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每一个动作,都源自于科学。譬如膝关节角大于一百三十五度时,蹬力明显上升。一拳出击,不单是拳的动作,是蹬力、腰的旋转力,以及肢体摆动的曲线运动形成的合力。

嫁进窦家才知道,传说中的中国武术就是一坨狗屎!自宋以降,武魂已消失在华夏。朝廷为了维护统治,重文轻武,一直打压民间武术;而民间流派又作死的传男不传女,传内不传外,两厢夹击,到此时已只剩架势,专管打流氓。世间一切的技术,无非是沉淀二字。没有日日苦练总结规律,没有时时生死抉择,再好的东西都会腐朽。

管平波前世所熟悉的散打,压根就是现代武术。唐时陌刀震惊世界,但很显然她穿的晚了。连谭元洲这等职业打手,动作里都充满了各式各样的花胡哨,输在她手里,真心不冤。

因此,十个小弟子,就呆呆的看着谭元洲被有效训练的管平波压着暴打,直至求饶。

管平波停下出击,对着弟子们嫣然一笑:“想学么?”

第38章 训练

孩子们彻底被震撼了。之前是听说管平波能打,然而能打过窦向东的长随之事, 几乎无人相信。一个小女孩, 怎能与精壮的汉子们相比?无非是长随不好同主家动手罢了。此刻眼睁睁的看到谭元洲被打到服气, 才知世间真是人不可貌相的。

谭元洲叹了口气道:“我们想学的你不肯教,反去勾着一帮不懂事的孩子。奶奶你到底想什么呢?”

管平波撇嘴:“你们当真想学?我看你们哥几个不服气的很。”

谭元洲道:“不服归不服,学还是想学的。”

管平波道:“那我上回说的三定律你背下了吗?”

谭元洲脸色发青, 想起那拗口的什么三定律,梗的他快以为自己听不懂巴州话了!

管平波摊手:“我不是小气人, 你们要学, 我教。可你们不按我的法子学,我又怎么教?跟我学的人, 首要是识字, 其次是算数,之后是学基础物理, 再来谈武艺。”

谭元洲深吸一口气, 辩解道:“自来习武也无需懂天文地理的!”

管平波冷笑:“那你问我学什么?我说的相互作用力,你听的懂吗?”

谭元洲:“…”

管平波道:“自来拜师学艺, 各门户都有各门户的规矩。你想拜我为师, 却不尊我的定的规矩, 好意思说我没教你?”

谭元洲无言以对,管平波进步的速度,是大伙儿亲眼见的。拜师入门, 要尊师重道也是道理。可是他们都比管平波大, 又是男人, 真拜在她门下,替她办些事也罢了,到言听计从的地步,却是有些做不到。何况管平波的教学实在太奇怪,他们真的无法接受。

管平波无法。习武并非一定要有多么深厚的科学知识,兔国的兵的确是至少高中毕业,有大工业打下的底子。可是隔壁邻居家的犯罪分子,格斗能力亦是非凡,那便是常年血战积累的宝贵经验。然而这就好比倭寇与明军。倭寇皆是剑术高手,一人单挑十个明军不在话下,常常几十人就可打的上千明军屁滚尿流。结果呢?横空杀出个戚继光。人家根本不需要单打独斗上多勇猛的兵丁,直接用先进的战术碾压。倭寇怎样?女真又怎样?碰上了戚继光,也只有逃命的份。

戚继光的军队是古代步兵的巅峰,已接近现代步兵的构架。他的阵法,口号就有几十种,变阵复杂无比。因此他的兵少而精。便是因为根本没有那么多可供挑选补充的余地。戚少保站在了时代的最前端,却终究无法穿越几百年的时空,用细分步骤的方法批量训练士兵。

管平波深知自己一个女人,在好勇斗狠上终究不如男人。如果她无法在数量与阵法上形成碾压,她的优势将不复存在。所以,她的势力,从一开始就不能兼容古代的规则。管平波傲慢的想,她是来玩吊打,可不是来忍辱负重的!

