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会是你来开讲座。”他感慨着。

中华五千年传承下来的语言博大精深,顾教授作为文学院最年轻有为的实力派,说出来的话叫严青竖起了全身的刺。

她指了指前头巨大的广告牌,表示要下车。

顾青舟把车停下,听她的声音疏离又带刺:“怎么,我这种网红不配登上你们洋城大学吗?告诉你要不是看在学生的面子上,我才不会来。其实我还有话没完,你们这些人别拿旧社会的三从四德来要求现在的学生,谈恋爱怎么了,同居怎么了,只要没做小三没脚踏两只船,年轻人想怎么谈就怎么谈,这个不行换下一个,哪里失败就从哪里爬起来才是杰出好青年!”

顾青舟被堵得没法说话,连道歉都来不及。

严青瞥了他一眼,继续说:“我最不喜欢某些人直男癌晚期,看不起女人前先想想你还是从女人肚子里出来的!就是因为有太多这样的人,所以这个社会才无法进步。”

顾教授皱了皱眉,心想,完了,上升到社会高度了。

“你误会了,我…”

严青啪一声甩上车门,不想再跟这人说话,掉头走掉。她也不怕得罪人,反正洋城大学以后是再也不会去了。

但人跟人的缘分很难说。

又是一个周三上午的十点钟,【黑面毛孩02】准时在魔豆开直播,而顾青舟也准时收听,此时他正在开车前往临市的高速上。他从这学期起每周三在兄弟院校有一堂楚辞研究。

这个直播雷打不动一个半小时,完了之后顾青舟特地停在服务区,滑开手机换了天空云听她以前的夜间电台回放。至此,一直坐在副驾驶无语凝噎的小姑娘朝天翻了个大白眼:“老大上回不是听过了嘛?我的天这都第五回了您腻不腻啊?”

顾珊珊今日也要去临市出差,顺路蹭了大哥的车,穿一套白色职业装,把高跟鞋脱了盘腿坐着,车上有她专用的小毛毯。

“前几天她来学校开讲座,挺有意思的。”顾青舟说着下车去买水,顾珊珊踩着高跟鞋跟上。

他说话时嘴角有笑意,看起来是真觉得有趣,顾珊珊皱眉哼了哼:“我不喜欢她。”

顾青舟从冰柜里拿了瓶妹妹喜欢的可乐,付账时教育道:“在你不了解一个人的时候不要轻易下评论。”

“我了解,我看她直播了。”因为有这么一个着魔的哥哥,顾珊珊不得不前去刺探一番,得到的结论就是她非常非常不喜欢这个到处骂人的老阿姨。

“她态度很不好,每次都说一些让人生气的话,不负责任地对别人指手画脚,网上好多人不喜欢她。”小姑娘说着把可乐递给哥哥,让他帮忙旋开。

顾青舟接过去,脸上变得严肃:“她所有的直播我都看了,你说的是哪一期?”

“啊?”

“她不负责任是哪一期?”

“…”顾珊珊哑了,觉得压力很大。

“如今网络发展得太快,确实有人喜欢说些不负责任的话,喷这喷那乌烟瘴气。”顾青舟说着瞥一眼妹妹,“但她不会,我觉得她说的都是正确的,在你不知道的地方应该有很多人因为她的建议从人生的分叉口走回正道,她应该得到相应的尊重。”

顾珊珊:“…”

“你也不小了,应该学会看到事情的真相。”顾青舟坐回车上,那瓶可乐他没开,收到储物箱里。

顾珊珊原地愣了愣,随即一阵小跑追上:“老大,你生气了?你居然为了她跟我生气?”

爬上车一看:“…”

“我的可乐呢?那是你答应要给我买的可乐!”

顾青舟把车开出去,说:“可乐对身体不好,你还是别喝了。”

中午下课后,顾青舟和这边的同事约了一起吃饭,等上菜时他出来洗手,洗手间要穿过大堂,他走了几步倒退回来,意外看见前台那儿站着个姑娘,长头发,绑一个马尾,穿牛仔裤和格子衬衫,说话的声音即使蒙着眼睛他都能认出来。

那是严青,却是与上回见过的不一样的严青。

顾青舟了然,这才是真正的严青。

严青在向前台询问:“请问这里有没有一个叫陈奇的人?我找他有点私事,能不能请他出来一下?”

顾青舟等了等,见后厨出来个小伙子,个头挺高,单眼皮,一脸青涩,看起来与他的那些学生一般年纪。

叫陈奇的小伙子腰上围着围裙,两手湿漉漉的,问严青:“你找我?”

