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你把这天下这社稷当成了私嘛……”我抬手抚上他的脸颊,不知怎的,心忽地就冷了下来。“在刘澈面前,你说话还是小心点。你将天下当成了私,又将皇帝置于何处了?”

感觉到掌下他的表情一僵,我又呵呵笑开,“别在意,我也只是说笑,先适应一下皇帝的身份。你是刘澈的心腹,他怎么会跟你计较这些文字上的小毛病呢?”你是先皇留给他的一把利刃,他怎么忍心折了你。

我挣扎着从他怀里爬出,转个身,与他面对面坐下。“好了好了,不说那些伤心话了,告诉我,家里还好吗?燕离回去了吗?我说好了回家等他吃饭,这回又爽约了。”

师傅眼底闪过愧色,“唐三随同陶二离开李府了,乔四与我一起,燕离他……不曾回来……”

我深呼吸一口气,手掌微颤,攥紧了,忍着!

“也好,走就走吧。皇帝不都自称孤家寡人,我早晚要习惯一个人的。哈哈……”干笑着,叹气。

师傅面上闪过不忍色。“你放心,燕离不会有事的。”

“嗯,不放心又能怎样……算了,你走吧,我有些累了。”似乎是平生第一次,我这么对师傅说话,从来都是他赶我走——玉儿,回去休息。玉儿,去练字。玉儿别闹,一边看书去。

这一次轮到我对他说——你走吧……

就像高高在上的君主一样,懒洋洋地倚在龙床上,背对着群臣,挥了挥手道:“朕倦了,都跪安吧……”

哈哈哈哈……好痛快好过瘾啊!

都跪安吧……

让朕一个人,清静一下……

师傅,有些事,我多么想与你分享,但现在,似乎不是时候了……63...

乔羽说:“你昨晚睡得不太安稳。”

我停了筷子,干笑两声:“做噩梦了吧,你也没叫醒我。”

乔羽默然望了我半晌,我想他大概什么都知道,不过没有说。

这时刘澈进来了,埋怨道:“你们竟然不等我就开动了。”

我心情复杂地看了他一眼——这个人,哪里有快死的模样……

心脏衰竭,那是个什么概念?时日无多,又是多久……

没看到他时,我会忍不住揪心,可看到他一副生龙活虎的样子,我又忍不住怀疑:他是不是在骗我……

犹豫了一番,我还是说了:“阿澈,你还是帮我把燕离找来吧,让他帮你看看。”

刘澈笑着说:“莹玉啊,你想见燕离就直说,何必拿我当幌子。”

我不高兴了,冷哼道:“对,我就想见燕离了,你把他给我找来!”

刘澈连忙赔笑:“好好好,你总要给我时间吧,明天就开战了,今天下午收拾行装上路,连夜奔袭。”

是啊,明天就开战了……

便在这个时候,外间传来喧哗声,刘澈皱眉道:“是谁在外面!”

“陛下!陛下!”

我一听这声音,头顿时大了,那徐贵妃啊……

外间人拦不住,华服少女奔了进来,跪在刘澈身前,杏眼红肿。“陛下,请允许臣妾随军!”

刘澈脸色一沉。“胡闹!你一个女子岂能随军!”

这可不是男尊女尊的问题,主要是行军打仗那是力气活,军中也不是没有女人,但我想徐贵妃定然不想当那种女人。

可是她不服了,纤纤玉指朝我一指。“那她为什么可以!”

我艰难地咽下一口饭——我也不是那种女人!

刘澈冷哼一声:“你如何与她相比!”

阿澈,你不该这么说话,这种女人,你不但不能跟她讲道理,还不能不跟她不讲道理……

果然,那徐贵妃呜呜就要大哭起来了。

“我父亲也是将军,为何我不能从军?陛下,臣妾誓死追随您左右……”

唉,把父亲搬出来压皇帝,这孩子脑子不好使。

刘澈的脸色更加难看,喝斥左右将她押回宫里看好。

待那女子的声音听不见了,刘澈才转头来对我说:“让你看笑话了。”

我扯扯嘴角,“没事,健胃消食。”

