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低声唤他,陆无声偏身看去,就见一个小厮模样的人在身旁压低了嗓音说道:“我们三公子就在偏房,请您移步。”

三公子?陆无声放缓步子,交谈甚欢的宾客没发现他落在后头,一会就离了一丈多远,他这才道:“人多嘴杂,偏房就不去了,等今晚酒宴散了,我再约三五好友,一起去拜见三皇子。”

小厮微顿:“陆公子当真是这个意思?”

陆无声知道能替三皇子来传话的定不会是个脑子笨的,他点头:“嗯。”

小厮意味深长地看了看他,没有多说什么,微微欠身,就默默走了。

陆无声默了默,知道这也算是得罪了三皇子,然而皇帝身体抱恙,如果此时太过接近哪位皇子,也会遭人诟病。

正想着,他又听见有人叫他,一瞧,只见是一个婢女。她欠身问安,说道:“公主要见大人您,说是要交还您画像。”

陆无声一听,便和她过去。要见他的定是十七公主,提及画像,只怕是知道了那人是谁。只要知道是谁的人,那就知道是谁勾结了杀手埋伏在万山寺竹林中要杀他。这一世对方不知晓自己已经在暗中反攻,所以掌握了先机,化解危机就容易多了。

婢女在前领路,陆无声不远不近跟着。直到走到一处偏僻屋子,婢女才停下:“公主就在里面。”

陆无声没有立刻进去,见屋子光线不明,问道:“里面除了公主,可还有其他人?”

婢女答道:“自然是有的,还有两位宫人陪着。”

陆无声这才进去,虽是有事相求,但毕竟男女有别,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万一被人看见,就容易遭口舌了。

他刚进去,就听见裙子曳地的摩挲声,十七公主探头来瞧:“你晚了,让我好等。”

陆无声作揖道歉,看看旁边,却不见宫人,正要问,背后木门便被关上,不知为何,心底也似有一道锁锁来,锁得人心烦闷。

“画像上的人我查出来是谁了,那人叫程冲,是宫里的侍卫。”十七公主又道,“那画像太显眼,我在宫里将它毁了,我做事向来可靠,你放心吧。”

侍卫?陆无声低眉想了想,十七公主又道:“只是,你为何要查我七哥哥身边的人?”

陆无声蓦地一顿:“七皇子的人?那人是七皇子的人?”

十七公主点头:“对呀,是我七哥哥的人,跟在他身边都有十个年头了。他的身手十分不错,你跟人打听下,定能知道他是我七哥哥最信任的侍卫。他的忠心也是出了名的,去狩猎,他还为我七哥哥挡过野猪。”

陆无声想到了宫里的任何一个人,都没有想到是七皇子,只因在之前的探听中,他知晓蔺大人效忠的是七皇子。而山上的刺客跟蔺大人并没有关系,所以要杀他的人不会是七皇子。

然而现在的情况却是,山上刺客为首的是御马监的秦融,他跟“前世”杀云照的有兰花香气的人又是同伙,那他们效忠的必然是同一个人,可是这个人却是七皇子的人。

秦融不是七皇子的人,程冲却是七皇子的人。

这句话本身就矛盾了,甚至将陆无声和云照所做的分析全都推翻。

陆无声追问道:“那画像上的人,当真是程冲,七皇子的护卫?”

天成公主立刻生气道:“你若是信不过我,就不该来找我,司姐姐可没说你是这样多疑的人。要是早说了,我也不帮你,惹得自己一身灰。”

都说她心高气傲,如今陆无声也感觉出来了,立即同她道歉,十七公主的面色这才好看了些。陆无声得了消息,屋里又没其他人,跟她告辞。十七公主说道:“我也得出去了,免得被人瞧见。”

陆无声先行一步到了门前,想开门让她先走,自己晚一两刻再出去,可门却打不开了。他将门往里拉,竟还是拉不动。

十七公主凑了过来问道:“怎么了?”

“门…”陆无声脸色肃然,“被人从外面锁上了。”

十七公主眉头一拧,也去拽这门,可根本没用。陆无声已经闪到窗前,却发现窗户也被人紧关。偌大的房间,十余扇窗户,竟都被人从外头锁上。

原本安静的院子,似有人声渐渐往这边涌来,听着像是宾客的声响。

这里本不该有人来,只因这里是偏院,连红绸灯笼都比其他几个院子挂得少,可见不是招待宾客的地方。可现今却有人来了,还来得这么凑巧。

若让人发现他和十七公主共处一室,那后果不堪设想。就算皇帝不计较,但他也是娶定十七公主了,这万万不可。

陆无声想罢,以拳做刀,一拳重击在窗户上,瞬间击断一根木头,窗户敞开三四寸。再击三下,就能出去了,他提拳要再击打,刚抬手就被十七公主抱住,她慌张道:“你闹出这么大的声响,他们会听见的。”

“公主,我先送你出去,我再离开,不会有人看见。”

“那窗户呢,好端端的窗坏了,世子会寻人查探的。”

“那也只是当做贼人进来偷窃,不会怀疑到我们的头上,若待在这里,结果才会真的不可收拾。”

“什么结果?”

