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初,你跟妈妈上来。”

妈妈紧抿着嘴唇,没有看洛子初一眼,自顾自地上了二楼。

洛子初踢着地上的拖鞋,思想来去也记不起来自己又犯了什么错儿了,一咬牙还是换好鞋子跟着上去。

房门半掩着,一进去便见一脸忧心忡忡的妈妈,静静地靠着身后花纹妖娆的床架。

气氛有些紧张,洛子初按捺不住地上前“妈——什么事儿啊?”

“小初,今天我去你们学校,小成的老师说他不喜欢和同学打交道,让我多注意一点儿。”妈妈愁眉苦脸地说道。

“怎么回事?”难道是被人欺负了?洛子初想,学校里总有些嚣张跋扈的同学喜欢欺负那些看起来很乖的人。

只见妈妈摇了摇头:“小成还在孤儿院的时候患过自闭症,我担心他的病是不是复发了。我上班很忙,你要多关心他,他如果又病了,我要怎么跟你爸爸交代啊?”

“原来是这样啊……”洛子初喃喃地说道。

“你这孩子平日里挺活泼的,都是自家人你怎么不和小成多说说话?你不喜欢小成吗,我看你不怎么待见他似的?”

“我哪有?”洛子初心虚地反驳道。

“好了好了,你去睡吧,我也很累了。”

“知道了。”

妈妈心烦意乱的背后,除了对季栩成的关心,更多的是对出门在外的爸爸难以交代吧,洛子初想。爸爸对季栩成的喜爱,洛子初看得出来,而一心为丈夫设身处地着想的妈妈,对于没有好好照顾季栩成而让他的精神出现崩溃的迹象,她认为自己难辞其咎。

“不要担心啦,只是轻微的,可以治好的啊。”

六年级的时候,学校开办《青少年心里健康演讲》上,那位老师举出了一些常见的青少年心理疾病,唯独“自闭症”洛子初记住了。

据说是因为自幼就缺乏关爱,受到外界的负面因素影响导致思想上出现病态,当时只觉得很值得同情,没想到季栩成居然也得过这种病。

“医生说小成这种情况要多陪陪他,我经常不在家,所以,子初你要多喝小成说说话,多关心关心他,知道吗?”妈妈一口气说完,目光沉沉地看着洛子初。

“好吧,我知道了。”洛子初点了点头。

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她也不想让妈妈失望。

从妈妈的卧室出来,路过季栩成的房间时,房门紧闭着。

睡觉了吗?洛子初想。

她抬手轻轻地叩了叩门,半晌没有回应,正当她准备转身离去,从屋内传来拖洗摩擦地班的沙沙声,像是树叶触碰墙壁一般轻盈。

门被人拉开。

洛子初迅速地将手背在身后。

借着走廊上暖黄的灯光,模糊可辨站在门后的季栩成,脸上隐约有泪水滑过的痕迹,他的眼底闪过一丝慌张,口齿不清地问道:“有事吗?”

洛子初张了张嘴,很想问问发生了什么。

这想法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后很快就被她否决,她想季栩成也并不想被人看到他脆弱的一面。

于是她努力装作不经意地路过,徐徐地说道:“我下午出门的时候撞掉了你的鱼缸,对不起。”

想到那时莽撞的自己,洛子初羞愧地吐了吐舌头。

“那个——没事的。”季栩成轻声地解释道,贴着裤缝的手因为紧张而不由自主地握紧,他竟然不敢抬头看她。

“那个……”洛子初绽开一个笑脸,“明天刚好是双休日,我们一起去逛一下花鸟鱼市场怎么样啊?顺便我再买条鱼送你。”

“啊?不用的——”季栩成惊讶地看着眼前的女孩,她灿烂的笑容美好得有点儿不真实,仿佛瞬间绽放的花朵,芬芳扑面。

“下午的事是我不对,你来以后我还没有送过东西给你呢,所以给我歌机会吧。”她捕捉到季栩成眼底的动容,像是石子激起波澜的水面,“就这样啦,明天早上八点出发,你早点睡吧,晚安。”

季栩成的脑子有一瞬间的空白,以至回过神时,眼前只剩下洛子初的背影。

[二]

