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管平波。”

田威听到如雷贯耳的三个字,登时梗的说不出话来。

管平波道:“野猪没多少油,最后一点都给你了。

饭倒是还有,你要吃吗?”

田威试探着问:“你想拉我入伙吗?”

“没有。”

“那你干嘛给我吃油渣饭?”

“断头饭。”

“你一定要杀我吗?”

管平波道:“田威,你在我的通缉名单上。”

田威疑惑的看着管平波。

“有名有姓的,你杀了二十六人;绑票了五次,其中三次是女眷,六个失踪,七个放回家中,没多久或病死或自杀了。”

田威低头不说话。

“如果你只杀了姚青山的儿子,我不会杀你。”

管平波道,“私刑是不对,可朝廷既不替人主持公道,凭自己的本事报仇无可指摘。

但你滥杀无辜,就不可原谅了。”

顿了顿,管平波又道,“我荡平土匪,就是为了道路安全。

这样大家可以安全的种田做生意,而不是像现在一样,好容易猎到头山羊,扛在走来交易的路上,就被杀了。

每个人都生活在惶恐中,无法好好种田,无法好好经商,慢慢的,所有人都会陷入绝境。

没有盐,没有布…没有米。

然后,大家一起饿死了。”

田威颓然道:“我不做土匪,又能怎么办?”

管平波无法回答,只得道:“我将来,尽量让石竹的人吃饱。”

田威不知为何,胸中涌起一股酸涩。

他有些哽咽的问:“姚麻子真的死了?”

“嗯。”

心中一抽!田威想起了小时候,跟姚麻子一起在田埂上疯跑的日子。

姚麻子这人,特别聪明。

每一次,他都能找到最多的野果,每一次都能打中姚青山家的瓦当。

突然,田威开始狂笑!哈哈哈哈!跑断肠子死了!笑死人了!然而,没多久他停住了笑。

姚麻子家已经揭不开锅,不抓他领赏,一样会死。

田威不禁问,为什么?为什么?他走投无路做土匪要被杀头!姚麻子兢兢业业种田,要被饿死!而姚青山那放九出十三归的高利贷的恶鬼,为什么不死!田威愤怒的踹着囚笼,他曾经有家,有老婆,有孩子!交不起租子,借高利贷。

还不起高利贷,卖孩子。

先卖了女儿,再卖了儿子。

孩子被人贩子远远带走,再没见过,不知死活。

然后,又一年天灾…老婆卖了,卖给了姚青山;房子卖了,卖给了姚青山。

住在田里的茅棚里,伺候祖宗一般的伺候着秧苗,指望着收成,能把老婆赎回来。

但他没有等到,老婆死了。

怎么死的?不知道。

田威单手捂着嘴,不肯哭出声。

眼睛通红,却忍着泪。

用尽全力也没法交清租子,他不做土匪,做什么?

许久许久,田威逼着自己平复了情绪,开口道:“我是该死。”

“我不该去杀无辜。”

“我该把姚青山剁了喂姚麻子家的大黄!”

田威剧烈的喘息着:“我没胆子去报仇,所以我该死!”

“管老虎,你杀我,我没话说。”

又沉默了许久,田威艰难的道,“你手下好像有很多汉子。”

“嗯,以后还会更多。”

田威喉结鼓动了一下,道:“姚麻子两个女儿生的好,给你做童养媳要吗?”

管平波问:“你跟他…是哥们么?”

“谁跟那个忘恩负义的王八蛋是哥们!”

管平波道:“童养媳太苦了。”

“苦你妈啊!落到姚青山手里,谁他妈知道他卖去哪里!窑子里的就没几个能活过二十的!”

管平波道:“他的老婆孩子,送我了。”

“你收了吗?”

“嗯,我跟他说好了。

他女儿我养到十八,给两石谷子,一床铺盖嫁了。

你有孩子么?”

“死了!”

又过了许久,田威道:“管老虎,你人不错。”

管平波笑笑。

“行吧,你还有什么想问的?”

