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氏听丈夫这么一说,总算能睡个好觉了。

第二天下朝,李茂去了一趟吏部。门口的小吏还以为李茂是来找尚书张宁的,连忙就要飞身进去通报,待听到找的是验封司的主事方毅,那小吏露出了一个了然的笑容,转个方向就去吏部的验封司找方主事去了。

方主事是信国公的妻弟,但平日里信国公对他并不十分关照,倒是张尚书看在两家姻亲的份上对他照顾良多。

想不到今日是信国公来找。

方毅听到小吏的通报以后,满心疑问的走进了吏部接待外客的厅堂。

莫非是姐姐出了什么问题?

方毅对姐夫行了礼,连忙问道:

“姐夫今日前来,是有什么要来训示弟弟的吗?”

“你说的没错,我正是有事来训示你的。”李茂的话成功的让方毅瞪大了眼睛。

李茂当下板着脸把他宠妾灭妻的行为斥责了一番,还把他如果让胡姨娘先诞下庶子的危害说了个干净,其言辞之冷厉,让方毅的头上直冒汗。

其实他娘昨日回家就已经对他说过一遍了,甚至还让胡姨娘闭门静心思过,不准在出门半步。他心里喜欢胡姨娘的温柔可人,可见到一个两个三个都来骂他,甚至连他的姐夫信国公都专门来警告,想来确实是他做的不对。

他当下喏喏称是,答应一定不会宠妾灭妻,更不会先弄出个庶子来。

李茂先严词喝问就是为了让方毅对他产生惧怕感,待看到敲打的这个内弟差不多了,这才不经意似的问他:“你那胡姨娘,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进的府?”

方毅苦着脸说自己当年刚从翰林院进了吏部的时候,只是一个小官,四处受排挤,直到后来张宁任了新的吏部尚书才算好了来。胡姨娘的父亲胡仲亭是他们司里的另一位主事,也是外调回来,和吏部其他官员一般受到排挤,两人处境相似,难免有些惺惺相惜,渐渐就走了近了些。

后来这位胡主事想把他家庶女给他做妾,他看他家庶女长得还算端丽,性子看起来也是个柔顺不惹事的,就娶了回家。

李茂把这前因后果问了清楚,又记住了这胡主事的名字,便又再三嘱咐方毅千万不要偏袒妾室,否则贻害全家,这才离了吏部。

他如今已是一部尚书,手中自然有无数人可用,只是派了几个人稍微打探了一下,就知道了这胡主事是什么人。

此人乃是张宁在通州任职时的都事,张宁调任回京的半年后也升入了京中,因在通州经历司的考核三年都为上,所以官升半级,成了吏部一司的主事。

李茂得到这个结果,浑身力气都泄的干干净净。

原来是这个原因!原来是这个原因!

怕是张宁回京后看到侄子痴肥的样子,就在想着如何报复他的妻子了。

给他房里塞妾张宁是做不到的,但给方婉的弟弟房里塞一个妾室还是容易的很。他甚至都不掩饰这个胡仲亭曾是他的下属,为什么?

他就是要通过这个日后来警告他们,他想告诉他们夫妻,他什么都明白!

怕是他早就知道这个属官的女儿不是个省油的灯,所以才想办法让她入了方府。

那方婉的大弟弟呢?她的大弟弟有遭到报复没有?

李茂想到方婉的大弟年年的考核都是上,但自从被外放到外地就一直回不了京,忍不住往深处想了起来。

这到底是张宁授意不让他回京,还是其他原因?

张宁到底是单纯报复他的妻子,还是另有深意?

