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子俊的话未说完,迎面萧北辰的鞭子已经抽了过来,他忙不迭地躲开,一旁的莫伟毅笑声不绝,“许子俊你这草包,拿玉宝儿比林妹妹,岂不是辱没了大帅府里那天仙一样的林妹妹,该打!”

他转过头来对萧北辰笑道:“我听我母亲夸官邸里的林妹妹简直就是夸上了天,什么冰肌玉骨,温婉端庄,知书达礼,普天下就在找不出第二个人儿来,我们几个商量半天,就是不信,三哥能不能给我们引见引见……”

萧北辰也不说话,只拿着马鞭一下一下地敲着手心,放眼看这天高地阔,嘴角却噙着笑,竟是得意的成分居多,许子俊远远地把马绕开,朝着萧北辰喊道:

“萧三公子,今儿我们兄弟几个可是求着你了,你看你那样,真把自己当宝哥哥了,你也就当薛蟠的主儿,我早就听我母亲说了,那林妹妹没少给你苦头吃,你自己都近不得,还在我们哥儿几个面前充大爷。”

萧北辰打了个愣神,一旁的莫伟毅赶紧把话跟上,笑笑,“我也听说了,三哥你这手背也是被林妹妹烫的吧,我母亲说,那天跟七姨娘在厅里瞧得是清清楚楚,三哥叫林妹妹一壶水烫得那叫一个狼狈,还是郭绍伦遭了殃,差点没给派到前线抗炮去。”

几名讲武堂的学员尽皆笑了起来,许子俊笑得尤其大声,萧北辰面子上挂不住了,情知这是莫伟毅的激将法,偏就不上他那个当,当下说道:

“这是骑马呢,还是算计我呢,我说你们几个也算是个男人,这半天磨磨唧唧地说些个什么东西!”

他也不等莫伟毅答言,率先勒了缰绳,骑着骏马就直朝着远处的一处高地奔去,旷野四下无人,天高气爽,骑马驰骋,何等快意,萧北辰心中有事,眼前竟全都是林杭景低头看花的模样,透白的面颊,明亮如水的眼瞳……身后莫伟毅和许子俊几个也已经打马跟上,依稀还能听到他们的调侃之声……

他更是烦躁。

跟在后面的郭伟毅只见萧北辰猛地勒紧缰绳,掉转马头风一样就朝着马场外奔去,许子俊还在发怔。

“他这是干什么去?”

郭伟毅扬着马鞭,笑得自在,“自然是接林妹妹去了。”

北新城内的女子中学乃是一名英国基督教会投办的,最初称为圣颐女子学校,老师大多都是女教士,学校里学风严谨,北新城内但凡有点财力的人家大都会把家里的女孩子送到这里读上几年书,镀一层金,便可顺利地走上从女学生到少奶奶这条路了。

下堂的铃才刚敲过。

萧北辰一路骑着马就进了女校的大门,一路上有不少女学生对着他指指点点,学校的教工闻知消息,纷纷走了出来,但萧大帅府的三公子,又有谁不认得,全都不敢言声,早有人奔去找了校长。

萧北辰坐在马上,也不管有多少人在看自己,只是搜寻着自己要找的人,但触目皆是蓝衣黑裙的女学生,这诺大学校,找起一个人来着实困难,他正想着,忽看到四妹萧书仪背对着自己站在远处,朝着一处小亭子里面的人招招手。

“杭景。”

林杭景早下了课,正在亭子里看书,等着四姐下课一起回去,忽听到四姐的声音,在亭外叫着自己,她抱着书本转过头来时莞尔一笑,明眸皓齿,那一身蓝衣黑裙,更显得肌肤粉雕玉琢,玉雪芳华。

林杭景走出亭子,一句“四姐……”还未叫出来,脸色忽然一白,萧北辰纵着马已经到了她的眼前,她急朝后退,慌乱之中只听得萧北辰一声轻笑,自己已经被他捞起上了马背,怀中书本散落一地,耳旁风声呼呼,萧北辰抱着她纵着马驰出了女校。

林杭景待得那阵头晕目眩过去,发现自己竟是被萧北辰抱在怀里,刹那间面红耳赤,就要挣开,萧北辰只管纵着马往马场奔,察觉到她的动作,微微一笑,“你可别动,掉下去可就不好捞了。”

林杭景又惊又怒,用两只手撑着他胸口,眼泪只在眼眶里打转,“你让我下去。”他也不理会,只是催马前行,忽觉得自己抱住林杭景的那一只手臂一阵阵疼痛传来,他略一蹙眉,竟是林杭景一口咬到了他手腕上,他又不敢放手,忍着疼说道:“你这小丫头片子,怎么还真咬?”

