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夫人这会没有再露轻蔑,只是觉得她着实奇怪:“说这样的话,不出今夜,就会被揭穿。”

云照认真道:“所以我说的必须得是实话呀。”

司夫人蓦地笑笑:“那你为何要说这些,就算是真的,证明了你有通天的本领,那与我何干?”

云照敛了轻松神色,字字道:“因为如果夫人相信我能够通天,就会认真听我接下来要说的正事了。”

司夫人也不知为何突然愿意听了:“你说说看。”

“我看见了几天后,夫人会杀了土豆护卫,因为惧怕玲珑会自尽,所以你准备了四根铁链,将她锁在屋里,可玲珑性格刚烈倔强,不过半年,她就疯了…夫人,这当真是你希望见到的结果吗?”

司夫人手势微抖,如果不是茶杯震动,震得茶盖颤出声响,旁人也难以察觉到她刹那的心惊。她极力掩饰面色,又道:“荒唐。”

“所以我才先让夫人知道我有通天的本领,而不是被夫人视为神棍,玲珑是我的朋友,我不愿她落入那种结局。”云照叹道,“土豆护卫喜欢玲珑,玲珑也喜欢他,夫人为什么不信?”

司夫人没有开口,只因这是他们司家的家事,她不想跟一个还未及笄的姑娘言说细谈。可说是未及笄,不过十三四岁的模样,然而所说的话,有条有理得叫人匪夷所思,心头止不住地发慌。

云照又道:“夫人想必也是不讨厌那护卫的,否则当初也不会答应司大人让他保护玲珑,毕竟玲珑是您最宝贵的女儿,唯有你信任的人,才能做得了玲珑的护卫,难道不是吗?那为何今日要对你曾寄予厚望的人有了嫌恶,甚至想要杀他?”

司夫人终于是正眼看她:“因为当年我视他为义子,但他如今却想要做我的女婿。”

云照深知这种门第之见,正如她和陆无声在一起,哪怕两家是世交,哪怕她爹对陆将军曾有恩,可还是有不少人嘲讽她想攀高枝。奈何她脸皮太厚,一点也不在乎,况且两家长辈都默许他们的婚事,所以跟陆无声依旧青梅竹马到如今。

现在想来,要是当初有一方长辈不同意他们在一起,也没有这样顺利。

所以司夫人的担忧和不悦,她能理解,然而她不能赞同,一旦点头,那土豆护卫就会死,司玲珑也会发疯,那样好的姑娘,她不能接受她有那种结局。在收到司玲珑被抓的消息后,她苦想了半天,终于记起她曾在京师志怪里看过的一个老人“死而复活”的奇闻,趁着傍晚时分仔细打听,就离司家不远。

有了这件事,司夫人定会信她。司夫人疼爱女儿,不怕万一,只怕一万,所以最终会选择相信她。

然而结局是放过土豆护卫强留司玲珑,还是认可他们的婚事,这就不是云照所能控制的事了。

腊月初十,雪飘十里,一夜铺絮,将皇城染得除了雪白而无异色。

被关在房中一晚不得半寸棉絮掩体的司无言没有被冻僵,本就是习武之人,体魄强健,哪怕在雪山待一晚,也不会被冻死。他闭目打坐,听着外面大雪飘落,又想起年幼的他差点冻死在雪夜里的事。

幸得司大人将他带回家,给他温饱,教他认字习武,待他如亲生儿子。

第二年,司玲珑出生。

他在门口站了很久,害怕司夫人会痛死过去,好在没有,司夫人安康,还生了个小千金。

他看着她从一个皱巴巴的婴儿变成牙牙学语又变成能跑能跳的小姑娘,她总是闯祸,然后他总是站出来说是他做的,但司大人从来不责骂他。所以每次司玲珑闯祸,就拍他的肩膀无比认真地说:“你帮我扛事,我给你买糖吃,这个交易不错吧?”

无赖。

顽劣。

司无言想着那个姑娘,冷然肃穆的脸终于露了笑意。

只是他从来不敢奢求娶她,哪怕知道她喜欢他。等他发现疏远她已经没用的时候,也晚了。

屋外雪花簌簌飞落,拍打在屋顶树上,一阵轻微的脚步声轻落地面,他还是听出来了:“谁?”

“我,陆无声。”

陆无声推开窗户,一跃而进,快步走到他面前,却发现他根本没有被绑:“司夫人果然了解你,我想就算是这屋子着火,你也不会逃的。”

司无言问道:“所以你来做什么?”