若是单纯报复他的妻子,那张宁对张静的情义就颇为深厚,实在不像是知道张静不是他亲妹妹的样子。可若是他知道张静的身份,这么做一切都另有深意,那他这般毫不担心自己查到他头上的做法也实在太大胆了点。

人要做错了事,就算当事人能原谅,可关心爱护那人的人,还是会对你的错误铭记于心,永远不会忘记。这一点,就算是圣人,都只能得个无解的答案。

李茂自认一生中只做错过这么一件事,可就这一件事,差点弄的他们家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几乎报应在他的全家身上,成为他永远的憾事。

如今他已决意改变,但当年的恶果终于还是又一次被他品尝。这果实太过苦涩,也太过让人难以置信。

方氏害过张宁的外甥,张宁就让方氏也失去一个外甥来偿还。也许未来,方氏还会有更多的外甥和外甥女死于内宅的阴私之中。

这般深沉的心思和无声无息的手段,他李茂自愧不如。

李茂不知道自己是用着什么样的心思回到了家里。得知张宁对他其实充满了恶意,实在是无法让人能坦然承受的一件事。尤其当你一直以为他和你还算是朋友的时候。

任何人,在知道别人可能很厌恶你的时候,都不会有什么好心情。

方氏知道李茂今日要去找她的小弟去“谈谈”,自然是抱着期待的心情等待着丈夫的消息。在这个没什么见识的女人眼里,他的丈夫虽然一步步的登向高处,但总是还记得停下来等她,让她心里十分安宁。

方氏如今正在坐月子,坐月子的女人最应该有的是宽和的心态,而非成日担忧惊惧,所以李茂善意的隐瞒了张宁所布下的这个局,只是很轻松的告诉妻子这件事已经解决了,他已经和方毅郑重的警告过,让他不要再多在这个女人身上花心思。

男人的事情要让男人解决,女人应该做好的是后宅里的事情,方氏对此深信不疑。

就算她没坐月子,处理这事,也只能让丈夫对小弟好言相劝,自己再去安抚弟妹。

她带着她的娘家以后会如同过去一般平静无事的期望,渐渐地沉入了梦乡。

但这世上的事,有时候就是这么戏剧化。

就在第二日晚上,传来了一个十分骇人的消息。

——方氏的弟妹杨氏,冲进胡姨娘的房里,用剪刀刺死了胡姨娘。

因她还在小月子中,官府卖了大理寺卿方兴一个面子,并没有把她提走,而是派人看管起来,等待十天以后再押送候审。

情况发生的太突然,连李茂都不知道明明他岳母和他都已经倒向杨氏这边了,这位正在静养的女人为什么还要去杀了胡姨娘。

她是胡姨娘的主子,要打发了她根本都不需要自己动手的。

方老夫人不敢找自己的女儿,他们的女儿还在坐月子,她只能去找女婿李茂来想办法。

胡姨娘不是有身契的奴婢,而是朝廷命官的庶女,又是正经抬进来的良妾,死的如此惨烈,当然不能随便了之。

第三日大朝上,顶着许多人同情眼神的方兴迈着沉重的脚步缓缓的进入了大殿。就如所有人预料的一般,御史台的御史大夫参了身为“大理寺卿”的方兴治家不严,致使家中出现命案。

他认为,方兴身为专司刑狱案件审理的大理寺长官,家中亲眷却知法犯法,视国法为无物,已经不能胜任“大理寺卿”的职位。

御史大夫的弹劾一出,满朝惊诧。

李茂反射性地回头向着张宁看去,却发现张宁也是一脸诧异的样子。

若这是装出来的,那张宁的演技实在是太可怕了。

事实上,张宁确实很惊诧。

他从没想过那个女人能做到这个地步。

当年他从妻子赵氏那里知道李锐的处境后,一直就想着让方氏那个蠢女人也尝尝亲人被陷害糟蹋的滋味。当时他询问妻子赵氏,她在通州的官太太圈里可有见过什么心计深沉野心又大,而且地位还低的待嫁女儿。

