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明珠毫无动静,没有了那日带她回去时的万丈光芒。反而因为血暴丨露在冷冽寒冬中,迅速凝固,沾得夜明珠黯淡无光。

云照瞪大了眼:“送我回去!再给我一次机会就好,就一次机会就好!”

本已干涸的泪,忽然又溢满了眼眶,她颤声:“求您了,我要回去救他,我要回去救他。”

不管她怎么求,怎么喊,那颗珠子却毫无动静。只看得嬷嬷和喜鹊心惊,差点没跪下求她:“小姐,您别吓我们。”

云照紧握手掌,用力甩了甩手,眼泪随即成珠滚落:“你快带我走,带我走啊!陆无声怎么办,他死了,他死了!求你显灵,求你帮帮我…”

然而她嘶声呐喊,珠子始终没有动静。她终于忍不住,眼泪决堤,似千斤压下,压得她两腿无力,重重跪在地上,紧握着珠子痛哭:“为什么不带我回去…陆无声,陆无声…”

嬷嬷的脸色大变,敢情她是失心疯了。她朝喜鹊挤眉弄眼,让她赶紧去请大夫瞧瞧。

喜鹊又急又慌,往门外走时踉踉跄跄,好几次要摔倒。她家小姐什么时候这么哭过,看来陆公子的死,对她的打击当真不小。

可陆家公子回不来了,她家小姐再也看不见他了。

她吸了吸鼻子,边落泪边往外头走,无比心疼地去喊大夫。

请了大夫,又把刚苏醒的老太太惊扰醒了,一听孙女失心疯,急忙拄拐来瞧。她脚步焦急,进了门就见喜鹊杵在那,她低声:“小姐呢?”

喜鹊目有不忍,往里屋看去。云老太太顺着她的视线往那看,只见她的宝贝孙女跪在屋里,头几乎埋在胸前,手中不知握着什么东西,像在祈求什么。

她心头一颤,几步上前,蹲身抓住她的肩头:“云儿…”

祖母的声音似从天边而来,遥远又空灵,让云照一阵恍惚。她缓缓抬头看着祖母,开口道:“奶奶…陆无声…死了。”

她的嗓音已经完全沙哑了,云老太太眼一湿,将她抱住,叹道:“奶奶知道,只是他舍命救你,你却这么糟践自己,他如何能安心离去?”

云照浑身一抖,云老太太以为她会乖乖去上药,可她神色奇怪,说不出到底是什么神情。

云老太太这么安慰人没错,只是她不知道云照是重回之人,陆无声是因她的归来而死。所以寻常的话,非但不能安慰她,反而更让她愧疚懊悔。

本以为掌握了许多先机,如今她才知道,她错了。

错得离谱。

陆大将军独子遭袭遇难,惊动了朝廷上下,圣上亲自下了圣旨,要兵部捉拿凶手。可那些凶手却像是凭空蒸发了,别说影子,就连一点踪迹都找不到。

云照也寻了人去找,但朝廷都找不到的人,她一介商户,又哪里能找到。

转眼已到陆无声的头七之日,陆大将军也在赶回来的路上,估摸能在子时前回来,为儿子守灵。

陆家门前挂着两盏白色灯笼,上面绘着一个奠字,对云照来说,刺眼又熟悉。

她在门口小巷徘徊了几天,想进去见他,又不敢进去。

喜鹊每天都带着房里的两个小丫鬟来守着她,一会给她手里塞暖炉,一会给她披披风,一会给她拿东西吃。这会刚换了个暖炉过来,远远看着,雪中的夜色迷茫,那人影更是孤寂,不由叹了一大口气。小丫鬟小心问道:“小姐是疯了吗?”

喜鹊瞪眼,狠狠戳了戳她的额头:“不许说话。”

小丫鬟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又道:“可宅子里的人都是这么说的,喜鹊姐姐,要是小姐真的疯了,会不会赶我们走呀?我不想走,虽然小姐脾气不好,可是从来不打人。”

这一说,连喜鹊都跟着惆怅起来了。她抓了抓脑袋:“不知道不知道,小姐一定会好好的。”

“一定会好好的好好的。”

两个小丫鬟应着声,喜鹊才觉得自己有了点勇气。她挺了挺腰杆子,打算等会就把她拖回去,老爷吩咐过,等陆家公子的头七过了,就不能再让小姐这么闹腾,得回家了。

“喜鹊姐姐,小姐不见了!”