“是司姑娘拜托我来的,她只让我带一句话,如果卯时还见不到你,那她就吊死在郊外那颗大榕树下。”陆无声末了又道,“离卯时还有三刻。”

几乎是瞬间,屋里就不见了司无言的踪影,只刮出一阵急速离去的寒风。

但陆无声不觉得冷,因为云照给他塞了一个暖炉,让他好好抱着,说今晚一定会下大雪。

果然,今年初雪飘落。

有个神算子恋人,倒是不错的。陆无声如此感慨着,抱着他的小暖炉从正门走了出去。两旁的守卫看了他一眼,没有阻拦,像是对于他此时会到来,早有人知会过。

大雪纷飞之际,最是冷人。

司玲珑抱膝坐在屋子的大暖炉旁,只想着司无言冷不冷,他到底怎么样了。娘亲待他不差,应该不会真对他下毒手的。

可她还是担心。

她抱膝而坐,心中禁不住害怕。

她的手都是伤,屋子里一片狼藉,可门窗都被钉死了,根本逃不出去。她想见他,她只恨没有早点下定决心和他离开这里。

为时已晚吧…

“啊——”

屋外一声闷响,她蓦地抬头看去,只见门外出现一个纤细人影,又见刀光剑影,转眼就劈开了木门,进来个灰头土脸的姑娘。

“呛死我了,就不能找几块干净的木块钉门么?”云照边怨着边进来,还没抬眼,就见有人冲到她面前,吓了她一跳,“司姑娘,你动作真是快极了。”

司玲珑瞪大了眼,往她后面看去,守门的婢女竟被她打晕在地:“你疯了?司家是你能闯的吗?你会死的。”

云照当然知道司夫人是怎么样的人,专横,又爱憎分明,只是有时候,太分明。

“我就带一句话来,陆无声已经把你的土豆护卫救出来了,他约你在郊外大榕树下等,以后的事,就看你们的了。”

司玲珑愣神:“为什么…为什么你们要这样帮我们?”

云照默了默,说道:“来不及了,快走吧,天这么冷,你要他一直在那等吗?”

司玲珑蓦然回神,道了一声“谢谢”,就往外面跑,连披风都没拿。云照等她跑远了,才走出房门,刚出去,那倒在地上的婢女就睁开一只眼,低声问道:“可以了么?”

“可以了。”

云照将剑交给她,婢女问道:“是让我交还夫人么?”

“暂时保管着吧,你家夫人,现在也不在府上。”云照看着那越下越厚的雪,真冷,她怎么就光顾着给陆无声拿小暖炉,却忘了自己的呢。

那定是因为无形中,在她心中,陆无声比她更重要了吧。

第三十四章

第三十四章

黎明未至,寒风凛冽,风雪冻入骨髓,行人一路疾行,衣服和墨发眉毛,都沾上了白雪。

司无言赶到郊外榕树下,却不见司玲珑,他喊她的名字,只震得树上雪花跌落,仍是不见人影。

雪中有人慢步走来,身影高大,不是姑娘家的模样。

陆无声快到近处,见他默然无声盯看自己,开口道:“嗯,刚才是我说了谎,但她很快就会过来,云云会帮她逃出来。”

司无言一言不发,提步就往回走,陆无声沉声:“你对司家夫妇是报恩了,可对司姑娘呢?这样可公平?”

“那我能如何?带玲珑私奔?”

声音冷厉,是彼此的不理解。

陆无声说道:“那你有没有想过改变这种境况?一直留在司家做护卫,身份就一直会是护卫,哪怕司姑娘的爹娘真的愿意她嫁给你,你们也伉俪情深,但你也只是个护卫。”

司无言似明白了什么:“你想说什么?”

“你的身手很好,有胆识,处事冷静,比起文官来,你更适合做武将,你若愿意,我可以举荐你去我父亲麾下,但成败在你。比起带司姑娘私奔,比起让她下嫁于你,你领了军功堂堂正正回来娶她,让众人艳羡,无论是对她还是对司大人司夫人,都是最好的答复。”

司无言一时默然,因为他从未想过这种改变,似是一语惊醒梦中人。

陆无声说道:“为时不晚,就算你要花五年十年才能取得军功,我相信司姑娘也愿意等你,司大人司夫人也才能将自己的女儿安心交给你。”

风雪中一个倩影迎着大雪而来,脚步急切,踏雪前行,像是脚下无力,每次拔腿都极其艰难。

哪怕听力再好的人,因雪声阻挠,也难以分辨这脚步声是谁的。只是司无言听见,立即往那跑去,没有半点犹豫。

司玲珑简直快要冷死了,昨天下午开始就没吃什么,饿了大半天,现在在雪里跑了这么久,还摔了几跤,又疼又冷又饿,这会看见司无言,原本痛苦的脸忽然就见了明媚,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气,也朝他跑去,扑入他怀中紧紧抱住,大声道:“我摔跤了,疼!”