“你父皇顾及我父亲的面子,不会要我性命,但你下嫁于我,却是最有可能的。”

十七公主瞬间瞪大了眼:“那你娶我就好了。”

陆无声一怔,十七公主自觉说错了话,咬了咬唇没吭声。陆无声见她默然,突然明白过来,意外看着她。

那婢女无疑是她的宫人,进来前明明说还有旁人,可房里并没有。等他进去后,婢女就将门关上,而窗户早就紧闭了,所以屋里才这么昏黑。

也就是说,他和公主被关在这,是公主一早就授意的。

结果似乎很明显…她想嫁给他。

陆无声脸色顿时一沉:“公主请自重。”

说罢,他便又往窗户重击一拳,力道比方才的更大,窗户被撞开的口子也随之扩大。天成公主羞红了脸,咬牙道:“你怎敢嫌弃我?我哪里比不上云照,那个低贱商人家的女儿?”

陆无声不想多说,因为多说无益,从这里离开才是最重要的。

十七公主大声道:“父皇将你的画像拿来,我看上你了,看上了!可是父皇问你父亲,你爹却婉拒了这门亲事!如今你也是,你们父子都该死,该死!”

陆无声没想到她竟是个撒谎精,从见面开始,就在说谎,如今还想用这种办法逼他娶她。

她对他哪里有什么情爱,只不过是高高在上惯了,不容许别人拒绝,陆家越是拒绝她,她就越是不服气,甚至能用终身大事来赌这一口气。

单是这点,她就比不上云照,一点、一点也比不上。

“所以你想出宫也是假,就算今日不是在世子府,你也会在别的地方用同样的法子逼我就范。只是公主,你找错人了。”陆无声回以冷声,拳头上已经被木屑刮破了,鲜血如红梅点在木窗上,他却毫不迟疑。

十七公主怔怔看他,又觉羞辱,又觉愤怒。从未有人这样拒绝过她,她不能接受!

“啪。”

窗户从外面被人劈开,碎屑直往里散。陆无声一步退后,以袖挡住,心中诧异。

是谁在外面斩断窗木?

世子大婚,进府要搜身卸掉利器,就连一指长的短刃都不可以携带,那就说明,外面那人不是从正门进来的,而是偷偷入了世子府。

可他并没有安排这样的人,云照也没有,那是谁在帮他?

他轻步跃出,却不见人,那人早已悄无声息地离开,武功之高,更令他困惑。

“陆无声!”十七公主见他要走,将自己丢在这,声音顿显可怜,“我爬不出去,带我一起走吧,这里变成了这样,我该怎么跟他们解释?”

宾客的声音几乎就近在廊道,似随时要进来。

陆无声想也未想,说道:“有凳子。”

说完他就走了,不留半分迟疑。只剩十七公主在窗边眼睁睁看他离去,恼得怒火中烧。等门外响起敲门声,她才敛起面上怒容,双眸只剩腻烦:“与我成亲本可救你一命,可你非要寻死路,我也拦不住,那就跟你心仪的云家姑娘一起去死吧。”

说着,她就转身去开门,大方泰然,像是方才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陆无声从后院出来,迅速整理好衣裳,重回宾客中,不见惊慌,不见狼狈,似刚才没有离开过。

他怕世子府还会有变故,想带云照先行离开,酒宴开始,就连连喝了几杯酒,借着不胜酒量免得等会酒宴出丑的借口,先行离开,去寻云照。

云照此时刚忙完,正想着十七公主何时让人来叫自己过去一见,就先瞧见陆无声了。

云家的伙计们也在后厨待命,这会见陆家少爷过来,暗自笑笑,一哄而散,跑远了。早就练就了一张厚脸皮的云照淡定如常,只是他们这样识趣,回头得多给他们加赏钱才行。

她还来不及多问他一句,陆无声就弯身附耳说道:“我见过十七公主了,有状况,我们先走,出去后我慢慢跟你说。”

难得见他这样严肃,云照也不多问,命伙计好好看着,自己就和陆无声离开了世子府。

陆无声特地寻了条人烟稀少的小道,边走边和云照提方才的事,听得云照连连惊讶:“十七公主竟是这样的人。”