赵氏想了半天,还真找到一个,便是后来他设局让方毅娶了的胡氏。

这胡氏只是一个庶女,却哄得家中嫡母把她当女儿养,对她也算十分爱重,谁料这庶女心却很大,差点爬了嫡母亲侄儿的床。

那胡仲亭官位虽然不高,嫡妻的家室却很好。她那嫡妻的儿子在通州参加乡试,借助在胡家,遇见了这种事,吓得第二天就辞别出去租了个屋子。

这件事一时间在通州沦为笑谈,她家嫡母也成了“养个白眼狼”的笑话,就连胡仲亭脸上都挂不住,这庶女也一直滞留在家里嫁不出去,甚至耽误了几个庶妹的亲事。

张宁一听到赵氏说起这个女人,顿时就觉得她是合适的人选。一来心机手段都有,不然也不会让嫡母养在身边,还待她极好。二来肯定也会做人,不然是到不了嫡母侄子的院子里的,门都进不去,更何况爬床?三是年纪大了,一定就更急着出头。

所以张宁才想办法把胡家弄到京里来。

那时候他已经是吏部尚书,提拔一两个以前的部下自然是容易。胡仲亭到了京中果然来拜见老上司,谢过他的提拔之恩。他也就接受了他的投靠,委托他照顾自己的亲戚方毅一二,顺便暗暗提了提方毅还没有妾室,他那女儿正好可以做个良妾。

胡家一家都不是笨蛋,那庶女到了京城也规规矩矩,从不出错,后来果然进了方家。

只是他原本只是想搅得方家的弟弟家宅不宁,最好再弄出些妻妾相争的戏码,也让她家名声败尽,得不到好下场才好,他却没想到只是随意下的一步棋,居然演变成这种地步。

不过张宁自巫蛊之事后对方氏这个女人的感想简直到了深恶痛绝的地步,听到方氏娘家有这样的下场,心中也是不停的叫着痛快。

是以当他看到李茂看过来的眼神,就知道他的布局已经被这位信国公府知晓了,他也不做出心虚的样子,只是微微偏着脑袋点了点头,对李锐露出了一个挑衅的笑容。

老子就是整你老婆家了,你又能如何?

是方毅自己要娶那女人的,他又没逼他。

李茂看到张宁的那个笑容,险些没一口气憋着提不上来。

他在朝中能这么快站稳脚步,除了皇帝在后面一直支持,另一个原因就是他的岳父是大理寺卿,和刑部、御史台都交好,又是勋贵派中的老臣。

他岳父如今年纪已大,在这个位子上也坐了十年,本来就算不出这个事,过几年也要告老,退下来换个闲职荣养的。如今弄出这种事情来,对于一个专司刑狱的大理寺卿来说,简直就是逼着他名誉丧尽、晚节不保,连个体面下来的结局都没有。

这么狠毒,张宁却一点愧疚或歉意的心理都没有,怎么不让他气愤?

就在昨日,他还在盘算着带上李锐一起,就以前做错的事情好好的登门道歉,两家解开积怨。张宁家里虽然身份成谜,但毕竟是姻亲,他若能掩饰一二,总是要帮到底的。

可如今弄到这种地步,不结仇就已经算是客气的了!

他难道就一点也没想过李锐的处境吗?

李茂毫不吝啬的用着最大的恶意去揣测着张宁的想法。

是想要砍了方氏背后的娘家实力,好给他的外甥铺路?

还是他也是前朝余孽的爪牙,要将信国公府一锅端了,让他侄子登上世子的位置?

