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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那双眸子深黑如渊,仿佛有一股旋风,会卷走人的身心与魂灵。

司马颖握着我双臂,迫使我站起来,“皇兄可当你的父亲,蠢钝无能,你怎会喜欢他?”

我轻淡地笑,“陛下毕竟是九五之尊”

他眸光深深,“以你的才貌,皇兄并非你的良配。”

“就算我出身高门,但皇室毕竟是皇室,任何高门都无法比拟。”

“容儿!”司马颖重声道,眉宇间流露出慌急之色。

我仍然在笑,因为我想看看,他对我到底有多少情意。

他冷峻地看我,眼中交织复杂的情绪,如冰如火,冷热交织,“本王手握强兵,本王可为你做任何事。若你心中有本王,本王可为你弑兄夺位!”

我剧烈一震。

他的语气极其郑重,如有千斤重,不似说笑;他的双眸少了几分俊色,多了三分血色。

若你心中有本王,本王可你弑兄夺位!

成都王司马颖竟然为了我愿意做出大逆不道之事,他对我的情当真这般深沉、刻骨?

“容儿,你是否”他握我的手,放在他的胸口,“如本王一般将本王放在心中,时刻牵记。”

“我”看着他情意绵绵的眸,我不知怎么说。

曾经心动过,曾经失望过,而今,他方才那句话,令我无法不感动,无法不再次心动。

看着这张俊美得无可挑剔的脸,这个身份地位、才智气度皆优的成都王,我自惭形秽。

我不够好、不够完美,配不上他,也许过不了多久他就会发现我并非他想象的那样。

怎么办?

第17章 一生只奏约人歌

拒绝他的情意,还是顺从内心的意愿?

司马颖慢慢俯首,目光灼热,轻触我的唇角。

我像是被烫了一下,别开脸,避开他,双腮火辣辣的。

他见我一副娇羞的样子,许是当我接受了他的情,笑道:“容儿,本王备了秦琵琶,本王为你奏一曲,如何?”

“好。”剧烈跳动的心慢慢平复下来。

“想听什么曲子?”司马颖取来一把雕着一只栩栩如的鸾的秦琵琶,坐下来,摆好姿势,“《越人歌》?”

我颔首,心慢慢地沉了。

乐声奏响,忧伤的秦琵琶声缓缓流淌,渐成凄殇。

他专注地弹奏着,面色平静,十指抚弹,看着我,幽深的眼眸流淌着款款柔情。

垂落的广袖如云皎洁,一袭白袍衬得他愈发美如冠玉、皎如秋月。

好像听见母亲在轻轻地哼唱: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歌声凄楚呜咽,饱含深情,又充满了浓浓的无望,气息似断未断,令人心痛如割。

仿佛看见披头散发、狼狈不堪的母亲,看见忍辱负重、备受虐打的母亲

母亲沾染了血的手抚着我的脸,双眸含泪,却极力挤出微笑,“容儿,笑一个给母亲看。”

我笑不出来,可是母亲就要走了,我只能努力地笑,让她安心离去。

母亲吩咐表哥,让他不要将父亲虐打母亲致死这件事说出去,要他发下重誓,并要他照顾我。

表哥一一应了,泣不成声。

“容儿,乖,不哭”母亲的声音越来越低,眼眸也越来越无神,“就算母亲不在你身边,母亲也会在天上看着你你要勇敢地活下去,不让母亲失望,知道吗你是羊家和孙家的女儿,从小就聪明,但你要勇敢、坚强,还要有胆识容儿,记住,身为女儿家,美貌和才智不能决定你的一勇敢,坚强,胆识,才是最宝贵的”

“容儿记住了。”突然,母亲阖上双眼,我惊叫,“母亲母亲母亲”

“容儿容儿”

有人唤我,我愣愣地回神,司马颖焦急地问:“怎么了?”

泪水模糊了双眼,但我看得清楚,他的关心发自肺腑。

他搂着我,轻拍着我的背,“不要伤心。”

母亲过世三个月后,我从来没有再哭过,直至近来陈年往事被勾起,才数度饮泣。

此时此刻,我难抑心中伤痛,哭倒在他怀里,呜咽不成声。

十九年来,从来没有有过这样宽厚的肩膀让我依靠、让我尽情地哭,司马颖是第一人。

良久,我止了哭,他为我拭泪,温柔问道:“为什么你每次听《越人歌》,都哭得这么悲伤?”

我不语,默默抽噎。

“是否因为你母亲?”

“嗯。”我哑声道,“母亲擅弹秦琵琶,一只奏《越人歌》。”

“你母亲”司马颖顿了片刻,叹气道,“其实,本王十岁那年,见过你,也见过你母亲。”

我不解地看他,他见过我和母亲?