“司姑娘视她为好友,或许只是因为志趣相投,司姑娘又从未忤逆过她,所以瞧不见公主的本性,如今我们陆家拒绝过她两次,她便恼羞成怒,我倒也不是太意外。”陆无声说道,“只是我狐疑一点,那画像上的人究竟是不是程冲。”

云照将心绪平复,快速理顺了思路,说道:“如果是,那我们之前做的推论,也就完全推翻了。然而公主这样奇怪,着实让人怀疑。”

两人都以为公主能找出那人是谁,但是没想到又来了这样一个插曲,那那人到底是不是程冲,或者是不是七皇子的人,有待考证。

事情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云照都觉得头疼:“十七公主只怕不会善罢甘休,还不知道幕后黑手是谁,又得罪了个最受宠爱的天成公主。”

陆无声也不想得罪她,但总不能娶她。他是想活到白头,但此生过得不痛快,白头又有什么意义。他的白头,是要和云照相守到那时为前提的。

“船到桥头自然直,不直的话,那就走另一条水路。”

怎么听都像是在安慰她,云照如今是愁,但并不惊怕:“我们暂时找不到可靠的人去宫里确认那画像上的人是不是程冲,但我们可以去看看七皇子身边的程冲,是不是画像上的那个人。”

陆无声笑道:“云云越发聪明了,懂地反向思索。”

云照得了夸奖,还是开心不起来,脑袋一枕,枕在他的胸膛前,紧抓住他的衣裳不松手:“陆无声,你要好好的,我们要一起过年,一起登高放烟火,一起看元宵花灯…”

陆无声双眼蓦地干涩,简单的愿望,却有些遥不可及。他伸手将她抱住,紧拥在怀:“好。”

冷冷寒风中混着各家办喜事时放的炮仗火药气,还有大街小巷上人们卖糖果蜜饯的甜香味,年味已至,两人却觉触不可及。

第三十八章

第三十八章

陆无声和云照分别后,快至家中,仍未想通那劈窗的人是谁。他问及身边暗卫,可今日他无指示,众人并没有暗中出现过,这件事就更显得扑朔迷离了。

马车刚到大门口,人还没下来,管家就疾步过来,说道:“少爷,老爷回来了,从宫里出来好一会了。”

陆无声一听,忙下车进去。

陆战久在沙场,到了二十五的年纪才回乡成亲,同龄人的孩子都已经能去书院了,他二十七才得子,所以如今已经快是年过半百的年纪,平日劳心,发已见斑白,只是双目有威仪,腰背直挺,比壮年更显得健壮威武,不似老人。

他闻声抬头,面上带着两分寡淡,眉心微见褶子,令他整个人既有威严,又带着三分疏离,不让人那样容易亲近。

陆无声大步入了厅堂,见他先唤声:“父亲。”

陆战只是点了点下巴:“管家说,今日世子大婚,你去赴宴了,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喝了几杯小酒,怕失礼,就先行告辞了。”

陆战眉头已拢:“怕喝酒会失礼,就不该贪杯。”

陆无声另有原因,不便辩解,就认了这轻责。

陆战也不想刚见面就训斥他,说了一句也不多骂,让他坐下,才道:“午后可要去衙门?”

“今日不用。”

“那你去洗洗脸,换身衣裳,去去酒味,下午随我一起去祭拜你母亲。”

陆无声年幼时母亲就去世,对母亲并没有太多念想,虽会挂念,但也不过是偶尔有所感触,感情并没有太深。只是父亲每次回来,第一件事都是先入宫拜见圣上,第二件事便是回家换下甲胄,带上母亲爱吃的菜肴,前去祭拜。等祭拜回来,才会让厨子做饭。无论赶了多久的路,饿了几顿饭,每次都是如此。

父亲深爱母亲,身为儿子的陆无声最清楚。

陆无声领话要回房,又听父亲说道:“你的手也该上药了。”

陆无声一顿,刚才为了不让云照担忧,他特地将捶窗受伤的手藏到袖中,又以披风裹住,所以云照没有发现,那父亲怎会…他忽地往父亲看去,一瞬竟觉得他就是前来劈窗救他的人。只是父亲刚刚回来,又怎会知道他在世子府被困。他心有狐疑,低头一看,这才恍然为何父亲知道。

只因他的伤口没有愈合,仍有血迹渗出,如今已经浸润了披风,见了点点血迹。再一想,父亲久经沙场,受过无数的伤,他的动作和这点点血渍,父亲只看一眼,就能猜出来了吧。

陆无声应了声,让阿长去唤了家中大夫带上金疮药,去他房中。

等上了药,换了衣裳,他便和父亲去母亲坟前祭拜问安。

云照听陆无声提了那从天而降劈窗大侠的事后,也绞尽脑汁想那人到底是谁,然而毫无头绪,想了十余个人,都被她一一否定。想来想去,也没想出个合理的解释,最后她只能望天叹道:“我也就只能猜是天兵天将了。”

正给她剥着瓜子的喜鹊好奇问道:“什么天兵天将?”

