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恒一愣,狄纭也觉得耳熟。继而,两人同时忆起,多年之前,小树林外,荒山之前,那衣袂飘然,仿佛从天而降的老和尚。

是他的灵药,使她合理的重生,如同和阎王演了一出双簧。

——“大师救命之恩,连恒感激不尽!不知大师如何称呼,宝刹何方?”

——“老衲之名不足挂齿,八年后,如果你有空游江南金山寺,我们自会再相逢…”

金山寺,宛如一个神奇的时空标志。连恒心中百转千回,那日死而复生的经历,又一幕一幕在脑海中想起。

“我爹…到了金山寺?”狄纭还是第一次听说。

他那赫连老爹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一年只肯接见他这个亲儿子一次,如今算来有九个多月没见到他了,竟不知他已经追随高人到金山寺去了。

“是啊!所以,公子你收下这些东西吧。我们得抓紧时间回去帮忙!告辞了!”骆坛主抱了抱拳,带着小祝匆匆离去。

狄纭跟上去,把他们送出门,然后回来把这些财物都交给连恒保管。

连恒拿过那张房契仔细看了一遍,怔怔无语。

万历二十九年,就快到了。似乎,冥冥中一切早就注定,该来的,已经来了。

★★★

下午,雷奔如期而来。

他风尘仆仆,眼泛红丝,有些疲惫地对狄纭道:“老爷子果然不同意让素卿进门,没头没脸骂了我一顿。”

狄纭闻言心中一紧,定定看着他,等待下文。

雷奔嗤笑道:“放心,银子都付了,哪有退货的理?我来,就是带素卿走的。你知道这城里有一处我名下的房子,虽然不大,但也很精致舒适,就让素卿住在那边吧!”

连恒轻轻端起茶壶,亲手给他斟了杯茶水。

他接过,低低道谢:“谢谢…二师嫂!”

二师嫂。

是的,终其一生,她都只愿意做他的二师嫂。

她抬眸歉然地看着他,沉默无语。

什么话语,都是苍白无力,都无法偿还她欠他的人情。

察觉到她的淡淡忧伤,雷奔无声一笑。

这,就是他所希望的呀。希望自己为她做一件事,让她始终惦记着他的好,不至于——从此把他彻底忘个干净。

自很多年前那一日一夜的接触后,他就刻意把有关于她的记忆封锁在心的最底端。不轻易去回想,不轻易让那份美好的感觉延伸成更进一步的思念,进而泛滥成灾。

可是,往事历历,想忘也难以忘记。他还记得,那一夜,在外公家开的客栈里,他抱着她倾诉衷肠,她一直闭着眼睛,装作沉睡不醒。其实,那卷翘微颤的睫毛,早就泄露了她的心情。她的身子那么温热柔软,玲珑有致,抱在怀里他几乎把持不住自己。可是,他不想毁了她,让她真的恨他一世,所以,他毅然放下了她,强迫自己离开她的床,她的房。

那一夜,宛若春夜迷离的梦,至今,只能放在心中低迥浅尝。他不是不想要,不是不想拥有,可当年早已失了先机。既然,明知道终是无望,自然是封锁住所有,斩断情丝,不让自己继续去作无谓的渴望。

但他,还是奢望着:在她的心底,有属于他的一个小小的位置。这么多年,她一直过得很好,没有需要他出力的地方。直到云暃满月那天,司徒海鱼强塞给狄纭一个小妾,他才看见了她脸上刹那的不愉。他知道,也许,他可以帮上忙。

他啜了口她亲手倒的茶,暗暗嘲笑着自己的小小私心。

什么时候,雷大少的要求竟然可以卑微至此?

★★★

素卿打扮得漂漂亮亮地跟着雷奔走了。

临行前,连恒送了她一套虎睛石首饰以作贺礼。

“以后,好好侍候雷公子。”

“素卿知道。”她艳丽的脸庞容光焕发,有着“守得云开见月明”的喜悦。

是晚,雷奔在自己宅子里摆了酒,邀了狄纭在内的几个熟人,又请来云紫星做见证,算是正式昭告天下,他又添了一房新宠。

★★★

狄纭在雷奔外宅里赴宴之际,陆巧巧来狄家打探情况。闻说素卿不去坊里住,另有出路了,也很高兴。

一起用了晚饭,连恒留陆巧巧喝茶叙话。

陆巧巧捧着小瓷盅,斜卧在贵妃榻上,感叹道:“这男人三妻四妾,自己是开心了,却不知道女人心里的苦!不管是妻是妾,哪个女人不愿意得到男人更多的垂怜?女人多了,是非自然就多了。以后三郎那小子再敢带女人回来,早点告诉我,我来给你解决!”