谭元洲思维定式已形成,他不愿学,管平波还不愿教呢。挥手把谭元洲打发走,管平波拿着教鞭,开始传授文化。

管平波昔日所在的军队,是极重文化的。打仗就不可能没有牺牲。不重文化的直接恶果,就是一旦指挥官死亡,整个部队立刻崩溃。因为该队伍没有继承人,即便指定了顺位,也没有相匹配的能力。在战火纷飞的年代,每个低阶军官都能绘制简单的作战地图是什么概念?那便是拿着有代差的武器,依旧把敌人打的闻风丧胆的概念!

十个孩子,管平波无所谓他们是否能成才。跨越几百年的时空,有太多的不同。即便前世,她也未曾做过高级将领。她需要磨练,对自己教学方式的磨练,对心性的磨练,对指挥能力的磨练。百炼成钢!与其说是教学,不如说是找个有效的反馈。她自己要学的东西,比一群孩子要复杂的多。

一下午从武到文的锤炼,孩子们累的两眼冒金星。管平波笑着从荷包里拿出十块麦芽糖,一人发了一块。又额外给武术上表现最好的韦高义与文化课上表现最好的李玉娇添了一块更大的,引来别的孩子艳羡的目光。

管平波突然大喝一声:“立正!”

孩子们急急忙忙的站好,一天的训练略有成效,管平波露出满意的微笑:“从今日起,每旬一考,不合格者打二十藤条,优异者则有麦芽糖。考完休息一日,周而复始,晴雨不断。我们要学的有许多,望诸位不要松懈。听清楚了没有?”

“听清楚了!”

“大声点!”

“听!清!楚!了!”

管平波抽抽嘴角,怎么还是不齐?我忍!中气十足的道:“解散!”

“是!”

管平波挥手,孩子们一哄而散,各自拿了碗,往大厨房飞奔。窦向东给的承诺,谁家孩子陪管平波玩,便包一日二餐,每个季度有新衣,每月三百铜钱,差不多相当于当差的待遇。如今世道艰难,生存不易,即使明知跟着管平波比寻常当差累,也有的是人踊跃报名。何况百姓是淳朴的,他们自有一套判断标准。拜师学艺还能包饭给钱,算是仁德了。

要知道外头拜师,要么如戏子,说是拜师,实则买断,打死打残本家都不能说话的;要么做学徒,费劲心思孝敬师父十来年,方可自己赚钱糊口。好赖管平波头一日来就能杀人,跟着她便是成不了窦向东的长随,家里上上下下,整个洞庭流域,哪处不需要会拳脚的?故,孩子们虽累的回家倒头便睡,家长们也没有一丝后悔。反倒因为孩子吃的肚子滚圆,都在暗喜赚到了。

酉时初,管平波准时回到家。习惯性的拐进西厢,方想起自己搬了家。不过人都进来了,不好急急退出去。哪知屋内一群人,原来是练竹与陆观颐在闲话,几个丫头随侍在旁,好不热闹。

练竹一瞧见管平波便道:“看你一脑门子的汗,还不叫丫头打水洗脸。”

管平波道:“你们先说话,我索性洗个澡再来。”说毕往新屋里去。

一间房自然比三间房狭窄,便是有个小耳房,也显逼仄。管平波如今比不得才来的时候,现她的首饰匣子就有两个,衣裳两大箱子,再添上雪雁的东西,把一间屋子挤的满满当当。闹的管平波更不爱住自己屋里了。

重新梳洗毕,就到了晚饭时分。窦宏朗还未回来,想是在外头应酬。堂屋里没人,管平波带了个风帽才出门,晃进了西厢问道:“今日是在这边吃饭么?”

练竹道:“也好,省的妹妹出去见了风不好。”

陆观颐抿嘴笑:“哪有那么娇贵了。”

练竹笑道:“待你好了,必不娇贵你。”说毕吩咐丫头摆饭。

因挪到了西厢吃饭,胡三娘不耐烦,便自己吃。故西厢就剩姑嫂三人。屋里到底不便,管平波轻巧的把陆观颐抱到了厅内,方才开饭。

练竹替陆观颐夹了一个肉丸子道:“我告诉你,那女金刚爱抱着人走,咱们多吃些,多长肉,累死她。”

管平波嗤笑一声:“就你们的饭量,再长一倍我看也重的有限。”

陆观颐轻笑出声,练竹与管平波这一对妻妾也是绝了。练竹固然温厚,没有管平波的大大咧咧,只怕也亲近不起来。她算见识多广,但管平波这般做小老婆的,当真是生平仅见。

十几年浸润的习惯没那么容易改,陆观颐吃饭时都是静默。耳边听着练竹与管平波的说笑,觉得小户人家规矩松散,却更有人情味。一时饭毕,练竹见管平波赖着不走,便独自回去了。

将人抱回房间,管平波就问:“紫鹃可抱的动你?”