林杭景只是用力地咬他手腕,打定主意他不让她下马她就不松口,谁知萧北辰竟在她头顶上笑起来。

“你再咬,一会儿我也咬你了。”

林杭景当下松了口,回转头来看着他,眼泪从眼眶里滚落,鬓发微乱,那一张巴掌大的小脸上浮着一层恼怒的红晕,萧北辰觉得纵是用梨花带雨也不足以形容她此刻的半分好看,远远地就见莫伟毅那群人骑着马就在前方了,他却倏地勒马停住,磊落分明的眉宇间带着抹自嘲的笑意。

“我真是疯了,凭什么给他们看!”

他掉转马头,低头看了一眼怀里抿着唇哭的林杭景,知道这次是把她气得狠了,他却并未在意,笑得越发轻狂自在起来。

“有什么可哭的,我这就送你回官邸。”

林杭景也不说话,反倒干了眼泪,任他一路驰骋着回了大帅府,才进庭院大门,一旁的卫戍上前来牵了马绳,萧北辰略微矮身,将怀里的林杭景放下马去,自己才刚下马,就看到林杭景顺着碎石小路一路去了,他满不在乎地笑笑,也就跟了上去。

曰归曰归,心亦忧止

洋楼的大厅里早就呼啦啦地站了一大屋子的人,七姨听了四姑娘萧书仪回来报的信,只气得哭笑不得,万万没想到萧北辰居然敢这样大胆地在学校里劫了林杭景走,偏偏又赶了今日,这祖宗才真真是要闯祸了,正急急地吩咐着侍卫四处去寻,却见林杭景竟然走进大厅来,眼睛红着,显是哭了,一进门就对刘嬷嬷清清楚楚地说道:“嬷嬷,收拾收拾东西,咱们回家去。”

刘嬷嬷早气得什么似的,一听这话,二话没说,拉着金香就上楼收拾东西去,七姨自知理亏,实在不知道怎么劝得好,一眼瞥见萧北辰走进来,走上前去伸出手指就在萧北辰的额头上狠狠地一戳。

“你这没长进的东西,吃了豹子胆了,敢对林姑娘这么造次,看你老子不捶死你,林姑娘这就要走了,你自己去赔礼,我是没这个脸了。”

“走?”萧北辰一眼朝站在大厅中央的林杭景看去,漫不经心地笑起来,“走什么走?!不许走!”

“我又不是你家的人,凭什么不许走!”

林杭景转过头来,璀璨的灯光打在她的脸上,映出她的恬静柔美中多了几分冷意,一双眼瞳里还漾着泪水,盈盈如两潭碧水。

“七姨,在你这住了多日,你对杭景关怀备至,杭景记在心里了,来日若七姨有机会南来,杭景定会好好招待七姨。”

七姨听她话中之意,自是去意已决,她忙堆着笑走上来劝林杭景,“林姑娘别说这样的话,老三他那个轻浮性子,就连大帅想起来,都气得牙痒痒,恨不得一棒子打死了拉倒,这会儿唐突了林姑娘,七姨给你赔罪……”她作势就要行礼,林杭景忙搀住七姨,还不得言声,就听一旁的萧北辰只是淡淡然地道:

“没有我点头,你哪儿也去不得!”

林杭景便从七姨的手里抽出自己的手,身后的刘嬷嬷带着提了皮箱的金香走了下来,林杭景也不再说什么,就朝着大厅的外面走去,萧北辰一步上前,不由分说揪住了林杭景的手臂,才刚要说话,忽听到大厅门外传来一阵喧哗,哨兵喊着“敬礼!”之声也格外响亮,几名卫戍侍卫推开了厅门,走进来的竟是萧大帅并几名中年军官。

七姨暗叫不好,心想老三这回可有苦头要吃了,大帅教子出了名的狠,一直都说女儿是宠着养的,儿子是打着养的,今日老三闹出这样的事儿来,只怕是难逃一劫。

萧大帅出身草莽,凭着一身本事打得北方二十四省这片天下,以奚水,南淮山为界,与南面的中央政府成分庭抗礼之势,和林杭景的父亲林泉春乃是结拜兄弟,此次林泉春被中央政府查处,实因偷挪中央公款暗输给萧大帅做购买一批军火的资费,不成想东窗事发,身陷囹圄。

这段时间以来,萧大帅一直都在江北巡视军务,这还是第一次见到林杭景,赶上一步,完全一副慈父口吻,“是杭景侄女吧?”

林杭景知道是萧大帅到了,慌忙下拜,口称,“萧伯伯……”萧大帅已经笑着将她搀扶起来,“果然是泉春的女儿,真是轻灵毓秀,你父亲当年可是咱们讲武堂第一美男子,这是怎么了……眼睛怎么红成这样,谁招惹你哭了?”

