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时,戏台子跟前围的水泄不通。

拿着刀的老虎营队员维持着秩序,百姓只得沿着楔子与麻绳围着地界排队。

韦高义看着潘志文,问道:“师父这是闹哪样?我们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潘志文也一脸茫然,忙道:“走,去看看,顺便帮把手。”

二人跑到戏台附近,就被汹涌的人潮挡住,再不能往前了。

幸而戏台搭的高,能看见阿颜朵的半个身子。

突然锣鼓喇叭一停,良久,又猛的一阵敲击。

众人的眼光都被吸引至戏台。

阿颜朵的歌声响起:“世人都道土匪恶,恶不过吃人不见血的财狼咧——勾结土匪害官军,抢完官军抢百姓咧——”

潘志文抽抽嘴角:“什么鬼?”

韦高义瞠目结舌的道:“营长说要我们等着看好戏,真的说的是好戏啊?”居然不是形容词!

躲在人群中的管平波弯起嘴角,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而比粮草还快的,当然是宣传。

舆论阵地,先抢了再说!

第136章 傩舞

管平波并没有刻意瞒着韦高义,只不过老虎营内人数渐多,工种自然而然的细分。

何况去岁夏天的一夜惊魂,让韦高义对云寨有着十分不好的回忆。

从那一夜起,十几年的平静生活彻底毁灭。

重伤的石茂勋成为了不幸的开端。

石茂勋活下来了,可他们熟悉的人一个一个的死去。

韦高义尚能记得战友的脸,但他又能记住多久?而今走出坚固的盐井,仅仅是第一步。

将来会有多少人战死沙场,不知道;将来他会不会客死他乡,更不知道。

刀尖上行走,再如何刻意的大大咧咧,都无法掩盖心中的不安。

埋头练兵,似乎是唯一行之有效的方式。

既如此,管平波便不打搅,军人单纯的想变强,才是好事。

其余的琐事,原就不该他们操心,否则要首领何用?

成立宣传队是管平波很久以前就有的规划,常言道,唯有上智与下愚不可移,百姓的愚昧来自于他们闭塞且贫苦的生活,而非智力低下。

且愚昧,同时代表着空白与好骗。

陈朝绝无可能教育百姓,管平波自然不会放过机会。

无数先例表明,哪怕到了后世义务教育普及到几乎每一个人的程度,电视剧也永远比科普文受欢迎,因为电视剧有故事情节,而科普没有。

古今中外所有的老百姓,都是爱听故事的。

乃至后来某些娱乐节目的选手,不编个催人泪下的故事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来上节目。

如今时机成熟,草台班子也是班子,先开张了再说。

苗汉千年杂居之地,阿颜朵略区别于汉人的长相影响不了她的美貌。

卜一上台,叫好声已是一片。

传统戏曲里有许多绝美的语句,但那是读书人的喜好,再不济也得有管平波的文化水平,才读的懂那“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生活在匮乏苍白中的百姓体会不到才子佳人,他们只懂得简单粗暴的“财主到来砍藤短,我落石崖顺水漂。”

因此要紧的是情节,辞藻倒无需太华丽,只需押韵即可。

管平波自是不会写词的,好在苗族用歌舞传承历史,以阿颜朵为首的苗族男女,凑在一处改了两日,又抽空把舞蹈编排了一番,再从管平波日常教的歌曲里借鉴些小调糅合,初演便开场了。

但唱完开篇,阿颜朵躲去了后台,如今养的白白胖胖的她,实在不适合演今天的戏。

阿颜朵退下,一个沙哑的的男声,低沉的用云寨方言唱起了歌谣,苍凉而悠远。

似在耳边,又似在天边。

瘦骨嶙峋的男人登上了舞台。

他衣衫褴褛,神情麻木。

脚步一深一浅,嘴唇一张一合,如同幽灵。

“我名唤大山,来自杨家山。”

叫大山的男人唱出了自己的开场白,“家中无粮又无米,老少难心安。

把那地主大门敲,佃出田来养家小,奈何耶!地主砰的把门关。

嫌弃我是穷侄子,怕我欠他租子钱,不肯把田佃。

啊!苦也!”

大山跪在大门口,磕头如捣蒜。

地主在门那头,甩袖撇嘴,跟着唱出了怕被穷亲戚沾染上,甩不掉的台词。

吵吵嚷嚷的观众,渐渐安静下来。

苗族有展示日常生活的舞蹈,有祈求上天赐福的舞蹈。

每一个动作,都有着具体的含义。

混在人群中的管平波不大看的懂,却见周围的百姓认真的盯着舞台,不由哂笑,还真是文化差异。

如此抽象的舞姿,他们何以觉得能代表风光水火?