陆观颐道:“何须她抱?”

管平波道:“洗澡。”

陆观颐笑着摇头:“顾不得那么许多,擦擦便罢。”

管平波道:“那多不舒服,你若想洗,只管喊我。横竖你瘦的跟竹竿似的,半点不费劲。”

陆观颐没接话,反而是指了指桌上的一件斗篷道:“这是那日你裹在我身上的,里头叫水打湿了,他们收拾好了送了来。我今日闲在家里,替你配了个络子,看你喜欢不喜欢,不喜欢我再改。”

管平波反手拆了发髻,笑道:“我是粗人,你看着办即可。对了,年下程知州要往京里送年礼,托了咱们家的船运,你可有信带回去?”

陆观颐摇头:“现还不到时候,大张旗鼓的闹的洪同知知道了,虽奈何不得府上,到底不美。你是不知道,那种聚族而居的大家子,连石头都会说话,再没一点子秘密的。”顿了顿,又道,“我知道你是信我的,旁人若不信,只管使人去京里查。官奴皆有备案,何时何地因何事发卖,买主是谁,一清二楚。只女眷不录名字,查已革礼部仪制清吏司主事陆全之长女便是。”

管平波挨着陆观颐坐下,低声在她耳边道:“你明白便好,窦家可不是表现的这般良善。”

陆观颐轻笑:“你也很明白。我可从不信私盐贩子的良善。你既是外头来的,就该知道私盐贩子手段。”

管平波摇头:“私铁贩子也不差。”

陆观颐见丫头都不在屋里,才问:“好嫂子,你告诉我,窦家把控盐铁纵横洞庭,真的只是为了钱么?”

管平波反问了一句:“你说呢?”

第39章 野心

陆观颐无奈一笑,依旧保持着极低的声音道:“我们两个都是无依无靠的, 今日就把话说开了吧。”

管平波道:“我从未瞒过你。”

“我知道。”陆观颐有些好奇的问, “你待我那样好, 为什么?”

管平波叹道:“你生的好啊!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不是。”

陆观颐笑个不住:“你真当自己是汉子了不成?”

管平波道:“难道就只有汉子会分美丑不成?”

“能说实话么?”

“就是实话啊,”管平波笑了笑,道, “再有,我喜欢彪悍的。你落水时, 那恶毒的丫头连踩了你好几下, 你才放手。我都怕你的手指叫踩骨折了。”

陆观颐道:“不是被她踩放手的,是我脚抽筋了。我不会水, 心里一慌就掉下去了。不然便是骨折了也不放手。”

“你看, ”管平波道,“如此美貌, 如此坚韧, 凭什么人不爱呢?再说了,都是做人小老婆的, 旁的不论, 感同身受总有几分。”

陆观颐笑道:“那你也太温柔小意了些。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做过贴身丫头呢。”

管平波道:“小老婆跟贴身丫头有甚区别?我不信你没干过那些活计。我们家那位大老婆, 就不是常人。我瞧着她那副面团模样,愁的肠子都打结了。”

陆观颐道:“她可不是一味好性儿。”

管平波嫌弃的道:“脑子是明白,但再明白抹不开脸也是白搭。你是没瞧见她被娘家欺负成什么样。不赶上个不错的婆婆, 早晚给娘家拖死。嗳!说起来, 不管外头怎样, 家里这几个人,当真不错。”

陆观颐毫不客气的道:“哥仨都快斗成乌眼鸡了,还不错…”

管平波笑笑:“你要求太高,谁家不斗?他们对着外人时,立刻拧成一股绳,一个拖后腿的都没有。我是极佩服的。我家要有他们一半,也不至于给人做小了。”

一番话,说的陆观颐没了答言,遂转了个话题道:“外头的事你知道多少?”