一旁的四妹萧书仪心内不忿,插口说道:“还不是三哥,平白无故地骑着马跑到我们学校去,劫了杭景就走,这会子气得杭景要回家去呢。”

“也没什么大事儿,就是小孩子闹脾气,闹一闹也就过去了,”七姨顿觉大事不妙,忙笑着,抽出自己的手绢便来给大帅揩脸上的汗,一副喜气洋洋的模样,“大帅这时才到,用了饭没有?正好大伙都在,我叫厨房准备一桌来,新请的淮菜厨子,手艺最是好的。”她这样东拉西扯地说着,本想把这个事儿给瞒过去,谁料萧大帅也不跟她多言,只是看了站在一侧的萧北辰一眼,冷冷地说道:

“随我到书房来。”

萧北辰情知这一劫是逃不过了,眼瞅着那些师长叔叔伯伯都紧着给父亲陪笑脸都没用,萧大帅已经上了楼,他跟着上去前下死劲地瞪了一眼四妹萧书仪,书仪倒给他不服气的一扬头,一副“你自作自受”的神气。

林杭景也不知道这是要干什么,萧北辰一眼扫向她的时候,她掉转过头去,接着就听到七姨火上房似的急急忙忙对一旁的一个下人说道:

“快,让乳娘把五少爷,六少爷带过来。”

那下人应声而去,就听到楼上书房里传来萧大帅一声怒喝,“逆子,我养出你这么个畜牲东西,还有什么颜面活在世上!”接着,就是一声声沉闷的声响,七姨一听就知道是萧大帅拿家法打萧北辰,萧北辰也是个硬主儿,回回挨打都不知道求声饶,回回都被大帅打个半死!

几名跟着大帅回来的师长级人物都是萧北辰的叔叔,看着萧北辰长大的,这会全都站在楼上书房外敲着门劝着,七姨一扯四姑娘萧书仪,使个眼色,“还不快去替你三哥求声饶,你等他出来收拾你呢。”萧书仪也不敢再闹了,紧跟着上楼去叫着父亲开门,乳娘带着不过八岁的五少爷,六少爷过来,七姨扯着两个孩子就上了楼,咬咬牙,一人一巴掌扇到了孩子脸上去,两个孩子正分着吃糕呢,冷不丁儿挨了这两巴掌,登时大哭,哭得撕心裂肺,平日里外面乱到这份上,萧大帅说什么也该开门了,可惜今日外面闹得跟一锅粥似的,里面的打声还是没停,只听得大帅骂声不绝,反倒打得一下比一下狠。

七姨一跺脚,心疼得直皱眉头,只管用力地拍着那书房的门,“大帅,你这是要打死老三?你要是打死了他,我死了可怎么有脸去见北辰的母亲,夫人当年对我那样好,你不如直接打死了我,一了百了!”

她这样拍门喊着,忽听身旁传来一个温温润润的女声,“七姨,让我来。”七姨一回头,看到林杭景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她心下一宽,心想今日也只有林杭景能敲开这扇门了,忙退到一旁,林杭景在那门上拍了拍,说:

“萧伯伯,让侄女进去说几句话,成吗?”

她那一声才刚落,门内竟然安静下来,紧接着,那扇众人敲都敲不开的门就在林杭景的面前打开了,林杭景看到了开门的萧大帅,她略微朝里面看看,也看到了跪在地上的萧北辰,上身戎装已经透出了血迹,兀自直挺挺地跪着,一动也不动。

林杭景低下头,一声不吭地跪在了萧大帅的面前。

她这一跪,不要说萧大帅,就连身后的一大家子都着了慌,七姨抢上一步来扶,跪在里面的萧北辰回过头来,看到谁也扶不起来,只是跪着的林杭景,心中蓦然一动,只见她那一张乌黑的眼瞳里清澈见底,一眼就能望到他心里去。

林杭景略微低头,眼中垂泪,说,“今日都是杭景的过错,让伯伯大动肝火,也让七姨跟着受累,一大家子不得安宁,伯伯如果再打下去,可让我怎么有颜面再在这地方待得片刻。”

萧大帅直被萧北辰气得一阵气喘,听着林杭景这番话,更是心酸,道:“这事怎么是你的错,是我教子无法,教出这么个无法无天的……”

林杭景抬起头来,晶莹的泪珠顺着那雪白的面颊上慢慢地滑下来,说,“伯伯,你让我回家吧,我要回去……”

萧北辰听得她那一句,心下忽然一急,张口便答道:“不准你走。”他话音刚落,就听得“啪”得一声,萧大帅将家法砸了过来,直摔到他背上去,七姨发了急,直恨的一个劲地拧手里的帕子,“老三,你好生消停会吧。”

萧大帅也不理萧北辰,只望着林杭景,长叹一口气,终于说道:“孩子,不是我不让你回去,是你没有家可以回了啊。”

大帅这一句话才出,满屋刹那静寂无声,林杭景面色雪白,睁着双眼睛望着萧大帅,嘴唇发着抖。

“伯伯……”

“中央政府这次狠整了你父亲,我派去的人怎么疏通都没用,眼下你父亲连同你母亲都被中央政府囚了,还不知道要送到什么地方去关押,恐怕是凶多吉少。”

林杭景只觉得自己的心都在颤,怔怔地看着萧大帅,“那是……性命有忧?”

