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九鼎闻言神色一凛,点了点头。

周玉戈看了一眼太一,又低头组织了一下语言,这才开了口。

一件事情如果被埋藏太久,牵扯的人太多,就很难用三言两语说清楚。

夏朝末年出了个天赋异禀的男祭司,此人颇得夏王器重,然而有一天他却发现了一个秘密。这个秘密可以算是早期的天机。因为正是这个秘密,让他逐步发现了隐藏在皇图里的玄机。

男祭司目睹夏王种种暴行,不愿将天机透露,便告诉了正直而忧国忧民的关龙逄。关龙逄本不打算将此事透露给夏王知晓,但此事却被夏王身边的奸佞小人赵梁得知。

彼时夏王有个王叔年富力强,名声极佳,一直是夏王的心头大患。赵梁投其所好,故意宣称夏王叔与祭司勾结,意欲借助皇图谋反。夏王得知此事,又听闻祭司掌握了王朝天命的秘密,自然大为震怒,将王叔幽禁,又勒令祭司其交出皇图。

关龙逄当时尚对夏王怀抱希望,以为劝谏有用,同时也为了救人,便将皇图呈了上去。没想到夏王看到取代夏的是商之后,竟然下令将商部落斩草除根。关龙逄彻底绝望,命人将皇图盗出,交给了彼时还在夏朝的伊尹。

夏王借此事斩了王叔,又灭了商部落,为了控制祭司不再对他隐瞒,更是重用了另一个阴毒的祭司,给男祭司一家和关家所有人都下了狠咒。本以为此后就可以高枕无忧,但很快商部落就又卷土重来,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受骗。

男祭司早知自己无法避过此难,将自己唯一的妹妹送去了商部落的地盘。关龙逄不愿逃走,终于满门尽灭,幸好当时伊尹派人救出了他唯一的血脉。

不得不提的是,男祭司的妹妹与夏王叔早已情投意合,这个妹妹在逃出时已经身怀有孕,后来生了一对龙凤胎,在商部落长大成人,都颇有建树,可惜女儿到了二十九岁那年就忽然一病不起,很快就殒命。那时候人们普遍寿命不长,所以这件事并没有引起家人的怀疑。

关家则更奇怪,代代单传,孩子一出生就极其怕痛,即使身上有个极其小的伤口,也会疼得浑身抽搐。除此之外,眼睛也莫名其妙的能透视山石等坚硬之物。

那样遥远的惨事已经尘封在厚重的历史里,在那个黑暗的年代,任何人的牺牲或者流血都没有生存来得重要。关家和夏家的孩子不知道自己的过往是什么,甚至以为那是天神对自己的处罚,于是更加虔诚而努力的活下去。直到许多代传承下来,有了精力和条件去寻找结果时,却失去了最早的源头。

另外一边,伊尹携带皇图追随商汤成就大业后,并没有告诉商汤这个秘密。对他而言,天命无法更改,这是铁一般的事实,试图更改如夏王,也不会有好结果。

然而命运前进的脚步是如此相似,皇图几经周转落在了商纣时第一任祭司手中。实际上商朝有很多祭司是王后本人,所以这几乎算是女性最高地位。这位祭司虽然年长于商纣,但容貌极美,为了不成为王后,宁愿自毁容貌,专心做她的大祭司。这件事的原因绝大部分就是因为她得知了皇图上的秘密。作为一个侍奉天神的人,她深知自己应该站在局外,鉴证甚至是推动,而一旦成为纣王的人,也许就会忍不住去阻止,那样就会有更多的流血和牺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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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奉天神的人通常都有些仁慈,虽然这点仁慈在那个时代也是另一种残忍。

只是没想到伊尹曾经发现的“支”会再度出现搅乱一切。当椎用那些神乎其神的“作品”震撼到商纣时,祭司知道她的挑战到了。然而更大的挑战却在后面。她遭遇了她终其一生也无法了解的爱情,逃不过,于是万劫不复。