管平波道:“两眼一抹黑。说来,你也在内宅,知道的倒是不少。”

“我在书房伺候过。”陆观颐说着叹道,“洪家太太满脑子内宅手段。夫妻本是一体,洪同知有些话总不好与幕僚商议的,太太听不懂,他有时便同我唠叨。我本只想做个丫头,偏生的好,叫他动了色心。头几年他在兴头上,两口子为着我吵的天翻地覆。幸而我不知为何始终生不出孩子,省了多少事端。后来渐渐失宠,又做回了书房伺候的丫头。原以为一世便如此了,哪知道我那表弟凭空做了驸马。圣上只那一个宝贝女儿,挑了多少年都没有合意的女婿。偏看上了个有妇之夫,闹的要死要活硬嫁了他。可想公主如何看重表弟了。里头还夹着件尴尬事。那位孔驸马之父,乃家中庶子,不愿看人眼色过活,方远赴边疆。到他,亦不招家族待见,索性在边疆扎了根。”

说着陆观颐不由道,“他是真有驸马命。元配在西姜那一亩三分地上,也算个公主了。”说毕,转回话题道,“故,孔驸马与本家原就很不亲近。与嫡母多年相依为命。洪同知偏是他祖母的侄子,说是祖母,又无血缘。孔驸马真想替我出气,洪同知可招架不住。洪家子孙几十个,他洪让不值钱。便又对我生出宠爱。他倒是明白,只消我生了儿子,一则表弟总不好计较太多;二则我心随了他,休说表弟,便是嫡亲的兄弟,也只得随我去了。偏太太死活想不明白,才对我动了杀心。”

管平波不厚道的笑:“阿弥陀佛,娶了个这般不省事的太太,洪让真够命苦的。我若是她,不知不觉整死你的手段太多了。”

陆观颐也笑:“幸而你不是她。她就是那等内宅妇人,看不到外头,只知道嫉妒洪同知与我说的来。我又有什么法子,生成这副模样,你是不知,我才籍没的时候过的是什么日子。若说我没有对洪同知动过念头,那是扯谎。不让他尝过一口,我一个官奴婢,非得叫那起子家生奴才当粉头使不可。也难怪表弟做了驸马洪让怕成那样,论起来他着实太无耻了些。我与他是亲戚,他不拘给我个空院子,护着我安危,我一手绣活便可养活自己了。他还真敢拿我当个官奴婢使。难道我被万人枕过,我姑母脸上好看不成?便是我姑母在夫家不得脸,既是孔家特特托给他的,他不是扇孔家的脸么?洪家又不缺奴婢,我是真服了他。”

管平波拍拍陆观颐道:“不愧是我看上的人,够豪爽!”后世的教育下,都有女人为着跟男友上过床就挣脱不开。眼前这位漂亮姐姐,竟能做到对此浑不在意,厉害!

陆观颐苦笑:“同你练竹姐姐一般,嘴上豪爽,到了那份上,还是直反胃。”

管平波道:“不反胃才怪!连我这么粗的神经,对着不喜欢的人,也是烦的想把他掀下床去。”说着促狭一笑,“他喜欢娇娇弱弱的,偏我吃的好又锻炼的好,开始长肌肉了。你不知道,上回他才抱着我,叫我一身硬邦邦的膈着,好悬没气死。我顺势就把雪雁往他怀里一推,自己去雪雁屋里睡了。皆大欢喜!”

陆观颐:“…”

管平波又问:“你家里还有人么?”

陆观颐摇头道:“我们这一支没了。五服内的还有,只我这个样子,他们只怕也不想认。我姑母么…”陆观颐悄声道,“我就见过一回。”

管平波惊道:“那这张虎皮能不能用啊?”

“她若活着,多少能吧。她若不在了…”陆观颐长长叹口气道,“我表弟可不是她生的。不认我才是人之常情。其中还有过一个故事,更是…唉!”

管平波问:“什么故事?”

陆观颐道:“告诉你也无妨,省的我万一有个好歹,你们有事傻乎乎的往公主府上撞。还是多年前,姑母带着表弟回京述职,自然要见见娘家人。她自家年轻守寡,她就想亲上作亲,母子更亲近。我家正如日中天,岂看的上孔家庶支庶子?我还在院子里同表弟玩呢,姑母才提了一句,我母亲就气冲冲的带着我走了,半分情面都不留。有此事在前,表弟不记恨我们家就就不错了。”

管平波道:“你家好嚣张!”你也是个角色,结了仇的表弟也敢拿来做护身符,哄的窦家上下团团转。

陆观颐揉着额头道:“所以说,莫欺少年穷。便是当时不愿意,何苦闹的那般模样。表弟常驻边疆,不舍得女孩儿嫁那么远也是有的。委婉的拒绝便是。可那时谁又能想到今日呢?”

