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一个人有百分百的把握。

果然,做这个现场直播的节目比后期剪接的那种VCR苦难很多。

车子下了高速,跟着颠簸的公路开进了灰扑扑的小镇上,再往前走了大概几分钟,便停在了一家砖房前面。

房子外面有一个水泥地铺的院子,和屋里的大门连接着几级阶梯。院子里摆了几张木凳,不过已经起了一层厚厚的灰,像是很久没有人坐了。

而最让我们感到惊讶的是,屋外阶梯下竟然有一堆残缺的黑色瓦片和一地触目惊心的玻璃渣。

我们在离薛家院子不远的地方摆了车,然后我和几名工作人员把外景摄像机搬到了车顶上,另外两台摄像机也由两位大哥扛着进了院子。

一切准备工作做好了之后,由主持人宋小枫开场象征性地说了几句上期节目的提要然后便和记者邓星上前叩开薛家的大门。

开门的是十四岁的小薛,我惊讶地看着这个瘦骨嶙峋,头发乱糟糟的孩子站在门内,怯生生地看了眼我们这群人,最后视线落到宋小枫身上,看来他只对宋小枫比较熟悉。

“小薛,我是小枫阿姨,还记得我吧,你爸爸在家吗?”

小薛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两只眼睛直直地盯着底下,声音微微颤抖着说:“你们回去吧,我不要你们采访了。”

宋小枫带着鼓励地微笑说:“小薛你别怕,我们大家都是来帮你劝你爸爸的,爸爸在家,对吗?”

小薛没想到宋小枫这么坚持不懈,他一下子就急了,还用手推了宋小枫一把:“你们走吧快走,我已经决定了去深圳打工,不读书了。”

宋小枫一听当场愣了下,其余人都是面面相觑,事情好像又出乎了我们的预料。

随行的记者第一个反应过来,友善地上前想要拉住小薛,可刚一伸出手就被屋内一个黑黝黝的手掌毫不留情地打掉了。

小薛惊恐地转身喊道:“爸爸!”

所有视线全部齐刷刷地看着这个皮肤漆黑,面露不善的中年人,他右手拄着拐杖,左后猛地拍向小薛的后背,恶狠狠地说:“给我滚进去!”

在场人又是一愣,皆有不满地看着薛父。制作人也从车里走了下来。

宋小枫快速上前,摄像师紧跟其后,她握着话筒,笑盈盈地说:“您就是小薛的父亲吧,我们是A城卫视都市频道《有困难,找我》栏目组的。是这样的,小薛呢上个星期找到我们……”

“撒子哟!”

宋小枫话未说完,薛父就极为不耐烦地打断了他,左手不屑地在空中挥舞了几下:“你们走开点,走开,我们屋头的家务事还要你们来管?我看你们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硬是焦人得很!”他操着一口浓浓的当地话,说完回头朝屋子里吼了声:“薛来树,你看老子不打断你的腿!”

邓星皱了皱眉,但还是连忙安慰薛父:“薛爸爸你别生气,咱们有话好好说。您毕竟是孩子的父亲,你这样会……”

薛父再一次粗暴地打断邓星的话,跨出门栏,把手中的拐杖对着摄影机使劲一挥,还好摄影大哥反应快,往后避开了。

宋小枫和邓星也急了:“哎您别冲动啊,我们没有恶意的,就是想听听您对孩子教育的看法。”

薛父惘若未闻,怒吼道:“不准拍我,滚滚滚,都给我滚,你们嘞些城头的人晓得个屁,再拍老子斗去告你们。薛来树是我的娃儿,我想朗格管斗朗格管,你们快点走。”

我第一次见到如此顽固不化的父亲,暗自咋舌,觉得此人简直是不可理喻。

旁边的刘峒也不满地小声说:“和这种没什么文化的人根本无法沟通。”他说完又看看我:“你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吧,够倒霉的。”

我没说话,看着宋小枫那边也犹豫了,薛父的态度实在不利于节目的进行,她只好沉了口气,越过薛父,朝屋子里面喊道:“小薛,小薛你出来和你爸爸好好说,你别怕,阿姨保证你一定能上学,好吗?”