萧北辰望着林杭景,她脸色雪白,眼瞳里充满了震惊和恐慌,仿佛是父亲的一句话就可以判了她的生死,他心中动容,只盼父亲说出好消息来,哪怕此刻就是让她去了与家里人团圆,他也愿意了。

萧大帅沉吟了片刻,手轻轻地放在了林杭景的肩上,那份慈爱中又多了几分歉疚,“孩子,以后,我把你当亲生女儿看待,不,是比亲生女儿还要亲得看待,你就把这当成是你自己的家……”

萧大帅的话犹在耳边,话中之意早已清清楚楚,显然是家人性命不保,林杭景顿觉五内如焚,只觉得眼前一黑,身体一软便人事不知,昏厥了过去。

笛声三弄,情怀如水

那一场伤,萧北辰足足养了半个月。

他也不用去讲武堂了,只成日里在家休息,萧大帅回来这一场棒打三公子的事儿早就给传了出去,估计已成了讲武堂的“美谈”,莫伟毅那帮子狐朋狗友说什么也不敢再找他,全都远远地躲开去。

他每日在家也只不过是坐着看看书,逗逗鸟,闻听中央政府忌惮着江北萧大帅,暂时也只是将林泉春夫妇囚着,未有什么动静,想着这回林杭景不会太难过了,他也就放了心,大帅府的管家萧安偏又来凑趣,一日看他躺在花园的吊床上闭着眼休憩,说是过来给他念几句词解闷,一念就是“藤床纸帐朝眠起,说不尽无佳思。 沉香断续玉炉寒,伴我情怀如水,笛声三弄,梅心惊破,多少春情意。” 他一睁眼,就看萧安在那挤眉弄眼地笑,心中明白,翻下吊床一脚就踹了过去,说,“狗奴才,不想活了,也敢来拿你三爷取笑,我的枪呢,看我一枪毙了你!”

萧安老老实实地让他踹了,倒笑起来,“小得哪敢取笑三少爷,只是这相思病透骨髓,着实难治,我给三少爷出个招儿,您只每天傍晚到二门花障那遛遛,这病就治得了。”

萧北辰再次躺在吊床上,仰望着半天,半晌,道:“不去,父亲正准备送我去俄国陆军学校呢,我哪有时间想这些劳什子。”

眼看着又是一月,已过了六月,大帅府里繁花似锦,这天萧北辰闲极无聊,只顺着碎石小路踱着步子,竟到了二门,两边的花障开的繁华热闹,红、黄、紫、白、粉、绿……泱泱地映了满眼,再往前走,就是一盆盆的盆景,大的芍药、凤仙、牡丹……姹紫嫣红中,唯有那一盆清新素雅的白色茉莉开的格外醒目,他正看着,不知不觉间发了呆,忽听得门外传来一阵轻巧的脚步声,四妹萧书仪的声音先传了过来。

“杭景,我们只找七姨捐去,大姐,二姐们有姐夫管着,难作主,可这善行布施的事儿,七姨最爱做了。”

“还是别麻烦七姨了,上次给学校教会的孤儿院捐款就找的七姨,要我说,我们就把平日里不用的书本拿出去卖一卖,就是好大一笔钱呢。”

那温温润润的声音传来,倒好像是划破水面的点点涟漪,一圈圈地绕开来,传到萧北辰耳朵里,心里竟也变得柔柔软软的,凭空让人一阵神清气爽,他转过头去,看着林杭景与四妹俩人携着手从二门处走了进来,他的目光只是停在林杭景身上,四妹眼尖,一眼看到站在花障处的萧北辰,吐吐舌头,笑道:

“呀,三哥这伤养好啦?”

萧北辰看着四妹萧书仪一脸笑嘻嘻的样子,朝着她招招手,说:“你过来。”四妹情知他是要算前儿的帐了,晃晃林杭景的手,说,“你等我会儿,要是他动手收拾我了,你就帮我喊七姨去。”不待杭景回答,自己奔到萧北辰的面前来,依旧是笑嘻嘻地,“三哥,你找我有事?”

萧北辰斜了她一眼,“你倒会装,这次要不是你多句嘴,我能挨这顿鞭子?你自己选,是文罚还是武罚?”

