里,金子和蔷薇都是旧识,我和她们的关系却也说不上多好。对着徐梓溪,过去我肯定是能放松下来道声朋友,可现在这情况,却不那么好说清楚了。唯独小灰,失忆时我就极喜欢他,现在瞅着其他人都来气,见着他却觉着十足亲切。

小灰原本拿着工具过来,低头对付门闩,听我这一声叫立刻抬头,却在抬头的同时更加立刻的涨红了脸。我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他已经“噗通”一声跪了下去。我隔壁那间房门也被人推了开,人没出来,声音却让我听得一清二楚:“蒙上眼,把闩子修好了再去睡。”

我后知后觉看了眼自己身上,其实只露着肩膀和锁骨,其他地方都有衣裳遮挡,这些人过去在西夏时候也没这么讲究的,到了中原倒开始学中原人知道礼义廉耻了。

小灰应了一声,从衣裳下摆撕了块布下来,遮着眼睛系在脑后,拎着一根木条和一把锤头起来,低声道:“时辰不早了,还请夫人早些歇了吧。”

我一看他这小样儿就来了兴致,张开手在他眼前扇了扇,笑着道:“这是几?”

小灰的嘴巴紧紧闭着,一声不吭。

我眼珠子一转,又说:“小灰,我有个妹妹,长得可比我好看多了,人也好,介绍给你做媳妇儿好不?”

小灰此时不仅嘴巴紧闭,连手上的东西都握得死紧。

我一看他这样子,也知道他让我给逗毛了,又想到过去我脑筋不清楚的时候没少欺负这倒霉孩子,就想告诉他两句话老实话,让他别再气了。谁知这孩子抢在我前头说道:“夫人对属下抬爱,属下不敢。”

接着又道:“殿下对夫人挂心的紧,属下须得立时把这门闩修好了,还请夫人退让些,莫让属下难做。”

我伸指在他脑门弹了一下,气哼哼道:“臭小子!我不过是许多天没见你,想逗你说两句,怎么这么大气性?”

我见他脸上表情一僵,又接着说道:“行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收起你那套‘夫人、属下’的吧!我告诉你,以后见不着就算了,见着你你要敢再喊一句那两个字试试,我一准找个漂亮妹子塞给你!”

知道他还要修门闩,我也没法儿撞上门,转身走回床边,熄了灯火,趟床上睡了。

酸奶被我留在苏家没带来,习惯了旁边守着个小崽子,再加上之前的事扰得我心烦意乱,身体累得摊在床上动不得,一时半会儿的也没了睡意。

他这么正大光明找了人跟在我左右,要想甩掉他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儿。

今天他只是塞了件衣裳给我,谁知道他明天是不是就连人带衣服整个都赖着不走。以他的自尊自傲,倒是不太可能做出强掳我走的事,但他要真来硬的,我能怎么办?

心里盘算了半天,依旧没找着合适的解决方法。睡意朦胧间,我突然感觉到屋子里气息不对。

小灰捣腾的声响早没了,此时距离我上床也超过半个小时,黑洞洞的屋子里,我张开条眼缝,却有点看不分明屋里情形。但这种感觉不会错,肯定是有人潜进来了。

我正犹豫着要不要开口试探一声,就觉面前唿扇一下子,似是什么东西罩了上来,紧接着整个人就被捞了起来,脸朝下被人扛在了肩上。

身下的颠簸很大,我在千分之一秒间已经反应过来,这次断不是他或者手下的人,手几乎在我脑子转动之前就掷了出去。身后发出“吭”一声闷响,匕首应该是插在门板上了。我刚要开口大叫,就觉颈后一痛,便人事不知了。

作者有话要说:嗷,番外里米交待当初到底是谁派人来害晏莲的,这次就一并都写明白啦

下章或者下下章写小莲子的番外,是第三人称哒,可怜的小莲子,亲妈来洗白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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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番外之心头血...

