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波,你我夫妻,我体谅你与怀望不熟悉,也劳你体谅我的担忧,如何?”

管平波仔细斟酌了许久,才轻声道:“老倌,你还记得当初妈妈是为何非要扶你上位么?”

窦宏朗怔了怔,沉稳的没接话。

管平波垂下眼睑,反握住窦宏朗的手道:“我现在比谁都明白妈妈当时的心。”

松开手,比了个长度,管平波接着道,“我把咸临从这么小,养到这么高。

他什么性子我不知道么?可是我知道又有什么法子?窦元福没有亲娘在中间挑唆,尚且不容我们一家,你顾着怀望,又能把胡三娘怎么样呢?说句老实话,我跟妈妈还不一样。

两个孩子都不是我生的,你觉得我能为咸临争到什么地步?当年妈妈一开始也没想过你当家主不是?”

窦宏朗心中一喜,他引出了管平波的心里话,便好继续往下谈了。

于是故意道:“怀望不在你身边长大,对你生分些。

可礼法上他就是你儿子,他还年轻,你做母亲的可多多教导。

不过几年,自然与你亲近了。”

管平波冷笑道:“我是嫡母还是他是嫡母?分明是他想要我的支持,还得我倒过去巴结他?你脑子没病吧!?”管平波瞪了窦宏朗一眼道,“便我不是他母亲,光老娘的战功,他就是等你蹬腿了,自己坐上龙椅了,也得敬我三分。

何况我还是他妈!得亏他不是我肚子里爬出来的,要我生的崽子这么蠢,我非打的他后悔投胎做人!”

窦宏朗:“…”他方才那番话,是想引管平波入套,却也是真心话。

毕竟他生育艰难,便是管平波愿意生,也未必生的出来。

他将来依旧很有可能在两个儿子中选择继承人。

哪里知道话才出口,就被管平波顶了回来。

窦宏朗心中烦躁,自己的儿子自己知道,若说怀望要跟嫡母死磕,那是决计不敢的。

然则果真立了他做太子,胡三娘会不会干出什么出格的事,叫管平波抓着把柄,乃至于借题发挥,可就不好说了。

气氛很是尴尬,到底是窦宏朗有求于人,先放软语调道:“你看,你对怀望不亲,我对咸临不满,总这么僵着也不是法子,事情总得解决了吧?”

管平波挑眉:“你想如何解决?”

窦宏朗笑笑:“我们再生一个,正子嫡孙,天下太平,娘娘以为何?”

刚被帅哥表白过的管平波,视线落在了窦宏朗的肚腩上,顿时头痛欲裂。

她怎么就这么颜控呢?太肤浅了!可这娘胎里带来的毛病,早已放弃治疗。

当年一无所有,尚且想方设法把窦宏朗往雪雁屋里踹,如今好歹混成了军阀,越发不能忍受。

如若什么事都得忍辱负重,她的奋斗还有什么意义?心里盘算了一回,飞快的想到了托词,面露难色的道:“生孩子痛死了…”

窦宏朗:“…”娘的,你战场都不怕,怕生孩子!?糊弄他的时候能稍微认真点吗!?

管平波也知道这个理由太离谱,忙打补丁道:“我生甘临的时候,土匪都打到我窗子底下了。

多少人用血肉之躯,换得了我的生机。”

说着,眼圈开始泛红,她是真伤感了,“我还记得他们的名字,他们的年纪,他们爱吃的东西。

一个个半大的孩子,为了保护我,面对凶神恶煞的土匪,悍不畏死。”

眼泪落下,管平波嗓子发干,“从那之后,我再没经历过那般狼狈和绝望。

哪怕是姜戎追杀,到最后亦有谈判的可能。

唯有当年在石竹盐井,我身处两道鬼门关,耳边是弟子们的惨叫与哀鸣,身体是难以形容的痛与恐惧。

我没怪过你,换我在土匪围攻下,也会慌不择路。

可我真的不想再生孩子,我强悍却不代表我无敌。

我也会慌张、也会害怕、也会噩梦不止。

你不缺女人,何苦与我为难?”