“要我说啊,也别文罚武罚了,要不是你挨这顿打,杭景早就不在咱们家待了,你谢我还来不及呢,倒说要罚我,我冤不冤哪。”

四妹这一顿解释倒把萧北辰给逗笑了,萧书仪一看他笑了,大大方方地伸出手来,“既然三哥笑了,就捐二百块钱出来吧,我们学校的修女说南面发了水,正怂恿着大家捐钱呢,我跟杭景也准备凑一份子。”

萧北辰知道这种学校捐款的事儿,也不过是每个人捐个几块,最多十块二十块的,今儿四妹一张口就是二百块,明摆着是拿着他当大头,狮子大开口了,他也不点破,只是略抬了眸看了眼站在不远处的林杭景,说:“行,那就给你和林妹妹捐了这两百块,回头让郭绍伦拿给你,也省得你们整日里缠着七姨。”

四妹笑得更加快意,转头就朝着林杭景跑去,告诉她这个好消息,林杭景不知说了些什么话,四妹的脸上立刻露了难色,却拿眼睛瞥着萧北辰笑,大声地喊过去,“三哥,杭景说这钱算是你给我代捐的,她自己有钱,不劳烦你了。”

萧北辰笑笑,便走了过去,林杭景闻得他的脚步声,闷声不吭就要朝着七姨的小楼走,四姑娘得了萧北辰的好处,自然是要给萧北辰说话的,这会硬是拉住了林杭景,好言好语地说着,“杭景等会儿,我三哥挨了教训,绝对再不敢造次了,都在一个府里,还能一辈子都不见了。”

杭景被四姑娘硬拉着不能走,迫不得已站住,知道萧北辰就站在自己身后,心里打定了主意就是不理也就是了,谁料身旁的四姑娘嘻嘻一笑,说,“唉呀,我忘了,我给北望和北意买的小玩意儿还在车上呢,你等着,我去取回来。”

林杭景心中一紧,紧拉住了四姑娘的手,几乎窘出泪来,说,“四姐,你别拿这话堵我,要走,就大家一起走,留我在这……算个什么?”

四姑娘萧书仪看林杭景眼泪都要流下来了,也不敢再玩下去了,只朝着萧北辰望了一眼,促狭地挤挤眼睛,用手指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比了个唇形,“就当我是聋子。”

萧北辰只看着低着头,拉着萧书仪不放的林杭景,两个月不见,却发现她比之从前少了些许稚气,那微微低垂,洁若茉莉的侧脸,冰肌如雪,玉骨香彻,当真是半点不容轻贱,他只是默了半晌,道:

“前几日来了消息,说你父亲母亲已经被送到襄京关押,襄京的赵督统是我父亲的老相识,想来你父亲母亲虽暂时没有自由,但也不会遭什么罪了。”

这话恰是说到了林杭景心窝里去。

林杭景心思刹那一动,立时转过头来望着萧北辰,乌黑明亮的眼瞳里透着点点欣喜的清光,道:“真的?”

她一时忘了情,面颊的两边已经不自禁地出现了浅浅的笑涡,萧北辰见她转过头来那一笑,只觉得一阵心旌神摇,一时之间竟不知道怎么回答,只是点头,只怕这会就是林杭景说“你速速去死”,他也能把头给点下来,一旁的四姑娘扑嗤一笑,装模作样地遥望着天空,道:“呀,好大一只呆雁飞过去了。”

一句话说得萧北辰回过神来,只听得从小楼里传来调侃的笑声,“你听听,这四姑娘又开始胡说了,这雁呆还是不呆你也能看出来?你当你是公冶长。”萧北辰抬头看去,却是七姨走出来散步,萧书仪笑呵呵地跑上去,亲热地挽着七姨的胳膊,说:“我哪里知道这雁是呆还是不呆呢,许是这雁看了咱们府里的茉莉花好看,突然看呆了也说不定。”她全不顾萧北辰在旁一个劲地瞪着自己,嘻嘻哈哈地只是笑。

七姨抿唇一笑,已经知道了萧书仪的话中之意,她也不跟着四姑娘闹,免得一旁的林杭景难堪,只是指了指萧北辰,笑着说,“快进去,你父亲在书房里等着你呢,说是要送你去俄国陆军学校了,有几句话要教训你。”

萧北辰知道这是父亲要准备送自己走了,他不由自主地朝着林杭景的方向看了一眼,林杭景早退到了一旁,只望着小池子里的金鱼,全当没听见这边的话儿,他回过头来,却见七姨冲着自己抿唇一笑,道:

“快去吧,去晚了当心又是一顿鞭子,等会儿你出来了,七姨还有话跟你说。”

多情庭月,离人落花

萧北辰一路走到父亲的书房,萧大帅正与几名军中要人商讨军务,书房内的桌案上摆着一张大地图,一旁的莫督统并几名军官眼望着地图,萧北辰走进去的时候,只听得莫督统还在说着,“这虎阳关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却是南北之间的第一大军事要塞,虎阳关不破,就是中央政府牵制我们,虎阳关若破,则是我军处于攻位,中央政府绝不敢轻举妄动,这北方二十四省也就固若金汤了。”