大概是暴雨过后的缘故,第二天天气格外晴朗。

稀疏的晨光穿透白色的纱帘,朦胧的光晕中看得见跳跃的灰尘。

洛子初睁开眼,又闭上,视野中一片刺目的岩浆红。

他蓦地坐起身,突然想起昨天晚上和季栩成约好的八点钟要去花鸟鱼市场,一把抓过枕边的电子闹钟——8点32分。

已经过了约定时间32分钟。

洛子初忙穿衣洗漱,她的动作很快,以至走路的时候拖鞋会在地板上摩擦出一阵欢快的节奏。

季栩成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听到脚步声的他回过头来,没有表情的脸被窗外的光线涂抹出几分柔和,他看了洛子初一眼,犹豫着说道:“起来啦。”

“哦,那你再等我一会儿。”洛子初微笑,明明是自己约的别人,她却睡过头了,微微有些囧意。

“嗯。”他回答。

目光在她身上有片刻的停留,一身简单休闲的出行打扮,白色t恤搭配浅蓝色牛仔裤,一双串珠凉鞋。最惹眼的是t恤背后的图案,是黄色的海绵宝宝,咧着只剩下门牙的嘴巴,随着洛子初走路的动作挤眉弄眼的。

季栩成把目光重新落到电视节目上,画面中的主持人正津津乐道地谈论着时事话题。

他开始无意地用手指拨弄遥控器上的键,嘴角冷硬的线条微微弯曲,表情是前所未有的放松。

楼下就是公交站,到花鸟鱼市场要经过四个站。

车上的人不多,他们选个靠窗的位子坐下。

“你昨天买的鱼是什么颜色的?”待会儿我一定找一条一模一样的送你。洛子初弯着眉眼说道。

就在昨天晚上,她还在犹豫拉着季栩成出来逛不是明智的,毕竟有那么一段时间,自己表现得不太待见他,说不上喜欢,只是不能容忍他在父母心中过分的重要,于是潜意识里把他视为一个侵略者。

当妈妈告诉她季栩成是个病人的时候,她忽然有些同情他,也同样理解了爸爸为什么给予他那么多的关心。

得知是自己乱发脾气撞碎了季栩成的鱼缸之后,她很内疚,忽然觉得自己像一个无理取闹的罪人,如果季栩成因为她态度恶劣反而越来越消极,那她的罪过就大了。

“黑色的大眼金鱼。”

“黑色的?为什么喜欢黑色的啊?我觉得橘色的更好看些吧。”

季栩成没有解释,只是淡淡地微笑着。

二十多分钟的车程说短不短,一路上季栩成的话很少,倒是洛子初会不停地说着所见所闻和身边的朋友的趣闻逸事。

她好像有说不完的话题,季栩成大多数的时候都静静地听着,偶尔会心一笑。

很多时候季栩成都得不到共鸣,因为没有经历过所以难以体会,但是他愿意做一个忠实的听众,洛子初的故事带着阳光的味道,轻轻安抚着他的嗅觉。

和洛子初明亮美好的胜过相比,季栩成的生活则显得过于灰暗——记事起便生活在孤儿院,在需要与不被需要之间辗转。因为长相清秀,讨人喜欢,所以很容易被人收养,几日后,又由于个性孤僻最终被送回孤儿院了。

这样的事情发生了很多次,到最后竟已麻木了,就算有人愿意接他走,他也很难再像当初那样露出满脸希望的表情。别人眼中的季栩成——是多么渴望一个完整的家庭。

但这一切于他都是奢望。

他常想,如果一开始就不被喜欢、不被需要,也许就不会在被重新抛弃之后感觉全身冰冷,就不会小心翼翼地将希望全部寄托,只换来一次次的失望,如此重复着直到绝望。

没有可以依赖的人,没有温暖的事物,努力地挥舞着双手想要抓住什么,却能清晰地感觉到从掌心溜走的风。

这个世界像是蒙着一层白雾,看不清这个世界也看不见自己,只是感觉脚下还踩着坚实的土地,由此证明自己还活着,除了自己一无所有。

一无所有。

直到最近的一次。

那天,洛叔叔站在孤儿院的门口,挥着手朝他笑。

中年男人拉起他的手和蔼的笑着,露出和以前每一个接他的人一样的笑脸,然后问长问短,十分友善的样子。

季栩成的心里除了害怕还是害怕,他担心又是一场虚空。

可是,就像动物逃不过猎杀的宿命,他的人生已经被钉在那里,无法挪移。

[三]