严青看着他那双单眼皮愣了愣,接下来拉住他的手往外走。

顾青舟立在原地没跟上去,虽然他有点好奇,但那是她的私事。大堂里满是香气,他这么好看的一个人站在那里特别显眼,路过的都要回头看,他却不察觉,只专心守着那扇门。

同事以为他迷路了出来找人,顾青舟道声抱歉:“你们先开始,我这里有点事。”

正说着就见那小伙进来,独自一人。

顾青舟的眼从小伙失落的脸上滑过,下一秒抬脚追出去,只来得及与同事说一句:“抱歉,我先告辞。”

同事回房间与他人说起,均是头一回被最重约定的顾教授放鸽子。

顾青舟追出去没十米路就停了下来,前头见不着他要找的人的身影,一回头,严青靠在小院粗糙的墙上抽烟,一张脸是落寞的,失望的,无力的。

严青没想藏,那根烟光明正大地夹在指尖,烟头冒红,烟雾袅袅。

她心道一声冤家路窄。

顾青舟朝她走来,严青不知他究竟看到多少,做好了被冷脸的准备,却没想他冲她牵起唇角:“你好,好巧啊,你也在这里。”

他人好看,声音也好听,看起来并不介意她手上的烟。

严青却觉得自己这幅女流氓的架势在他芝兰玉树长身玉立的对比下,十分掉价,脑子里有个念头上回就想过,这回付诸实践——

她站直了,后背从那硌人的墙上移开,仰头拿烟喷他两口,以实际行动打了个招呼。

隔着丝缕白烟,严青仔细去看,想抓住顾青舟脸上任何一点关于不耐和讨厌的表情,可惜此人一张弥勒佛般温和的脸,一丁点不喜欢都没有,问她:“你吃了吗?要不要一起吃个饭?”

严青觉得没意思,说你吃吧我走了。

顾青舟脚步跟上:“这是要回洋城吗?正好我也回去,我们…”

话未说完,因为严青指尖朝下,点了点顾青舟的鞋尖:“别跟着我。”

她说的话像是魔法,在顾青舟面前出现一堵透明的墙,只能目送她离开。那道细瘦格子背影越来越远,越来越小,他看着,脚尖往前走了两步。

其实他能跨过墙,只是知道她此刻想独处。

这时斜刺里突然走出个人,鬼鬼祟祟跟上扎马尾的单身姑娘,站在后头的男人顾不得其他拔腿追去,边跑边喊一声:“严青,等等我。”

最前头人听见了,不想转身,就这一刻,已知打草惊蛇的小偷迅速贴近,捏着刀片飞快划了一道,大力一扯,包包到手。严青根本来不及阻止,下一秒,一道白色超过她,追逐前面的偷包小贼。

“抓小偷!抓小偷啊!”严青叫起来。

“别跑!”

那是顾青舟在喊,严青听见了,还没听过他这么凶说话。

只看见穿白衣的人追上了小偷,两人缠打在一起,顾青舟本压在上头,却被那人掀翻摔在地上,而这时严青好不容易追上,拼了命去抢自己的包,小偷扬起手夹着刀片挥下,要割破她的手。

“小心!”顾青舟伸手一挡,与此同时小偷乘机逃脱。

“哎你…”严青喘着大气看他,看他手心一道很深的血口子,脑子里什么弹幕都有

——【怎么哪儿都有你?】

挺疼的,但顾青舟觉得不能让人家姑娘担心,遂把手一遮,脸上淡淡的,另一手拿出手机说:“报警吧。”

上回瞪她现在又臭着脸,严青脑门青筋突突跳,觉得自己跟这人梁子结大不能善了了。

“你能不能别多管闲事?”严青嘴硬。

——【我又没让你管我的事,你打不过小偷受伤了还怪我咯?】

顾青舟摇摇头:“我看见了就不能不管。”

“您要管就管成这样?”

——【这不还是被抢了么…打不过你躲得过吧?现在受伤了算谁的啊?】

顾教授将受伤的手藏在身后,实事求是地说:“年纪大了打不过他。”

严青嘴张张又闭上,抬眼瞧瞧老男人,有点闹不明白这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怎么就能这么坦然说出自己老了体力不支干架输给小年轻。

换做是她,就算老到牙都掉光也绝对不可能承认吵架吵不过小年轻。

后来两人都去了警局,顾教授把身份证交出来的时候严青瞄了一眼,三十五岁,比她大六岁。

…好像也不怎么老。

问完顾青舟的资料轮到严青,她侧过头瞥瞥坐在一旁的某人,拿走记录本自己填完了还回去。

警察开始问话,顾青舟先说完,静静坐一旁,听见严青被问到:“你从洋城过来有什么事?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