连恒笑道:“这次也不是纭哥他要纳妾,是朋友强送的。他也很困扰呢。”

陆巧巧叹道:“唉,女人跟牲口似的,被送来送去,也是可怜。”

“是啊!所以我就不忍随便把那丫头解决了,总觉得她也是可怜人,希望能找个条件、人品都好些的。”

“阿恒你就是心善。三郎也是老实孩子。我是对男人没兴趣了,只希望你们小两口恩恩爱爱的过一辈子,不要有第三个人夹在中间生事!”

“姨母大人尽管放心!”说话间狄纭推门进来。

连恒起身迎道:“怎么这么快就结束了?”

“雷奔喝得大醉,被云师兄架进洞房了,有新妇在里面伺候着,我们也就散了。”他简单地解释了下。

陆巧巧拍手笑道:“人家那是春宵一刻值千金,你们早些回来也是应该!我也不留下打扰你们了!”

说着出去喊她带来的侍女:“玉笙,我们回去吧。”

狄纭连忙喊小叶跟出去护送一程。

★★★

待陆巧巧走后,狄纭笑道:“老婆!家里终于清净了!这段日子,我天天都担心你误会我!”也担心,有人想趁机勾引自己老婆。好在,阿恒处事得体,没有乱吃醋,没有乱生气,也没有乱报复,一切矛盾都被她很好的化解了。

他欣赏地凝视着她,温柔的眼眸水漾晶灿。就是这醉人的温柔挚爱,轻易地让原本不再相信爱情的她,此生再次沦陷。

“纭哥,我们好好过日子,千万别为其他人再浪费时间精力了。”她走上去,环住他的腰,带着深深的依恋,把脸埋在他胸前,“你还记得么?有相士说,我只能活到二十多岁。后来中了莫笑天的毒,爹给我请来好几个名医调养,都说我活不到十年,正印证了相士所言非虚。不知道,我们的好日子还剩多久了?”

狄纭将她紧紧地拥住:“那些话,我一直记得,所以这些年一直定期请名医来为你诊治,可是,都说你身体虽然有些气血两虚,但并不严重,身子基本算是康健啊!也许那相士没有真才实学的,他的话做不得准。”

她心中一酸。

她知道,那些话不是相士说的,是阎王。

——“你二世姻缘未散,前世又阳寿未终,唉!实在是麻烦!”

——“只得将错就错啊!现在一切都打乱了。你和王保国以及女鬼小素的恩怨纠葛,都会在万历二十九年了却。”

——“欠你债的两个人,会在长江运河交汇之处等你。那里,是你前世的家乡,还记得么?”

——“到时候善恶有报,你就会回到该回的地方。”

——“天意啊…”

已经死过两次了,第三次,真的就是明年么?

和小素的恩怨已经提前了结了,明年,就快来了。如今,赫连玄都出家出到z城的金山寺了,玄冰门甚至帮他们把z城的房子都安排好了。

那长江运河交汇处的灵秀城市,就是她前世的家乡。

命运之神的巨手,正一步一步把她往那既定的人生轨道上推…

“唯爱门前双柳树,枝枝叶叶不相离。”她抬头,深情地凝望着他,念起一句唐诗。

几乎要溺毙在她的温柔眼波中,他呆了半晌,轻声回应:“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她的心一颤。

他啊,选错了句子呢。接下去两句,正是那千古悲吟——“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此恨绵绵。

无绝期。

会么?

她,真的会离开狄纭吗?

会有——奇迹出现吗?

冬日归故里(二)

翌日,是妹妹连清的生日。

连家张灯结彩,充满喜庆的气氛。不到中午,宾客就陆续到来,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好不热闹。来宾中既有富商巨贾,也有官场要人,显现出主人连正老爷的交际广泛。

此时,连家几间厅室里,人头攒动。 宴会还没有正式开始,宾客们品着茶三三两两闲聊着,主人连正应接不暇,忙得不亦乐乎,在各贵宾群中往来穿梭。而宴会的主角——连清小小姐则在后面闺楼里打扮。

连恒带着礼物来到自己曾经住过十六年的小楼,看到五周岁的连清小美女正在梳辫子。

“阿恒,你看看这小丫头,才几岁啊,辫子重梳了三次才满意!跟你小时候一样,小人精似的!”于落英看到连恒来,笑呵呵地“告状”。

连恒过去捏捏妹妹粉嘟嘟的小脸蛋,打趣道:“小妹,你已经够美的啦!芍药不及你美,樱桃不及你红,再打扮下去,人家女娃娃都要伤心死了。”说着递上礼物,“生辰快乐!”