他十岁,我八岁,还没回泰山南城。

第18章 母女一样贱

他娓娓道来:“本王十岁封王,必须离开洛阳前往封地。那是太康十年(公元289年),本王行至洛阳城郊,忽然腹痛,就停了马车跑到树林里方便。忽然,本王听见女子的惨叫声,就赶紧整好衣袍过去瞧瞧发了什么事。”

那些记忆埋在深处,只是被埋葬了,并没有忘记。

他说的那件事,我想起来了。

“本王躲在一棵树后,看见一个身穿锦衣的公子虐打一个女子,口中不停地骂着‘贱人’。那女子跪在地上求饶,一边哭一边解释,那公子根本不听,扇她耳光,踹她身子,毫不怜香惜玉,**不如。本王猜想,这一男一女许是一对夫妻,本想上前劝阻,却被下属拉住了。”

“那公子太可恶,把那女子虐打得鼻青脸肿,还不解气,竟然将她推进树林的粪坑里。那女子死死地抓着公子的衣袍,他就使劲地踹她,把她踹进粪坑。这时,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蹦蹦跳跳地奔过来,手中握着一把野草野花,她看见母亲在粪坑沉着,扔掉了野花,焦急地奔过来救母亲。看着母亲在粪坑里扑腾着,吃了好些屎尿,小姑娘哭叫着,可是,她一个孩子,如何救母亲?于是,她恳求父亲救母亲上来,苦苦地哀求。那公子站在一旁冷眼旁观,无动于衷,任凭女儿怎么哀求也不救,反而笑眯眯地欣赏着妻子吃屎尿、闻恶臭的样子。”

那恶臭缭绕在鼻端,那屎尿卡在咽喉,我透不过气哭得眼睛快瞎了叫得嗓子快哑了父亲冷酷地笑,恶魔般的样子令我记忆犹新。

恨,充满了全身,变成熊熊的怒火,在心中燃烧。

司马颖接着道:“本王叫下属去喊人来救人,但是,下属劝本王不要多管闲事,还强拉着本王离开。本王不走,抱着树才没有被下属拉走,接着本王命下属去叫人,他才不情不愿地去了。小姑娘哀求那公子,拼命地磕头,哭得肝肠寸断。那公子想走,却被女儿拉住袍角,走不了,踢了她几脚,最后索性拽着她,把她也扔进粪坑。临走前,他嫌恶地骂道:‘母女一样贱!’然后,他扬长而去。小姑娘个子小,掉进粪坑吃了不少屎尿,所幸她母亲抱着她,她才没淹死。”

多年前的事,镌刻在心中,想忘也忘不了。

痛彻心扉。

母亲,时隔多年,我仍然无法忘记,父亲那样待你,这辈子我不会原谅他!

父亲不止一次将母亲推进粪坑,每一次,父亲都恶狠狠地骂道:“母女一样贱!贱人只配吃屎尿!你们比屎尿更脏!”

肝肠寸断。

泪水滑落,我道:“王爷吩咐下属救那母女上来,还给她们两身衣袍,让她们去溪边洗洗。临行前,王爷还给那母女两块面饼。”

“启程后,本王问下属,下属说那公子是羊家长子,羊玄之。因此,本王记住了,那可怜的小姑娘是羊玄之的女儿,羊献容。”司马颖为我拭泪,又心疼又怜惜。

“谢王爷救命之恩。”我记得那个长得俊俏的男孩,却不知他就是以才智闻名洛阳的成都王。

“当年,本王也为你拭泪。”他的眼眸闪着泪光,显然动情了。

第19章 已有十年

是啊,虽然我从头至脚都是屎尿,臭不可闻,他却不怕,以手指拭去我眼睑下的那滴泪。

他轻叹一声,道:“你父亲出身士族高门,想不到是这样的人,人面兽心。对了,当年你和你母亲为什么在郊外?你父亲为什么那么待你们?”

我摇头苦笑,“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想知道答案,但无人告诉我。”

司马颖奇异道:“你母亲不告诉你?”

我颔首,泪落如雨,“那日,母亲说城郊风光秀丽,就带我出城。我摘了很多野花,没想到父亲追来,待我去找母亲,就看见了那一幕。”

他揽过我,将我的头按靠在他的肩头,轻拍我的肩。

过了晌,他沉沉道:“容儿,就算本王早有王妃、侍妾,却从未忘记当年那个倔强的小姑娘。元康九年(公元299年),也就是去年,本王回京,派人打听过,你不在洛阳,羊府下人说你在泰山南城。本王只好作罢,今岁,本王听闻孙秀要为孙老夫人做寿,想着也许你会回京,就戴了面具混进寿宴,希望能见你一面。”

我看着他,心中翻滚如沸。

司马颖又将我的手放在他的心口,深情入骨地说道:“容儿,从十岁那年到今日,你在本王心中,已有十一年。”

他的眸光太深邃,他的俊颜太惑人,我垂了眸,心中如饮甘蜜,脸腮微热。

下颌被他抬起,他的眼眸流光溢彩,迷惑人心,“只需再忍耐一阵子,本王会带你离开洛阳。容儿,等本王,好不好?”