思及她刚才那么藏着掖着写个人信息,顾青舟站起来想避一避,可警察拉住人:“哎你坐下,还没问完呢不能走。”

严青背挺得很直,没再去瞥身边的男人,张口说:“我小时候有个弟弟失踪了,找了他很多年,听说那家饭店里有个小伙子跟我弟弟很像,我就来了。”

顾青舟的手掌刚才简单包扎过,却被他不注意攥了下拳头,又沁出血来。

“不过他不是我弟弟。”严青说。

4.同程

警察登记好后让严青回去等消息,她此刻身无分文,站在警局门口真是厌烦了这倒霉的一天。

这时候日头已靠西,天际泛出好看的橘色,将云也染上,顾青舟默默在她身边站了一会,见她一直低着头不吭声,慢慢弯了腰下去说话:“我送你回去吧。”

严青抬起头,对上他那墨黑的眼,为几乎可以说是陌生人的她凭白浪费了一下午,他没有不耐烦,还要送他回家。

依旧是这样一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但严青觉得自己好像能看懂他的表情了。

“先去医院吧。”她指了指他的手吓他,“搞不好刀片上有毒。”

顾青舟笑起来,是真的在笑,他那张脸不笑就已经很好看,一笑更是不得了,严青看愣了,心想难怪这人不爱笑,天天这么笑估计洋城大学为情所困的学生要更多。

急诊室里医生看了看伤口说现在天气热,缝两针好得快,还得打破伤风。顾青舟点点头坐下,手伸出来让医生处理。严青陪着他一起,看医生捏着棉球给他消毒,一点也不心疼地翻开血糊糊的肉往里面戳,没上麻药某人一声不吭,一张脸淡淡的,回答医生这伤口是怎么来的。

严青这辈子磕磕碰碰不少但一次都没来过医院,她跟小孩似的打心眼里不喜欢这个地方,此刻看得浑身发麻,难受得撇开眼,目光扫到顾青舟的衣服上,他的白衣服都脏了,灰扑扑的,估计还从来没这么狼狈过。

等缝完手出来天已经全黑了,他们回去取车,严青看他拉开驾驶室车门要上去,张口说:“我来开吧,你不方便。”

顾青舟意外地挑了下眉,想起家里小妹,当初学个车补考了四回,至今不敢上高速。

“好。”顾教授说了个字,让开位置。

严青坐上去熟悉了一下,冲他点点头:“行了,我们出发吧。”

一看就是老司机,红绿灯前刹车刹得特别平缓,上了高速也开快车道,超大车的时候油门踩得又狠又稳。

顾青舟这是头一次坐自己车的副驾驶,觉得新鲜,转头看了严青好几下,不过没再试着搭话,安安静静的,想着她今天在饭店外头抽烟的样子。

等回到洋城严青找了个地方把车停下,说:“今天谢谢你顾教授。”

顾青舟看着她,知道她不会让他送她回去。

“可以留个电话吗?”他问。

严青没说话,冲他挥挥手,独自走上了一旁的人行道。顾青舟站了一会,知道这是被拒到千里之外了,看了看包着纱布的手,滑开微博发了一条内容——希望我能慢点老。

事情发生后严青把□□和手机卡都挂失补办,所有密码全都换了一遍,正要去补办身份证就接到临市警局的电话说身份证被好心人捡到,让她过去取。严青连声感谢,问能不能联系到好心人想做面锦旗送过去。

这边电话刚挂了又响起来,一看是个本市的陌生号码,严青接起来听那头说:“严青你好,我是顾青舟。”

“你怎么有我电话?”严青挺吃惊。

“希望你不要介意,我刚刚问过王主任。听说你去临市办手续,我们可以一起过去。”

严青脑子里浮出一个伤了手灰扑扑的顾教授形象,她这人最不爱欠人情,立刻就想拒绝,可对方说:“我也是当事人,和你一样要过去签字结案,真的是顺路。”

人家一片好心,严青没法拒绝。

顾青舟问她家地址,这已经是他第二回问她地址了,可姑娘没给,只约了那天在洋城大学门口碰头。

挂了电话后顾教授在办公室里皱了皱眉头,觉得严青姑娘比他教过的最孤僻的学生还要难接近。

那天顾青舟很早就等在校门口,和严青碰头后开车前往临市,严青看顾青舟的手已经拆了纱布算是松了口气,想了想又道了声谢。

气氛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好,顾青舟开了车载广播,频道是他常听的。

严青听出那是本市电台,挺意外的,说:“没想到你会喜欢听电台。”

顾青舟说:“我的爱好就是听电台,这个频道晚上八点半的《美丽心情》挺好的,我只要有空都会收听。”

他说完看了严青一下,见她有些高兴起来,也弯了弯嘴角。

“还有你的直播,我是说【黑面毛孩】。”顾青舟低低道,“我也有订阅。”

严青没把这话当真,全国知名大学的教授有空听她骂人?人家客气客气啦!