略略平复了情绪,管平波泪眼望向窦宏朗:“天家并不讲究嫡庶。

你果真不喜咸临,那便广纳后宫。

但凡有谁生了儿子,我可亲自教养。

我不是寻常妇人,非要看是否血脉相连。

史上敬重嫡母的皇帝多了,以我的本事,还怕教不出个懂礼的来?咸临资质是不好,我日日替他操心;可平心而论,怀望的资质也不过寻常,不是么?”

窦宏朗还是头一回见管平波的眼泪,一时无话可说,只得将人搂在怀里安抚。

管平波顺从的靠在窦宏朗的肩上,眼底却只有冷意。

练竹永远被拦在了宫门之外,窦宏朗关键时候的抉择比他表现出来的要果断的多。

政治旋涡里,谁都是禽兽不如的狗东西,窦宏朗自欺欺人玩的就太没意思了。

管平波从未因窦宏朗的抛弃而憎恨,因为任何时候人都只能靠自己。

哪怕是后世的文明时代,避难的极端情况下,杀人都不算犯法,何况当年她仅仅是个连人头都没资格算的小老婆。

但姓窦的是不是忘了,他们之间真正的仇怨,是潭州的三万冤魂?是两个政体不可调和的矛盾。

生孩子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因为已经开始站队的朝堂,会沿着既有的轨道向前狂奔,所有人都深陷局中,不得逃离。

你死我活,才是真正的朝堂。

第252章 心腹

第49章 心腹

窦宏朗说了两车好话,“哄住”了管平波, 脸上的假笑都快维持不住了, 忙指着朝中有事, 避入了文德殿。

文德殿正殿两侧有耳殿, 乃皇帝起居之所。

窦宏朗沉着脸走回卧室, 爬进沿窗的大火箱里,抱着被子缩在里头独自生闷气。

自打窦向东生出了野心,窦宏朗就几乎没过几日安生日子。

十几年前作为纨绔的他莫名其妙的被兄长坑了又坑, 好端端的竟是一副不弄死他不罢休的态势。

几番博弈,连亲娘的命都搭了进去, 又熬了许多年, 才熬死了窦元福,登上了九五至尊的宝座。

然而登基没几日, 便已知他并没有因为尊崇的身份好过多少, 反而因为做了皇帝,稍有差池便不得好死, 比往日更不自在。

窦宏朗的脸庞布满阴霾, 方才管平波讲了个十足苦情的故事,说给哪个听, 都觉得她管皇后受尽了委屈, 还依旧贤良淑德。

但在生孩子的当口,连诛两个匪首, 直接击溃土匪士气,而后率人足足屠杀了二百土匪的壮举, 岂会是她口中的惊吓?那分明是她崛起的起点,是赫赫扬扬的武功。

拿此事做不肯生子的借口,难道他脸上写着蠢货两个字吗!?

作为皇帝,有无嫡子根本不重要。

百姓人家“小妇养的”是骂人的话,可皇家的小妇,正经有诰命有品级,亲爹见了都得磕头。

皇子是否从皇后的肚子里爬出来有甚要紧?立嫡立长,不过是利益之争下生造出来的“礼”。

窦宏朗即将选妃,什么样的女人都有。

便是果真命中子嗣稀缺,亦有两个继承人可做选择。

他想要的,不过是管平波的态度。

愿意与他亲近,愿意好生做夫妻的态度。

窦宏朗定了定神,觉得独自硬杠管平波是没什么胜算的。

扬声问掌印太监马吉祥:“李指挥使何在?”马吉祥忙应声道:“圣上可是要宣召李指挥使?”

窦宏朗点点头:“去请他来。”

“呃…”马吉祥犹豫道,“天色有些晚了,圣上若要见李指挥使,且得移驾去南书房,外头风大的很,圣上受寒了倒不妙。

若非要紧事,不如明日再见吧。”

窦宏朗疲倦的道:“叫他到这里来,往日我们跑船,睡一个被窝的时候都有。

我心里不爽快,请他来陪我吃杯酒、叙叙旧。”