我轻轻颔首,他开心地抱紧我,我靠在他肩头,闻着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温润熏香,十九年来第一次觉得这么心安、幸福。

原来,被一个自己喜欢的男子爱着、呵护着,是这般幸福、甜蜜。

过了晌,司马颖松开我,“本王秘密回京已有数日,今晚子时便回邺城。”

“这么快?”我讶然。

“嗯,已安排好了,你一人在宫中,千万当心。”他嘱咐道,“本王回邺城后会跟你联络。”

“王爷如何与我联络?”

“届时便知。”他神秘一笑,再次抱紧我,“容儿,真希望与你多待片刻。”

但是,时辰不早了,再不回去,宫里的人会起疑。

叮嘱又叮嘱,惜别又惜别,我终究与他挥手告别。

回到昭阳殿,所幸没有人发现我秘密出宫。

正要就寝,忽然听见殿外有喧哗声,有女子娇笑声,也有男子说话声。

好像是司马衷。

碧浅去而复返,禀道:“皇后,陛下与几个宫娥原先在偏殿玩闹,眼下在大殿外玩耍。”

这般吵闹,还让不让睡觉了?

心头隐怒,我披了大氅出去,站在大殿门槛处,看着一男四女在胡闹。

檐下挂着几盏宫灯,寒风凛冽,灯影飘摇,殿廊影影绰绰。

司马衷以红绸蒙着眼,寻找、追捉四个宫娥,四个宫娥敏捷地左闪右避,一边咯咯娇笑,一边逗耍着他,让他过来追、过来抱。

其中一个宫娥是碧涵。

碧涵何时也这么不分轻重、这般轻佻?

第20章 让朕亲一个

司马衷总在抓住她们的袍角时被她们逃脱,一边笑嘻嘻地叫着“抓到了抓到了”,一边辩着方向,玩得满头大汗,流露出一股傻劲,让人忍俊不禁,更让人想欺负他。

四女一男玩得不亦乐乎,根本没有注意到我在一旁看着。

突然,司马衷朝我这边走来,冷不防一把抱住我,开心地大叫:“抓到了,朕抓到你了让朕亲一个”

笑声戛但是止,四个宫娥敛声静气地站着,深深垂首。

碧涵偷偷地抬眸,觑我一眼。

我板着脸,推开他,他却不依不饶道:“朕抓到你了,朕要亲你,不许耍赖。”

“陛下,这是皇后。”碧浅连忙道。

“皇后?”司马衷惊愕道,立即拿下红绸,更开心了,“朕抱到了容姐姐,容姐姐要陪朕玩。”

“胡闹!”我怒道,瞪向四个宫娥,“都什么时辰了,还不服侍陛下就寝?”

“还早嘛,容姐姐陪朕玩,好不好?好不好嘛”他竟撒娇起来,摇着我的手臂。

我甩开手,“碧涵,服侍陛下就寝。”

司马衷又想撒娇求我,被我冷冽的目光吓到了似的,惧怕地垂首,看着双足。

其实,他还是孩子心性。

我一时心软,温和道:“改日再陪陛下玩,陛下快去歇着吧。”

闻言,他开心地笑起来,乐呵呵地回显阳殿了。

这夜,虽然有点累,但兴奋得睡不着,因为,司马颖那张俊颜、那双俊眸总是盘旋在脑中,他说的话总是回响在耳畔,挥之不去,他的深情与温柔让我忘记了身在一个华丽的牢笼,不自觉地笑起来。

过了三日,果真收到他的来信。

他所说的联络,是以一只信鸽送来一张小纸,娟秀小字,寥寥数语,或道心中念想,或道邺城近况。

我回信给他,道尽情思与盼念。

有了念想与牵挂,这无所事事的日子便过得快了。

为了迎接新年,宫人打扫了寝殿里里外外,宫城装饰一新,大红绸带挂得到处都是。

赵王司马伦命宫人准备新年元月初一的国宴,宴请文武大臣。

旧岁的最后一日,每家每户备宴用膳,阖家团圆,平平安安。

身在宫城,只能与司马衷一起过年。

这日午时,忽然有宫人来禀,赵王在显阳殿设宴,宴请司马衷、我和心腹大臣,一起过年。

显阳殿是天子寝殿,只有天子才有资格在那设宴,司马伦这么做,无疑是向朝臣与诸王宣告:他执掌朝政,虽非天子,却有天子之尊、之权、之势。

宫人为司马衷穿上帝王冠冕,以示隆重,我也要穿上皇后冠服出席酒宴。

显阳殿灯火通明,茜纱宫灯置放四角,巨烛燃烧,辉彩流光。

踏入大殿,我看见司马衷孤单地坐在宴席主位上,一手撑着额角打盹儿,赵王与大臣都还没到,只有垂地的帷幔随风飘扬。

这是故意的吧,让所有人看他的笑话,鄙视这个无能、窝囊的傀儡皇帝。

“扶陛下入寝殿就寝。”我吩咐内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