“有什么心愿未了么?”

田威犹豫了一下,道:“我有个兄弟,没做过土匪,但他有一把好力气,会大刀,你要吗?”

管平波问:“真的没做过土匪吗?”

田威暴躁的道:“说没做过,就没做过!有我做土匪,他吃现成的就好了!”

“我去哪里找他?”

田威伸手道:“纸笔!”

管平波从怀中掏出一叠纸并一个小炭条递给了田威。

就见田威在纸上鬼画符一般,画了个莫名其妙的图案。

画完,给回管平波:“他叫张金培,也是我们村的。

你去找他,他不信的。

你拿我的图去找,他会信你。”

“这个图什么意思?”

田威不肯说,不耐烦的道:“你找到他就知道了。

什么时候杀我!?猪嬲的,等死难受,你给我个爽快!”

“好!”管平波打开了囚笼。

田威挑眉:“你动手?”

“我动手的话,你死的比较舒坦。”

公开处刑这种事,等占领了整个石竹县,有了基本的法制观念再说!

田威一晃神,管平波消失在眼前,随即只听咔哒一声,彻底陷入了黑暗。

管平波闭上眼,任由田威软倒在地。

颈椎与脊椎脱节,神经会瞬间断裂,同时颈动脉切断,导致内出血,三十秒内即可死亡。

管平波退出囚笼,吩咐人收葬田威,并没有割下他的头颅。

就像那碗油渣饭一样,她能做的唯有如此。

回头看了一眼田威,你的朋友也是土匪,我知道。

但只要他不似你这般滥伤无辜,我就愿意给他一次重新做人的机会。

毕竟,在此时说甚天理王法,都不过是场笑话。

土匪不能不除,因为绝大多数土匪,还是跟你不一样。

走出监狱,阳光刺的管平波略眯了眯眼。

不远处的大黄跟阿颜朵玩做了一处。

金竹寨真是个神奇的部落,他们好像真的能跟动物沟通。

可这么一个可爱的部落,被土匪杀的只剩五人。

不知道这份天赋,能否流传。

三旗队第一小队长李修杰带着队员护送着姚江沙回村,顺便接手姚麻子的家眷。

他曾是窦家佃农的儿子,上有兄长,下有幼弟。

夹在中间的他备受忽视。

闻得窦宏朗赴任招打手,他父母毫不犹豫的把他送去了窦家。

知道有危险么?知道。

但还是送了,因为家里养不起。

因为饿,所以长不高,所以被“公推”给了姨奶奶耍。

当日一起来的人,活着的就剩他们几个。

排挤他的壮汉,也死了一群。

他就这么默默的在老虎营里,混成了队长。

闷头走在路上,虽然窦向东不似姚青山那般苛责,他还是对姚麻子的经历感同身受。

心里恨恨的骂,地主都是狗日的! 姚家村挺远,他们卯时打着火把出发,申时才抵达目的地。

一个老者在村口抽烟,见了姚江沙背着口袋,又看到老虎营标志性的军装与短发,腾的站起:“你们真抓到田威了!?”

老者就是姚家村的村长。

村长,是老虎营的叫法,人家自己叫族老。

族老不是族长,乃家族或村中辈分高年纪大且略有薄产的人,才能有这个地位。

管平波召集会议的时候,即便有兔子肉作为诱惑,各大地主也懒得去,便推举了族老们。

姚家村的族老名唤姚金子,看着姚江沙两个的鼓鼓的布口袋,搓着手问:“多少斤盐?果真有四十斤?”此时的盐价已经飙到八十文一斤,四十斤盐就是三千二百文。

这个数,也就够管平波在窦家做姨娘的时候的两个银镯子。

然而搁在百姓人家,是巨款。

姚江沙把牵驴的事解释了一下,又低落的道:“麻子哥死了。”

姚金子怔了怔。

姚江沙又道:“麻子哥把嫂子卖了,卖给了老虎营,他们来领人的。”

姚金子张了张嘴,半晌说不出话。

默默的带着人去到姚麻子家里,进去告诉一声,屋里立刻传来了绝望的哭声。

姚江沙忙喝止:“闭嘴!别哭了!叫姚青山听见,你们就去不成老虎营了!”