可无论李茂在心里如何咒骂张宁,不过片刻的功夫,也都抛之脑后。

当他回身看着自己岳父挺直着脊梁却微微颤抖的样子时,他知道想追究这一切的真相到底是什么,都已经毫无意义了。

他的岳父真的已经老了,老到遭遇众人质疑的眼光都只能微微颤抖着身子,闭着眼睛无法辩驳的地步。

他一生兢兢业业,在刑部、京兆府都任过官,虽靠着信国公府的关系才登上了大理寺卿的位置,但从来不结朋聚党,生怕给信国公府惹上麻烦。他的岳父和他爹一样走的是孤臣的日子,皇帝要他怎么做,他就怎么做,所以也没给家里攒多少家业起来。

他并没有太大的才能,为人只秉承“公允”二字,对待儿女也如审案一样呆板无趣,所以两个儿子都没有灵性。

但他终究是个慈父、也是个关系孙辈的祖父。

他和他妻子作的孽,如今竟然让这个老人要承受风霜雨雪。

这般非议,应该是他承受的。

以前是岳父代替了自己的父亲在朝廷里替他遮风避雨,如今该轮到他了。

李茂举着笏板,端端正正地往前走了一步。

很多人都以为这位谨小慎、也许会为了避嫌而不出声的信国公,终究还是出乎了他们的意料,踏出了他这一小步。

作为文臣之首,他迈出的一小步,代表了他和他身后的勋贵派的意见。

“启奏陛下,臣有异议!”

第162章 张宁之惑

李茂会站出来,楚睿的脸上也是微微的动容。

自己的岳父出了问题,自然是要捞出来的。但因为官场的“惯例”,大部分时候是自己表示避嫌,然后推动身后的官员和同僚去打口水官司,再用自己的力量对御史台施压,让他们低调处理。

是的,这就是官场的“惯例”。

即使是家人受了罚,也要先表明自己中立的态度,然后再来想法子解决,否则就是引火烧身,连帮都帮不上了。

一时间,楚睿觉得李茂很笨,笨到已经在这大殿上滚了三四年了,看也应该看会了,却还是学不会这些门路。

但他又觉得这样的李茂很好。这位皇帝,在李茂的身上看到了老国公厚道的影子。

李茂会站出来,并不是因为他学不会这些门路,而是他想在这一刻,维护岳父的尊严。

他站出来,所有人的注意力就会到他的身上,一切口诛笔伐也会变成“信国公”的事情。无论此次御史台参这一本是谁授意,他此刻不可能倒,皇帝不会让他倒,朝臣不会让他倒,就连晋国公府都不会让他倒。

这就够了,就够他不要脸皮的硬撑着岳父无罪。

“陛下,后院出现命案,应该追究的是凶手的罪责,而不该无端连坐。在朝的每一位大人,哪一位能管到儿媳妇的房中事?”李茂锐利的眼神像是刀子一样射向御史台的几位大臣。“妻妾相争,就算真的要追究男人的责任,那也是追究方毅之责,为何要追究到方大人?”

“李国公,你此言差矣。方家的后院是由方老夫人管着的,若说方大人不知道一点动静,那肯定是借口。更何况,您作为方大人的女婿,为他辩驳,本身就有失公允…”御史和他当朝激辩了起来。

“原来家中是老太太管着家事,那老太爷就能管到儿媳妇房里。吴大人,听说你府里是你母亲管家事的,那你的父亲会去管你媳妇今日是打了妾室,还是骂了丫头吗?”李茂不客气地说:“若真是这样,那才该查查,贵府是不是有乱L之嫌。”

这话说的难听,这位御史当场脸就变成了猪肝色。

“更何况,本官是不是方大人的女婿,和方大人有没有罪毫无关系。我侄儿被曾关进大理寺,也是方大人做的批示去抓捕的人,按照你的说法,我侄儿当时就该被斩首示众才对,否则方大人一定有包庇的嫌疑。可无罪就是无罪,在律法上,难不成还有因为是亲戚就可以按上罪名或者开脱罪名的时候?”