她猛地往那看去,那雪夜之下,竟不见那孤寂人影了。她大惊,转念一想,心生惊怕:“姑娘她该不会是翻墙进了灵堂,寻陆家公子了吧…”

第九章

第九章

灵堂就设在陆家大厅中,本就是皇帝赏赐的宅子,所以比普通的宅子要大许多,尤其是厅堂。如今厅堂挂满白绸,地上洒着纸钱,炉上焚着香烛,白烟萦绕灵柩,更让云照明白,这不是做梦。

她个性不似一般小姐那样内敛娴静,爬墙上树对她来说不算什么,更何况这将军府的地形她熟记心中,那后院的梨花树杈出墙,轻轻一跃,就能拽住树杈翻墙进来,偷窃实在是容易。

她跟陆无声提过这事,只是他都没让下人修剪,她问及为何,他便往她脑袋上敲一记,弯身瞧着她笑:“除了你,谁敢爬将军府的墙?”

云照蹲在廊道暗处,远远看着那孤清棺木失神。

陆家约莫有七八个下人守在灵堂上,入了夜,陆续有人进出,轮流看守。云照想过去见见陆无声都找不到机会,那日她送他回来,陆家下人待她并不友善,只因他们都知道,最后这几天,他们少爷因她的事,过得并不太好。

她小心翼翼躲着进出的下人,想着说不定会有机会出去,见他最后一面,突然有人喝声——

“谁在那里?”

声音一起,那些守灵的下人纷纷站起身往云照藏身的位置看去。云照微顿,到底还是站了起来,没有再躲躲藏藏。她的脸刚露,众人就低声惊呼,随即全堂静默,都直勾勾盯着她。

“我…”云照默了默,坦然说道,“我想见他最后一面。”

等陆大将军回来,陆无声就要出殡,从此以后,她就只能去坟前看他,看那冷冰冰的墓碑,所以无论如何,她都想在这见他一面。

下人面面相觑,由沉默转愤怒,由愤怒转为痛骂:“少爷在世时你那样对他,如今假惺惺地跑到灵堂来做什么!你算是少爷什么人!”

云照不怒,每句话刺入耳中,她就觉得自己做人糟糕一分,最后觉得自己糟糕极了。她懊恼、后悔、无力,无法反驳一句话。

陆无声的小厮阿长讨厌极了她,可这会见她被骂,自己却骂不出嘴,反而更是难过,哽咽:“你们这样骂她,少爷得多难过…”

他声音很轻,根本没人听见,此时突然有人喝道——

“都别说了。”

声音沉如洪钟,众人立刻歇了嘴。陆府管家闻声前来,进来就扫视他们几眼,沉声:“是谁给了你们胆子在灵堂上辱骂云姑娘,惊扰了少爷。你们通通出去。”

胆大的下人还想多说两句,跟陆管家眼睛对上,便被吓住了,只好迅速离开这。

陆管家未语,唤了阿长来,一道推开那还未上钉的灵柩,对云照微微弯身:“请。”

说罢,就领着阿长出去了,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说。

云照心中对他甚是感激,快步走到那棺木旁,探头的一刻,只觉身体僵得厉害,是愧疚,也是害怕。

陆无声衣着完好地躺在铺了绸缎的灵柩里,神色安宁,像是睡着了。他的脸上还有伤口,再也不会好的伤口。因是寒冬,他的模样没有一点变化,只是脸色不好。

云照怔怔看他,不敢喊,她怕她喊了,却发现他不会应声。她颤颤伸手,用软软的指肚轻轻拂过他的脸颊,指尖触感冰凉,这绝不是活人该有的温度。

“陆无声,你冷吗?”她小心翼翼地把怀里的小暖炉放在他的手边,轻声,“这里一定很冷,你暖暖手。”

等唤了他的名字,云照才反应过来。她惊得捂住嘴,往后急退两步,有点不知所措,许久她才冷静下来,又慢慢走回来。

陆无声死了,真的死了,本可至少多活十年的他,就这么没了。

“陆无声…”

云照瘫身跪地,膝头重重磕在冰冷地上,刺痛瞬间传遍全身。她死死抓住棺木边缘,力道过大,白净的手背可见白骨紧绷。

下雪的夜晚是寒冬中最冷的时候,雪扑簌落下,沙沙作响,像春蚕啃食桑叶,沙沙…沙沙…

春未来,已闻蚕食。

冷风突然灌入,冷得云照全身一颤,蓦然睁眼,眼前昏黑,不见陆无声,也不见灵堂棺木。她惊地坐起身,身上的松软被子悄然滑落。

云照愣神,似想起了什么,伸手握了握那被子,四处摸了摸。

是床,是被子,是她的枕头。

她怔神之际,外面却传来喜鹊的清脆声响:“姑娘?姑娘?”

云照的胸腔被跳起的心狠狠地撞了一下,她掀开被褥就往外头跑,“呼”地打开门,门外人果真是喜鹊。她一把握住她的肩头,颤声:“现在是什么时辰?”