连清撅着红艳艳的小嘴:“人家要像姐姐你一样美!你穿的衣服都好漂亮哦!”说着,挣脱乳娘,凑过来在连恒身上东摸摸西拽拽,小脸满是艳羡之色:“等清儿长大了,全部给清儿穿好么?”

连恒笑道:“好啊!就怕你长大了,全部都看不上啦!”

“看得上的!等我长大了,就是全大明最厉害的大老板!我除了姐姐的衣服,还要买好多好多的新衣服!”连清比手画脚、充满神往地宣布着。

这,这…真是宏伟理想鼓斗志,幼小心灵开红花啊。

乳娘惊叹道:“哪家小姐从小就想着当大老板啊,二小姐真跟男娃一般呢!”

连恒和于落英相视一笑。

“对啊,爹爹就说我赛过男娃娃,我以后不嫁人,我也要娶媳妇,伺候爹爹和娘。”连清叉着腰,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再出豪言壮语。

“我们阿清真是好贴心呢!”于落英欢喜地抱起她,亲了几口,然后专心地帮她戴上发饰,系上外裙。

看着娘亲围着妹妹忙碌不已,满脸幸福的笑意,连恒心中很是安慰。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看来,即使自己从此离开,娘亲也会过得很充实很快乐。

“娘,过些天,我和纭哥可能到z城去住一年。”而且,可能从此一去不归。

“那过年要回来啊!”娘亲忙着去给小妹系着裙子上繁复的带子,头也不抬。

“会回来过年的。”她点点头,“娘,你忙,我到前面去帮爹招呼客人了!”

“去吧,去吧。”于落英的心思全在小女儿身上了。

★★★

连恒来到前厅,竟然在人群中见到了雷恪,连忙去见了礼。

“阿恒跟我客气什么?徒弟和儿子是没有区别的,儿子的岳丈家做生日,我焉能不到?”雷恪豪迈地笑着。

狄纭也瞧见师父来了,从人堆里挤过来请安。

连恒招呼道:“还没开席,底下人多,我们先到楼上书房喝杯茶可好?”见雷恪颔首同意,便引他上楼坐下,又亲手斟了茶奉上。

雷恪抚须感慨道:“还是阿纭好,本本分分做人,踏踏实实做事,若奔儿有你一半懂事,我也就知足了。”

狄纭温言劝道:“雷奔这些年成长很多,上回遇到知府大人,他说奔儿工作时候很认真的。前些日子破了个大案,最近知府大人特地让他休假一月以作嘉奖,真是视他如左膀右臂呢。”

雷奔叹气道:“我不是说他工作不好,是生活上太随便了!年纪也老大不小了,正经媳妇不肯娶,小老婆一个接一个往家里讨。那个翠红,俗不可耐的,已经让我看了心烦,再来个素什么的,又是个丫头出身,这怎么行?想进我雷家门的,我也不计较什么身家财产,至少得贤淑大方、出得厅堂吧!所以我把他臭骂了一顿,那死小子也是个混账的,到今天都没照我面!真想好好揍他一顿!”

“父子哪有隔夜仇?说不准他今日就会去找您认错了呢!”连恒为他又加了些水。

雷恪有些恼火地说道:“这小子从小就总跟我叫板,自他娘亲去了后,简直没有人能管得了他!我的要求也不高,先正经娶房媳妇,这媳妇须得是个懂事本分的,一得大方得体,不浓妆艳抹;二得处事大气,不矫揉造作;三得待人温柔,不咋咋呼呼;四得心胸宽广,不小肚鸡肠;当然,还得孝顺父母,能安心相夫教子…你看他讨的两个小老婆,唉!都是些什么人?哼,除非那个素什么的丫头变得符合我的要求,否则这辈子别想踏进东临溪一步!”

说着,仿佛想起什么,板起脸来,对狄纭道:“那个丫头,听说原来是紫星家的,后来送到你那,怎么雷奔那小子又看上了?你也是的!就这么大方的给他了?你们都纵着他作甚?”

狄纭尴尬地解释道:“我们家不缺使唤丫头,我也没有纳妾的意思,既然雷师弟要,就给他了。师父若生气,就尽管责罚徒儿!”