萧大帅坐在一旁,手里把玩着一个玛瑙鼻烟壶,道:“中央政府也是够阴狠,虎阳关打了这么久,也他妈没给老子打下来。”

他略一抬眼就瞥见萧北辰走进来,从鼻子里冷哼一声,道:“三公子这几日倒清闲,我听说前院的鹦鹉在你的训示下都会请安了。”

萧北辰知道父亲是一见自己就要这么刺上几句的,也不回嘴,看一旁的几位叔叔都笑着退到了一边去喝茶,他就规规矩矩地站在父亲一面,聆听训示,萧大帅望望他,道:“我已经安排妥当,你明日就走,也别想坐专机,别指望着是我的儿子就能被人看重些,我讲过了,你跟这批选去俄国的讲武堂学员同样待遇,别人吃多少苦,你就得吃多少苦,但凡谁给你点好处,我一顿鞭子就抽过去。”他顿了顿,又说,“这四年你也别想着回家,毕业后得给我拿个优秀军官,再回来。”

萧北辰笔直地站着,眉宇间一派英气,道:“是,我知道了。”

萧大帅也不多说,收回自己的目光,说,“你七姨把东西给你收拾好了,记住,我送你出国,不是让你观光去,你要是学不回真本事来,趁早别进我萧家的门,出去吧。”

闻听父亲放行,萧北辰可算是从心里松了口气,也不多说,转身就出了书房下楼,七姨正坐在楼下的凤头足周边鎏金花的纯西式沙发上看着一本杂志,听到萧北辰下楼来,说:“老三,明儿就走了,来跟七姨坐会儿。”

萧北辰笑道,“这都该吃晚饭了,七姨不去看看北望北意,怎么就好像专在这等着我呢。”

七姨那眼睛把萧北辰一溜,道:“可看是有了意中人了,这会只怕是忙着跟人道别去,连跟你七姨说会话儿的时间都没有,枉我还一片好心,想着给你吃颗定心丸。”

萧北辰闻听七姨话中有话,走到沙发一侧坐下,只是装糊涂,道:“什么定心丸,七姨又配了好丸药了?”

七姨一笑,“老三,你那点小花花肠子,你七姨我心里可是明镜似的,就连四姑娘都说,你对人家林姑娘心怀不轨。”

这话一挑开,萧北辰杨扬眉,却只是笑,“什么叫心怀不轨?哪天我非得好好拾掇拾掇四妹,无法无天到了这个地步。”

七姨放下杂志,道:“我也不跟你多说,只说一句,你就放心走吧,我替你守着你这林妹妹,等四年后你回来,我再跟大帅说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把林妹妹给你往屋里这么一娶,不就四角俱全了。”

萧北辰只觉得好似雨过天晴般,心中一下子敞亮了,道,“那我先谢谢七姨了。”七姨抿唇一笑,“行啦,你就不用谢我了,我可得去看看北望和北意去,也亏得我那两个儿子年纪小,不然这天仙一样的林妹妹,哪还轮得到你。”

萧北辰要带的东西本就不多,也不用他动手收拾,只有萧安带着几个下人忙乎来忙乎去的,他转眼看窗外月至中天,夜已深了,想着明天就要走了,却是一点睡意都没有,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少了点什么,他也没说什么,自己踱到后院去,夜风习习,遍地清辉,难得这样好的天气,他只站在后院的紫藤花架子下,一抬眼就看见了他想看的人。

林杭景正坐在二楼的窗前全神贯注临字帖,依旧梳着两根长长的辫子,垂落在身前,略低着头,纤纤十指紧握着那根细细长长的毛笔,小心翼翼地一下下划下去,桌旁摆放着一盏罩着红色玻璃灯罩的台灯,莹莹的光芒笼着她那雪肤冰肌,倒好像是一层轻雾,缥缥缈缈,如在天边般。

萧北辰望着她,眼底里映着她温温静静的样子,想着把这一刻烙印在脑海里,再见时就是四年后了,他又想起七姨的话,心里更是一阵熨贴,连眼里的情意都多了几分,却见她忽然抬起头似是要朝着窗外看来。

他心中略微一紧,慌忙把目光调过去,只装做是看着那紫藤花架,眼前的紫藤花正开的热闹,一层层的垂落,犹如璀璨紫金,他假装看花间,很无意地把目光转回来,这回正对上她投过来的目光,那目光水一般的轻透聪灵,干干净净,流水般漾到他的心里去,林杭景略微怔了片刻,只是站起身来,也还是安安静静的样子,伸出手拉过两边的窗页,将窗户关上了。