“本官首先是大楚的命官,然后才是方大人的女婿。我现在是以一位朝廷大臣的身份在说这些话,并不觉得自己有徇私枉法之处。”

李茂的话掷地有声,方兴睁开眼睛,用复杂的眼神看了过来。

“李爱卿此话不错。既然内举都不避亲了,也就不存在大殿朝会中因为是姻亲而不敢说话的情况。在朝的各位爱卿有许多都是姻亲的关系,若只因这一点就废人言,那以后上朝大家也不用说话了,先排资论辈,把亲戚关系捋清再上奏吧。”

楚睿在御座上开了口,算是支持了李茂的此番言论。

方兴是大理寺卿,位置重要,又做了十年的孤臣,楚睿又不是傻子,怎么会因为他家儿媳妇和妾室争风吃醋出了命案,就把他从大理寺卿的位子上掀下去?

皇帝开了口,李茂也开了口,勋贵派和中立派立刻就和持弹劾意见的朝臣们展开了激烈的辩论。方兴这么多年毕竟在私德和公事上都没有过错误,勋贵派也是越说越有底气。

这些人并不是讲究面子的世族,一旦在朝堂上吵起来,什么“你在外面嫖妓被你老婆当街抓了回去算不算私德有亏要下台?”或是“你家儿媳妇国孝期有孕被人参了一本后偷偷流掉,到底算不算持家不严是不是要下台”这样老太太骂街式的辩驳论点也是屡屡出现,让人哭笑不得。

可不得不说,这种方式十分有效。

因为正如李茂所说,妻妾不合这种事,向来是男人造成的问题,却不是男人能解决的问题。因为男人只要有所偏爱,就一定会产生后院的矛盾。主母打死小妾或者通房的事情,在大楚已经屡见不鲜了。只不过大家都没有摆在明面上。

若今日后院死的不是张宁下属的庶女,而是一个身份底下的女人,恐怕也就悄悄抬出去埋了,连个谈资都算不上。

此事辩论了两个时辰,最后连世族派都懒得扯进这场口水官司了。

他们是想让勋贵派难看,但如今参与进去,难看的却是他们。若不是这场激辩,他们都不知道自家妻妾打死了一个妾室或整治了一个庶子全世界都知道了。看来女人圈子的口舌多,议论也多是真的。他们自然不会在外面宣扬这些事,那就只能是夫人们互相走动的时候传出来的风声了。

最后皇帝由下了裁决,杀人的杨氏笞三十,对死去的胡家补偿白银两百两。因为她性格暴虐,最终被判了休弃。方毅被官降三级,从正七品变成从六品。

管家的方老夫人管理后院有失,三品的“淑人”诰命下降三等,直接降为六品的安人,三品的诰命文书和命妇冠服收回,以后再也没有了入宫朝见皇后的机会。

方兴的官位倒是没有被动摇,只被罚俸三月。可是对这位老大人来说,好好的一个家庭分崩离析,自己的妻子地位骤降,两个孙女的婚事恐怕从此也要被耽误,他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以至于跪地谢恩的时候,半天没有抬起头来。

大理寺卿位当三品,在文臣中站的还是比较靠前的。方兴跪伏在地长久没有起身的样子,成为了许多后辈心里一道深刻的印记。

这位一生低调的老大人只因为儿子房内妻妾不合就掀起了这么大的风波,可见信国公府一府树大招风,哪怕只是姻亲家里一点小小的动静,都会上升到国事的地步。

但官场就是如此,有人想上去,自然就有人要下来,他们能做的除了勉力做官,持身正直,更多的时候还要未雨绸缪,教好子孙。

方兴给所有人上了一课,一个妻妾不合会造成什么后果的教训。

方兴的事情被皇帝判出结果以后,很快就散了朝。方兴还是跪伏在那里,谁也不知道他究竟在想着什么。

众人纷纷避开方兴,从两侧退走,李茂仰天舒了口郁气,上前扶起了自己的岳父。

方兴毕竟年纪已大,李茂扶了两下用了些力才把他搀起来。一旁也有官员想来帮忙,但看着方兴颓丧的样子,又想着总要给人家留点自尊,所以只当什么都看不见的匆匆走了。

一翁一婿两人并肩往殿外走,这让殿里留守的宫人十分感慨。

他们并不想了解这些大臣到底是什么地位,什么手段,什么立场,但他们此刻却知道,这位李国公是个厚道人,是个靠得住的人,是和其他大臣不一样的人。

也许李茂在这次的朝议中因包庇亲人而受到世人的诟病,但作为一个亲人或同僚下属,有这样的盟友和亲戚,总是要比事情发生后明哲保身的亲朋同僚要更亲近的多。

谁不希望自己倒霉的时候有人伸把手拉一下呢?