管平波对豪门八卦无甚兴趣,转个话题道:“你可知朝廷的兵备情况么?”

陆观颐笑道:“我又不是武将家的小姐,哪里知道那个。不过本朝重文轻武,听闻卫所糜烂,烽烟四起。你道我为何问你窦家打算?你可知如今哪处都不太平,朝廷一年拨下来的剿匪银子都不知多少。一面拨钱剿匪,一面又从良民手里收缴银钱,行的都是饮鸩止渴的法子。洪同知原不在巴州,闻的巴州尚算太平,才使钱打通了关节来的。可巴州太平归太平,收不上税赋,地方官便富不起来。洪同知奔着发财而来,你们不叫他啃肉,他怎愿罢休。”

管平波勾起嘴角:“我公公不赖嘛!”又问,“你看晋王指望大么?”

陆观颐道:“都晋王了,你说呢?”

管平波追问:“你那表弟有多少人?”

陆观颐道:“那我便不懂了。人不在京城,许多消息不通。再则,朝廷还有别的驻军,一支重骑兵不可逆乾坤。二十来年的太子,便是圣上,想撼动也难。何况晋王除了圣上偏疼,未见长才。于朝臣而言,既分不出高下,何苦折腾。有想博一把从龙之功的,就有想安安分分过日子的。易储,血流成河都形容不尽,世家大族拖家带口几百人,岂能不惧?”

管平波嘲讽一笑:“此乃新旧势力之争。位高权重的,自然希望天下太平,他好世代荣华。但人微言轻的想的便是水浑了才好摸鱼。如此一来,哪怕晋王忠厚老实,也得挑唆出他的野心。一朝天子一朝臣,说着是有些许怅然,亦有许多人盼着一朝天子一朝臣,好平步青云。宦海沉浮,无人沉下去,怎有人浮上来?”

陆观颐顿了半日,才道:“你可真不像小门小户出来的。”多少豪门千金,都没有这番见识。当年姑母提亲,她母亲的愤怒便源自于对她的信心——她与太子嫡长子,年纪仿佛…从太孙妃,到太子妃,再到皇后。其间艰辛,软弱点的女子,熬也熬死了。故她从未被当成寻常闺阁女子养过,她的父兄会与她分说朝政、细述官场。等闲人看不透的事,管平波信手拈来。一个乡间的教书先生,不会有这般本事。世间并没有那么多怀才不遇,多少世家豪门为寻一个好幕僚殚精竭虑。若管父有才,不至于沦落至此。那么,既不是旁人所授,管平波的见识便是天生。想到此处,不由哂笑,“你托生成个女人,可惜了。”

管平波道:“有甚可惜?”

陆观颐道:“你是男人,便可功成名就矣。”

管平波笑问:“女人不可么?”

陆观颐反问:“你有路子可以嫁入皇家么?”

管平波却道:“我对你表弟很感兴趣。”

“嗯?”

“我对任何将领都感兴趣。”

陆观颐不解的看着管平波。

管平波伸出一根手指,按住陆观颐的唇:“我为何要嫁入皇家?”

陆观颐怔了怔。

管平波轻笑:“我做皇帝,娶你过门,不是更好么?”

第40章 狼筅

陆观颐没理会后面那句,而是问:“你既无粮也无地, 便是天下大乱, 与你有甚相干。”

管平波:“…”

陆观颐接着道:“从古至今, 未见单凭自身一统江山的。汉高祖已是极致,但他是男人。或是你打算积攒了实力人脉,效仿花木兰, 女扮男装?”