“摔哪里了?”

“心里。”

司无言默然,顽劣,不管什么时候,都顽劣得让人没有办法放心。

司玲珑眼睛一热,脑袋在他胸口衣服上蹭了蹭,将眼泪蹭去,这才松开他,盯着他气道:“你昨天为什么要放下剑?”

司无言摸摸她的头,说道:“你娘是我的恩人,我不能对她刀剑相向,而且她不会杀你,她只会杀我。”

司玲珑只觉不可思议:“那你不怕我娘杀了你?”

“不怕。”

司玲珑几乎哭出声来,又紧抱住他,哽咽:“可我怕,如果你死了,我也不会苟活。”

凌晨的雪下得很大,风雪不停,一辆马车劈开寒风而来,嗒嗒嗒地停在两人一旁。赶车的人还没下来,接她下来的人已经到了面前,朝她伸手。

云照笑笑,握住陆无声的手掌,借势跳了下去。刚停稳步子,陆无声就将暖炉给她。可云照偏是不接,将手伸进他的腰间:“真暖。”

陆无声握了她一只手,许是赶了车一路吹风,冷如冰雕。他由着她吃他豆腐,没有捉她的手出来。

不过是隔着一辆马车,但两对恋人的心思却完全不同,唯一相同的,就是能携子之手不放,风雨同舟。但司玲珑思虑得更多,生怕眼前人推开自己,紧抓他的手不敢放开:“我们一起走吧,不要回去。”

司无言摇摇头,缓缓摊开手,手心是一粒红色丹药,颜色太过鲜艳,看着令人不舒服:“我本想,不能报恩,至少不能让恩人为难,所以打算以死还债,断了你的念想。”

倚在陆无声胸膛前的云照一顿,服毒自尽?

她拧了拧眉头,难道“十年前”的传言是假的,司夫人根本没有毒害土豆护卫,只是土豆护卫自己服毒?

相府毕竟墙院高深,消息有所偏差也不奇怪,不过真是这样的话,云照倒觉得是自己错怪了司夫人。仔细想来,喜鹊被杀,也是司夫人的心腹所为,但是否是司夫人下的令,却不能轻易判定。那心腹杀手被人搅局,恼羞成怒杀了喜鹊,也是有可能的。

司夫人看起来并不像是不讲理的人,否则怎么会在那假死的老太太还没醒来前,就答应和他们配合演戏了呢。

“你简直狼心狗肺!”司玲珑气急败坏,腔调满是愤怒,“你就想着报恩,就想着还债,那你可有想过我?”

司无言俯身将她抱住:“再不会有这种念想,等我,我去参军,立军功,得官衔,光明正大地回来娶你。”

司玲珑紧抓着他的衣裳:“可是娘亲不会放我们走的。”

“我们可以不必逃走,夫人并没有打算要我的命,如果她真的决意那样做,为什么要让陆公子和云姑娘一起来演这出戏?”

司玲珑愣神:“你说什么?”

“司家哪里是这么好闯入的地方,还让我们这样轻松地离开,没有夫人的吩咐,他们是不会放我们走的。”司无言抬头看向远处,虽然看不到人,但他相信,司夫人一定在附近,“夫人在给我机会,给我娶你的机会。”

如果没有今晚的事,他现在还无法下定决心去寻其他出路。他怕自己离开京师,就再也没有办法回头,所以死守在京师,守在司玲珑身边。如今司夫人暗中给他这个机会,他不能再迟疑。

司玲珑还不敢相信母亲真的默许了两人,这在她看来不可思议。

“是真的,司姑娘。”云照缓声,“是你娘授意我们这样做,她还说了,你们执意要走,她也不会强留。”

她知道司夫人也怕“预言”成真,怕司玲珑真的疯了,所以没有再强留。她终究还是疼爱这个女儿的,不愿拿她冒险。

“走?”司玲珑一瞬恍惚,比起等他归来,这个诱惑明显更大,只因他这一走变数太大,而一起“消失”皇城的话,容易得太多。比较之下,她更倾向前者,直接走,那就不用担心变数了。

只是这样一来,她就要背井离乡,而且远离双亲。

走了,就无法回头了。

她喜欢她的土豆护卫,然而她也不能为了她的土豆护卫让爹娘犹如失孤。

“我们回去。”看出她的犹豫的司无言执了她的手,将她抱上马车,“如果这一切都猜错了,哪怕司家已成铜墙铁壁,我也会带你出来,他日寻了机会,定会带你回去。”

有了这句话,司玲珑才将顾虑打消,她怕的,就是他又像白日那样,轻易放下手中的剑,就好似轻易将她放下。她拂去他手中的那颗药丸,定声:“你若再丢下我,我就吞了它。”

司无言手一抹,那毒丸瞬间就不见了:“快进去,外面冷。”见她不动,他又道,“信我。”

司玲珑叹了一口气,临进车厢,才记起这儿还有两个人,正要问他们怎么回去,陆无声就道:“不用理会我们。”

“嗯。”司玲珑也不跟他们客气,只是觉得奇怪罢了,娘亲向来多疑,为什么偏是找了他们来做戏?