雷恪缓了面色,站起来长叹一声:“唉,是奔儿不懂事!怎可责罚你?人家二十五岁,孩子都得有连家二小姐这么大了,他倒好!整日家胡来!罢了,不提这个逆子,我们赶紧下去吧,莫让大家等了。”

连恒垂首跟在后面下楼,心里满是对雷奔的歉意。

★★★

连清的生日宴如流水席般从中午一直吃到晚上,连恒帮着爹娘照应着,一天下来,腰酸腿软。

一回到家,连恒便疲累地倒在床上。

狄纭端了茶过来,柔声道:“累了吧?先喝水,待会我给你捏捏。”

“先捏一小会吧!真累了。”她柔柔地要求。

他一笑,让她在床上趴好,轻柔地为她按摩起来。

盈盈的月影在寂静的窗外淡泊清亮。幸福的感觉,蔓延一室。细节的体贴,总容易让女人的心灵倍感熨帖,但很多男人,偏偏不愿展示这小小的温柔。

“纭哥,你也累了,先去洗了早些歇着吧,顺便叫青苑给我放水。”她也舍不得他太辛苦。体贴,是相互的,没有谁天生该为谁付出。

“好。“狄纭应声而去。

月白风清,坐下来,静听万籁之音,品味一杯清茶,心中期盼着自己能如手中茶般,恬淡地、沉寂地,度过一生。那复杂的前世、今生和来世,她真的无法参悟透彻。

“阎王的话,是不是真的呢?”她自言自语。

“当然是真的!”一个洪亮的声音回答她。

不期然,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从墙壁中闪现。

虬髯,黑脸,大眼,阔嘴,腆着肚子。

“陆判!”她放下茶杯,惊讶地起身,“你怎么来了?”

陆判夸张地叹口气:“我早就来了,你们太恩爱,我没好意思出声。”

想起刚才她趴床上给狄纭按摩的情景,脸不禁红了:“你也是冥界的神仙,怎不知道‘非礼勿视’?”

陆判抚着胡子呵呵笑道:“谁知道你们这般要好?!其实这在21世纪也不算什么稀奇事,我可是见多了,你呢在古代待久了,脸皮子倒薄了。咱们来谈正事。”

连恒心一颤:“正事?”

“我特地来提醒你,阎王的话就是真的,天意不可违逆!马上,就是万历二十九年了!你看,房子也有了,狄纭的父亲也在那里,你这一世的父母又有了可以养老的孩子,你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可以搬到z城去了。业报不还,你将永远是错来此时空的异数,必将永远不得轮回。而且,即使你心中再不情愿走,明年到了既定的时间,也一样会意外身亡的!何必磨磨蹭蹭地让自己不得轮回呢?”

她的心彻底冷下来。

“就没有补救的办法么?”

“没有。你本不应来此,所以你必须立刻动身完成因缘业报,然后回到你该去的地方。这是天意,我不能泄露太多的。”

“我已经让小素成为永远不得进门的可怜外室,算是了结了么?”

“她还得为你做牛做马九九八十一天,才算圆满。”

“可是,这不太可能啊。她已经是人家的妾了。”

“上天自有安排的!你赶紧动身去z府吧,你去之后,转世的王保国很快会出现的。到时候一切圆满,我会去接你!”

“可是…你也看到了,我和狄纭他,情深意笃…”心中泛滥起无边的悲伤,她快要哽咽。

“这个…我不好说啊!”听到外面传来狄纭的脚步,陆判吐了吐舌头,低声道:“我先走了。”

说着,即刻消隐无形。

★★★

狄纭进来,面色凝然,四处看了下,低低道:“老婆,刚才我好像听到有人在说话。奇怪了!”

连恒挤出笑道:“没有啊,你听错了。有一种现象叫‘幻听’!”

狄纭蹙眉再次看了看四周,也笑道:“大概吧。青苑把热水放好了,你也快去洗吧。”

“好。”她有些郁闷地起身出去。

泡在热水里,心里感慨万千。

不想万历二十九年到来,不想浪费精力去与那些不值得报复的人周旋,不想,离开狄纭回现代。

这里,有她的新生活。曾经的沧海,焉能从头再来?

如果有一天,她突然离开,狄纭该是怎样的肝肠寸断?他是个不轻易动情的人,一旦爱了,就会坚定执着一生一世。相比于红尘中浮华的男子,他比国宝熊猫还珍稀。

想到他会心痛,她的心,也绞了起来。如果说当年接受他,感动大于心动,如今这么多年相处,他已经成了她身体的一部分,重要的就像血液,像心脏。失去他,她苟活在21世纪,又有什么意思?

“阿恒,你…为什么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