管平波郁闷了,陆观颐戳到了她的死穴。女人的体力天生不如男人, 即便惊才绝艳, 也很难让男人臣服。谭元洲等人被她打成那样,依然梗着脖子, 不愿正经拜她为师。她才不得不退而求其次, 从小孩子中培养。她当然可以训出一队娘子军,从远古商朝的妇好, 到明末的秦良玉, 从古至今都不乏女将,亦有大量的女兵。可是这个数量, 与男兵相差太远。她自信能做到将军, 尤其是乱世之中, 有一队自己的人马,只消跟对了人,封个公侯都算不得离谱。毕竟重文抑武多年, 阵法早尘封在厚厚的史书里, 靠个人才智从天地间感悟, 哪里比的上她的专业训练。

可是真要做皇帝,就不得不面对男人的尊严问题。农业社会里,要男人心甘情愿的俯首帖耳,比母猪上树还难!历史上两个草根翻身的皇帝,皆为豪强女婿。唯一的女皇武则天,靠的是篡位,最终还是自认李家妇,并成为了千古绝响,再无后人可继。

管平波心里不情不愿的承认,没有科技基础,在社会的贡献值方面,女人真的不如男人。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马克思诚不我欺。但她心里又怎甘愿把命运交付于人?躲在窦宏朗身后,一辈子在深宅大院里为了三根簪子五块布掐的你死我活,这般绝望的日子还不如去死;趁着乱世,跟个老大,倒是大树底下好乘凉了。可哪朝开国不要血洗功臣?那个时候,并不是低调便可躲过。一入江湖,身不由己。得哪般忍辱负重,才可获得个在金銮殿奴颜婢膝的机会?

管平波倒是想要人人平等,但看看现在的生产力,也知不可能。连工业革命都没有,走向共和?呵呵!既不能推翻三纲五常,又不想任人宰割,剩下的也就只有唯一的一条路了。唯一的一条,最艰难的路。

陆观颐陪着管平波沉默了许久,紫鹃和雪雁进来瞧了一回,伺候她们姑嫂两个洗漱毕,方退出屋子。管平波还在抽丝剥茧的寻求可能的机会,陆观颐推了她一把:“我动不了,你睡里头吧。”

管平波才醒过神来,道:“不好,你掉下去怎么办?我帮你挪进去。”

陆观颐道:“我睡里头,不好起夜。”

管平波笑道:“把我叫醒就是了。”

陆观颐无法,只得让管平波把她安顿在里头,忍着口渴没喝水,躺下了。管平波却是倒了半盏温水递给她道:“你吃了饭后就没喝过水,何苦来,家里丫头也有,我也得闲,那么怕如厕作甚?你家表弟那面大旗还杵着呢,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陆观颐被叫破心思,也不扭捏,接过水喝了。待管平波躺下才道:“你方才半日没说话,莫不是真的有问鼎天下的气魄?”

管平波道:“不怕告诉你,我这一等人,凡是有机会,有的是想称霸天下的。”穿都穿了,不去逐一回中原,太亏!可惜此等约定俗成的感悟,陆观颐是不会懂的。

陆观颐笑道:“你那一等人,是什么人?”

管平波默默道,现代人。随即又道:“横竖吧,我说了也没人信。你也就当个笑话听听吧。”

陆观颐道:“皇帝我不知道是什么样子的,我家倒是想让我做皇后来着。”

管平波嬉笑道:“哎哟喂!这是上天降的祥瑞啊!刘智远打天下,就有个瓜精来给他送盔甲;我才动了造反的念头,就有个皇后来配,你说我是不是天命所归?”

陆观颐嗤笑道:“我太孙妃还没混上,就抄家灭族了,你现把晋王长子妃抢了来,倒有三分把握。”

管平波撇嘴:“我看我把你表弟抢了来才有把握,重骑兵啊!真有钱烧!”世间万物皆同法,都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重骑兵可谓古代战场的人形坦克,专克轻骑兵。对上步兵,更是碾压性的优势。但事物有两面性,一小队骑兵,所耗钱财可养一大群步兵了。比戚继光的兵还死不起。就似下军棋,排长吃小兵,团长吃排长,到了总司令,碰上小兵就挂了。对付重骑兵,唯有蚂蚁咬死象这一招,拿步兵人命去堆,横竖步兵不值钱,堆也堆死他了。轻步兵、重步兵、轻骑兵、重骑兵,形成了完美的闭环。尽管如此,管平波一想到重骑兵战斗力,依然垂涎三尺!想要!想要!!烧钱也想要!!!

陆观颐笑个不住:“你还来真的?”