那徐贵妃到底是没能随军,让她跟来行宫,已经是给徐立天大的面子了。估计徐立也不想让自己的女儿受那种苦——那姑娘一看就是娇生惯养出来的。其实武将一般更溺爱女儿。

这次随军前行的,除了我、乔四和刘澈,还有师傅、墨惟、韩歆三个文臣,武将不提。

故事里说起战争,好像就是那么一场两场的事,但身临其中,才知道那一打起来,就是三个月,半年,三年,甚至数十年之久了。

刘澈希望能够在半年内结束这场战争,我也只能抱此希望了。

此战的第一个目标,是武夷第一关——琼函关,据探测,此地秘密集结了一万兵力,以刘澈的战略,便是灭先下手为强。在对方的布兵图确实可信的情况下,白樊为主将,守攻琼函关,徐立从旁策应,目标是全歼敌军。

彼时,我与刘澈坐在中军帐中对弈,外面鼓声、喊杀声喧天。

“你的棋艺一点进步都没有。”他对我毫无章法的棋路表示纠结。

“嗯。”我随意应了一声。其实我不是不按排理出牌,只是压根不知道什么是牌理。

“报——左翼突袭成功!琼函关守兵自乱阵脚!”

“报——火力主攻琼函关,有逃亡敌军,俱被徐将军围杀!”

“报——琼函关已破!敌军尽皆投降!”

也不过是半天功夫,我的棋子还没填满棋盘,外边便死了不知多少战士。

“今天这一仗,不过是突袭成功而已。”我扔了棋子,也没有下棋的心情了,“真正难打的,是下一场,下下一场。”

这一战的终点,是消灭闽越国的有生力量,或者,打到他们臣服投降。

可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他们有恃无恐地挑战陈国?虽说陈国伤了元气,但也绝对不是他一个小小的闽越国能够觊觎的。

米粒之珠,一只病蚕,也想吞掉整片桑叶吗?

我捏了捏眉心,问刘澈道:“查明闽越国背后的助力是哪方势力了没有?”

“尚未。”刘澈笑笑。

我皱眉道:“你这皇帝当得委实失败。”

究竟是尚未查明,还是他瞒着我?如果是尚未查明,那到底是何方势力隐藏得如此成功?如果是瞒着我,又是出于什么原因?

烦!

老子不想当皇帝啊!老子只想当不用思考的小油鸡啊!

在心里暴躁了一番,我转头对乔羽道:“乔羽,我们回帐篷,我累了。”

出中军帐的时候碰到了师傅和墨惟,二人站定了对我行礼,我看到师傅对我行礼就又心烦了,随意挥了挥手,忽地心里一动,眯着眼睛,打量了他们两人一番。

“有事禀告陛下?”我问道。

墨惟俯首道:“臣等正准备回报陛下伤亡人数。”

“嗯……回禀过后,来我帐中见我。”

在帐中等着那两人,我问乔羽道:“你可知道陶清、唐思和燕离的确切下落?”

乔羽回道:“我离开时,唐门门主唐镜来了一趟李府,之后陶清、唐思便与之离开了。”

哦,还扯上了唐镜?这陶家与唐家,本就是姻亲,可唐镜来李府做什么?我心里嗤笑一声,莫不是来诉苦,休妻?

“那燕离呢?”

“无从得知,但看陶清神色,应该没有危险。”

那一日离开,我与陶清算是小闹翻了……我责怪他无视燕离性命,他心里可曾怨我?

“公主,沈大人求见。”

“让他进来吧。”我转头对乔羽道,“把热水壶提来。”

冲开这据说是武夷名茶的大红袍,帐篷中茶香盎然。

我微笑着对来人一伸手,“坐吧,没外人在,不用拘礼了。知你爱茶,今日得了极品茶王,特意请你来品。”

军中没有椅子,都是矮桌垫子,他在我对面跪坐下了,神色淡然若常。

我看上去,大概也是淡然——其实心里正抓狂着……

这是冷战吗?他不与我亲昵了,君臣有别。我尊重着他的“君臣有别”,再想起他曾经那句“要不起了”,心里的抓狂便渐渐变成了蛋腚……

我就知道,你怨我,到最后,用这种方式来离开我。你说便是选择了天下,也会一直站在我身边,你明知我要的不是这种方式,我不要你在我身边,我只想在你怀里……

在心里叹了口气,倒了杯茶给他,“若说之前还没有查明闽越国的支持势力,今天这一仗后,应该有眉目了吧。”

他抿了口茶,用公事公办的态度回我。

“闽越国士兵所用之兵器,冶炼水平不似本国所有,应是与凉国有关。”

闽越国矿产不多,冶炼技术也一般般,陈国略胜闽越国,然而真正的强者,却是凉国。

“你是说,凉国助闽越国?”