情节在继续,跪了一夜的大山,没有求到田。

因为地主佃田不赊账,租子交在佃田前。

一无所有的大山,不可能靠哀求打动地主。

颓然的大山,艰难的从地上爬起。

恍恍惚惚的走向山林摘采野菜果腹。

青黄不接本就难熬,何况大山一家无地更无指望。

大山妈为了不拖累孩子,半夜里悄悄走入山林,再也没回来;刚出生的儿子养不活,狠心溺死在水缸里;产后体虚的大山嫂喝着淡米汤,听见才生下来的儿子的啼哭,没多久,归于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她的丈夫亲手杀了他们唯一的孩子。

因饥饿而空洞麻木的眼,没有泪。

她就这么呆呆的坐着,无思无想、无知无觉。

挖坑埋葬了儿子的大山回到屋中,看了一眼老婆,头也不回的出了门。

米缸里最后一把米,熬成了米汤,给了老婆大半碗,给了临死的孩子两小勺。

绝望死死的扼住了大山的咽喉。

山上的笋、水里的鱼,都是地主家的地盘。

凶恶的狗巡视着领地、豺狼虎豹散落在山林,每一次觅食,都心惊胆战。

大山怕死,他不想去山里,又不得不去山里。

他走在山间土路上,后悔。

或许他不该令老婆怀孕;又或许,他这样的人,根本就不该娶亲。

饥饿极大的消耗着体能,也消耗着理智。

头顶嗡嗡声盘桓,大山看见了一个巨大的蜂巢。

似乎能闻到蜂蜜甜美的清香。

大山双眼无神的往蜂巢下挪动,被树枝绊倒,爬起,又被绊倒,再次爬起。

观众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感同身受的他们,心中替大山生出了期盼。

拿到蜂蜜大山就能活,蜂蜜、蜂蛹可以吃,更可以卖了换粮。

火镰点燃了枯枝,黑衣的苗族汉子进入舞台,扭起了身体,表示着青烟直上。

烟雾熏的蜜蜂四处逃窜,蜂蜜唾手可得,汉子的舞姿里,充满着喜悦与轻快。

观众的脸上,跟着露出了笑容。

突然,犬声大作!大山心中一惊,他被地主的人发现了。

看着巨大的蜂巢,大山不住的咽口水。

地主家的大狗与护林长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大山拔不开步子,他实在太饿了。

他想吃蜂蜜,哪怕一口都好。

狗咬伤了他的小腿,血流如注。

长工的喝骂朦胧,大山只能看见他的嘴型变换,却听不懂他的言语。

先前欢快的音乐陡然一变!黑衣汉子欢快轻柔的动作变的夸张。

后台又跑出了两个黑衣人,一样的动作,在舞台上奔跑,嘴里发出风的呼啸。

旁白的和声齐唱:“风来了!风来了!”

不住跑入舞台的黑衣人摆动着身体,也遮蔽着视线。

身着红衣的人不知从何处进入场中,挥舞着手臂,抖动着身躯。

音乐更添急促,低沉的和声又唱:“起火了!起火了!”

无人照管的火堆点燃了旁边的枯枝,火苗登时窜起!山林一旦起火,寻常人都逃不掉。

长工惊恐的呼唤着狗,撒腿往逆风的方向狂奔逃命。

被火势惊醒的大山没有跑,他继续向蜂巢走去。

带着血的腿,爬上了树梢,拿到了蜂巢。

那一瞬间,他从出场便面无表情的脸,绽放出狂喜的笑容。

“蜂蜜甜,比日子甜;蜂蛹香,赛过百花齐开放。

有了蜜糖能活命,卖去集市里,换来救命钱!”

歌声高亢喜悦,配乐却低沉压抑。

极度的不和谐,听在观众耳中,说不出的诡异与违和。

红衣人扭曲的脸,黑衣人张狂的笑,大山的好似快乐的声线,却如同鬼魅,让人毛骨悚然。

鼓声砰的一声响!观众的心跟着一跳!树枝承受不起大山的重量,刺啦折断。

抱着蜂巢的大山,坠入了火海,消失不见!

观众齐齐倒吸一口凉气,有心急的已在台下叫嚷:“大山!大山!你在哪里?”

黑衣的舞者又变作了百兽,被烟雾呛的四处逃窜。

大山的歌声穿过红衣舞者,飘荡在舞台。

“青山峦峦,绿水漫漫。”

大山唱起了赞美歌,“蜂蜜甜甜,烤肉鲜香。

不挨饿的日子似天堂!”