薛父急忙拨开宋小枫,对着里面吼:“你今天敢出来!”

我们一旁的工作人员都忿忿不平,可节目正在直播,说什么也不能冲上去对着薛父一顿狠骂,只有在一旁想办法解决现在的情况。

忍无可忍的邓星气急了,语气加速,颇有不满地对薛父说:“您这教育孩子的方法根本不对,他长大了也有自己的想法,你要听听他的想法和他交流沟通啊!你这么一意孤行,只会让孩子更恨你。”

话音刚落,薛父满脸怒气地朝邓星“呸”了一声,而且还真的吐了一些唾沫星子出来。

邓星气得脸都变了。

摄影大哥也看不下去:“老人家您文明点啊。”

那边经过宋小枫的不断努力,小薛终于垂着头从屋子里走出来了。薛父一见他出来,当下就要拿拐杖去打他,嘴里骂骂咧咧飙出一连串脏字,制作人一看不对,赶紧叫刘峒过去和宋小枫一块儿拉住他,又看了看我: “你过去把那孩子带到一边儿。”

我??

没敢多想,我赶紧点头,冲过去跑到小薛旁边,才发现这孩子真是瘦的可怜。邓星也随即跑过来,和我一起带着小薛走到院子的一个角落。

我看他不哭不闹,心里有点发毛,安慰他说:“小薛你放心吧,咱们一定帮你完成愿望让你上高中,对了,我听说你功课很好,你最擅长哪科?”

邓星对我点了个头,另一台摄像机也跟着拍了过来。

小薛在我们中间叹了口气:“我英语最好。”

邓星摸了摸他的头:“那你以后想做什么呢?”

小薛怔怔地看着远方,认真地对她说:“我想当外交官。”

我对他竖了个把拇指:“你英语学得棒,一定能行的。”

他听后非但没高兴反而把头埋得更低:“不得行,我要去深圳打工了,我读不到书。”

邓星和我无奈地对视了一眼,继续问他:“小薛,那你妈妈呢?在外面打工吗?”

薛来树轻轻颤了下,含糊不清地说:“我妈,我妈早跟人跑了,不晓得在哪。”

邓星尴尬地拨了拨头发,犹豫着该怎么说,还好这时摄影大哥比了个手势,原来是宋小枫那边已经稳住了薛父,叫我们把小薛带过去。

“小薛,那姐姐带你去跟爸爸说你想读书,告诉他你的原因,好不好?”我牵着他的手起身。

邓星也跟着过来,看到薛父,脸色不太好看,有些后怕,不过最终还是硬着头皮上前对他说:“薛爸爸,您看你儿子小小年纪这么懂事,成绩又好,以后肯定大有前途,刚才小薛还告诉他以后想当外交官,你作为他的父亲,难道不支持他吗?”

薛父冷笑了一声:“外交官?斗我们这种出生?我看还是自己出去打工,每个月给老子寄钱回来稳当点,你想当外交官?你还想不想当国家主席嘛!”

薛来树被他爸爸的冷嘲热讽羞得脸都红了,眼睛红红的,很是可怜。

我捏了捏他的手,给他鼓起:“别怕小薛,挺直腰板大声地告诉他你想读书,你想学知识,不做井底之蛙。”

也许是被我鼓舞了内心,也许是最终的爆发,薛来树紧紧地捏着拳头,憋着气,大声地对他爸爸说:“我就是想上课想读书!我还要考大学,找好工作,我才不要像你,没得文化没得头脑什么都不晓得,还以为自己不得行完了,妈妈跟到别人跑了,那是你活该!”

小薛一口气吼完这些话,所有人都楞了。

他涨红着眼睛,气势汹汹,像是把这十几年的委屈通通发泄了出来。

我转头看薛父,他的表情有些怪异,木讷地盯着小薛良久,才神魂不定地念着:“你确实厉害啊,娃儿。”

宋小枫一听有转机,连忙对薛父说:“这就对了,咱们心平气和地说,薛爸爸你过去把小薛牵着,咱们进屋聊吧。”

“牵他?”