喜鹊一脸诧异,还以为她撞邪了:“已、已过了子时,今日便是腊月初八了。”

云照蓦地松开手,怔然片刻,忽然笑出声来。

喜鹊看得脸色都变了:“小姐您怎么了?我去给您喊程大夫…不对,程大夫外出了,我去…”

“喜鹊,别闹。”云照的心还在胸腔砰砰跳着,她回来了,她回到那该死的腊月初八了。她又抑制不住地笑了笑,“我要再去睡一会,别喊我。”

喜鹊一脸担忧地点点头,心想她该不会是还在想陆家公子不跟她往来的那件事吧。她挠挠头,余光瞧见她竟没穿鞋,柳眉顿时拧起:“哎呀!竟然连鞋都没穿。小姐呀,您总这样毛毛躁躁的,夫人又该说您了。”

再听一遍这种话,云照颇多感悟,顺从着喜鹊回到床边。喜鹊拿了干巾给她擦脚时,见她还时而傻笑,看得她心慌极了。

看来她该请的不是大夫,是道士。

擦净了脚的云照钻回暖暖被窝中,见她要出去,又道:“喜鹊,陆家那边有什么消息么?”

喜鹊莫名:“能有什么消息?小姐该不会是问那边有没有再送信给您吧?可是小姐,那种混账的信,您就不要想着收第二封了!一封就很气人了呀。”

她不知道缘由,云照不怪她,她这样嫌弃陆无声,还不是因为之前自己骂得太厉害。不过陆家没消息,那就是说陆无声还活着,事情果然一切都在腊月初八这天重置了。她安心躺下身,说道:“让厨子将杏仁熬烂一些。”

喜鹊不解,但还是应声退了出去。

木门轻闭,云照哪里能睡得着。虽然是回来了,但她还有点不放心。

她仔细将“这几日”的事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发现事情环环相扣,做错一件事都很危险。

第一次回来,杏仁没煮烂,祖母硌了牙,她去找来老御医,却无意得罪了定北侯,连累祖母离世。

第二次回来,杏仁煮烂,祖母安康,却也正因为身体无恙,所以唤了她一同去寺庙上香,也正因为如此,才让她寻了机会拦住陆无声,和他一起进了竹林中,遭了埋伏,导致陆无声离世。

现在第三次回来…

云照翻了个身,抱着被子拧眉细思。

——不能请御医,得罪定北侯;不能让陆无声进竹林,免得遭到埋伏。

但那些黑衣人很危险,她想知道他们的身份,否则她不知道自己哪天一不小心打乱了原本的十年路线,导致陆无声又陷入险境。

如果她的记性有那么好,能知道原来这十年她每天做过什么,她一定安安静静过完这十年,然后在十年后陆无声死去的前一天,拦住他不要去他会死去的地方,剩下的日子就可以好好过了。

然而来自十年后的她根本不可能将这十年的每一天都清清楚楚地记住,所以只有各种小心,见机行事。

夜明珠能带她回来几次她也不知道,而且它时而显灵时而失灵,令她不安,所以她不能走错一步。

腊月初八的夜晚漫长又难熬,但云照又害怕腊月初八的朝阳升起。心情矛盾至极,又无可奈何。

但愿一切都顺利。

她又翻了个身,被褥软和暖,让她略觉安心。

突然,快入梦境的她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

她要怎么手撕了宋有成那个挑拨离间的混蛋才好?!

第十章

第十章

腊八粥的香气在一大清早就在云家大宅飘散,连在洗脸的云照都闻到了。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埋头进盛满冷水的脸盆里,咕噜咕噜冒气泡,看得一旁伺候的婢女都觉得冷。

云照不以为然,今天要做的事很多,她不能马虎,冷一冷,更精神些。

喜鹊给她递毛巾时,担忧道:“小姐,我昨晚问过宋妈妈,她认识个不错的道士。”

“道士?什么道士?”云照擦了脸上的水珠,回过神来,转身瞧她,“你以为我撞邪了?”

喜鹊被盯得畏怯:“不、不敢,就是害怕。”

云照噗嗤一笑:“我不骂你,我可喜欢你了。”

这话发自肺腑,不明所以的喜鹊惊得手中木托盘摔落在地,她真该去请个道士才对。

不过云照心情甚好,下人看出来了,云家长辈也看出来了。自从初一以来,云照全身都似阴云满布,家里人重话都不敢多说一句,这会见她心情颇好,云夫人想不出其他的,便轻声问道:“是不是同陆家公子和好了?”