萧北辰眼看着那窗户在自己的眼前关上,她的影子便映在窗上,雾里花水中月般,他似是闻到一种清雅的香气,倒仿佛是从她身上散出来的,那香气若有似无,直钻入他的魂魄里,周围的紫藤花瓣簌簌地随风落下,周围一片银色的月光,他望着她映在窗上的影子,竟是不知不觉间痴了。

【东风夜放花千树,宝马雕车香满路】

红线凌空,佳人情错

岁月冉冉,光阴如逝,庭外花开花落,春夏秋冬,日升月落,周而复始,四年的时间转眼即过,又是一年盛夏来到。

因四姐萧书仪这几日病了,便待在府里没来上课,这天下课早,林杭景一个人走出学校,一路上都是蓝衣黑裙的女学生,叽叽喳喳的不知道在议论些什么,她捧着书从她们身边走过,只听得一两声议论传来。

“昨天,我听我父亲说,前线大捷,虎阳关被拿下来了。”

“我也听说了,颖军占了虎阳关,有一个人功不可没,奉棋,你真正要说的,恐怕是这个吧。”

“就你知道得多,你还不是很想听。”

女孩子的娇笑阵阵传来,郑师长的女儿郑奉棋唇角含笑,“我父亲说那少帅萧北辰,才刚从陆军学校毕业,就被萧大帅直接给派到虎阳关前线去了,只用了半年的时间,就拿下了虎阳关!”

林杭景只是安安静静地从那些女孩子身边走过,一路走到校门外,看每日接送她的三轮车已经停在门外了,她略微踌躇一下,走上去对那人力车夫说道:“张伯,你先回去,我到街上走走,一会就回儿。”

张伯已经将车座打扫得干干净净,说,“林小姐不用车吗?”

林杭景摇头,“我一会儿一个人回去就行了,七姨要是问起来,你就说我去街上买书了。”

张伯点头,转身拉着三轮车就走了,林杭景看着他走远,她抬起头来看着那蓝蓝的天空,终于看到一只五彩斑斓的蝴蝶大风筝正在天上飞着,她的唇角露出微微的笑意,眼瞳越发乌黑明亮,朝着那风筝飞来的方向快步走去。

这圣颐女校后面就是一个临湖建的公园,这会正是傍晚,夕阳芳草,春水绿波,清风袅袅,说不尽的惬意美景,林杭景只看着那天上的大蝴蝶风筝,一直走入公园里,眼看着那个站在草坪上放风筝的人儿,他穿着简简朴素的衣裳,专注地放着手里的风筝,面部轮廓清晰帅气,乌黑的眼瞳里有着透亮的光。

林杭景微微一笑,喊道:“牧子正。”

风筝行的年轻小伙计牧子正回头瞅到了走过来的林杭景,看着她唇角轻扬,朝着自己笑着,他笑得倒是极为率性的,朝着她奔过去,谁料失手掉了风筝线梭子,那风筝线梭子一路从草地上滚下去,线梭子上的线飞快地往外放着,眼看着就要放尽了,他们两个人便同时去抓那线梭子,但线早已经放尽了,眼看着大蝴蝶风筝随风而去,林杭景的面颊却是蓦然一红,因为她抓住了那线梭子,而牧子正抓住的,是她的手。

牧子正只觉得手心里温温软软的,看着林杭景的脸都烧红了,他慌忙松了自己的手,脸倒比林杭景红得更狠了,竭力笨拙地解释着,“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他讪讪地说着,连耳朵都红上了,倒象个做错事的孩子,林杭景收回自己的手,不好意思地转移话题,“今天有几个风筝?”

“三个。”牧子正指着公园湖边的石桌上那一堆东西,笑着,“都在那呢,一个蝴蝶,一个蜻蜓,还有一个美人风筝,这回可是够你画了。”

林杭景从草坪上站起来,走过去看着石桌上的风筝,将书包放在一侧,从里面取出颜料和画笔,就要坐在石凳上,牧子正叫了一声“等会儿”。从石桌的一旁拿出一个简单的垫子,放在石凳上,林杭景看着牧子正,牧子正挠挠头,笑笑,“这垫子我洗干净了的,石凳子冷,你当心着凉。”

林杭景垂着眼眸,唇角还是扬着,坐在那垫子上,调好了颜色,便给那蝴蝶风筝上色,那些个风筝做得得又大又好,全都是牧子正的手艺,牧子正看着她很快就给风筝上好了色,拿到一旁风干,他将手伸到一旁的包里,说,“今天我师母家里包了粽子,我给你带了几个,你吃吃看,我师母包的粽子最好吃了。”