七月的阳光照耀着大地,观众却只觉得不寒而栗!音乐又变,二胡的哀鸣加重了惨烈。

大山死了。

烧死的也好,饿死的也好,流血而死的也好,都不重要。

贱民的命,一文不值。

山林的火,烧痛了地主的心。

愤怒的地主无法灭火,带着打手,把大山嫂从屋中拽出。

卖去了不知何处,亦不知是死是活。

现场没有一丝喧嚣,故事太贴近他们的生活,与戏班子讲的才子佳人、读书中举、发财致富的幻梦相比,管平波一点情面不留,用一把尖刀,狠狠的插入了他们常年因饥饿而显得麻木而迟钝的心脏,痛的喘不过气来。

音乐鼓声戛然而止,众人刚找到了呼吸,故事却没有停止。

黑衣人掠过,平和的芦笙吹响,又是一片春意盎然。

就在此时,场景一转,另一个瘦弱的人,敲开了地主的门:“三叔,村头那块地,能佃给我种么?”

地主砰的关上门,毫不留情的转身道:“不能!”全剧完。

现场鸦雀无声,等着另一个故事的开场。

或许这一个人,会比大山幸运,会有一线生机。

但没有另一个人,所有的佃农,无关身份、无关长相,他们只有一条路,唯一的一条,不能选择的…绝路。

汤圆嫂被压的几乎窒息,她看着演员谢幕,看着他们离开,知道他们不会再演第二个人的人生,因为再无必要。

静默了许久,她终于受不住压抑,尖厉的喝骂:“地主!我嬲你娘!”

第137章 离间

大山的故事,触痛了受尽压迫的百姓,也触怒了“乐善好施”的地主。

没去赶集的杨再林,听完手下青皮的汇报,一怒而起,接连踹倒几个凳子,方才略微气平。

没有人是傻子,管平波编了戏曲,无非是想谋夺百户所的土地。

然而管平波携百余壮丁盘踞,又是他不得反抗的。

杨再林开始后悔,万没料到,管平波比土匪还难缠。

李德元固然跋扈,也不过给些钱财收买。

给的爽快了,不独花钱买平安,甚至于能借其威势,吞噬庶民与军户之土地,从长远看,是划算的。

在杨再林看来,土匪,流寇耳,今日你打我,明日我打你,百姓被折腾的够呛,却更能助他们兼并土地。

横竖家家户户都是要买看门狗的,身强力壮的土匪,不过是贵些的看门狗罢了。

就如窦向东养育谭元洲,豪宅娇婢、华服美食。

贵么?自然是贵的。

可无投入,何来产出?尽管土匪不似谭元洲或张和泰兄弟乖巧顺心,总归能忍。

而管平波与土匪全然不同。

抢夺盐井,占山为王。

石竹再是偏远弹丸之地,亦曾凭借水路,有过上千年的商业繁荣,这点见识还是有的。

从走投无路到悄然崛起,仅用了一年!待她圈住百户所的土地,便彻底站稳了脚跟,与数代积累的他们平起平坐。

且不论管平波欲要谋夺的土地,是从他嘴里抢夺,便是与他无干,又如何忍的下这口气?一个外乡的女人,竟堂而皇之的做起豪强来!便她是窦家的小老婆,也不能忍。

强龙难压地头蛇,杨再林心中怨愤的想,要抖回你巴州抖去!

可惜怨恨归怨恨,管老虎凶名再外,那是她一个才及笄不久的女人,带着一群未成丁的孩子,刀光剑影中打下的威望,是一点运气与侥幸都没有的威武强悍。

提起母老虎,全石竹境内,无人不服。

否则早在她纵容刁民偷盗时,一群豪强早买通青皮流氓、猎户土匪打的她哭爹喊娘,而不是老老实实推举姚青山去服软,继而被她耻笑羞辱,无可奈何。

山川林木倒不算大事,全当管平波是土匪,何况她还收地主们的木材。

然动到土地,便是挖杨再林的根本。

杨再林在屋中绕了数圈,也无良法。

那一千亩土地,昔日杨家能巧取,今日管平波就可豪夺。

道理是这个道理,杨再林依旧怒的恨不能生啖其肉!

所谓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

杨再林自然不是单打独斗。

他使人请来了族中几个得力之人,其中两个乃与窦宏朗打过交道的杨昌毅与杨盛源。

论起亲族关系,着实有些远,远的辈分都错开了好几辈,无法再用族中称呼。

不过此用人之际,便不讲亲疏,论的是本事了。

县衙废止,杨昌毅与杨盛源没了去处,只好回家务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