作为提醒,她在女儿很小的时候就告诉她,不要成为商王的女人,也不要回到朝歌,在自由的绿洲过一辈子,哪怕很苦,也好过位高权重却担惊受怕。

可惜她的女儿不听话,还是回来了。在商王攻打外族时,作为保全族人的牺牲品,她被盛装打扮送往朝歌,成为纣王的妻子之一。

纣王观其年龄虽小却美貌冷静,十分喜爱,当场就要封这个毫无背景的女孩儿做王后,却被她巧妙的拒绝了。她成了新的大祭司,数次精准的预测气象和战争,让所有怀疑的人心服口服。

得到皇图时,她本应该和自己的母亲一样保持旁观的态度,可是她终究还是参与进来了。

天机说取代商的是周,可是中间却有个猃狁。这个部落并不大,但是极其关键,因为这个政权摇摆不定,任何一个变化都有可能加速或延迟商跟周的战争,是天机进程中的一个异数。

彼时商朝刚刚战争受挫,她以寻求贵人相助为由,打算去猃狁一探究竟。

去了之后几乎一眼她就找到了原因。

她看到了太一,那时候的他正陷在一场权力争斗里。大祭司发现他的为人后,立即就知道,他是那个政权摇摆的关键。

太一的过去究竟是怎样,无人知晓,以至于没人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造就了他这样复杂的性格。绝大多数时候他即使对着你笑,你也猜不透他究竟是在高兴还是另有所图。这是个毫无原则的人,什么事情都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无天无地无神无我,却偏偏有人追随。而他一旦认真正经起来,几乎没有办不到的事情。

大祭司觉得自己来的正是时候,如果他没有陷入一场危机,也许自己也没办法拉拢他。而如果他成为了新的霸主,那么历史都有可能改写。

但是天机就是天机,一旦改变会引发什么样的后果?谁也无法保证。

所以大祭司让太一成为了自己的奴隶,可是随着椎的搅局,物人和死灵的出现,天机的挑战也在加剧。大祭司终于让太一出手去加快天机的进程,却造成了更复杂的后果。

关九鼎听完后久久默然不语,直到周玉戈叫了他一声,才无奈地笑了起来:“所以不管怎么样,一切都没有改变,几千年的寻找和追寻,原因有了,却始终没有解决办法。”

周玉戈看了他的眼睛一眼,叹气:“其实…你这样也算是有特异功能了,没什么不好吧…”

“我不是说我,”关九鼎闭了闭眼:“我是想救夏凡。”

周玉戈和太一闻言都没有再做声,因为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说好。

“唉,铜镜里的秘密已经说完了,忽然觉得大祭司还是有所隐瞒,怎么总感觉有些空落落的呢?”周玉戈挠挠白发,又凑近棺木,刚低头去看下面,铜镜里的光芒忽然一下又盘旋起来,落在尸体腰腹位置,久久不散。

“怎么回事?”太一讶异的问。

“看来真的还有东西!”关九鼎看了看,道:“在尸体下面压着呢。”他示意周玉戈和太一一人一边轻轻抬起尸体,伸手要去下面摸。开始没有摸到,就两只手左右开弓,一边都不放过,没想到双手碰到尸体时,忽然愣住了。

“不对,这不是商王!”

“什么?”太一和周玉戈莫名其妙。

关九鼎又用两手比划了一下尸体的髋骨,皱眉道:“我确定,这是个女人。”

太一和周玉戈一脸震惊,可是木乃伊年代太久,根本无法从长相来推测。

“找到下面的东西了。”关九鼎说着,从下面将东西拿了出来。

那是个白色的玉板,长约十厘米,宽五厘米左右,厚不足两厘米,有一端已经微微泛黄。

“原来还是有陪葬的,虽然少了点。”捏着那块玉板翻过来看了看,忽然惊讶道:“这上面还有字?”

太一和周玉戈听到他的话,都凑了过来。

“不会又是那种吐火罗文字吧?沈岚不在这儿,我们可没人认识啊。”周玉戈闷闷地道。

“不,这是商朝的字…”太一紧紧盯着那块玉板,神情有些怔忪。

周玉戈闻言又凑近些看了看,认了出来:“这个字现在几乎不用了,应该是‘婠’,怎么玉板上会有这么个字?”

关九鼎问:“怎么写?”