“是啊,孩子其实也是爱你的啊。”

薛父胡乱点了个头,拄着拐杖,右脚一瘸一跛地朝薛来树慢慢走过去。

所有人都自觉地退到了一边,我也想放开薛来树的手退开。没想到,他一把紧紧地攥住我:“姐姐你牵着我嘛,我怕。”

“怕什么啊,那是你爸爸呀。”我看到制作人的动作,赶紧放开他,退到后面。

薛父走得极慢,脸色阴晴不定,眼里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而薛来树则是怕得快要哭出来,又不敢动。

薛父走到屋外的阶梯上,一手撑着门框,一手倚着拐杖,懒懒地说:“薛来树,你确实要比我厉害点。”

小薛抖了下,没说话。

随即是一阵沉默,父子俩都不说话。

我们在旁边也不敢兀自上前。

半晌,薛父才沉着脸开口,利索地吐出两个字:“杂种!”说完不等我们反应过来,就二话不说地一把举起手上的拐杖,凶恶至极地朝薛来树身上掷去:“我打死你这个没得良心的畜生!”

小薛睁大双眼,眼泪簌簌地往下掉,无助地大喊了一声:“妈妈!”

手腕粗的木棍子简直是要了这么瘦的孩子的命。眼看就要打下去,我几乎是下一秒就立刻扑到小薛身上,抱住他。

手臂被重物狠狠一击,一阵剧痛,随后力气全失,跌到地上,脑子里嗡嗡作响。

这下把全都人都吓坏了,刘峒离我最近,他赶紧跑了过来,把我扶起来。

宋小枫和其他人都一脸怒气地瞪着薛父:“您怎么能打人啊,那可是你亲生儿子,要不是我们工作人员护着,你这棒子下去他受得住吗?”

“就是,你把我们工作人员打伤了,我们是可以起诉你的!什么事儿不能好好说,非得用蛮力啊!我们本来也没有恶意,只是觉得你这教育方式太不正确了!”

甚至有人在一旁小声地议论:“没有文化就算了,连脑子也没有!”

我身下的薛来树虽然躲过了这一棒,可整个人跌坐到地上,右手撑地的时候竟不小心碰到了地上的玻璃渣,扎在手心里,触目惊心。

谁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

薛父恐怕也是被宋小枫一行人色厉内荏的语气给镇住了,沉默地回到屋里不再出来。

我和小薛都受了伤,节目的时间也已经到了。

宋小枫经验丰富,一脸抱歉地在镜头前给观众解释目前遇到的困难,并且要及时把薛来树手里的玻璃渣给挑出来,所以今天的节目到此结束,今后会有陆续的跟踪报道。

附近的小诊所已经关门了,栏目组只好把宋小枫带上了车。我胳膊又麻又痛,刘峒主动扶着我上车,一路上很是照顾。

到了医院,我和小薛就被分开到不同楼层,刘峒坚持陪着我挂号。

我左手臂关节处出现乌青和浮肿,回来的路上没有条件冷敷,导致皮下大量出血,不过看那医生云淡风轻的样子,估计也不是什么大伤。

至少比骨折什么的好。

刘峒从护士那里接了一袋硬邦邦的冰块,用纸巾包住敷在关节处。

我不好意思地自己接过来:“麻烦你了啊,你到薛来树那边去吧,我一个人没关系的。”

他摇头:“他们都在那边,我去也是占地方。”他顿了下,“不过你也太冲动了,这么扑过去,地上都是玻璃渣,要是你们两人被一起打了怎么办。”

我扑哧一笑,“怎么可能嘛,而且当时哪里会想这么多,本能地就冲过去了,我看那个薛父也被吓着了,哪里还敢再打。”

刘峒微微一笑: “人一担丧失理智后谁也说不定。”

突然放在膝上的包里发出嗡嗡的震动声,我刚才故意把电话设成了震动,忘了调回来。

我右手伸出来找了找,然后也没看来电显示,直接按了接听键。

“喂~”

“你在哪里?!”那边的声音低沉却很急躁。

“周逸……?”他急什么?