花鸟鱼市场很喧闹,路旁有两列摊子。

除了花、鸟、鱼,还兼卖狗、兔子、猫这一类的宠物,因此里面的味道不怎么好闻。季栩成似乎对这里很感兴趣,一路走走停停。

洛子初也会跟着他驻足观看,原本是她见惯的小动物,他却可以用很专注的眼神盯上个几十秒,于是她也忍不住好奇。

然而,洛子初的目光大多聚焦在季栩成的脸上,他的眼底有光,一闪一闪,像是随时会迸发出来。

他们逛到一处店子的时候,洛子初突然呀的一声,她捂着嘴巴满脸惊奇。

季栩成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那是一只巨大的兔子,眼睛滴溜溜地转着,体形大得很梦幻,像掉入了爱丽丝梦游的仙境。它被关在一个大笼子里,转动着脑袋静静地看着来人。

“呀,好有意思。”洛子初忍不住探出手去,想要摸摸兔子毛茸茸的身体。

“别!”季栩成很快地拦住了洛子初的手。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对于新奇事物的恐惧衍生出强烈的自我保护,他道:“这么大的兔子会咬人的。”

“怎么会,兔子都是很温驯的动物嘛。”洛子初依旧不死心。

刚好老板从里屋出来,笑呵呵地看着洛子初道:“还是男孩机灵,不过我家的这只可是很乖顺的哦,要是碰上别的就不一定了,小姑娘下次要小心哟。”

“真的吗?”洛子初半信半疑。

毛茸茸可爱的兔子,即便是体型巨大应该也不会改变本性吧。“嘿嘿,小姑娘你喜欢这只兔子?你出个好价钱我就卖给你。”

“呃,是很可爱啦,可是好大哦。”洛子初露出夸张的表情,用手比画着兔子的体现,在身前全出一个怀抱大小的圆。

季栩成忍不住掩嘴笑了。

“哈哈哈,你要我还舍不得卖你哟,这可是我养了好几年的。”店家说完,又往兔子嘴里喂了些吃的。

“嘿嘿,那我就不夺人索爱啦,我们是来看金鱼的。”

“你们算是来对地方了,我们家的金鱼物廉价美,你们随便看。”店家咧着嘴角指着一旁的鱼缸说道,一脸得意的的表情,仿佛眼前的人遇上他真是幸运极了。

洛子初扫了一眼鱼缸里的金鱼,然后指着其中一尾白色的金鱼问道:“这个怎么样?”

身披淡白色外衣的金鱼有一个橘红色的脑门,仿佛是为了回应洛子初的赏识,它游得更加欢快起来。

季栩成凑上前去,看来白金鱼一眼后,指着一旁呆呆地漂浮在角落的黑色金鱼说道:“我觉得这个不错。”

“啊?”洛子初不解:“它看起来呆愣愣的,而且没有白金鱼好看。”

“呵——”季栩成轻声笑着。

从洛子初的角度看过去,他眼角的线条微微弯起来,挺直的鼻梁距离鱼缸大约五厘米的距离,鱼儿游来游去仿佛随时能亲吻到他的鼻尖,斑斓的灯光穿过水和玻璃懒懒洒在季栩成清秀的面容上。

与平日里截然不同的季栩成,褪去一脸落寞后的季栩成,精致的侧脸隐隐有了王子的光辉。

“它的眼睛大而有神,身子小得恰如其分,就算身边的伙伴再欢快,它也可以安然自得地待在那儿。这样的鱼儿或许看起来没有生气,但若换一个环境的话,一定能比白色金鱼活得久。”

“是吗?”不知道为什么,这番话竟然洛子初联想到季栩成。

他就像是他口中的黑色金鱼——安静、落寞、不动声色,大多时候不说话,站在人群中一定不会有人注意到他。

可是,那也许只是别人的看法,对于洛子初来说——他的存在细微得就像一粒尘,却又明亮得仿佛一束光,有事脆弱孤单,有时又坚强自立。

最后,他们买了两条金鱼,取名小白与小黑。

小白是洛子初的白金鱼,小黑是季栩成的黑金鱼。用洛子初的话来说,小黑老是死气沉沉的,就让我的小白来拯救它吧!