“也未必。”他无意识地转着茶杯,与他多年相处,我知他思考问题时,总是会转着手中的东西。“凉国国君唯利是图,若无暴利,不太可能相助闽越国。闽越国对陈国之战,胜败难料,他不至于下如此大的赌注。有一种可能,是凉国铸造师相助,但铸造精钢所需原料,却被凉国严密看守,极难获取。还有另外有一种可能,就是向凉国购买兵器,经由陈国境内走私。”

我乐了。“如此大宗的走私案,大摇大摆地横穿了整个陈国运到闽越国,难道我陈国官员就没有一个察觉的?”

师傅无奈摇摇头,唇角的微笑颇有些苦涩,比这茶更苦。“旧弊难除。一来是官府无能,二来,也正是由于官府无能,导致民间势力过于强大。地方豪强只手遮天。”

我听得眼皮一跳,这话好生耳熟——貌似师傅就是这么说过白虹山庄那伙人了……江湖豪强,为非作歹,目无法纪……

“你有什么线索?”我一边问着,一边想,不会与陶二有关吧……

“我已着人去查,然而事后查证于事态无太大裨益,当下最重要的还是应战,只是这场战争若有陈国的江湖势力卷入,那么我们便有腹背受敌的危险了。”师傅放下茶杯,眼中难掩忧色,亦有一丝不悦——侠以武犯禁,更何况,有些人,只是武,称不上侠。师傅对那些人素有偏见,我这个人对身外之事比较客观,只是对自己人,难免有些护短。

陶清啊,唐思啊……这件事,与你们有关吗?

师傅离开后,我总算不用再勉强自己维持那副“公主”姿态了,对乔羽招了招手,懒洋洋地靠在他胸前,手指在他胸口画圈圈。

“有件事,我想你帮我走一趟。”

“好,你说。”他握住我不安分的手,低声道。

其实,他大概也知道我想让他做什么了,不过他这个人的可爱之处就是明知道了也不自作聪明的说“你是想要我做什么什么对吧……”

他的模式就是:你说——我做——绝对服从命令……

本来在他面前,我才该像个女王的,结果现在反过来,我对他撒娇,对师傅装女王。累……

“探听陶清和唐思的下落,看他们对这件事是否知情。我想师傅一定也和我有一样的想法,比他的人先一步找到陶清,还有……如果可以,让他来见我……”

乔羽一点头,准备起身。“好,我现在走。”

“等等。”我拉下他的脖子,仰头献上深深一吻,看着他幽深的双眸,我心里一阵悸动,最后道:“小心安全,早点回来。”

他走之后,我晚上便要一个人睡觉了……

煮酒问情...

作者有话要说:祝我生日快乐,祝大家端午节快乐,下午五点加更一章。

嗯,会有好事发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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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避免给对方太多时间重新部署兵力,半个月来,战事和大雨一样,无一天消停。

我和刘澈登上临时筑成的堡垒和瞭望台,眺望南方郁郁葱葱的山林,春雨之后,生机盎然,可惜,即将被鲜血染红。

“今日一战后,便能把战线再往南移了。”刘澈松了口气,“没料到战事竟会如此顺利。”

截至目前,半个月来,我方死伤人数大概在两千左右,对方死亡人数估计在三千左右,伤者难记,被俘虏的则有上万。

我看着那连绵的山峦,林风阵阵,心里总觉得不安。

是啊……未免太顺利了……

“韩歆何在?”我看着前方,头也不回地问身后诸人。

“韩大人正与徐将军谈话。”回我的是师傅,他便站在我身后不远处,中规中矩的距离。

“徐立?他来做什么?”我疑惑道。

正问着,那徐立的大嗓门便传来了,刘澈对我无奈一笑,下去接见他的徐大将军,我不耐烦见那些人,便只与师傅并肩站在瞭望台上。

士兵都站得挺远,只有我们两个人,彼此靠得那么近,但还是保持了难以逾越的距离。

“墨惟呢?”这几天似乎一直没有看到他。

“葛忠生调度不善,墨惟受命回后方协理。”

我听他声音平缓,虽不至于冰冷,却终究不似以往那样带着三分无奈和宠溺……心里微微纠结了一番,笼在袖中的十指绞得微疼,面上仍要装得若无其事,这样的日子过了半个月,我便快被逼疯了,若是要一辈子,君是君,臣是臣,彼此敬而远之——这可怎么过啊……