马吉祥度其神色,猜测可能是在皇后处受了气,心中发紧。

帝后明面上看起来相处甚笃,在他这等打七八岁上就混宫廷伺候主子的人眼中,便是破绽百出。

妻强夫弱,这两口子且有的磨。

不敢惹的主子更不高兴,低着头往外去了。

不多时李运一身寒霜进门,跪下行礼。

窦宏朗摆摆手:“起来吧,别多礼。

都在卧室见你了,我们暂把君臣什么的丢开。

你上火箱里来,我们兄弟同往日一般,喝酒闲话。”

李运见窦宏朗情绪低落,想了想,依言进了火箱。

苍梧人冬日里最喜此物,不消多少炭火,却能熏的人浑身暖洋洋的,条件略好点的人家都有。

窦家人把火箱带进了太极宫,也没弄出奢华版,照例是杉木板子刷三层桐油,就这么清清爽爽的使着。

只是尺寸大些,两个成年男子盘腿坐在里头,竟还有富余。

窦宏朗随手抓了个茶盘,往被子上一搁,就成了个小茶几。

太监们生怕茶盘不稳,愣是不敢往上头摆茶。

李运笑道:“圣上速去请平王殿下,再拿副字牌,就齐活了。”

窦宏朗笑骂道:“滚你的,哪个跟你打字牌? 从小就你最奸诈,我才不跟你打。”

提起往事,李运怅然道:“若论牌桌上的功夫,当属刘耗子最能耐,却是再不能在他手里吃亏了。”

窦宏朗笑意维持不住,低落的道:“一起长大的兄弟们,就剩我们几个了。”

虽建立了楚朝,却是人心散乱、内外交困,远不如当年的勃然生机。

李运不知窦宏朗想说什么,犹豫着怎么接话。

窦宏朗看了看茶盘,嫌小,便命太监拿了个薄薄的象棋盘,又上了壶黄酒,摆上诸如酱鸭舌、卤猪尾等家常小菜,而后把宫女太监尽数打发出门,独留李运说话。

屋内霎时变的安静,窦宏朗却沉默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语带干涩的道:“你同我说句实话,两位皇子,你看好哪个?”李运道:“圣上正值壮年,可缓几年再考虑立太子。”

窦宏朗自斟了杯酒,一饮而尽:“我怕我等不到那天。”

李运抿了抿嘴,没说话。

“你还是那般少言寡语。”

窦宏朗叹道,“我却是实在无人可诉了。”

顿了顿,又接着道,“我今日笑问皇后是否能替我生个嫡子,被她拿往事与改元后选妃搪塞过去了。”

李运的神色霎时严肃起来。

窦宏朗面无表情的道:“阿爷的警告言犹在耳。

宫人都说我因贝壳而厌恶咸临,然贝壳虽死不足惜,可你们都知道,咸临是我妈妈拼着老胳膊老腿救下来的孙子。

如若她在世,不知如何疼惜,我便是不甚喜爱,又怎会厌恶?”

李运目光闪动,窦宏朗有此心机,有些出乎他意料。

尤其这等做作,竟与往日脾性有七八分相似,连他都以为窦宏朗又犯了少爷脾气。

但,“讨厌”咸临,目的几何?窦宏朗没卖关子,他得用的人不多,父亲留下的老人,哪怕狂些,总是跟他一条心的。

何况李运素来谨慎,没什么招人烦的地方,两下里又结了亲,犯不着隐瞒,便坦诚的道:“咸临母亲强悍,我不打压他,怀望在朝中立刻便没了声息。

叫母老虎抢了先机,怀望再无翻身余地。

但如若咸临做了太子,她便是将来的太后。

做太后怎么着也是比做皇后爽快的,你觉得母老虎会如何选?”

李运苦笑,不知如何答言。

窦宏朗接着道:“若是怀望做了太子,她不过是嫡母。

怀望已长成,不好糊弄了。

她为了积聚实力也好,笼络怀望也罢,总归是不会这几年便动手弄死我的。”

李运的心猛地漏跳了一拍。

窦宏朗抹了把脸道:“李运,我是真怕。

贺赖乌孤兵临臣下时,我有多怕她输,现就有多怕她杀我。

咸临仁弱,恰是她垂帘听政的最好把柄。

趁着咸临年幼,她或就能顺势掌权一辈子。

这等好事,她绝不肯放过。

今日我试探她,果然她一推二五六。

但凡有半分想顺理成章做太后的心,何必那般防备我?”