“还没。”云照又添了一句,“不过也快了。”

长辈立刻松了一大口气,云照见他们如此,心头微顿,低声:“让奶奶和爹娘担心了。”

以前她怎么就没发现祖母爹娘也跟着她一起难过来着,光顾着自己生闷气,以为天底下就自己最难过,实则爹娘说不定比她还要难过,她真是没心没肺。

用完早饭,老太太就道:“云儿,今日看着天气不错,等会你陪奶奶去万山寺上香吧。”

云照哪里会去,也不愿祖母去,毕竟山上有恶徒,万一出了错,害奶奶出事怎么办?她转了转眼,说道:“奶奶,不是说寺庙在早上灵气最盛吗,等我们准备好了,爬个百八十阶梯都晚了,倒不如明早早点起身,我再陪您去。”

云老太太诧异孙女竟愿意早起登山了,心下高兴,又道:“难得云儿有兴致,不过明日奶奶要和你万奶奶去喝茶,改日吧。”

云照笑笑应声,虽然知道自己能拦住奶奶今日去拜佛,但想到能避免不必要出现的危险,她的心还是安稳了些。

她看了看时辰,之前陆无声都是巳时出门的,那还早,她还能做点其他事情,比如…宋有成的事。

宋有成跟自己一样,都出身商户,家境殷实。家中主要经营瓷器和渔场,跟云家还有生意往来。因她的关系,这几年云家也照顾了宋家不少生意,比如云家茶园摘茶烘焙后盛茶的陶瓷罐子、云家的酒楼所用器皿以及每日大量所需的鱼,都是跟宋家所买。

云照为人豪气,对陆无声好,连带着对他的朋友也好,可她没有想到,竟是交了个白眼狼朋友。想到这,云照就咬牙切齿。

等母亲陪祖母去了院子里赏花,她便随父亲一起出门。云老爷见她同自己一起出去,笑道:“云儿也要出门么?”

“嗯,不过有件事我想跟父亲说。”

“何事?”

“生意上的事。”

云老爷立刻露了诧异,将她上下打量几眼:“云儿什么时候对生意上的事感兴趣了?”他说着又有些欢喜,“昨晚你娘亲还跟我说,云家就你一根独苗,这家业日后得你继承,可你成天就知道玩,家里的事也不管。本来…”

云照听得都觉脸红了,见父亲顿住,心里痒得很,问道:“本来什么?”

云老爷微微笑道:“本来我们还想,等陆家少爷做了我们的女婿,就有人能管住你了。就算管不住,家里的生意也有人打理。所以你和无声闹别扭,我们也没少愁,如今见你恢复了精神气,爹也放心了。”

都说世上没有不疼子女的爹娘,不知爹娘竟这样操心的云照鼻子微酸,笑笑说道:“我们不会有事的,爹爹,我会将陆无声抓过来当您的女婿的,不要着急。”

云老爷听得一愣一愣,女儿胆大他是知道,但没想到这么大胆,不由朗声大笑,果真是云家的女儿,他说道:“直率是好,但这话可别让别人听见了,尤其是陆家公子,爹爹怕他被你吓走。”

“他才不会。”云照嘀咕一声,脸更是红如熟枣,自己都窘迫起来,只能偏头笑了笑,又道,“爹爹,其实我和陆无声断交,并不是没有原因的。”

云老爷见她像是要跟自己说缘故,只觉得意外,女儿性子虽直,但自己的事是从来不跟他们说的,尤其是不好的事,都是自己憋着,哪里会找他们谈心。可如今因为陆家公子的事,她却愿意说了。

云老爷倒是高兴,觉得女儿这口锅总算是找到合适的锅盖了,不会一沸腾就扑哧扑哧地往外冒泡,显得人浮躁。

“云儿说罢,爹爹听着。”

日光明媚,但寒风未消,置身日下,暖意刚在身上聚集,就被冷冽的风吹散了。

陆无声站在家门口,只听见阿长轻骂一声“马夫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就见他跑到马厩去催人。不过片刻,他就看见对面巷子的地上映出一条人影来,衣袂飘飞,但因日光斜照,照得投影像个小胖墩。

——影子再怎么胖,在他眼里,也是一抹倩影。

他盯看半会,掂量了下自己这么走过去和她正面相对她会不会尴尬,想了想,还是想见她。

想罢,他提步往那边走去。

离那影子还有四五步时,忽然那墙后探出个脑袋来,两根辫子倾斜而落,配着精致面容,像个漂亮的瓷娃娃。

他顿住步子,默默看她。

云照见到他的一刹,心头也是立刻冲到了嗓子眼——活生生的陆无声,就在她的眼里。

几乎是这瞬间,竹林中满身是血的陆无声、以一敌十的陆无声、宁可战死也不丢下她逃跑的陆无声,像旋转花灯一样在她脑海里飞快转着。

“陆无声…”云照唤了他一声,该死,她又想哭了,她发现自从自己回来后,就变成了个哭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