管平波望着帐子顶道:“我是真想,可我没有根基,且看吧。有机会再说,实在没有,也不过如此。到底衣食无忧,比常人都强了。”人生在世,无非是尽人事听天命。她上辈子倒是天时地利人和皆不缺,搁不住命短。没准是老天看她实在太亏,难得良心发现一回,才给了她重活的机会。算来,上辈子没有的,这辈子居然好心的补齐了。

上辈子爹妈是人渣,这辈子给了个好爹;上辈子没睡着小鲜肉,这辈子好赖清仓了,顺便赠送长期豪华饭票一张。唔,还救了个美人。擦!都补偿到这份上了,给个小鸡鸡会死啊?空守着美人没有作案工具,知道有多虐吗?她上辈子没作孽啊!老天你丫收了毒贩多少钱才搞出这么无耻的设定来!?娘的,不能认命!人得有点追求,这辈子不泡个绝色美男,绝不罢休!睡觉!

长江流域的冬季,惯常的阴寒入骨,今年更甚。晴了没二日,忽降冻雨,树木房屋道路积冰足有半寸。全城交通中断,米价炭价层层的往上翻。窦家立刻架起了粥棚,施粥放米。城中无人不赞。管平波核算着家中账目,看着关出去的米粮,露出了一丝了然的笑。盐、铁、民心,阿爷啊阿爷,你这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只不知你是想雄踞一方,还是想黄袍加身。乱世将起,你何时才会露出獠牙?

管平波眯了眯眼,看来,她得稍微调整策略了。以她的手段,最差也得混个异姓王,而不仅仅是皇子侧妃。毕竟侧妃不大好篡位呐!

核算完账目,在袁理群的殷勤拍马中,管平波走出了账房。既然窦向东暗戳戳的在行动,她就得展现出更强大的实力。那群弟子,之前想的是打牢基础,日后方有可能得用。然她现在改了主意。她不能始终关在内宅,不能错失了创业期间入股的机会。否则她的话语权会无限缩小。是时候抖出点干货让窦向东开开眼了。

下定决心,管平波走至院中,喊了几个男仆,叫他们砍了一捆毛竹回来。毛竹高可达二十米,底部直径可达十八厘米。管平波命人取了顶部五米左右的部分,一头略微磨平,一头削尖。立等便是一杆梨花枪。

枪,乃步兵武器之王。枪的最高境界便是由起义矿工发明,戚继光发扬光大的狼筅,为此专门催生出了一个兵种,称之为狼筅兵。狼筅兵的梨花枪为铁制,杆上如同竹子一般生出许多附枝,根据纪效新书记载,附枝最长六十厘米,最短二十五厘米,环绕于主杆上,可远攻可近守。

农民起义时,条件艰苦,只好以竹为器。打到县城,有了铁匠,镶上一个头,便成了梨花枪。倘或有幸打到省城,又可衍生出无数变种。后世的防暴叉亦是变种之一,凭你多么暴虐的单个恐怖分子,三把防暴叉足以摆平,可见其凶残。

梨花枪极为常见,几乎贯穿了人类的整个战争史。可是要用好梨花枪却很难。如戚家军的狼筅,就有四公斤重。重也就罢了,如此长物,控制极为不易。想要达到“拦、拿、挑、据、架、叉、构、挂、缠、铲、镗”皆收放自如,需要的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练习。

最艰难的还不是狼筅本身的技巧,鸳鸯阵的强悍在于配合。常言道:一根筷子易折断,十根筷子硬如铁。道理谁都懂,可如何把士兵拧成一股绳,考验的便是各个将领训兵的本事。

管平波的十个弟子,说起来都磕碜。出乎很多人意料的,古人的体能远不如现代人。因为古人普遍蛋白质摄取严重不足。管平波居于刘家坳时,不可谓不努力。碰上张和泰,一样被他似小鸡仔般拎起。能量是守恒的,爆发力强的前提,必然是吃的足够好。

十个瘦成麻杆的孩子,喊口号都显的中气不足。不当家的管平波也没能耐替弟子改善太多伙食。幸而管平波此时的“练兵”目的是寻求天使投资,看起来能唬人即可。于是管平波选择了最基础的招式,即平举竹竿,踩着统一的步伐向前,然后大喝一声,同时刺出。

如此傻瓜的招式,再笨也能理解。管平波弄了个羊皮鼓来,每敲一下,便前进一步。鼓不停退后者,直接上鞭子。革命不是请客吃饭,练兵亦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①。立在弟子身后做监军的管平波,冷酷无情。一旦鼓声响起,任何眼泪、哀求、软弱统统无视,唯有军令是场中的全部!