她心有疑惑,但这并不是她最想解决的事,当今最想的,还是先回家,探个究竟吧。

马车逆风扬雪而去,愈近黎明,雪就愈小,云照裹紧身上的披风,和陆无声一起回城。

“那土豆护卫,真会答应你的举荐么,离开几年,回来,可能什么都变了。”

“会,因为他相信司夫人,更相信司姑娘。”陆无声说道,“回城后也差不多天明了,我们去用个早饭,然后你回家歇歇,我还得去宫门追踪那个前世杀你的人。”

腊月初十辰时过两刻,是云照在街上见到那个贼首的时辰,她只说了一遍,没想到百忙之中,他比她还更用心记着。

“那你小心。”

“云云,你忘了一件事。”陆无声说道,“你曾提过,要接近司姑娘,再让她进宫拜托十七公主打听出那贼首是何人的事,然而这次出谋划策,你却没有去想这件事,是真心为了司姑娘。”

他不提,云照真要忘了这件事,她既高兴又懊恼:“这可怎么办…”

“船到桥头自然直,我们小心避开,再小心打听,总能打探出来。”陆无声说道,“你这样为朋友着想,我倒更是欢喜,是我认识的云云。”

听了这话,云照真不知该继续高兴还是继续后悔,只是现在多想也没用,还是努力走后面的路吧,错过了就是错过,总不能稍不顺心就重来,老天不累,她也累,更何况,她一点也不想总是在醒来后,跑到陆家大门口吓唬陆无声。

回到城中,两人用过早饭,云照就先行回家去了,这个时辰她不能乱走,乖乖在家待着,等陆无声进宫,等万晓生送来画像。

辰时已过,她正焦急等待,喜鹊就送了封信来。她拆了瞧看,上面字迹陌生而娟秀——

“事毕,多谢,午后未时,东风楼见。”

落款——司玲珑。

云照缓缓合上信,看来司夫人没有食言,土豆护卫和司玲珑都安然无恙。她笑了笑,心情甚好。

第三十五章

第三十五章

万晓生觉得云照是个神人,原本只是个小商人,可现在好像变成了神算子,让他去跟踪人,连时辰都掐算得一清二楚,还道:“那人脸上没什么特点,所以你先跟衙门里的画师约好时辰,让他留半个时辰给你画画。”

然后他去找画师时,他果真没空,求了一会他才答应匀出时间来。等他看清楚那人模样,就立刻寻画师画了出来。

此时他正拿着画轴交给喜鹊,又道:“你家小姐打算以后不拿珠算,改拿桃木剑了?”

喜鹊一板一眼道:“我们夫人不许小姐舞刀弄剑。”

万晓生噗嗤一笑,没有纠正她理解有误,亏得她这样大大咧咧,否则他得多尴尬,不过怎么瞧,她也好像不喜欢自己。他暗暗叹了一口气,说道:“听说云家将你买了?”

喜鹊意外道:“你竟然知道这事?”

“知道一些。”

喜鹊边诧异边说道:“买是买了,不过小姐又将卖身契撕了。”真要详细说她能说上半个时辰,比如买了她是因为不想她爹娘对她又打又骂,可她也知道分寸,万晓生是外人,还是个捕快,万一她不小心说多了,去抓她爹娘怎么办,弟弟妹妹就要哭鼻子饿肚子了。

万晓生虽有疑问,但也不细问,笑道:“你们小姐人倒是不错。”

听他夸了自家姑娘,喜鹊笑颜又露,连带着话都多了。万晓生笑着听她说了许多,许久喜鹊才想起还有正事要做:“我得将画像拿给我家姑娘了,你也快回去吧。”

万晓生点点头:“快去吧。”

画像上的男子面上没有什么特征,只是长得很俊秀,看之牢记,闭目忘之。

云照将他的脸牢牢记在心中,达到就算是真有“下辈子”也不会忘记的地步,才将画像合上,等着陆无声前来。

将近巳时,陆无声才到了窗前,人刚到,不见云照,就先见了一杯茶,随即一个姑娘露了俏脸,先将他身上摸了一遍,才道:“看来没受伤,这我就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