窗子被人冲破开,一道黑影肩负重物,悄声落地,脚步不停冲到早等候在暗处的一辆马车,连带肩上扛着那人一同摔进车厢。马鞭扬起又落下,四匹黑色骏马在黑暗的街道上飞快奔跑,哒哒的马蹄声格外清晰,仿佛每一声都正落在人的心坎儿上。

眨眼间,从客栈二层几扇窗子无声落下数个黑衣人,为首那个打个手势,一半人跟随着施展轻功追那马车而去,另一半人则跑到不远处的暗巷,各自骑上一匹快马,稍静片刻,也随之追了出去。

最后出来的人一身暗蓝长衫,策马疾行,转眼就超过十来名黑衣人,跑在了最前头。

桐城城门早在一个时辰前就该紧闭,此时却四敞大开,黑暗之中如同一张巨大的口,等待着吞噬所有。那辆马车似乎有所觉察,鞭子越抽越响,四匹骏马疯了一般,扬起马鬃一路疯跑,车厢也随之剧烈的摇晃起来。车厢里躺倒那人随着车厢的动荡“嘭”一声撞在车壁,又重重落下在车厢地面,却一点动静都没有。一个留络腮胡的大汉哼笑一声,看向穿夜行衣的男子:“你倒是使了多大气力?”

男子摘下面罩,一双眼如同死水一般,嘴角扬起的弧度却比那大汉还讽刺:“陛下对这贱~人恨之入骨,她早该是个死人了。”

那大汉不赞同的摇了摇首,道:“话可不是如此说,咱们绑这娘们儿来,是为着要挟那贼子,要是还没到地方就断了气儿,这场戏可就唱不起来了。”

男子面无表情的道:“反正有麻袋罩着,死与不死,还不是陛下一句话么。”

大汉嘿嘿一笑,操着半生不熟的汉话道:“要说这娘们儿真是命大,中了那红泪散还能留一命在的,想必全天下也就这一人了。”

男子默默转过脸,没有接话。

大汉自讨个没趣,也转过身掀开帘子去看车外,嘿了一声道:“还真有三五个崽子跟上来了!怎么样,你来还是我来?”

男子沉声道:“杀他们无用,反而耽搁行程,尽管赶路便是。”

大汉眼珠子一转,抚掌而笑:“也是!等到了地方,不过陛下一句话的事儿,这些人都成了乱臣贼子,咱们也学那些个中原皇老儿,弄个挖脑浆煮身子的刑罚来玩玩。”

男子屏息片刻,突然将地上那人提起来,一把掀掉麻袋,单手捏着女子两颊道:“差点被你骗过去。”

大汉一笑道:“臭丫头,你以为闭着眼就能躲过爷们儿的眼?怎么,反正也不是生人,来打个招呼先呗!”

沈七叶垂着眼皮儿不语,黑衣男子松开手掌,反手一个巴掌抽过去,恨声道:“这巴掌是替我妹子还的!”

接着又一个巴掌,打的比先一个只重不轻,连那大汉都听得一个哆嗦:“这巴掌是为我姑母。”

沈七叶被这一巴掌打得头晕眼花,额头直接撞在车壁上,原本淤青的额角顿时见了血,引来那大汉啧啧叹声:“叶子啊,你们中原人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在咱大西夏的土地上,咱们就都是陛下的人。你说你干点什么不好,做什么要跟着那贼子与陛下做对呢?”

沈七叶斜斜靠在车壁,闭着眼感受额头的血沿着脸颊缓缓流下,眼皮儿沾着热乎乎的液体,眼睫刺刺的有些痒,伤处反而麻痹的没有半点只觉。

那黑衣人愈看越气,刚要扬手,就被大汉拦下,叹着气道:“兄弟且消消气儿,怎么说这丫头也是个人物,这在路上就弄死了,回去陛下脸上也不好看。”

男子深吸一口气,一手捶在车壁,震得好大一声重响,引得沈七叶也随着一个颠簸,险险跌到地上去。

男子目眦尽裂,抬脚要踹,原本闭着眼的人突然出生了:“穆修是吧?还有尤喇。”

趁着男子微一怔愣的功夫,沈七叶已经坐正了身子,嘴角一撇,倏然间张开双目,看着两人道:“我们中原人还有一句话,叫良禽择木而息。你们有没有想过,这大西夏国的天下,不一定非得由那个人来做?”

“就比如穆修,说到底,你妹妹还不是为着那黄毛小子才上吊死的,我研的毒药只能致人哑巴,夺人性命的却是那吃人的王宫。你当那人若真有心保一个人,能让我们的人得手?能护不住一个有心求死的女子?”

“还有尤喇你,跟着那小子有什么好,做牛做马这么些年,不还是一个五品不到的武官?要是换个东家…咳!”