李茂扶着方兴一直走到宫门口。因为宫里是不准骑马的,如今又是七月的烈日,两人挨在一起走到宫门的时候已经十分狼狈。李茂更是走到一半就卸下了官帽,头发都已经汗湿了。

方兴的情况看起来不是太好,李茂向宫门口的驿监调了一架马车送自己的岳父回去。

方兴踩到了车凳上,半天没有上马车,只是抓着李茂的手,喉头哽咽的说:

“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庆幸把自己的爱女嫁给了你。”

李茂一愣,露出羞愧的神情:“其实此事岳父大人也是受了小婿的牵连,若不是小婿处事不全,也不会累得您府上被人紧咬不放。在朝堂上维护您,是为道义,而非私情,岳父大人不必挂怀。”

方兴摇了摇头,拍了拍李茂的肩膀。

“我并非因为今日你维护我而庆幸,而是因为你的后院干净而庆幸。你没有妾室,我的女儿就不会变成杨氏那样可怜的人,我的外孙孙子也不会落得我的孙女孙子这样可悲的未来。信国公府是门好亲事,即使你不是国公,我女儿嫁的也对。”

方兴被这几天直转急下的情势打击的难以言语,他的外孙女才刚刚出世没多久,想来将来也会过着幸福美满的生活,可他那小孙女,母亲被休弃,还背着这种恶名,以后要么低嫁远嫁,要么孤苦终老,不可谓不凄凉。

而他如今已经六十有余,还能再活几年呢?他小孙女如今才四岁,他的儿子见到他的孙女,会不会想起她杀人的母亲,会不会对她不好?他小儿子这么年轻,一定会再娶,再娶的后母又会如何对待他的小孙女?

方兴一想到这些,整个人都苍老了许多。

李茂在家既不是颇受期待、才华惊人的老大,也不是病弱乖巧,受人重视的老幺,但这却让他从小懂得察言观色,也学会了许多其他的东西。

李茂一听方兴的话,就知道这位老岳父在担心什么。他一想到家中刚刚出世的女儿,心中柔软一片。

李茂看着岳父满布皱纹的脸,当即就开口道:

“岳父大人放心,杨氏的那个女儿,我和婉儿都会好好看顾。等她再大一些,若是后母进了门,我就叫方婉把她接到我们府里来教养。以后方婉会给她找个好人家,也许不是什么显赫门第,但一定会是个宽厚的青年。”

方兴红着眼眶点了点头,说了好几声“好”,后面的话终究还是没有吐出来,只是转身进了车厢。

属于他的时期已经过去了。经过这件事,他很快就会“告老”荣养,再也帮不得李茂半分。但李茂还年轻,他才刚刚三十多岁,属于他的鼎盛时期还没有到来。

他会在生命的最后时光里,看着他如何爬上属于他的巅峰。

李茂看着岳父的车驾渐渐远去。

清晨的太阳是如此的耀眼,前往东城的马车向着太阳的方向奔驰着,他的目光越过马车,向着更远的地方看去。

在这么明亮的阳光之下,为什么那么多人都非要往黑暗的地方去呢?

李茂送走了岳父,转身去了吏部的衙门。

门口的小吏依旧热情的迎了上来,对着他十分谄媚地笑着:“李国公,方主事今日没来坐班,他家里出了事…”

“我知道。我是来找张宁的。”

“啊,李国公找张大人,小的这就去通报!”