如今对他竟也是不见挂心,见了烦心。我那乔羽,也不知道飞到了何方,另外几人又是否安好……

我缓缓下了瞭望台,回头对他说道:“等会儿让韩歆来见我。”

他停下了脚步,低头说了声是,然后便彻底止了步,我回到营帐前最后看了他一眼,距离远了,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觉得他似乎是往我这个方向看着。有些寂寥的身影,在春雨涤洗过的青色山峦中,被微风吹皱了两袖淡淡的素白。

那一幕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甚至韩歆进来的时候,我依稀将他错看成了师傅。

韩歆看见我仍然是没有好脸色,也不想想,我很有可能就是他以后要侍奉的主上了,他不奉承也就算了还一副棺材脸,仿佛我欠了他十年俸禄没有给似的——这个人能活到现在,除了师傅的维护,也就是因为他太直了,对其他人没威胁。

“战俘如何处置?”我懒得跟他废话彼此折磨,开门见山就问。

说公事,他的脸色就好看许多了。“全部安置下来了。”

“上万战俘,全部安置下来……”我皱了皱眉头,难怪粮草消耗那么快,葛忠生那边直跳脚。“今夜子时,白杨谷之战后,如果依旧顺利,那战线将会继续南移。补给线不断拉长,战俘增加,粮草消耗迅速……韩卿啊……”听我这么叫他,那美青年登时脸色发青,我扯了扯嘴角,“这些战俘我们不敢轻易放上战场,留着他们不但消耗粮食还浪费兵力去看守,不事生产,无所事事,着实不是个办法。”

韩歆神色一凛,瞪着眼睛看我。“难道殿下想杀降!”他那眼珠子瞪的,好像我一点头他就跟我拼了。

我干咳两声,“你别把我想得那么暴虐好不好,我都觉得自己挺善良慈爱的……你看这些人,杀不得、留不得、养不得,分明是闽越国拿定我们不会杀降,这才故意送上门来牵制我们的。我们这半个月连胜,看上去是士气高涨,可事实呢?徐立今天来做什么?”

韩歆定定看了我好一会儿,漆黑的眸子一动不动地,我被看得毛骨悚然了,他方才答道:“徐将军连战告捷,再次请战,主攻白杨谷。”

那徐立,一看就知道是个莽夫,勇猛过人身先士卒,还有点野心,可惜,太过浮躁了。像他这样的人,三国不胜其数,一个个狂妄自大,结果还不是被挫骨扬灰,怎么就不知道以前人为鉴呢?

闽越国频频示弱,就算我们几个有警觉心,却也难免手下士兵骄傲轻敌,尤其是在有那样一个主帅的情况下。

我暗自叹了口气,又问道:“陛下怎么说?”

“陛下回绝了。徐将军怒而归。”

怒而归,怒而归……这将军也太不把阿澈那小子看在眼里了,难道他以为阿澈坐上皇位全凭先皇英明睿智或者他徐将军运筹过人?也不想想沈东篱回来做什么,他最擅长的可不是打仗,而是阴人……

外面又传来雷声,看样子今夜可能还会下雨。轰隆隆的春雷滚滚震得我小心肝一颤一颤的,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了。这样又阴又冷的雨夜,没有个暖和的怀抱靠着,真是睡难安寝。

“殿下……”

“啊?”我回过神来,抬头看他。

韩歆一脸复杂又别扭的表情,屈居我这个他鄙视甚至仇视许久的女流、氓之下,想必他心里不甘不愿却又不得已得很。

“战俘之事,该如何处置?”韩歆问道。

“这个啊……”我摸了摸下巴,低头思考了一会儿,“春天到了,该播种了,让他们耕地去吧。”

“啊?”这回轮到他怔了一下。

“嗯。耕地。”我一拍手,笑嘻嘻道,“我突然想起这一路来荒凉得很,让他们拓荒去,等打了胜仗,这一片平原就是我们的了。还有,记得要让他们累得没有力气搞小动作!韩卿,这件事交给你去办,啊,真是利国利民啊!”我摸摸下巴,得意地点点头,“我真是个高尚的人……”

韩歆的神情由一开始的怔然转为赞同,在听到最后一句话后,又沉了下来,一拂袖,一拧眉,冷冰冰地说:“如无他事,微臣告退!”

我挥挥手,笑眯眯目送他离开——这家伙一点幽默感都没有。

等帐中剩下自己一人,我才垮下肩膀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