被称作穆修的人收回右手,神情冷硬道:“再多嘴一句,你就没命见你的情郎了。”

沈七叶蜷成一团,靠在角落,手臂护住小腹,紧咬着牙半晌,轻声咳出几口鲜血。有些旧的绵衫轻贴着肌肤,前襟上尽是鲜血,藏在袖中的手悄悄攥紧,一枚寸长的银钉正藏在指间。

待晏莲等人突破重围、冲进厅堂的时候,下手几人分左右两路,各自制住穆修和尤喇,却发现两人几乎没有挣扎的举动,都愣愣看着上座软榻上那两人。

从晏莲站得角度,正好看到沈七叶背对着自己,跪在榻上,一动不动,身体以一种非常诡异的姿势不正常的弯曲着。而那位少年君王,脸刚好被七叶挡着看不到神情,曲着一条手臂五指曲张臂肘外拐,另一手紧紧扒住沈七叶的肩膀,好像要将指头钉刻入对方身体里。

心脏仿佛被人以手攫住,每一次呼吸,就是一次绵长的钝痛。直到达朗挥汗如雨几步走近,狠狠拍了他一下,洪钟般的大嗓门在他耳边叫嚷:“父王,快过去啊!”

于万千恍惚中,他恍然回神,一步步走向那两个纠缠在一起的人,真真觉得好像一步步踩在刀刃上,每走一步,都从心尖上淌下血来。

距离那软榻还有两三步的时候,背对着自己那人突然动了。就是这一动救了他,腿脚比头脑更快一步反应,单膝跪在地上,双臂向前,正将侧歪倒下的沈七叶接个满怀。

而那个始终被她挡住的少年也于此时露出真颜,就见他目眦尽裂瞪着他和自己怀中的人,呕血的嘴巴缓缓蠕动,喉咙正中摁入一枚银钉,钉帽的银色光芒于他看真切的同时刺痛人眼,如同草原上正午时分的阳光。凛冽的,明亮的,也是直指人心的。

他忍不住全身每个关节抖动起来,满眼含着某种灼热眼球的液体,缓缓垂下去看自己怀里那人。

他记得上一次,她也是这样倒在他的怀里,只急促喘息着说完那句三生三世的决定,就颓然断了气。这一次,她满手满襟都是鲜血,却是笑着靠在他肩头,嘴角和下巴依稀有着干涸的血渍,一双棕黑色的眼却亮的惊人。

他听见她悄悄的说:“怎么办,我闯祸了。”

“不如这个国君,就由你来做吧。”

他倏然间瞠大了眼,身后响起达朗中气十足的喊声:“陛下千岁!陛下千岁!”

那些手里仍然攥着割掉的头颅,拿着弯刀的手下呼啦啦跪了一地,跟随着达朗的声音齐声高喊,声音之高亢激昂几乎吼破了屋顶。

他此时却什么都听不见,只眼都不眨一下的望着怀里的女子,看着她笑靥如花对自己说:“我帮你达成愿望了,陛下也放我一马呗!”

他感觉到手掌下方的肌理突然紧绷,正是她小腹那处,而她的脸色也一如当初为他挡毒那夜,白得像汴京城冬天的鹅毛大雪,眼瞳却幽蓝如同草原上最晴朗的夜。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如同十几天未曾饮水的旅人,瑟瑟如同即将拉断的弦,虽然不很大,却逐渐压过的身后山呼千岁的喊声。

他说:“未经主上允许擅自行动,强要我担下这逼宫造反的罪名,打乱我的计划煽动我的手下,沈七叶你休想离开,单就这一件事,你就得赔本王一辈子!”

她的情况突然急转而下,明显是余毒发作,红泪的毒,一旦发作,疼痛必然钻心蚀骨。他命达朗收拾残局,匆匆抱着人出屋子进到宅邸的后院。

他明明一切都算计在内,甚至连买下这座宅邸的都是他手底下的人,每一步也都按照他所设定的落了子,唯独少算了怀里这个人的举动。他知道她会吃些苦头,可他连尤喇都收服麾下,自己也紧跟着几十精兵随后赶来,也便能确认她最终会安然无虞。可万万没想到,她会先他一步动了手,一枚银钉就将那小子做个了结。

他从没想过要做这个君王,路萧什么时候到的中原他知道,何时抵达桐城他也知道,甚至连他会挑选何处买座宅邸,大约哪几天、采用何种方式动手他都知道。他明确得到他已经有两位妃嫔产下子嗣,且都为男婴,还有另一个刚被诊断怀有身孕,他这个摄政王的位子能做得稳当,也不会违背当年对父王的许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