“就是劈窗大侠。”

喜鹊听不懂,不过这几天她说的话她都听不太懂,但也不阻碍她伺候她,所以也就不多问了。等剥了满满一小碟瓜子仁就递给她,见她一口吃完,又接了碟子回来继续剥:“姑娘,老爷今天可高兴了,说您有出息,都能接到世子这样的货单,脸上跟贴金似的。”

冷暖自知的云照扯着嘴角笑了笑,因为她爹不知道,他未来的好女婿差点就变成了驸马。想到十七公主,云照就觉得怄气,又有余惊。她在床边小榻上翻了个身,品了一口热茶。她在路上和陆无声商议过,如果要知道那兰花男是不是程冲,那就得见七皇子。

程冲是七皇子的贴身护卫,七皇子出现,那他必然会在身边,所以只要见到七皇子,就能肯定程冲是不是兰花男。

而要见高高在上的皇子何其困难,也唯有陆无声亲自出面,才能邀得动他了。

然而那边刚拒绝了三皇子,这边又要求见七皇子,就怕风声外泄,令人觉得陆无声要入七皇子阵营,连带着别人以为陆将军也辅佐七皇子。

诚然七皇子有美名,但陆家是良臣,一心效忠皇上,有闲话传出,对陆家不利。

所以这个法子被她拦下了,她一点也不愿意陆无声冒险。

而她另有法子。

每年小年时,圣上就会领皇子贵族们去皇家猎场狩猎,王孙贵族的公子们也可以前去,而陆将军更是随同左右,但是陆将军从不让陆无声去,理由他不说,但陆无声猜测是因为怕他的箭法太好,锋芒太盛,掩盖别人风采,因此阻拦。

但今年情况特殊,所以云照想让陆无声也一起去狩猎,而这个说客,自然是她。

虽然陆将军为人严肃,但云家于他有恩,两家长辈又已成至交,他对陆无声是铁面判官,对云照却总是慈祥长者模样,所以若是云照出马说服他让陆无声去狩猎,她胸有成竹。

就是不知道陆将军什么时候回来,能不能赶上小年狩猎。

她正思虑这个细节,门外就快步进来个小厮:“姑娘,陆少爷那来了封信,说要立刻交给您。”

云照立刻起身,速度之快让喜鹊咋舌,刚才还懒洋洋的!

“快拿来。”

小厮将信奉上,云照拆信一瞧,上面只有四个俊逸非凡的字——“吾父已归”。

似是心想事成,云照扑哧一笑,心情甚好。她折信摆手,喜鹊明了,将火盆拿来,把信烧了,抬眼看去自家姑娘还美滋滋的模样,可偏是听不到到底是什么好事,心又痒了,可还是忍住了。

云照见信已烧毁,安心躺下,按照陆伯伯的惯例,这个时辰肯定是立刻前去“见”陆伯母,那得等到晚上他才会再回陆家。

那就让她好好想想,该怎么说服陆将军,让他同意陆无声去狩猎场,亲眼去看看七皇子身边那名叫程冲的护卫,到底是不是万晓生跟踪的那人。

想到万晓生,她才想起喜鹊的终身大事来:“喜鹊,快小年了,等会你去给万捕快买条草鱼送去吧。”

喜鹊一听就拧眉:“姑娘,您天天让我往万家跑,不是送鱼就是送肉,一会说天冷了该送点羊肉给万捕快的爹娘暖暖身,一会又说下雪了让我送暖炉炭火去,一会又说小年了送鱼过去,我老是去那,万家的邻居都笑话我了。”

云照笑问:“笑话什么了?”

喜鹊睁大了眼:“说我像万家的小媳妇,让我赶紧嫁过去,就省得来回跑了。”

“哎呀呀,这不是挺好的吗?”

“…姑娘您真的不要我了?您要把我嫁给万捕快?我才不要。”

“为什么不要?万捕快人挺好的。”

喜鹊一时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闷声不说话了,半会才可怜兮兮道:“我想伺候您。”

云照笑笑:“嫁人了也能继续留在我身边的,我又不赶你走。”

喜鹊这回接不了话了,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不想走,不想嫁,大概是爹娘感情并不好,这么多年他们不是吵架就是打架,看着…心累。她就想,一辈子不成亲不嫁人挺好的,也没这些烦心事了。

更何况万捕快看起来吊儿郎当的,一点也不可靠呀。

可无疑他人很好,做事也勤快。

喜鹊有点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