麻子嫂颤抖的问:“老虎营在哪?”

姚江沙喜欢占点小便宜是真,对姚麻子有感情亦是真,盘算着姚家的几床铺盖,低声哄骗道:“麻子哥拿命换了你们娘几个的命。

老虎营好,数不清的盐,顿顿有肉。

你快跟着人走吧!”

麻子嫂摇头:“你哄我!没有这样的地方!”

姚江沙呸了一声道:“哄你干屁,他们待客的都是粥!我还想去呢!再说了,麻子哥画了押、按了手印,你不去也得去!啰嗦什么!”

李修杰跟进屋,露出个笑容道:“嫂子,天色不早,我们得赶回去。

你收拾收拾细软,就走吧。”

麻子嫂恐惧的看着陌生的李修杰,垂泪问:“麻子真死了?”

姚江沙只得解释,如何追的田威,如何吃了兔子头,如何吐了血,如何卖了人。

解释中,乡亲都围了过来,纷纷骂都怪田威做了土匪,不然姚麻子就不至于跑断肠子了。

李修杰看着群情激奋,不知所措。

石竹是个苗汉杂居的地方,方言千奇百怪。

这帮人大概都会说一点子云寨的汉话,可此时他们自己人,说的全是苗语,李修杰一队人,半个字都听不懂。

吵嚷间,外头一阵乱嚷:“姚地主来了!”

顺着声音看去,只见一个大腹便便的老头走了进来,正是姚青山。

开门见山的问:“姚麻子死了?”

众人点头。

姚青山道:“那我的租子与债你们怎么还?”

麻子嫂脸色一白,不是走投无路,姚麻子怎会翻山越岭的抓土匪?

姚江沙想起老虎营,终于换成汉话道:“姚麻子把嫂子卖了,你要债就把房子收走吧!”

姚青山脸色一沉:“卖给哪个了?”

姚江沙指着李修杰弱弱的道:“老虎营…”

姚青山扭头看见李修杰短发青衣,知道是真老虎营的人。

咬着牙,连续几次深呼吸,天人交战了许久,终究不敢招惹凶名在外的母老虎,不情不愿的道:“契给我看看。”

李修杰把按了姚麻子手印的纸给姚青山看了一眼,又收回了怀里。

模糊的手印,在古代其实从来做不了凭证。

阿Q被砍头,无非画了个圈,就当做认罪。

姚青山神色变幻,突然一扬手道:“我给管老虎一个面子!账就不要了。”

说毕,大喝一声,“把这婆娘赶出去,东西收了!走!”

姚江沙就眼睁睁的看着麻子嫂母女三人被丢出门外,家里的棉衣棉被、锅碗瓢盆等物被姚青山家的几个帮闲火速的卷的一干二净,连床草席都不留。

麻子嫂哭的声嘶力竭,带着两个年幼的女儿,赤着脚,被闲汉赶出了村。

李修杰不欲与村民起冲突,何况反正到了营里什么都有,那破烂被子早晚被丢,也就没做声。

麻子嫂一步三回头,看自己的家,看自己生活多年的村落。

想姚麻子,想他的聪明能干,以及…当年在游方坪上唱的情歌。

麻子嫂牵着两个女儿,蹒跚的跟在李修杰身后。

一直走,一直走。

路过另一个村庄的游方坪时,她突然唱起了歌。

“一根紫竹一尺长, 根雕短笛声悠扬, 曲曲逗得喜鹊叫, 句句印在妹心上。

煮对鸡蛋和蜜糖, 双手端给吹笛郎, 无情无缘吃一个, 有情有缘吃一双。”

眼泪滑下,麻子哥,我想你了!

第122章 嬉闹

仪仗在前开道,孔彰骑着马,一路小跑至素心庵下马,拾阶而上。

素心庵乃定远伯家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