如今不过是开始,做不到的还可恩威并施。将来真正练兵时,违令者,杀!

第41章 平波

冬日的严酷,促使脚踏式小洗衣机火速铺开, 不独君山岛, 连带巴州城都出现了各种山寨。木质的洗衣机, 物美价廉。窦向东笑眯眯的做了上千只,献与了程知州,好让他拿去“体恤孤寡”。洗衣机卜一入衙门, 即被分去了一半。留下五百,又被跟风的豪强当做体面拿走了一些。最终留下两百余只, 随意分派给城中孤寡, 当做政绩。

窦向东不以为意,东西是程知州分派的, 可谁人不知是窦大善人所献?比起外乡的、陌生的程知州, 巴州城内的人更愿记窦家的好。窦家的粥里,放了薄盐, 那一点点珍贵的咸味, 在寒风刺骨的季节里无比珍贵。的确有许多人,依靠着每日的一碗粥活下命来。但更多的人, 死在了这个异常寒冷的冬天。

冻雨过后是鹅毛大雪。百姓的屋内没有足够的温暖, 积雪压在瓦背上, 越来越厚,越来越厚。房子一间间的塌,人一个个的死。在残酷的农业时代, 灾荒降临时, 尸体成为极为奢侈的蛋白质来源。幸而还没恶化到易子而食。终究吃的不是活人, 在此时算不得惨烈。

与贫寒人家的绝望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富户的惬意。巴州极少如此下雪,一望无际的素白中,花园里的红梅竞相绽放。冰雪琉璃中,一点点的红痕,美的让人心醉。新近的官宦窦家几位太太,赏梅的帖子应接不暇。

窦家外出的船一艘艘的回港,不独君山岛上,连带巴州城内外,都有一种异样的繁华。陆观颐抱着一盅热茶,望着窗外嘻嘻哈哈踩洗衣机的丫头,陷入了回忆。就在前不久,她溃烂的双手浸泡在冰冷的水中,洗不完的衣裳压的她喘不过气。而此刻手上的冻疮,在最冷的时刻,已渐渐愈合。她有一双极漂亮的手,十指笔直修长。幼时配着碧绿的翡翠镯子,更显精致。然而落到了洪太太手里后,这双手不复往日的柔嫩细白,细细碎碎的疤痕布满了手背。远了或许看不出,凑近了却是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住。

看这双手便知,她再也回不到过去的圈子。即便此刻姑母不计前嫌大发慈悲,也不过是一所空院,了却余生。抬头看向窗外的天空,阴沉的令人压抑。什么时候,才能不任人摆布呢?

门帘轻响,是管平波。她抱着一个大包袱进来道:“妈妈给你做的狐狸皮披风,还有一双粉底羊皮靴,我才在正院习武,顺手带回来了。”

陆观颐回过神,问道:“你今日怎地回来的这么早?”

管平波道:“今日初十,按例旬休,我放了孩子们的假,只自己练了一回。才在门口就听说姐姐出去吃酒了,今日正经主子没一个在家的,晚上咱们吃什么?”

陆观颐看了眼刻漏,道:“才申时,你就想着晚饭了。”

管平波笑道:“不趁早吩咐,他们一准躲懒。与其到点了再吵闹,不如先想在头里,省的他们抱着侥幸。”

陆观颐道:“你这便是善战者无赫赫之功了。”

提起战,管平波就能发散思维,遂笑道:“无赫赫之功是文官的手段,武将哪里有那么多心眼子。便是早先春秋战国,远交近攻也是纵横家的首尾。武将上了战场,眼里便只有战争。若论打仗,真善战者,非擅胜,而是擅败。”

陆观颐不通军事,好奇的问:“何解?”

管平波分说道:“譬如流寇,只能打胜仗。一路高歌挺进,遇神杀神,遇佛杀佛。但为何流寇不足为惧?盖因他们不能败。一次颓势,立刻土崩瓦解。遇上正规军,轻骑兵冲过去便解决了。这便是不擅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