林杭景看着他从包里拿出一个铁盒子,他将盒子打开放到她面前,里面装着几个小小的粽子,她的心里不知为何,蓦然一暖,牧子正却用手指碰了碰那粽子,立刻伸出手在自己的头上猛拍一下,样子甚是懊恼,“该死,我真是猪头,忘了这粽子也会凉的,怎么能拿给你吃。”

他就要盖上那铁盒子,林杭景忙挡他的手,“没事的,我爱吃。”她将那冰凉的粽子拿到手里,剥开粽叶,里面的糯米果然已经又干又硬了,她用手掰了一点放到嘴里,轻轻地嚼着,抬眸看牧子正一脸期待的样子,她微微一笑,“真好吃。”

牧子正如释重负,松了口气,整理着石桌上的东西,“师傅说世道越来越不好,买风筝的人越来越少了,他整日里心情不好,今天中午还骂了我一顿。”

“骂你?”

“我师傅骂人可凶了,”牧子正只管整理着那些东西,说,“他一喝酒就要骂人,也不敢骂师母,只一味地骂我,还不给我饭吃,说我白糟蹋了他的粮食,白糟蹋了他给起的好名字,说当年我爹死的时候,他就不该收下我……”

他这样说着,全然没有意识到林杭景已经停止了吃粽子的动作,只是看着他,他回过头来,林杭景放下粽子,低声道:“你中午没吃饭?”牧子正才知道自己说漏了嘴,连忙补救,“吃了,吃了,今天中午师傅骂完我,也让我跟着一块吃了饭了,吃了好大一碗呢。”

林杭景也不多说什么,将铁盒子里的一个粽子剥开来,递给他,牧子正看着那糯米饱满的粽子,犹豫了半晌接过来,也不管是硬还是干,一口便咬下了半个,便吃边孩子般地笑着,说,“好吃,真好吃。”林杭景看着他的样子,也跟着笑,“等我什么时候回了上海,我母亲包的粽子才叫好吃呢,到时候给你做多多地吃。”

“你要回上海?”

“现在就我一个人,不能回去。”

“我送你回去啊。”牧子正三下两下吃了粽子,从石凳上站起来,站在草坪上煞有其事地说道:“我们就从城外的临江走,指不定坐着船就到了上海,正赶上过端午节,多好。”

林杭景被他逗得只是笑,牧子正说的很是兴起,想起自己最近跟着师傅学了两句京剧,看着林杭景笑的开心,当下在草坪上拉开架势,摇头晃脑地唱起来,“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翻来覆去就是这两句,林杭景捂着嘴笑道:“后面的呢?”牧子正打了个愣神,想了片刻又重新回到了石桌前坐好,摇头,“不知道,师傅就会唱这两句,我也就跟着学了这两句。”

林杭景又笑,牧子正望她一眼,说,“你应该多笑笑,你笑起来特别好看。”他的目光真诚率直,没有半点唐突的意思,反倒让人觉得特别暖心,林杭景点头,牧子正从一旁拿过干透的蝴蝶风筝,递给林杭景,道:“这只送你。”林杭景望着那漂亮的大蝴蝶风筝,道,“那你回去怎么和师傅说啊?”牧子正笑起来,眉宇格外的精神得意,“我早把这个风筝的钱放在师傅的柜子里了,这风筝是我扎好送给你的,漂不漂亮?”

林杭景点头,说,“真好看。”

他看看天边的夕阳,忽然皱起眉头说,“我得走了,这时候师傅该找我了,再不回去又是一顿好打。”林杭景忙帮他把桌子上的东西收拾收拾放在他随身的袋子里,他将那袋子斜挎在肩上,拎起一旁的蜻蜓风筝和美人风筝,又把放在一旁的帽子胡乱戴到头上,帽子下一双眼睛黑得如曜石般,“我走了。”他急急忙忙地跑出去没几步,帽子却掉在了地上,顺着风又吹了回来,杭景忍不住又是一笑,牧子正朝着杭景挥挥手,拾起帽子跑了出去,那大蜻蜓风筝和美人风筝在他身后晃晃悠悠,倒好像他本人长了翅膀,随时都会飞起来一样。

林杭景一直看着牧子正的身影消失,她转过头来看着牧子正给自己留下的蝴蝶风筝,那大风筝扎的栩栩如生,她将风筝翻过来,目光却落在风筝的竹架上,微微一怔,原来那竹架上刻着三个字,正是——林杭景。

林杭景望着那三个字,只觉得心里暖暖的,她微微侧头,柔软的唇角轻轻地漾着温柔如水的笑意,那张洁白美丽的面庞,在夕阳的映照下,越发地生动起来。

林杭景拿着大蝴蝶风筝回萧氏官邸的时候,天还早,一进庭院就看着整个府里的下人都在忙乎着,拾掇盆景,打扫庭院,就连大门二门的大红柱子都重新上了漆,碎石小路上连片杂叶都扫得干干净净的。