周玉戈就着石棺边的灰尘,写出了它的现代字形。

关九鼎想了想:“婠,女官?”

太一却忽然像是被吓到了,往后连退几步才停下来。

周玉戈抬头看他:“怎么了,太一大人?”

“我想起来了,这是…”他的视线落在木乃伊的脸上,脸色惨白一片:“婠,这是我的主人…”

“咔哒”的一声,像是有人不小心踢到了小石块。三人转头,沈岚扶着墙站在那里,一身的灰尘沙土,脸色从震惊再到苍白,忽然虚弱地讪笑了一下:“原来我真的不是她…”

她曾想过,她以后都不会再计较太一究竟喜欢谁,但最后,原来她连计较的资格都没有。

七十二 三千年后

有的人的存在,会成为另一个人的救赎;有的人的存在,却有可能是另一个人的劫难。

太一之于沈岚,原先是劫难,之后却像是救赎。他的出现猝不及防,带着原始粗暴的仇恨,可也是因为他,让沈岚发现了另一个自己。那个自己不是躲在父母灵堂后哭到岔气的孩子,也不是面对大伯时心情复杂的懦夫。她的见识、智慧和勇气,都是因为他的出现一点一点的增加。直到现在,她已经不再是那个只会闷在南方小镇,一天到晚担心王大少会来逼婚的井底之蛙,却发现他所谓的救赎,终究还是成了劫难。

没有人会愿意自己是另外一个人,所以沈岚的心里并不希望自己是大祭司,可是有了太一这个理由,她宁愿自己就是那个尘封在历史长河里的古人。除了从假商王墓里出来那次,她双目失明,近乎崩溃地向他告白,之后几乎再也没有过多么热切或露骨的表现。可是究竟要爱他多深,才能连坚持自我的这份自尊也丢弃?

然而现在,一切都没有了意义。

四个人像是被冰冻住了,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太一的目光落在沈岚身上,像是失去了焦距,虚无缥缈,半晌才终于艰涩地吐出句话来:“也许…你是她的转世…”

他已经用这个理由支撑着自己直到现在,怎么能被现实这样无情的打破?但是当亲眼看到千年前自己所爱的人躺在冰冷的石棺里,要自我欺骗实在太难太难,以至于他问出来的话都那么无力。

而沈岚更没有办法自欺欺人,尹一源已经把一切都告诉她,让她完全没有反驳的可能,现在再看到大祭司的尸体,一切都已成定局。

“我不是…”沈岚苦笑了一下:“是那些虫子。”

周玉戈和关九鼎闻言俱是一怔,没想到她已经得知了自己脑袋里有虫子的事。

“尹一源都告诉我了,”沈岚抬手指了指太阳穴:“这里装着大祭司的记忆,而我,不过是他制造出来毁灭你的一个替身罢了。”

太一陡然朝后踉跄了一步,手扶着棺木的边沿才稳住身子,像是害怕什么,移开视线不再看她,慢慢转过身去,大口大口的喘气。

他的背影那么孤单萧索,像是受到了重击,整个人都萎顿了下去,不堪重负地微微颤抖着。有一瞬沈岚甚至想冲上前去抱着他的后背安慰他,可是她现在连前进一步的勇气都没有了。

她不是大祭司,他连正眼都不会看自己一眼,她有什么资格再去搂着他?

墓室里的气氛已经诡异到了极点,忽然关九鼎轻呼了一声,打破了沉寂。他举起手里的玉板,有些诧异:“奇怪,我怎么感觉它在动?”

周玉戈连忙凑上前去看,仔细研究了一番后,也很惊讶:“似乎的确在动,这不是玉么?”

“这是支。”

两人惊讶地转头,沈岚静静地盯着那块玉板,重复了一遍:“那是支,似植物,又似动物,外形却像羊脂白玉,触感温润,可塑性强…”

“够了!”太一忽然喊了一句,声音有些轻颤:“你既然不是她,何必再回忆她的记忆?”