李茂顶着众人的目光站在吏部的门口,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

片刻后,他被人引了进去,直到后署,见到了正放下手中公事的张宁。

“你都知道了?”张宁首先开口。

“我知道了。我并不认为我和方婉对李锐做的事不需要付出代价,但你这次做的太过。报仇应当向当事人报复,你这般对付妇孺,难道是正人君子该有的行为吗?”

李茂的语气十分平静,若忽略他话语中强烈的质问语境,任何一个看着这两位尚书对话的人都以为他们是在闲聊。

“弄出这个结果,我也很惊讶,但我并不后悔。这次只是失误,局势变成这样,我只能说出乎意料。”张宁见话已经说开,索性说个明白。“我承认当初是我想报复,让方氏痛苦是伤害最小的办法。我外甥毕竟还需要依靠信国公府,你们家坏了名声,对他一点好处都没。”

“你为何没有一丝愧疚之心呢,张宁?”李茂眯着眼,有些不可思议的看着他。“两条人命,为何在你口中如同草芥一般?就算我当年想要养废李锐,可从来没有想过让他去死…”

“你觉得李锐当初没死就算是好的吗?他那样子和死了有什么区别?我妹妹和妹夫那么一对良质美才,结果生下来的孩子被养成那样,只能说是没死而已!”

“他现在死了吗?他现在废了吗?他现在还仇恨着谁吗?我确实有错,可是我们夫妻已经开始弥补,我们一家人如今和和睦睦,不需要你再来替李锐报仇!”李茂不想低头。

“人人都会犯错,可不肯承认错误是为懦弱。无论你用什么理由辩驳,这件事都是你错了。”

“我在最初的时候,并不知道会演变成这样。你只是想恶心一下方氏,才找了那个女子进方家。你以为我会无聊到指派一个女人去和主母争宠吗?杨氏自己若是强硬些,也不会弄到这个样子。”

“不要让我瞧不起你,张宁!”

“我原本想和你好好沟通,能够解开这个心结。想不到你从头到尾都不觉得有错,只是对没有能控制住局势而觉得遗憾。哈哈…”李茂冷笑了一声,“你们这些人都是一样的。都是一样的一意孤行,一样的不择手段,一样的死不回头。”

“你和我有什么区别吗?你…”

“请安静的听我说吧,张大人。”

张宁闭上了嘴巴。那样子与其说是李茂的话打动了他,不如说是因为他充满胁迫性的语气,让气愤的他无法好好的说出话来。

李茂吸了一口气,再慢慢的吐出来。

“李锐,如今是信国公府里最尴尬之人。他无父无母,我家老太太年纪已大,我有自己的孩子,未来信国公府之位必定不会遗留在他身上。他因我过去对他做下的错事,以至于外表坚强,内心敏感,如今心思沉重,这并非一件幸事。”

“你若想要帮你的外甥,此时更该关心的是他的成长,无论是心智还是学识,而非替他报仇或扫平障碍。因为李锐并不是需要别人这样做的孩子。他的前程由他自己和信国公府来谋划,除非你能把我一家全都杀了,否则怎么也轮不到你来决定他该做什么。”

“张大人,你就和所有的世族一样,只想着如何扫平一切,换来坦途。但在你们行进的路上被扫平的那些东西,有时候却是最重要的东西。你们就像一驾急速奔跑的马车,想要跑得更快,跑的更远,那些牵制着你们奔驰的所有东西,你们都想把它们破坏。因为它们只是你们心目中微不足道的障碍。”

“可是然后呢?扫平了一切的障碍,你们终于达到了你们的目的,然后呢?这个世道就会因为你们变得更好吗?在一片焦土空地上疾驰的你们,又有什么意义?你们到达目标之后的世道,已经是一个不能回头的世道。”

“因为所有的一切都已经没有了,只剩下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