李运沉吟片刻,才略带尴尬的道:“原先在巴州时,我们下头人没规矩,什么话都乱说。

娘娘往日便不耐烦,想是多年来还未改了旧日脾性。

真似圣上所言,娘娘更该奉承才是。

没有人嫌儿子多,她生个嫡子,什么都不耽误,何必引得圣上猜忌?再则,她但凡生下个儿子,那便是皇后嫡子,只消满了周岁,不知几多人上本请奏立太子。

娘娘便不战而胜了。”

窦宏朗的后背倏地窜起寒意,还未琢磨清楚,就听李运低声道:“圣上,娘娘的野心,恐不止于此!”

窦宏朗的手狠狠一抖,恰撞到棋盘,带累的棋盘上的杯盏跟着晃了晃,险些把酒水菜肴撒了出来。

能在乱世中混出头脸的,除了运气绝佳,哪个不是人中龙凤?管平波的心思,方坚等人绝不是唯一能猜到的。

武后珠玉在前,再有韦皇后做补,吓的唐朝后来的皇帝轻易不敢册封皇后。

章献太后垂帘听政时,朝臣撒泼打滚的逼她承诺不效仿吕后。

是不效仿吕后,还是恐惧敢于衮服祭天的章献做第二个女皇?后宫不得干政背后,不独是朝臣表面上对外戚的鄙视与打压,还有皇家对女人权力的限制。

女人多半温顺无主见,可后宫里只要有那么几个生了异心的女人,皇帝的觉都睡不安稳。

何况管平波压根就不是后宫女子!管平波的行为,都算不上蛛丝马迹,而是昭然若揭了。

可窦宏朗下意识的回避着这个可能,毕竟管平波目标是太后的话,他们还有回旋的余地。

巴州多少年来堂客当家,不知几多万事不操心,只管享福的男人。

可惜窦宏朗现已算不得巴州男人,龙椅唯有一个,难道管平波能放他逍遥去做皇后不成?果真有那样深厚的感情,也不至于摩拳擦掌算计他了。

李运心中微叹,有些事即便知道了,却毫无应对的头绪。

想要遏制住管平波的野心,大抵只有回到过去,或是叫练竹别乱发善心,叫她沦落烟花巷;或是将她扣留在家中,不放去石竹。

别的再无力阻拦她的发展。

窦向东在虎贲军的判断上,几乎没有过失手,然管平波终究凭着天命与才华,数次历险,还是走到了今日。

无怪乎窦向东最后,总念着“时也、命也”的话了。

然蝼蚁尚且偷生,窦家匪类出身,自带着亡命徒那副天生的硬骨头。

不管是死去的窦向东,还是活着的窦宏朗、窦崇成,乃至李运、肖铁英等人,都不会猜到有危险,便束手就擒。

李运紧了紧拳头,又慢慢放开,如此几次后,才重新抬起头,目光炯炯的道:“臣定当加强宫廷护卫,不让人有可趁之机!”

窦宏朗道:“光护卫不顶用。”

话说开了,不必再打哑谜,李运直白的道:“旁的事或有党争,此事满朝文武都是齐心的。

独木不成林,圣上不必过于担忧。”

窦宏朗摇头道:“乱世当头,文臣不中用。”

李运道:“那我们便练兵。

她有三郡,圣上有四郡。

打起来两败俱伤,叫姜戎白捡便宜;不打她做太后,世代敬仰。

娘娘是个有成算的人,别叫她觉得我们有可趁之机,她未必不肯做个掌印太后。”

窦宏朗木着脸道:“练兵,我们能练过她么?”

李运道:“偷师即可。”

窦宏朗有气无力的道:“张和泰又不是没偷过。”

“娘娘防着他,怎会把精髓告诉他?”李运身体前倾,用极低的声音道:“娘娘脱胎于窦家,她再清洗,窦家人都是无法完全清洗掉的。”

窦宏朗瞪大眼:“还有?谁?”说毕,又忙道,“行了,你不用告诉我,我身边人多嘴杂,她不定放了多少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