他深呼了一口气,说:“我看到电视了,你现在在哪个医院?”

他,他看到了!??

一连串的事情发生之后,我已经把现场直播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现在被他一提醒,我顿时想死,祈祷千万别被我老爸看见了!

“那什么,我是小伤,而且有同事陪着我呢,一会儿就回去了,你不用来了,那么麻烦。”

周逸似乎彻底不耐烦了,冷凝着语气说:“周淡淡你少跟我废话,哪个医院,快说!”

“呃……四院。”

“骨外科?”

“五栋三楼……”我老实地向他报告。

“不要乱动。”周逸说完,直接挂断。

我无奈地把手机塞回包里,刘峒看了我一眼:“男朋友吗?”

“啊?”我慌忙地看他,“呃,不,不是。”

怕他再问起别的问题,我拨弄了下头发,装作感兴趣地问他:“你们《真情人间》遇到过今天这样的事吗?”

他想了会,摇头:“没有,不过我们节目有时候也挺匪夷所思的。”

“是么。”

他认真地点头:“比如上一期吧,嘉宾是一对师生,要节目做主在全国观众面前承认他们的恋情。简直是……”他一时间找不到词来形容。

我微微一愣:“师生?”

“嗯,十七岁的男孩子和二十六岁的历史老师,你说荒不荒唐!”刘峒不屑地笑了声。“孩子没长成熟一时犯傻就算了,那个老师也跟着傻,二十六岁的人了,简直像个孩子。”

我皱起眉头:“那……说不准他们是真的爱对方。”

刘峒无畏地耸耸肩:“那又怎样,学生才十七岁,还没成年,连他人生的四分之一也没走到,懂什么?这种家境富裕的孩子内心寂寞,看到年轻漂亮又对他倍加关心的老师,自然会产生依赖。而这个老师,简直就是违背了师德,丢他们学校的脸,还口口声声地说爱他。”

我听着刘峒厌恶的口气,一下不知说什么,沉默地盯着自己的大腿。

刘峒见我没反应,略带歉意地说:“怪恶心的,我还是不说了。”

“……”

我刚想闭上眼休息会,就看见对面的电梯叮地一声打开。

周逸穿着一身漆黑的西装朝我直直走过来,一双凤眼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哈,音速小子来得真快……” 我试图表现得欢快一点。

不过这人完全不解风情,盯着我浮肿的关节,眉头深锁。又把视线移到我笑嘻嘻的脸上,这才没好气地说:“还会傻笑,看来没我想象的严重。”

他眼光又是一射,淡淡地瞥了眼旁边正打量着他的刘峒。

我赶紧介绍:“这是今天和我一起出外景的同事,刘峒。”

周逸彬彬有礼地向他点了个头:“麻烦你了。”

刘峒看着他,摇了摇头:“没关系,大家都是同事。”

我看到周逸这态度,这神情,这语气,忍不住冷哼了一声,你以为你是谁啊!

他坐到我旁边,自然地拨开我的右手,接过手上的冰袋,轻柔地敷在我的左臂上,然后问我:“医生怎么说?”

我还是没忍住,使劲瞪了他一眼。

他皱了皱眉,“眼睛挤什么,问你话呢。”

我…………%¥&*#@

只好懒洋洋地回答他:“没什么大碍,没骨折,没错位,不用打石膏,冷敷十五分钟就可以走了,前三天都要冷敷,后面热敷,适当地活动左手。”

刘峒在一旁安静听完,细心地补充道:“还要记得吃消炎药。”

“啊!对对对。”

周逸:“……”

他皮笑肉不笑地看了我一眼,抿了抿薄唇,显得脸上的鼻梁更为高挺,清俊矜贵。

这时,刘峒站起来拍了拍我肩膀:“那我先去小枫姐那边看看,她们让我转告你回家好好休息,而且批了你三天的病假。”

我大喜:“太好了,那你去吧,谢谢你了啊。”

“应该的,那我过去了啊,拜拜。”

周逸一动不动地看着刘峒进了电梯,这才从黑脸金刚变成正常人,看了看我的关节:“痛不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