到警局后严青真从包里拿出一面锦旗,可万万没想到捡到她证件的是那个叫陈奇的小伙。严青问他是在哪捡的,小伙子低着头不好意思看她,说在事发不远处的路口捡到的。

负责交接的警察说:“一般都会这样,拿了值钱的东西其他的就丢掉。”

严青觉得她和这小伙有缘分,给他留了自己的手机号,说以后有事你就来找我,我能帮的一定帮。

小伙把她的号码认认真真地记下,腼腆地点了点头说好。

从警局出来时又是一个黄昏,不过云压得很低,眼看要下大雨。顾青舟在后头跟着,看严青举着锦旗送到饭店里,拔高了嗓子对老板狠夸小伙拾金不昧,小伙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严青想力所能及地照顾照顾这个不是自己弟弟的小伙子,他同样在很小的时候就和家人走丢,活到现在也没有个亲人,严青不能去想她的亲弟弟是否也在这样的饭馆里给人洗盘子,他会不会边洗边恨她为什么没有快一点找到他。

屋外轰隆一声雷响,天上像漏了个洞般,瓢泼的大雨哗哗直下,顾青舟让严青等在里头,自己去把车开过来,可严青没等他说完呼就冲了出去。

她一点也不像现在的姑娘,下雨天,太阳天,娇滴滴地撑着把伞,怕晒怕淋湿。顾青舟追上去,他步子大跑得快,从车上拿了伞又倒回来,伞撑开,为她挡住那些砸在身上会疼的雨珠。

不过跑再快也来不及,上车后顾青舟一看,严青的衣服已经湿了。湿衣服沾在身上难受,她卷起袖管露出大半截白到发亮的手臂,内侧有道很明显的伤疤。顾青舟忆起之前的两次遇见,这么热的夏天,严青总是穿着长袖薄衫,手臂一次都没露出来过。

他将空调打高,从后面拿出一件自己的备用外套递给她,严青把外套推了回去,说:“不用,车上不冷,我们走吧。”

顾青舟点点头,开车返回洋城。

路上他问严青:“待会你有空吗?”

他想请她吃个饭。

严青想也不想道:“要赶回去上班。”

“几点?”

“八点。”

顾青舟默默提了速,在六点十五分到达市区,严青指了指某个很眼熟的广告牌说:“你把我放那儿,今天谢谢你了。”

外面下着那么大的雨,她宁愿出去淋雨打车都不愿坐在他车上…有种叫做固执的东西被放出来,顾青舟啪嗒一下锁了车门,不会再犯那晚同样的错误。

严青:“…”

“现在不好打车,你去哪里,我送你会更快一些。”他看着她,表情不好得像是班上有学生罢考一样。

严青斟酌几秒,要打破一个习惯并不容易,好在眼前这人不像是个会多嘴的,最重要的是,nnd她快迟到了!

严青快速报出一个地址,那是他们俩今天寥寥几句聊过的,本市电台。

“坐稳。”顾青舟轻轻说道,同时狠踩油门。

大概男人都有开车的天赋,即使是看着如此温润如玉的也不例外,顾青舟一路加塞飙车将严青在八点之前送到了电台大门口。

严青下车后只来得及说声谢谢就往大门里跑,顾青舟一个“伞”字说了一半,后一半慢慢咽回去。

按照流程,节目开播前半小时导播要找频道总监审批签字,严青赶在最后一秒将东西拍在领导桌上。她顶头上司姓苏,在台里几十年了,看了看严青湿漉漉的衣服,没说什么把字签了。

签完后严青进直播间整理上一档节目留下的废纸,与主播说一下今日内容改动的小细节,然后回到导播间,导播间与直播间隔着一道玻璃,上面挂着内外均可见的电子表,大红的数字一点一点跳过,《美丽心情》节目直播开始,主播切进第一首歌。

直播时严青脑子里绷着一根弦,这个节目收听率很高,市民参与率也很高,通常是主播说出今日话题导播间的电话就要被打爆。严青负责接听来电,与听众提前沟通,配合主题选出适合的电话切进直播间,记录获奖名单等,不知不觉节目就到了尾声,随着主播念完广告和闲时片花严青终于扔了笔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