季栩成于是付之一笑。

他们买了个较大的鱼缸,洛子初还细心地用鹅卵石和水藻将鱼缸布置了一番,认真的模样让人怀疑以后住在里面的或许会是她。

好景不长。

两星期后,洛子初的小白死了。

那天早上洛子初下楼来,看到鱼缸里的小白翻着肚皮飘在那儿,忍不住就感到一阵难过。

就像当初季栩成说过的,小黑果然活的比较久,它安安静静地待在水中,那双大而明亮的眼睛中仿佛含着晶莹的泪花。

可是鱼儿是没有泪水的。

事后,彭晏嘲笑洛子初感性,还一边没心没肺地说着揶揄的话。洛子初毫不客气地赏了他两记白眼,她没有和彭晏说的是——如果小白死了,那小黑怎么办?

孤孤单单的小黑怎么办?

[四]

转眼暑假已经逼近,不过这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松景这样的重点初中,暑假如果不安排补课的话实在是不合常理,这样的硬性规定也仅限于洛子初和季栩成所在的a班,彭晏所在的b班只用补一个月,c班则不用补。

好在阳川市是除了名的避暑胜地,夏天最后气温不超过28℃,所以顶着太阳去补课也谈不上,因此抱怨则更是无从说起。可是莘莘学子们,无论是怎样的渴望自己的名字能出现在年级前十的榜单上,如果要拿令人喘不过气来的、永不休止的补课来换取,未免太过苛刻。

于是,一个月后洛子初逃学了。

编者各种理由请假偷得几日闲散,和补课后一身轻松的彭晏流窜于大街小巷所有好玩的地方,打电玩、逛街、坐在公园的长凳上吃雪糕,这样悠闲又轻松的度日让洛子初感到身心轻快。

成片的绿荫下,洛子初靠着长凳,耳旁静静流淌着彭晏mp4的音乐。eason的声音好像呢喃,轻轻袭来——

明月光/为何又照地堂/宁愿在公园躲藏

不想喝汤/任由目光/留在漫画一角/为何望母亲一眼就如罚留堂

……

孩童只盼望欢乐/大人只知道寄望/为何就不大懂得努力体恤对方

大门外有蟋蟀/回响却如同幻觉

shallwetalk/shallwetalk/就当重新手拖手上学堂

……

透顶是随风摆动的香樟树叶,鼻尖缭绕着清新醉人的香气。眼前大片明亮的光线,被树荫隔绝在四米开外的地方,挤也挤不进来。

“喂,小初,你还不去上课?”彭晏难得地露出了紧张的神色,而且是为学习这样的事情,不过是因为关系到洛子初。

然而,洛子初却仿佛没有听到一般,仍旧闭着眼睛,嘴里轻轻哼着听到的音乐。

“我说——”彭晏拔下洛子初耳朵上的白色耳塞。

耳室徒然一空,有簌簌的风声突然闯赶紧来。

“嗯?”洛子初懒懒地转过头来,“干什么——”

彭晏看了她一眼,语重心长地说道:“明儿你还是好好去上课吧,你一三好学生整天跟我混个什么劲儿啊。”

“你别妄自菲薄呀,你可是玩这方面的高才生。”

“得了,你别贫我了。”彭晏伸手在洛子初的额际轻轻弹指,“你给我好好上课去。”

“知道啦——”洛子初夺过彭晏手中的耳机,闭上眼睛继续哼着曲子。

与此同时。

洛妈妈提前下班,碰巧接到了洛子初班主任的电话,询问洛子初在家修养得如何。

“她不在家啊。”洛妈妈眉心突然一跳,“老师,怎么回事儿?”

“咳咳,是这样的,洛同学前天跟我请假说生病了要在家休息几天。”老师的语气中加多了几分了然于心,加上那几声咳嗽,气氛顿时有些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