沈岚脸上血色褪尽,怔怔地盯着他的背影,许久才淡淡笑了一下:“没错,我不该再随便动她的东西了,包括她的人…”

太一的背僵了一下,却没有回头。

沈岚盯着他的背影许久,忽然深吸了口气:“太一,我只问你一句,你老老实实给我个答案。”

太一仍然背对着她,看上去决绝而冷漠,但还是点了点头。

“我问你,我不是大祭司,是不是对你而言,就什么意义都没有了?”

有一瞬间,连空气都凝滞了,气氛压抑的让人喘不过气来。沈岚狠狠地抠着石壁,连手指关节都隐隐泛白。

“是。”

太一的答案简短而有力,半分转圜的余地也无。沈岚颓然地垂下手,忽然觉得整个世界都被掏空了,连意识也差不多随着他那个字而远去了。

她捂了捂心口,看着他的视线莫名的有些模糊。明明已经猜到是这个答案,为什么还会感觉心痛难当?

周玉戈有些忍无可忍地瞪着太一:“太一大人,你好歹也是个男人,就不能拿得起放得下?沈岚这一路跟着你什么苦没吃过?难道之前你只是当她是大祭司的替身才对她好的?!”

太一没有做声,扶着棺木边沿的那只手却越来越用力,五指都几乎要深深地陷进去。

“这才是太一…”沈岚苦笑了一下:“如果他那么容易改变,就不是太一了。”

周玉戈张了张嘴,似乎替她不值,但对着她那张苍白的脸,又怕再刺激她,始终没有再说下去。

沈岚忽然一下子跌坐在地上,周玉戈连忙跑过去蹲下来扶她:“你没事吧?”

关九鼎也走了过来:“大概是一路勉强回忆大祭司的记忆造成的,这种东西必定会对人身体有伤害,不然郑越也不可能被尹一源弄成那样。对了,尹一源人呢?”

沈岚摆摆手,喘了口气:“这件事之后再说。”

关九鼎见她这样,也不好再多问,点了点头。

沈岚又看了一眼太一,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移开视线,对关九鼎道:“九哥,我想请你帮个忙。”

关九鼎点头:“你说。”

“尹一源说用支可以把我脑袋里的虫子引出来,我想请你帮我这个忙。”

关九鼎一愣,跟周玉戈对视了一眼,皱了皱眉:“我并没有用过支,不太熟悉,万一…”

“没关系,用你帮郑越的法子就行,我相信你。”沈岚抬眼看他,一脸恳切:“我不想后半生也做一个替身。”

关九鼎被她的眼神震住了,终究还是叹了口气:“那好吧,不过可能会痛,你忍耐着点。”

沈岚朝太一看了一眼,点了点头。

关九鼎盘膝坐在她右后方,让周玉戈在她前面照顾着,试探性地将那块“支”从她太阳穴的位置慢慢移动到耳朵旁,沈岚忽然抖了一下。他赶紧拿开:“感到痛了?”

沈岚咬了咬牙:“还好,不是很痛,你不用犹豫。”

关九鼎道:“大概是我的方式不对,照理说是不会疼的,你别排斥,放松下来让我引导。”

沈岚强迫自己不去看太一,闭上了眼睛。

关九鼎这次再将支移到她耳朵旁时,她果然没有再疼了。

本以为躲在脑袋里的虫子是很狰狞的,然而等第一只引出来,却发现那是一块指甲大小如绿宝石般晶莹剔透的东西,根本没有虫子的样子。

周玉戈一边小心照顾着沈岚,一边转头去看太一,他仍然孤单地站在那里,固执地不肯转头,却也不看棺木里的木乃伊,仿佛两边都无法面对一般。

晶莹的小虫一个一个落在支上,像是死了,一动不动。关九鼎忽然道:“可以了,还有两只我看不能再引出来了,否则你可能会连自己是谁都忘掉的。”

沈岚闭着眼睛,淡淡道:“没关系,都引出来吧。”

周玉戈一愣,拉住她的胳膊:“沈岚,太冒险了,只要你以后不去回忆大祭司的记忆都没事的,不用全部去掉,万一弄得你失忆了怎么办?”

沈岚睁开眼,看了他一眼,视线又落到那道背影上:“不要紧,忘了一切最好,我才能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